大概因为组长是女的吧,我们组除了我几乎全是女孩。姑娘们对我充满了好奇,好奇我怎么能那么方便地画出那么复杂的画来;好奇我破破烂烂的仔裤和衬衫;好奇我神魂颠倒的面对世界的态度。白天的我特别能玩,特别能和姑娘们笑闹,公司快被我们吵翻了天。然而每当下了班要面对一个人的夜晚,我就彻底崩溃无比的慌张。一定要赶紧找个人在一起!要保持不间断地说话不能独自待着!我这么想,其实我根本没有想,这只是看到针尖向眼睛刺来就一定会闭上眼睛一样毫无用处的本能。
我想到了秋!她有着古怪的无法预测的眼神,那是针对疯子的眼神。
我把秋从温暖的宿舍里给揪了出来。我们躲在宿舍一层吃饭用的小食堂里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时间一点点过去,宿舍要关门了,我黯然地,及不情愿地站起来,必须走了,只能走了。秋背着手,送我去车站。我们沿着静悄悄的操场走过去。没有月亮,空气中似有似无的雨雾。脸很快就湿了。
“你画的真好。疯子!”秋在我身边突兀地说。我惊愕地回头看着她。这个不爱说话的姑娘,她全明白,她在鼓励什么呢?
我突然勇气士足了,或者说狼性爆发了。我抓住她的手,盯住她的眼睛,秋没有甩开我,也直直看着我的眼睛。
我说:“秋,我们一起回家吧。”
“不行,今天不行。”秋异常坚定地说,她完全知道我要什么,她也完全知道不能让我得到。起码今天。
“求求你,今天跟我走吧。”我嘴唇发白,在潮湿的夜风里全身都在哆嗦。
秋突然靠近了我,就好像当初我在地铁里靠近她那样,她的短发触到我的脸颊,她轻轻地在我耳边说:“疯子,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女孩!会让你失望的!”
我孑然一身,摇摇晃晃转出了校门,向左100米,找到了公车站,现在早过了下班点,跳跃着红色数字的站牌下空无一人。我颓然坐在湿漉漉的马路牙子上,心想:完了,秋回去了。我怎么去面对这个可怕的夜晚呢?害怕得要死,心急如焚。
好吧,就连秋也说了“你画得真好!疯子。”我的一生中无数次地听到“画得真好”这句话,一开始固然是开心的,后来就麻木了,后来这句话就总令我想起某个人或者另外的某个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侯他们神态各异地说着这句话的样子。然而无论我画得多好,最后大家总要面目模糊,消失在风雨中。“画得真好”……这句话逐渐变成了很多琐碎的回忆的一部分。我永远画得好,永远不能幸福。
蒙蒙的毛毛雨中苗条的身影远远地跑过来,举起手放在头上,手里还拿着一把伞,却因为跑得急没有打开伞。那仍然是秋。秋跑到我的身边把伞递到我眼前。我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你怎么了?你正常一点好么?”秋说。
“没什么,我要回家……”我神色慌张,因为被她发现自己的萎靡而惊恐万状。
“你这样会发烧的。”秋生气地说。
“发烧很渺小的”我说“赶紧回宿舍去吧,小心你也生病完了蛋。”
“我陪着你等到车来”秋咬住洁白的下巴,嘴唇都失血成青色了。于是她并排坐在我的身边等着71路的到来。
秋想打开伞却被我推开一边。
“我不用,罩着你自己吧。”我茫然地说,这么淋着雨还好,在伞底下更是心慌慌的不安全。
但是秋立刻扔了雨伞,双手夹在大腿中间,缩起脚,轻轻靠在我身边。
在飘来飘去的雨雾中。我感到女孩柔软的体温从肩膀,肋骨。大腿相贴处一股股地传过来。很快,我感到她的薄衬衫也湿透了,女孩子细微的战栗传过来。
“疯子,我既不漂亮,也不聪明,我也不是好女孩……你明白么?其实我很难过……不想让你失望……”秋轻声地说。
我转头看了秋一眼,她低着头盯着路面。
71路公交车从雨里摇摇晃晃驶来了,车厢内黄色的车灯里看出来挤得满满的人。车门喀擦在我面前打开,满车人奇形怪状挤在一起。都用小老鼠一样冷漠而嗔怪的眼色看着我们。我没有站起来,秋也没有动。没什么人上车,于是司机嘀咕了一句关上车门开走了。
我哆哆嗦嗦解释道:“人太多……等下一辆。”
这句话很傻,我只是没有力气站起来,也对未来的十分钟充满了些许龌龊的期待。
“嗯!”秋轻声应道。
秋就这么靠着我,短发的头靠在我肩上。闭上了眼睛,我没有看她的脸。不知道她的表情是什么样的。这种时候我却突然软了蛋,我没法像这时候应该做的那样伸手搂住她的肩膀。我只听到秋轻声地说:“拜托。疯子你挺直点行么?”
我颤巍巍挺直身板,又听见秋说:“雨大了呀……!”
是啊,雨真的大了阿,两束黄色的灯光从丝丝缕缕的雨中透过来。71路再次来了。
秋轻声地,好象呓语一样地说:“车来了,你走吧……”然后她双手夹在腿中间低头说:“你……也顺便带上我吧。”
下车时发现雨已经停了,天黑得出奇,地面全是远处城市灯火亮晶晶的反光,弄堂里路灯不知坏了多少年了,黑的出奇。一阵阵轻松穿透湿衣服的凉风,我感到了身边秋的颤抖,我想我也许该抱住她么?我还犹豫的时候。在某一个没有路灯的拐弯,秋突然抽搐一般抓住了我的胳膊,继而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胳膊,几乎是推着我急促地上了楼。我心里一惊,这几乎是个暗示,我想完了,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是谁能控制的了!在黑暗的楼梯口,我首先碰到了秋的唇,我们就开始热吻。撞在铁门上,黑暗中间,我们无声地激动地喘息,捕捉对方的舌头和游丝一般的气息和味道。
我感到她全身都在剧烈地战栗着。
“你怎么了?很冷么?”
“不,我害怕!”
“害怕什么?”
“你家有热水么?我想洗热水澡了……”秋轻声凑近我耳边说。
“我弟弟的房间有淋浴室,但是……”
“你不想让他看到我是么?”
“……”
“那我不洗了……”
不洗怎么行呢?我们全身都湿透了,前心胸后全是冰凉,每一个动作都发出吱吱的磨擦声。我想到在楼外面看到弟弟的房间是黑着灯的,我有他的房间钥匙。
“你跟在我后面,不要出声,我们悄悄的一起洗好么?”
弟弟的房间果然没有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和秋不敢开灯。挤在伸不开胳膊的淋浴房里一件件脱了衣服,我脱了湿嗒嗒的上衣搭在毛玻璃隔断上,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些模模糊糊绝望升起在窗外蓝色的城市余光中。这样微弱的光县里,秋转过身,模糊的黑发晃荡着,她脱下了湿透的衬衣,牛仔裤,解开浅色胸罩,脱下浅色绷得紧紧的内裤。她背对着我站在那里,湿漉漉的头发碰到了我的鼻尖,微蓝的赤裸的肩膀上一颗颗怕冷的鸡皮疙瘩。这样多冷啊,我突然好心疼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卑鄙,于是三下五除二脱了湿透的牛仔裤。
“开热水了。”我轻声说,秋背对着我,点了点头。一股温暖的细雨就笼罩了我们。温暖的水流中,我双臂环过她的肩膀,紧紧抱住了她冰凉的身体。
门锁转动,有人开门进来了。一定是我那孤僻的弟弟。哗哗的水声中,我把手指放在秋的唇前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开动脑筋想该怎么掩饰这么尴尬的场面。弟弟却没有开灯,深蓝色的房间中,只能听见洗澡水哗哗地飞溅着,弟弟站在房间中间,我们都静了一会。我正想让弟弟先出去,却听见沉重脚步声迈到门口,推门出去了。也许,他去买便当了吧。
今天想起来,那个夜晚漫长而幸福。我黑着灯躺在小床上,感到刚冲好澡的秋的身体又冰凉有温暖地压上来,床铺向下一沉。
我翻身抱住秋,粗糙的手刮疼了秋柔软的身体。
“你的手可真硬阿……”秋说。她弓成一个半环,把我的头抱在怀中,一双温暖的胳膊,长而指尖冰凉的手指抓着我的头发。把它抓乱,再一缕缕梳整齐。
“疯子,刚才我们在黑暗的拐弯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怪人。”秋说。
“怪人?”
“嗯,很可怕,很年轻的男孩,他蹲在台阶的转脚处,在哭,一边哭一边用白花花的眼睛盯着我们,眼睛很亮,很空洞。但是你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我吓坏了往上推你……”
我腾地想起台阶上秋紧紧抓住我的时候。
但是我来不及想那么多了,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宇淇,这份想象的痛让我什么都顾不得了。要立刻做一件事来填补我的空虚……
“疯子!不行!你做什么都行,无论接吻,还是拥抱,抚摸,都可以,但是绝对不能这样!”秋突然仿佛吓坏了一样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身体蜷缩起来。瞬时间那些温暖的全都变得冰凉了。秋仿佛突然不认识我了一样,黑暗中双眼变得分外惊恐!一副惧怕禽兽的样子。
我惊呆了,继而有些愤怒了。我好像完全误会了……我掀起被子跳下床,穿上牛仔裤坐在工作椅上,一声绵软的猫叫:“喵。”惊醒的小白从椅子上扑腾跳下来,就势在地板上把身体拉得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跑去吃猫粮了。
啪,火苗暂时燃起又熄灭,瞬间映亮了秋担心而又犹豫地看着我的眼睛,那两点瞳孔的光芒,水一样地颤抖。
我点燃一根烟。在小白“喀吧喀吧”悠闲吃猫粮的声音里,一股又一股的烟雾飞上屋顶。每一次,那深深吸进肺里的火光都照出秋无助而又心疼地看着我的眼睛。
窗外城市灯火微弱灯火的反光把房间里的一切染成起起伏伏蓝色的怪物。身上起起伏伏的肌肉和肋骨,肩膀上少不更事的伤疤,全都成了蓝色的狰狞的阴影。
那面大床离我只有半米,却完全是黑暗的角落。秋的声音就从这看不见她的黑暗中幽幽传出来:“疯子……你……你是不是生我气啦?”
我沉默了半分钟,这段时间我有点冲动和懊悔,是我不好,我企图上了秋,对不对?秋是一个多好的姑娘阿,对我这么好,我却要用她来搪塞某人带来的血淋淋的漏洞……但是我不行,我不行了,我要倒在地上,放声哭泣,哭泣我伤害了朋友,哭泣我既是伤害了朋友也不能遏止的痛……
我喃喃地说:“我有女朋友……你知道吧?”
“知道……”秋的声音从可怕的黑暗里传出来。没有表情的声音。
“她好像有外遇了……就是现在”
“……”
“对不起……”我说。
我的手机响了,彩色的屏幕跳跃着,那是宇淇的电话。这时是早上四点。谁都知道,通宵不接然后在这个时间打回来的电话,绝对不会是正常的内容。
“是她。”我说。
“接吧,好好说,最重要的是要平静”秋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
但是我看着屏幕,胸口起伏,怎么也没有力气接起电话来。于是那个电话一直响着一直响着。
早上我冷静地开始穿衣服洗脸刷牙。秋睡眼惺忪,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问道:“你要去上班了么?”
“不,我要去天津。我要去找她。要把她弄回来。”
“什么?你疯了么?今天难道不要上班么?”
“不上了!让他们把我开掉吧!”
秋突然把被子撩起盖在脸上,不让我看见她的表情。被子里传出“哼”的一声,片刻秋把头伸出来,眨着眼睛认真地凝视我:“你有钱去天津么?”
“硬座的火车大概只要100多块八,我有。”
“我给你取一点钱带上,硬座太辛苦了,你还是卧铺吧。”
“真的?那太好了,那我就坐飞机了!”
“阿!?你来了?”宇淇的声音变了,之前是有些心虚的倔强,现在却似乎是很厌烦。“但是现在我不在宿舍,我们在滨江道见面好么?要见我,你来滨江道吧!”
我收起电话,仰头看着这座乱七八糟的宿舍楼,我对这宿舍楼的每一个转角和窗户都很熟悉。窗户上挂着的那些女生们花花绿绿时髦的衣服,窗台上晾着的一双双运动鞋子。阿迪,彪马。几乎全是假的。还有收发室里正在透过窗棂盯着我的舍监阿姨,她已经一年多没见到我了。她一定很惊诧这个曾经很精神很讨人厌的家伙怎么变得这么萎靡。在这里,我曾经一坐一个小时,吸着烟喝可乐。在这里我曾经穿着小流氓的三八衫,趾高气扬地在这里用讥笑的眼神盯着来来往往的姑娘们;在这里,宇淇曾经大叫着“老公”,扑上来抱住我。
滨江道。我见到宇淇的时候还笑了,好久了,我们分开好长时间了。我们在庞大的百货公司门口相互凝视。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宇淇的脸,用目光拨开她染黄的卷发,抚摸拔得细细的眉毛,她的美貌如旧,却冷着脸,不耐烦地皱着双眉,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生怕露出什么肌肤给了我可乘之机。她看起来好陌生,穿着我不熟悉的衣服,那是一件名牌的夹克衫。我从没见过她的这件衣服,显得这个黑黑姑娘更加成熟了。虽然她穿起来这么好看,但是我心里非常害怕她的那件衣服。操他妈的是哪个王八蛋给她买的?
“你怎么样?”我强笑着说。不由自主地我伸出手,随即宇淇一种奇怪表情一闪而过,仿佛一个杀手在杀人之前的忧郁一般。她微微身体后倾,我的指尖触到她夹克衫光滑的面料,就没有力气了。
宇淇没有笑,她黑着脸,眼角上扬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却不敢看我,我看到她的眼圈发青,眼神干涩,好像一个人哭了很就哭了很久终于决定不再哭了,要素面朝天面对世界的样子。
宇淇转过身,一扬手拦住一辆出租,拉开后门说:“走吧,我们”。
“去哪?”我问,拉下脸来。
宇淇不说话,也不看我,她转过头去,看着大街对面层层叠叠的租借地时代洋房落满灰尘的屋顶。全部已经改造成破破烂烂的大商场了。而背景却是一片漂亮的蓝天。
她在等着我执行她的命令。
我黑着脸什么也没问钻进车后座,宇淇却没有和我坐在一起,她撞上车门,利落地钻进前面的副驾驶座,不回头,一个可怕的声音,仿佛几个小时前的我一般,宇淇对司机说道:“火车站!最快速度!”
她的坚决远远超过了我赶去机场的坚决。
火车站很近,车停下来,我们谁都没说话,宇淇仍然不回头,分明在等着我下车。空气凝结了,我双手抓住膝盖上的裤子,几乎把牛仔裤扭烂了,我完全没有思考没有意识也没有愤怒,我只是供起背在犹豫,到底从座位后面伸手过去掐住她细弱的脖子,一直掐到她认出我,认出我这个疯子为止呢?还是从上面揪住她头发,让她双眼直视我。看看,这是疯子!!!是你的老公!!宇淇,你不认识我了么?!!我全部的力量都备战在胳膊上,我能把防盗栏撕开,我能拔起她的坐椅。砸烂车前盖。
但是我只是温顺地听了宇淇的指挥,我下了车,站在白晃晃的水泥地上,任由那些票贩子地头蛇把我包围起来,一个个贼兮兮地问道:“小伙子您去哪?”“北京去不去?”“秦皇岛去不去?马上发车!”
人影憧憧外面,我懵懂地看到宇淇的出租车再次踩上油门。颠颠簸簸地远去了。
我孑然一身,看着远去的车体身影,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下,这个瞬间淹没了我的女朋友的城市。摇晃了几步搡开那些票贩子的包围,跌坐在栏杆上,默默抽出一根烟,却没点着。也没力气去口袋里摸出火机了。这就是我的宇淇。这就是我最亲爱的人,她是变了?还是被魔鬼吃掉了?她是人死了?还是心死了?
我没钱飞回上海了,于是坐了一整夜的火车,一路的摇晃都没有了感觉,只感受到每一刻每一秒钟的痛苦,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