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国家荣誉

一年紧张而充实的入警培训结束了。这天上午,王路正在宿舍整理衣服,射击教官在门外向王路招手,喊他去教务室接电话。王路愣了一下,谁会找自己呢?父亲?不可能。母亲?更不可能。马天牧?那简直是做梦。会是谁呢?王路跑步过去拿起话筒,对方干练地介绍:

“我是钟成。”

这太令人意想不到了。

钟成局长亲自传呼王路,令他很激动。钟成问:“你现在穿什么衣服呢?”

王路回答说:“警服!”

钟成简捷地对王路说:“去找两件破旧衣服,速下山,到我这儿报到。”他收了电话线。王路预感到点什么,但他毫无经验。

王路下山了,在他身后是神秘的昆仑山和一段鲜为人知的日子,他开始了另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生活。

推开钟成的办公室,王路愣了一下,满屋子都是人,正围着一张桌子讨论什么。满屋都是王路不认识的人,除了坐在人群中心的钟成和陈大漠。所谓“满”,那是王路的感觉。其实屋子里也就七八个人,因为钟成的办公室不大,塞的人多了,显得满;还有满屋都是化解不开的烟雾,空间被塞满了。王路注意到,钟成本人的嘴上并没有烟蒂,他是个不抽烟的男人。钟成抬起头来看了王路一眼,略点点头,然后对站在他身边的陈大漠说:“大漠,你们去吧。”

陈大漠夹起自己的手包,向站在门口的王路走过来。

“给莱丽打电话去吗?”头发稀少、身材矮壮的亚力坤不动声色地调侃着。

“反正我不能委托你给我老婆打电话,话一到你嘴里就得歪。”大漠绕过亚力坤的问话,同时绕过亚力坤故意伸长的腿,亚力坤紧跟了一句:“那我可就擅自入内了。”大家一阵哄笑。

钟成警觉地在陈大漠身后喊了一句:“电话就别打了,让其他人给莱丽说一声,说你到内地出差。”

王路在心里掂量钟成的态度:什么样的事,严重到不能给家里打电话呢?

陈大漠没有跟王路握手什么的,他把王路领到门外,指了指王路手中的旧衣服,温和地说:“换上吧,没时间了。”

王路赶紧把身上的衬衫换下来,交给他。

“没有更旧点的啦?”陈大漠好像对王路找来的旧衣服不满意,他是按他所知道的那个标准来衡量旧衣服的。他把车门拉开说:“走吧,我们去看守所。”

路上,陈大漠郑重地对王路说:“钟头儿让我带你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他相信你一定能够胜任。”

一听到“秘密”这个词,王路立刻来了精神头。

大漠边开车边介绍说:“昨天,公安边防检查站接到来自国家安全部门的秘密指令,要求边检站务必仔细检查当天入境人员的物品。结果,边检人员在边境口岸检查货车时,从一台电视机包装箱里,查获了七支伯莱塔9毫米手枪。携带枪支的是两个自称是做贸易的人,他们见事不妙撒腿就跑。边防公安鸣枪追捕,当场击毙一人,抓获一人。被抓获的家伙叫吾买尔,他交代,一年前通过非正规渠道投奔了境外的暴力恐怖组织,他本人受过特殊训练,也被派上战场过。此次,境外恐怖组织派他给境内的一个秘密组织送武器,同时着手准备开展恐怖活动。他们的恐怖计划是什么?与谁接头?已经做了什么?口子还没撕开,吾买尔本人的情绪特别不稳,案子顶在死胡同里。咱俩的任务是卧到‘号子’里,陪吃陪住,防止吾买尔自杀,直到审讯有突破,怕吗?”

“不怕。”虽然事情来得突然,大脑有点周转不过来,但王路仍然镇定地做出保证。

大漠善解人意地说:“我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心里也比较紧张,经历过之后,就没感觉了。”

说实话,王路真的不怕。因为他在军人的家庭中被熏陶出了胆量。

“记住,他被提审时,我们才可能放松一会儿,其余时间,眼要贼,耳朵要竖起来!”大漠严肃地叮嘱王路。

车开进看守所。那是王路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在看守所的大门向他打开之际,他脑海里突然闪出不久前才看过的一部公安影视剧,那里面常常出现犯罪嫌疑人被押入看守所的镜头。现在,王路也进来了,是以卧底的身份进来的,他喜欢这种刺激。事实上,此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它将作为一个永久的秘密,在王路的生命中抹上神秘的一笔。

看守所长是个面部没有什么特征的人,王路只记住他的嗓音压得比较低,他说:“晚间新闻之后播一会儿音乐,十点半开始洗漱,十一点半睡觉。早上八点起床,被子要叠得整整齐齐。记住,你们是犯人,就要做得像犯人一样。”

傍晚时分,大漠和王路被两个看守警官押着进了“号子”。在此之前,看守所长给王路找来一件更为破旧的衣服。王路的腰带没了,脚上的皮鞋换成拖鞋,一走动,脚底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王路要蹲的“号子”在一条大通道的倒数第二间,他和陈大漠低头走着。“号子”里的犯人似乎很喜欢看见新来的,他们幸灾乐祸地喊着:“警官,又来新的了?放在我们这儿吧?我们帮你管。”

要是平时,王路非笑出声不可,但那一刻,他笑不出来,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压力。就在他低头想心事时,背后突然传来厉声喝斥:“快点走,别磨蹭!”他本能地回过头去,看看是哪儿是谁出事了。但他身后的看守警官又冲着他喊了一句:“看什么看,说你呢!”

原来是在吼王路。一阵慌乱掠过,他心里有点发毛了。这一前一后两个看守警官并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把他们当成真正的犯罪嫌疑人了。王路平生第一次听到这种吼声,心里真不是滋味,身体越接近“号子”,心里越压抑。

“号子”里关押着两个穿囚服的人。其中一个二十八九岁,矮胖,身体壮得像拳王泰森,深目高鼻,剃了光头,面部刮得铁青,他坐在床上,目光凶恶地盯着两个新犯人进来。另一人年龄在三十二三岁,身体瘦高,鼻子夸张地鹰勾着,他显出胆小如鼠的样子。他是这间“号子”的“号长”。

男人与男人见面,首先看自己能否打过对方。王路扫了对方一眼,暗自思忖:自己和大漠能打过他俩吗?王路觉得能行!王路看大漠,大漠也看王路,他俩从对方的眼神里都看到一个共同的“底”。

像拳王泰森的那个人沉默着,他的沉默中透着一种杀气。大漠和王路交换一下眼色,王路明白了,他就是那个境外来的联络员吾买尔。

吾买尔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了一夜的“饼子”。他反复回忆出境前的情景。那天,阿力木把他叫到住所,对他说:现在我要派你入境送武器,接头人是谁你不必问,你的任务就是把货送到。

入境之前,吾买尔做过各种最坏的打算,却怎么也没想到刚入境就被俘了。警察怎么会想到要拆开电视机箱呢?他没看到警察手里拿着金属探测仪啊?难道情报泄露了?或者是阿力木故意暗害自己?可又觉得不像啊。反正,自己已经落入警察手中,看来是别想活着出去了。他直后悔不该如实交代自己的身份。说实话,刚被抓住时,他被警方的阵势吓坏了,警察问什么他本能地就说什么。直到警察把他转移到这座城市,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惹祸了,可是要收回已经不可能。

第二天,吾买尔被警方带去审讯。王路和陈大漠想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但怎么都睡不着,这是高度紧张的结果。

半天之后,吾买尔回来了,他扫了王路一眼,刚注意到王路的存在似的。他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王路回答:“兵团农场的。”

“哪个农场的?”他试探地问。

“奎屯。”

“汉族吗?”

“你看不出来吗?”王路戗了他一句。

“你干了什么坏事?”他歪着头问王路。

“钱。”王路简单地回答。

“抢劫嘛?”

“不,我把公家的钱拿走了。”

“噢,农场的口袋嘛,空了;你的口袋嘛,满满的。但是嘛,现在又空了。”他指指王路的衣兜,王路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大漠眼皮都不抬一下。

当晚,四个人并排躺在光板床上。王路在最外侧,大漠与吾买尔靠得最近,“号长”睡在最里边。王路为大漠捏一把汗。

第三天被审讯回来,吾买尔脸上又呈现出颓败之相。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很沉重。他似乎也想说点什么,但王路和陈大漠故意不想理他,他们是在跟他熬意志,看谁先崩溃。但他们不希望他有自杀的念头,那样的话,王路和大漠就惨了。为了防止他自杀或其他什么意外,他们已经三天没合眼。睡眠神经一经打乱,胃口也大减。但一连三天王路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嚼吃这种难以下咽的饭,否则他会饿死。一连三天,他们与世隔绝,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这巴掌大的地方蹲着,王路觉得自己的某根神经快麻木了。

事情突然起了变化。第三天夜里,陈大漠突然喊肚子疼,而且疼得直在床上打滚。闹得四个人都无法入睡。天亮之后,看守所的医生来到“号子”里,给他诊断了一下,脸色“刷”地变了:“赶紧抬走,拖下去要出人命的。”大漠被抬了出去。临出门前,大漠拉了下王路的手说:“我去看病。”王路点点头,以为大漠很快会回来,直到天黑后他也没回来,王路这才意识到他的病情可能很严重。

格局因为大漠的撤出,突然变成一比二。王路心里紧张起来。力量悬殊是一个原因,如果吾买尔仍不开口,仍不说出他入境的计划,王路就得在这里耗下去。就怕吾买尔没崩溃王路自己先崩溃了。毕竟他是头一次独立执行任务,他给自己打气:坚持住,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就当大漠还在身边,他在暗中给自己力量。王路突然悟到,这些天自己敢平静地在“号子”里蹲着,是因为身边有大漠,身边有战友,否则早毛了。

大漠被抬出去时,吾买尔正在接受审讯,所以,他回来后,当发现少了一个人时,便问王路:“那个人呢?”

王路说:“被医生带走了。”

“肚子的事情吗?回不回来了?”

“他可能不回来了吧,我听说他很有钱,可能给看守警察一点钱,就能到医院里治病。”王路故意乱说。

“我也有钱,也想出去,但他们不会让我出去的。”吾买尔真心地发泄着说。

“为什么?”王路问。

“因为他是汉族,就可以到医院里躺着。我们嘛,就不行,我们是少数民族,不平等的。”吾买尔巧妙地把问题的实质归结到民族问题上了,他很擅于混淆是非。

与前三天相比,吾买尔的精神头就像快耗干的电池,一节不如一节,一会儿不如一会儿了。王路不知外面的同志们是怎么工作的,第四天的夜里,吾买尔的态度有了很大变化。三个人在床上平躺下来之后,他主动问“号长”:“睡了吗?”

“号长”惊吓地坐了起来:“你问我吗?”他一直躲着吾买尔。

吾买尔以为王路听不懂维语,他小声地对“号长”说:“公安每天都审讯我,我看他们知道的事不少,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这次我要完了,有些人,也要被抓了,对不对?”

“号长”态度暧昧地回答:“无论谁被抓走,都是真主的安排,他们命该如此。”

“可是,我的老婆,怎么办?我的娃娃,怎么办?也要被抓走?她们应该好好地活着,你说对不对?”

王路听出,吾买尔动摇了,他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中,他把素不相识的“号长”当成了倾诉对象,他想为自己的背叛找个合理的借口,王路猜测,自己的“号子”生涯可能到此结束了。

果然,在王路被关进“号子”里的第八天,“号子”实际上已经成了关王路一个人的地方,“号长”被转移到其他牢舍,吾买尔终于交代了接头的时间和地点。

这天上午,一个看守警官“咣当”一声打开门,大声对王路喊道:“十三号,出来。”

王路机械地跟在看守警官身后,跌跌撞撞地走着,他努力穿过这长长的、黑暗的走廊,越往外走,眼前越光明。那一刻,王路感到了光明对一个人的可贵,当犯人真不好,没有自由,没有光明。

经过了这么一场特殊的人生经历,王路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平静了,人还是过去那个人,但心里却塞满了很多沉甸甸的东西。

一辆墨绿色的三菱车停在看守所外面。当看守所的大门在王路身后关闭时,三菱车的喇叭响了一下,接着有一只手从摇下来的车玻璃里伸出来,向他挥了挥。他走近一看,陈大漠戴着墨镜坐在驾驶员的位置,是他向王路招手。王路拉开车门坐进去。

就在王路拉开车门的瞬间,他看见了微笑着坐在车后座的钟成。局长亲自来接自己,王路的心里一阵感动。

“遭罪了吧?小伙子,表现得不错,比我想像的好得多。”钟成表扬王路。

王路也觉得自己还行,就点点头说:“还行吧,坚持下来了。”

“初次跟境外派来的恐怖分子面对面,怕过没有?”钟成问。

王路轻蔑地说:“我脑子里根本没有他是境外来人这个念头,那时,我觉得他跟我一样,就是个男人。而且,在最后一天,我看见他流泪了,是他害怕了,而不是我。因为我知道我的背后有你们,他的背后却没什么力量。”

钟成满意地说:“你说得好,正因为他们是孤立的,所以,几十年来,他们根本就搞不成什么事,不过是瞎胡闹罢了。”

“我想证实一下,是不是吾买尔交代了?他现在在哪儿?”王路特别关切这个结果。

钟成点头道:“交代了。后天下午五点,南疆清真寺门前的电线杆底下接头。”

王路急切地表示:“我也想参加。”

钟成制止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休养两天后,正式到反恐一队报到。”

王路诚恳地要求着:“我还是想参加这次行动。”

钟成考虑了一下,对戴着墨镜的陈大漠说:“好吧,给他安排一下。”

听到自己被允许参加这次战斗,王路精神一振。

路上,钟成对王路说:“大漠幸亏送医院及时,否则胃就得穿个窟隆。”他又拍了一下大漠的肩膀说:“你也真不是时候,害得我师弟一人苦守洞房。”

大漠忙向王路道歉,说:“撤退决不是我的本意。”

王路惊喜地问钟成:“这么说,你是我师兄?”

大漠插话道:“钟头儿是七九级法律系的,是你们新疆大学的骄傲,你都不知道吗?十五年前,南疆的阿图什派出所遭恐怖分子袭击,当时钟头是副所长,他一个人与八名持枪的恐怖分子对射,被公安部授予二级英模呢!”

“嗨,原来那个英雄就是钟局长。”

校长曾经在新生入校大会上讲过这段光荣历史,可惜时间一长,王路已经淡忘了。

王路顿时很激动,想对钟成表达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跟他一比,自己简直太渺小了,刚才,因为做了几天卧底,就沾沾自喜,看看钟成,那才是英雄呢!大漠把汽车发动着,问钟成:“钟头儿,咱们现在去哪儿?”

“喝酒。”钟成干脆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