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国家荣誉

六十八岁的伊不拉音仍然稳坐博斯坦市政协副主席的位子。这天下午,他躺在自家的床上浑身难受,不知何故右眼皮跳个不停,跳得心烦时,他让老婆找来几片薄荷叶压在他的右眼皮上,但没起作用,右眼仍跳个不停,于是,他干脆在眼皮上压了两根火柴棒,折腾了半天,也没用,他暗想:难道今天有什么事发生吗?

就在伊不拉音心乱之际,烫着卷发、身着碎花衬衫的四十开外的小舅子玉素甫走进来,他说:“门口有个男人非要让我问你,西天有月牙吗?”

“月牙?”伊不拉音忽地坐起身子,压低声音说:“你对他说,初一的傍晚有月牙。如果他回答‘见月’,你就领他进来;如果他回答不上来,就把门关紧。”

玉素甫按照姐夫伊不拉音的吩咐,与来人一问一答,来人对上了暗号,于是,他把来人领到伊不拉音的房间,然后知趣地退去。

坐在炕上的伊不拉音抬眼一望,做出一个吃惊的表情,什么话也没说,他用手摸了摸墙上的红花地毯,把手定在一处,找到一个微小的按钮,轻轻一点,一扇窗户大的空间便出现了,原来那是间密室的进口。伊不拉音自己钻了进去,艾尔肯随在他的身后。俩人顺着梯子下去,下面就是伊不拉音使用了十几年的密室。密室的空间很大,足有二十平方米,里面有床,有书柜,有台灯,有排风扇,还有个出口直接通到院子外的路面上。

俩人都定了定神后,伊不拉音道:“果然是你,胆子真够大的,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来找我,我可是政府的人。”

艾尔肯打断他的话,道:“得了吧,老师。你我这种人就是化成一股烟,气味也是相同的,不会有什么改变。”

伊不拉音不动声色地问:“境外留不住你?为什么逃回来?”

艾尔肯纠正说:“老师,我不是逃,而是光明正大地回来干大事。阿力木他们再闹,也是在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地盘上,吃饭都要伸手问人家要,一个连自尊都没有的民族,怎么谈国家的独立呢?我想不通,也觉得此路不通,所以回来了。”

伊不拉音按捺着心中的窃喜道:“那你打算怎么干?”

艾尔肯有声有色地说:“按你的吩咐,搞‘圣战’。建立一个穆斯林自己的国家。但,我的理想并不仅限于此,我想,最终我要达到建立一个‘突厥斯坦帝国’的梦想。”

“噢?你有没有周密的计划书?不过,我仍然为你这个学生骄傲,在你们三个人中,我早就看出只有你最出息,能干大事,你的到来令我振奋,知道吗?”伊不拉音高兴地张开双臂与艾尔肯紧紧拥抱。得意弟子不在南疆时,他是孤独的,无助的,空怀满腔怨恨。即便他左奔右突,又去朝觐,又办地下讲经点,又混进政协,终究也没弄出个名堂,因为警察们盯得太紧,尤其是那个钟成,恨不能把他一棍子闷死。现在可好了,弟子艾尔肯回来了,伊不拉音突然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又派上了用场。

伊不拉音责备道:“为什么现在才露面?你入境一年了吧?”

艾尔肯胸有成竹地说:“我本来想干出点事,再来向老师请教。可是事情突然不顺利起来,因此,我不得不提前来求见老师。”

伊不拉音急忙问:“出什么麻烦了?”

艾尔肯并不掩饰地回答:“刚才差点送命。”

伊不拉音不屑地:“刚刚跟他们交手,就摔了一跤?”

艾尔肯对着墙壁叹口气道:“我原以为,我在暗处,他们在明处,没想到,在明处的是我。”

伊不拉音拍拍弟子的肩说:“我们的事业何其艰难,你才跟他们斗了几天?我跟他们斗了一辈子,不也是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皮吗?没那么容易。”

艾尔肯摇着头反省说:“我还是没弄清,是情报被截获了,还是警方无意中碰上的?”

伊不拉音平静地说:“你自己分析吧,但以后再上我这儿来,要慎重。你记住,我是你们的幕后安慰,不是前台火药桶。警方死死盯了我十几年,要不是这件红色外衣披着,我这辈子得把牢底坐穿。”

艾尔肯不客气地说:“可我到你这儿,不仅是避一会儿难,我想取走我应该取的东西。”

伊不拉音挖苦道:“与十年前相比,你变得更贪了。不过,哪个干大事的男人不贪呢?好吧,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要的东西,它足够你组建起一个临时训练基地。”

艾尔肯由衷地感谢道:“谢谢老师的关照。”

伊不拉音无奈地说:“我一个老头子,再富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如果它对你有帮助,能让我在死之前看到我们的目标成功,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艾尔肯发誓道:“老师的目标也是我的终生目标,老师的心事就是我的心事,我没有理由辜负老师的厚望。”

听罢此言,伊不拉音欣慰地松了一口气。

艾尔肯暗暗打量眼前的老头,叹口气:十几年前的自己多傻啊,竟然因为伊不拉音坐飞机去了一趟麦加,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如果自己想那么做,却是非常简单的事。伊不拉音老了,自己再也不会用崇拜的眼神看他,而要以是否有利用价值去衡量他。

伊不拉音真诚地问:“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艾尔肯简洁地回答:“要两份名单。一份是自己人的名单,一份是我们要杀掉的人的名字。”

伊不拉音平静地说:“你都会得到。”

艾尔肯满意地说:“很好。老师你就看着吧,我艾尔肯亲自组建的恐怖训练基地即将在警察们的眼皮底下建成,我要把依干其乡变成我们的武装根据地,人人都拿起武器杀死警察,杀死那些政府的走狗。”

听着艾尔肯的豪言壮语,伊不拉音周身的血液加速流淌,他甚至当着昔日学生的面流出了老泪。

艾尔肯走后,伊不拉音兴奋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他对着空屋自语:“想不到啊,想不到!”

听到老头子一个人在屋里说话,伊不拉音的老婆以为出了什么事,吓得赶紧跑进屋。伊不拉音一见到老婆,更加激动了,他放肆地说:“看吧,南疆就要发生大地震了,看吧,你看吧!”

老婆吃惊地问:“要地震了吗?什么时候?那我们怎么办?”

伊不拉音哈哈大笑:“不要慌乱,要从容,我正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慌乱什么?”一席话,弄得伊不拉音的老婆真的慌乱起来,她私下怀疑:老头子是不是神经了?疯了?

伊不拉音没有疯,他摆摆手,让老婆出去,自己要一个人在屋里静一静。

癫狂中的伊不拉音的思绪快速地回到五十年前,那时的他还是个十八岁的青年。新疆和平解放前夕,曾在国民党新疆省联合政府任高官的依买尔、沙迪尔俩人仓皇逃出新疆时,曾在博斯坦市这座风光美丽、宗教氛围甚浓的小县城落过脚。他们心里很清楚,博斯坦市已不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但他们曾经妄图在这里成立“东突厥斯坦共和国”,而且这个短命的政权也存在过两个多月,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这个苦心营造起来的秘密据点,他们急需物色一个接班人。

依买尔和沙迪尔从乌鲁木齐市逃到博斯坦市,直奔同盟吉力力家。吉力力是个宗教极端分子,家中财富雄厚,而且与他们并肩参加过暴乱。

三个风烛残年的男人相见,不禁抚今追昔,抱头唏嘘,无限感伤。就在他们流着失败者的泪水时,黑暗中,一个年轻人正向他们投来轻蔑的一瞥,他是吉力力的儿子——伊不拉音。他骄傲的内心被深深刺伤了。他像看一堆废物似的鄙视三个老人。

黑暗中,依买尔似乎有点针芒在背的感觉,这种感觉引得他有些内急。他急急走出屋外,当最后一滴尿液脱离他的身体后,他弯腰抓起一把沙子。那一刻他心如刀绞,他明晰地意识到那是他最后一次亲近故土的沙子。依买尔老泪纵横,回转时,却呆住了。一个年轻人不知何时就站在他的身后,观看他撒尿的丑态。年轻人用冷冷的充满恨意的目光逼视着他问:“你们就要逃走了吗?你们就要丢下我们不管了吗?”

“年轻人,我们的敌人太强大了,我需要暂时躲避一下。”依买尔心虚地回答。

“你们的确太弱小,你们的敌人是共产党,而共产党已经建立了国家。恐怕你们永远都回不来了。我们的‘东突厥斯坦共和国’就败在你们手里了吗?”自负气盛的伊不拉音诘问。

“可是,我们还有你父亲,还有你,对,就是你!”依买尔的心仿佛被开水翻滚了一下,他灵感突来,眼前这个年轻人逼人的目光正是依买尔渴求的。他看上去比他的父亲更凶狠、更残酷、更年轻,他更适合做接班人。依买尔即刻转悲为喜,他尝试着跟眼前的年轻人握手,年轻人手掌的力量顿时传递给他。依买尔也没想到,撒尿的功夫,他已经完成了物色代理人的重任。

五十年代中期,在依买尔等人的遥控策动下,伊不拉音等人在南疆制造了几起暴动和骚乱。但是,在强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面前,这几起暴乱犹如蚂蚁撼树,大树岿然不动,蚂蚁却摔碎在地。五十年代末期,潜伏下来的民族分裂分子伊不拉音在一次暴乱中被抓捕,并且被判刑入狱。

二十年一晃即逝。伊不拉音从监狱里出来了。二十年的牢狱生涯令伊不拉音有了不少的改变,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最明显的特征是,他对人对事的态度有了很大改变。年轻时那个狂傲极端的伊不拉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谦逊平和天天手持《古兰经》的老人。

同时,所有人都看到他做玉石生意,他甚至与国外的亲戚做起地毯生意。许多人都以为伊不拉音安静下来了。所以,当他向政府提出到境外朝觐,尽一个穆斯林的义务时,政府同意了他的申请。

从境外回来的伊不拉音,用糖衣炮弹迷惑了南疆地区的某位领导,那位领导不仅帮着他平反,而且把他安排到政协当了副主席。伊不拉音摇身一变,成了南疆地区的爱国宗教人士。他频频出现在各清真寺,教导穆斯林们要听政府的话,不要杀人,不要做坏事,如果赚了一千块钱,一定要拿出二十五块钱施舍给那些没有饭吃的穷人,一定要给国家交纳个人所得税。他两面三刀,努力在穆斯林们中间拉政治选票。私底下,他却按照“东突厥斯坦解放组织”的旨意,在南疆办起了地下讲经点,广招全疆各地年轻的穆斯林到南疆学经,借机向他们灌输民族独立和宗教极端思想,煽动弟子们通过恐怖活动达到新疆独立的目的。他把跟着他学经的青年们一个个送往境外,其中就包括了艾尔肯、阿力木、西尔艾力等人。

于是,平静了二十年的博斯坦市又被搅浑了。

但是,有一个人却死盯着伊不拉音的一举一动,那就是钟成。他的一双利眼盯得伊不拉音灵魂都不舒坦,使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引而不发,躲在暗处寻找时机动手。

因为伊不拉音的政协副主席身份,钟成奈何不了他什么,但钟成却把伊不拉音的弟子抓的抓,判的判,伊不拉音苦心经营的一个个临时组织都溃散了。他恨透了钟成。就在刚才,当艾尔肯向他索要暗杀名单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钟成。

伊不拉音正沉浸在他的荣辱辛酸史里不能自拔时,小舅子玉素甫又进到他的屋里,问道:“门口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问‘什么花在九月开放’,我该怎么回答?”玉素甫早已是姐夫伊不拉音精神控制下的人,他知道,但凡来找伊不拉音的人,都不简单。

伊不拉音一振:使用这个暗号与他联系的只有西方大国的秘密组织,他们派人来了?“告诉她,桂花在九月开放,她的回答是:我说是石榴花在开放。如果她对上了,就领她来见我。”

玉素甫返回门口。很快,他领着一位年轻性感的女人来到伊不拉音面前。伊不拉音示意,玉素甫退出房间。

女人穿着一件“艾得莱斯”绸做成的粉红色卡腰连衣裙,头上戴着一顶绣花的石榴红花帽,一条长辫子垂到腰间,她的眉毛用“乌斯玛”草的汁液描绘成了黛色,而且有意将双眉描成一条长眉。她的指甲涂成大红色,耳环、手镯、项链无一或缺地穿戴在她的身上,典型的南疆乡下女孩的打扮。

女孩主动开口:“看到我这身打扮,你就知道,我是多么想念我的故乡,多么想亲近这片泥土。”

伊不拉音点头道:“是的,从这里出去的青年,终究都会回来的。”

女孩冷冷地说:“不少人都惦记你呢,境外盟友让我转告对你的问候。”

伊不拉音客气地挥手道:“我一个老头子,提起来也就半斤重,没什么价值了,还能为你做什么呢?”

女孩大方地要求道:“你叫我阿依古丽好了。我在B国读了几年书,很想回来报效南疆。你是政协副主席,给我在南疆民族大学安排个职位应该不费力气吧?”

伊不拉音咀嚼着女孩的名字,说:“阿依古丽?好,我们美丽的花儿。我一向珍爱懂得报效民族的青年人,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对吗?民族大学这个点你选得很恰当,我们的青年都在沉睡,需要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去把他们催醒,你来的正是时候。”

阿依古丽款款地:“一切都仰仗你的支持,不少问题,我都要当面请教你。”

伊不拉音用期待的目光问:“你有信心把民族大学变成觉醒的阵地吗?”

阿依古丽反问:“这是你给我布置的任务吗?”

伊不拉音老谋深算地说:“难道这不是他们让你来找我的目的吗?”

阿依古丽叹口气说:“我需要足够长的时间。”

伊不拉音不耐烦地说:“你可以慢慢享用时间,但有些人等不了。就在刚才,我听到一个消息,一个从境外回来的青年,和你一样他想为我们的独立做些事情,但他一入境就被警察抓走了,此时此刻,他肯定在流血,在受刑,他需要我们的拯救。你看这件事,需要等吗?需要很长时间吗?”

阿依古丽附和道:“是的,我们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艾尔肯从伊不拉音家出来后,左闪右躲地走进“蓝梦网吧”。他仍然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彬彬有礼地给服务生交了押金。然后,不紧不慢地在一台电脑前坐下来,手指熟练地在键盘上敲击着。

艾尔肯顺利地进入有他邮箱账号的那个阿拉伯文网站,随后打开自己的邮箱,一封信已经躺在那里等着他:“今天是接头的日子,土赛一再问我接头是否成功?并催我赶紧把经费带过去。我突然改变主意,取消派专人送款,你赶紧设立个账号,我会把这份经费分成几份,在不同的时间汇到你的账号上。另外,名单搞到没有?土赛和西方盟友都需要一份准确的名单。”

艾尔肯想,他与阿力木之间的关系,真是应了那句话: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直到此时,艾尔肯仍没有走出接头失败的阴影,他非常恼火,要不是自己反应快,说不定现在已经是警方案板上的一只任人宰割的羊了。他深刻反省与联络员接头的每个细节,怎么也想不通是哪个环节出了毛病,看来,今后要多加小心,不能有半点大意。联络员差点让他送命,艾尔肯暗暗把仇恨记在阿力木头上。他开始“回复”:“你派来的人已经叛变,我差点送命,这笔账算到谁头上?账号是我离境的日期,开户名是马木提。名单到手之后,我会与土赛和西方盟友直接汇报,你还是反省一下对我造成的损失。”

把信“发送”出去后,艾尔肯没有忘记把信箱彻底“删空”,然后才关闭屏幕,离开网吧。跟上次一样,他仍然乔装一番,才趁着夜色搭上通往依干其乡的公共汽车。

已是夜里十二点钟,路面上几乎无人行走。对艾尔肯来说,夜色是最安全的保护屏障,他可以做任何事情而不被人发现。但是,当他信步走出车站才几步远,有人在他身后轻轻咳了一声。他一惊,回头一看,是西尔艾力。

西尔艾力一口气逃到依干其乡,他算准艾尔肯会坐最后这班车回来。西尔艾力什么也没说,歪头示意了一下,艾尔肯便明白了,西尔艾力让他坐到路旁林子里的那辆毛驴车上。

俩人在深夜里赶着毛驴车往一个神秘的地方走去,那是境外特派员卡斯木秘密建立的一个小型恐怖基地,侥幸的是警方至今尚未发现,一年多来,西尔艾力带着亚生等七八名恐怖分子都藏匿在那里。

从前那里是一片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