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汉城兄弟

事隔五年,我们四个人又聚在了一起。自从给素姬举行完葬礼以后,斗焕就和我们失去了联系。有一年,当汉城德寿宫里的几棵银杏树度过了美好季节,树叶变黄的时候,斗焕突然来了个电话:“祖鞠、升洲这两个小子都换工作单位了,打电话也联系不上,就你小子还没动窝,所以电话就打给你了。”

这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最不爱听别人问“你这么多年了还不动动窝”。几年不跳一次槽那就说明没本事。谁都知道,广告公司是个人员流动性最大、晋级最慢的单位。和我同时进公司工作的那些人,有的早就跳了槽,有的受不了那种苦差事的折磨干脆出去单干了,有的到其他公司当官去了。一个老科长曾经对我说:“你还真能坚守岗位。”实际上,这句话跟“你还等着被我赶出去吗”是一个意思。

唉,不管我命运济不济,反正像路边的邮筒一样不顾风吹雨打,老守着一个地方也是有它的好处的,不然,斗焕的结婚请柬怎么会顺顺当当送到我的手里呢。

斗焕的第二个太太比斗焕小九岁,人长得还算不错,除了下巴有点尖以外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她是一个皮革厂主的女儿,家里很有钱。

斗焕两口子在新婚前夜讨论的不是新婚旅行而是移民。作为大女婿,老岳父把在国外建点扩展皮革厂出口业务的任务交给了他。斗焕对皮革生意不甚了了,所以,只有使尽浑身解数放手一搏才能有所作为。新女婿为了向泰山大人露两手,便急如星火地办完手续准备出国。当然,这与他经常挂在嘴巴上的“在这个破国家什么事也弄不成”这句话不是没有关系。这种对现实不满的自由主义是这个独裁社会所容纳不了的。

开始,斗焕想到美国去,可是,当时美国的罢工浪潮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真有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有人会提出这样的疑问:美国罢工与韩国人有什么关系?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在这个全球化时代,什么事情都会对世界产生影响。罢工的浪潮一下子波及到了美国驻韩大使馆,赴美签证几乎处于停顿状态。性格本来就十分急躁的斗焕再也等不及了,他就把自己的目的地换成了哥斯达黎加,斗焕认为,将来自己会把老岳丈皮革厂的生意推广到整个中南美,先去哪个国家都是无所谓的。

按照斗焕的要求,我们三个人都带着夫人参加了他的婚礼。我和云聪有一个儿子,升洲是一男一女,祖鞠结婚最晚,有一个小女儿,现在还在吃奶。这几位夫人只在祖鞠的结婚仪式上互相见过一次面,此后也没有什么来往,所以,这次重逢大家都感到格外高兴,赶紧把带来的孩子塞给男人们,一起凑到礼堂的最前排座位上,对斗焕的再婚说长道短、品头论足。斗焕一看这光景嘴咧得有二尺宽,可遗憾的是,我们三个男人都只顾照看自己的孩子,没注意看斗焕的表情。

祖鞠那个吃奶的小女儿一进礼堂就开始又哭又闹。祖鞠怎么哄也不管用,急得满头大汗,把孩子抱在怀里不住“噢,噢”地轻轻拍打着。后来,他不得不把她抱到楼道去,用粗笨的手给孩子换尿布,喂牛奶,好不容易才把她哄得不闹了。那种狼狈劲要多可笑有多可笑,就像韩国小说《林居正》中描写的商人郭五柱气得把孩子扔出去的情景差不多。升洲的处境也并不比祖鞠好多少,孩子到处乱跑,见哪儿能上就不顾一切地往上爬,升洲怕孩子被磕着碰着就赶紧去拉,拉回来刚拍了两巴掌孩子就哇哇地哭了起来,又连忙带到楼道里去哄,从包里翻了半天才翻出来个小玩具。孩子刚不闹了,又尿在了裤子上,升洲急忙又给他换裤子,弄得手忙脚乱,一个劲怨孩子妈。本来是想消消停停地坐一会儿,但孩子根本不配合,升洲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真是倒霉透了。本来凡有夫妇一起出现的场合,金护士总想让升洲在众人面前露露脸,好留下一个温情、和蔼可亲的男人形象,因此才故意把孩子交给升洲照看,可照料孩子这些事对升洲来说简直无处下手,想好好表现一下也很难。每次夫妇外出同行,对升洲来说都是一件很挠头的事。

我的性格有点霸道,对孩子的事也不爱管,用云聪的话来说,我很自私,对孩子还好较真儿。不管怎么说吧,我独善其身,对那些烦人的事是不爱招惹的。平常我就是个“严父”,今天对孩子管得就更严了,接过孩子一把把他摁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只要他稍一动弹,我就摁住他。孩子后来告诉云聪,我把他的肩膀都给摁疼了。还可以称做“新媳妇”的祖鞠的那口子,怕在婚礼上被别的女人比下去,穿得格外花哨。她比祖鞠只小六岁,为了向我们展露风骚,表现得格外轻佻,嗲声嗲气,其高人一等的劲头就别提让人看着有多别扭了。

她看见斗焕的新娘子比斗焕小九岁,人长得又很出挑,心里就老大不舒服,一会儿说新娘子的婚纱显得土啦,一会儿说礼堂的布置不够排场啦,等等。虽然她跟祖鞠结婚后就不能像从前一样再摆大企业主女儿的谱了,但总想端端架子,装装样子。在她眼里,今天婚礼的一切都没有值得满意的地方。和祖鞠结婚之前,她是在大企业的公关策划处工作的,所以对时尚和流行风潮再内行不过了,一眼就能看出合不合潮流来。

升洲老婆金护士今天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挑斗焕的毛病上,她非常想摁住斗焕的脑袋看看他头上到底有几个旋儿。她很肯定地说,升洲的头上只有一个旋儿,她都看过好几回了。

云聪虽然没有多说话,但我心里很清楚,每当在这种场合,云聪总是把耳朵拉得长长的,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生怕别人的笑柄和话把儿从自己身边悄悄溜过。我和她相处这么多年,对其性格是十分了解的,云聪主意不算太多,却很固执,为人看着很宽厚,但该知道的她全知道,不该知道的她也知道,而且心里很清楚。

这三个女的凑在一起一个劲咬耳朵,替死去的素姬打抱不平:“嗬,斗焕这小子可够风光的,走了一个再换个新的。”

“唉,走了的人最可怜,跟着个没本事的男人窝窝囊囊地过日子,又糊里糊涂地离开了。”

“临走的时候连一点骨血都没有留下,斗焕的什么都没有带走,你看素姬这媳妇心有多好。”

“那个老婆刚走,这不,又换上个更年轻的,男的没有一个好东西,都喜新厌旧!”

可当新郎新娘走到她们跟前打招呼的时候,三个人马上都堆起了笑容:“祝贺你们新婚之喜。”

三个女的议论完了斗焕之后,又议论起自己的男人来。她们对三位丈夫今天的表现都很不满意,因为这三个人对斗焕不像她们那样“义愤填膺”。谁又会知道,这三个男人都曾经把初恋的纯真献给了少女素姬呢?

在去机场以前,斗焕准备把剩下不多的时间都留给昔日的好�友——�四人俱乐部的兄弟,他把第一个要去的地方选在了离婚礼场地不远的汉城大公园。搭着彩带、拴着气球的白色喜车载上斗焕夫妇就向果川方向慢慢行进了。我们硬被祖鞠塞进了一辆科兰多轿车,尾随在喜车后边走。虽然祖鞠老婆对人说:“我小的时候妈妈就说,这个车装的人多,对家庭来说很适合。”极力装扮出一副车主人的姿态,但实际上,这辆车不是祖鞠两口子的,而是一个野外摄影记者的,他出国之前没处交托,就连自己的公司位子一并交给了祖鞠,祖鞠只是暂时用一用这辆车而已。

三个女人一台戏嘛,往汉城大公园去的路上,三个女人叽叽喳喳,嘴就没有停过。可三个男的就像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一样,一个个正襟危坐,缄口不语,此时此刻,谁都不想说话。

我们进了一间设有地下茶座的啤酒馆。这家啤酒馆很大,看样子有二百七八十平方米,里边坐满了客人,吵吵嚷嚷,比市场还要热闹。对“喝”、“干”的声音我倒还不怎么在意,可对那些孩子哭、女人闹的场面实在看不惯,听了都头痛。别说我对斗焕老爱抖腿的毛病到现在还反感,就拿眼前的事来说,斗焕和我相比没什么长处,却走了桃花运,能沾年轻妻子的光出国,坐的小轿车也高一个档次,自己坐的这个低档轿车还是借别人光的,老得跟在别人的车屁股后边爬,真是没劲透了。在这种心情下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在汉城大公园,我们不是按照上学时习惯了的体操队形,而是照相队形,排在了祖鞠面前。祖鞠平常吹嘘的“自己是摄影专家”果然不攻自破,就连孩子也会使用的小傻瓜机,他拿起来还得盯着取景窗端详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摁快门。我们几个都对着相机做好了看似潇洒的姿态,等了好半天也不见快门响,实在不耐烦了,我们就挖苦了两句:“相机里装没装胶卷啊?”

“洗出来能给我们照片吗?”

……

相刚一照完,斗焕就把西装脱下来搭在了新娘子的肩上,他这种大大咧咧的懒散劲看来就一直没有改过来。他们两个结合在一起,究竟会不会长久,究竟会不会幸福呢?对此我表示怀疑。斗焕又想起了身边还有几个孩子,应该给他们点什么,于是就走了过去。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啊?”

“叫正锡、秀京。”

“那么,你呢?”

“噢,洪洙。”

“嗯,你到现在还不会说话,是不是?”

“弟妹,她叫什么名字呀?”

“美娟。”

“嗬,美娟,好秀气的名字呀。”

他问了一遍之后,三位母亲都说别让孩子扫兴,斗焕拿出钱来,给每个孩子一万元〖HTK〗(注:相当于人民币一百元——译者注)〖HT〗的新票子。斗焕给钱的姿势也很别扭,纸币像夹香烟一样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就像在酒吧给小姐小费一样,叫人看了恶心。

临分手前,我们又进了汉城大公园的一家酒馆。斗焕想在临离开韩国之前再与大家领略一下韩国饮食的情趣,就要了一瓶忽悠酒和一盘煎葱饼。也许因为时近晚秋,公园里太冷,大家都钻进酒馆的缘故,小小的酒馆里挤满了客人。

大块头的金护士此时却变得十分活跃,她就像王宫里的正五品品膳官一样,每样御膳都要自己先亲口尝一尝,升洲的每一杯酒她都要抢过来先喝几口,并不是怕酒里有毒,而是让升洲尽量少饮酒。这么一弄,众人的酒兴就大减了,倒不在于倒进升洲酒杯中的酒少了多少,而是喝起来都觉得没有味了。生性软弱的升洲不住地小声暗示妻子:“别这样。”“叫你别这样了!”可妻子就是不听。在这种场合,他也没有办法硬是反抗,只好听之任之,让她摆布了。

祖鞠的妻子也不示弱,她夹了一块已经放凉了的葱饼要往祖鞠嘴里送,可吃奶的孩子就在他们身后的房檐台上爬呢,祖鞠正忐忑不安地盯着她,生怕她从房檐台上掉下去,听见妻子柔情似水的呼唤,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一下,妻子举着的筷子尖儿差一点戳到祖鞠眼睛里。祖鞠的大男子主义比较严重,在家里老爱摆谱儿,与其说他重视妻子,倒不如说他更重视自己的小女儿。对这个女儿他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吓了,对她的要求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妻子曾这样对人说:“我们那口子呀,最怕女儿闹啦,要是我让他刷锅洗碗,他坐着不动弹,我就过去拧美娟两把,只要女儿一哭,一闹,他就急了,赶忙说‘千万别这样,我洗还不成吗’。这时候,他最听我的话了。”

看来,这三方互相牵制的战术还很灵嘞。云聪瞟了我两眼,示意我好好学着点。可我对她的眼色却没有完全理解,究竟是让我学祖鞠洗碗呢,还是学祖鞠宠孩子呢,始终也没有闹明白。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反正我心领神会就是了。

小孩子嘛,总没有个安稳的时候,一会儿打架,一会儿哭闹,有时为了问大人要五百块钱〖HTK〗(注:相当于人民币五元)〖HT〗就纠缠个没完,说领回家去吧,他(她)不愿意就躺在地上打滚儿,就像个没有腿的金龟子翻倒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不用打扫地也都被擦干净了。斗焕妻子被这场景弄得晕头转向,看来她已经有点筋疲力尽了。

和年龄较大的男子结婚的年轻女子,大凡丈夫的男性朋友倒不难应付,而对他们的老婆就感到很头疼了,往往容易有一种“代沟”。此时,斗焕妻子就在想:一个一个都婆婆妈妈的,就像家庭妇女一样,我怎么能把自己混同于她们那种水平呢?她心里感到很不舒服,暗暗摇了摇头,甚至认为,除了自己这可心的丈夫斗焕外,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喝酒是十分乏味的事。

斗焕去机场的时间到了,他站在汽车前,面对我们,斜过身子打招呼:“那咱们以后再联系。”

“以后多联系!”

这句答辞我们三个孩子妈都不约而同地迸了出来,她们巴不得斗焕早点走,好早点回家。可从斗焕的表情看,他似乎不想马上离开,想和我们再多呆一会儿。

“祖鞠,你也得出来透透风儿。如果有什么托付的,就随时挂电话。”

斗焕一边说一边让妻子先上车,然后自己才上了车。

斗焕一走,大家才如梦初醒似的说:“我们得送他到机场呀!”

“是啊,以后什么时间能见着还难说呢。”

“快,快上车!要不,赶不上飞机起飞的时间了。”

我们赶忙把几个女的和孩子都塞进了祖鞠的科兰多轿车里,车开到公园正门前的出租车乘车站,就赶紧让女人和孩子都下车,我们三个坐车去追斗焕。祖鞠加大油门,不一会儿就超过了斗焕的车。不过眼下我们并不想去机场,个个心里憋闷得慌,往外冒火,想再找个酒馆,好压压心里的火。

升洲端起一杯扎啤,脖子一仰就灌了下去,他咚地一声把杯子蹾在了桌子上,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开口道:“他怎么能这么干呢?”

“你指的是什么?是斗焕长期出国的事?”祖鞠咧开大嘴佯装不知地问了一句。

升洲其实根本就没有权利说这个话。一个独身男子和一个女孩子结婚,根本无法说行还是不行。祖鞠并不是不知道升洲因为自身的弱点而不爱谈这类事。而升洲呢,明知道这么发问对自己不利,但还是追究起斗焕的道德问题来了:“他这个坏种,把素姬弄死,又娶了一个比她年轻的,而且还要靠老婆出国,又走得这么急。这个老婆恐怕又是先奸后娶,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吧?!”

“哼!这小子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啊!”升洲以寡妇的口吻,投机商的心计又补上了一句。

从实际情况看,斗焕此次结婚和上次并非没有相似之处。和素姬是先怀了孩子才私奔的,这次和第二个老婆也是因为有了孩子才急急忙忙举行婚礼,慌慌张张到哥斯达黎加去的。说也奇怪,斗焕和素姬整整折腾了十二年也没有怀上孩子,而这次和新媳妇才发生了一次关系就让她有了身孕,这不是命又是什么呢?

升洲本来就是个好感情用事,好忌妒的人,就是没有新媳妇这件事升洲也对斗焕觉得非常窝火。现在又冒出了这件事,还是“先奸后娶”,这对升洲来说不是火上浇油又是什么呢?

升洲说话的时候祖鞠上了两次厕所,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闷着头喝酒。他老说今天孩子把他缠得太累了,实际并不是那么回事。此时,他正在对斗焕那句“你也得出来透透风儿”进行深入思考呢。

斗焕就是有这个毛病,别人哪儿痛往哪儿戳。他给我来电话时第一句话不也是“你小子还没动窝”吗?

祖鞠在做野外摄影师助手的时候,就滋生了要跟着师傅跑遍非洲和亚马逊河丛林的念头。他当时吹牛说,这一下我可要实现小时的游历世界的梦想了,更大的野心也有希望实现了。祖鞠很单纯,也很天真。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大凡低学历的公司经理都愿意招高学历的职员,越是没有实力的人越不愿意和与自己实力相当的人玩儿。可摄影师要带到国外去的助手并不是像自己一样用双脚奔波的探险家型助手,而是可以弥补自己不足的颇有实力的工作人员。显然,祖鞠是充当不了这种角色的。祖鞠具体做些什么工作呢?那就是留在家里替一年有半年时间不在国内的摄影师做催账的事。摄影师办公司使尽了浑身解数,这次找祖鞠当助手也是为了找个能想方设法推动公司运转的伴儿。

摄影师是野外取景策划和制作工作室的负责人,同时,他还兼着“青石沟图书出版公司”和“松岳企划”广告代理公司,以及展销公司——“平山娱乐公司”的总经理。“青石沟”也好,“松岳”也好,“平山”也好,都是惟一他从头至尾看过的小说——《林居正》中的地名。负责以上具有严肃业务性质的所有商家日常工作的,除摄影师以外还有一名业务经理和两名助手。他所凭的本事就是自身的社交能力和近似骗术的嘴皮子功夫。他最终关心的是如何不择手段把合作公司的钱弄到手后远走高飞。

从合作公司弄钱,采用的完全是一套传统的、人情味十足的老办法。他和那些公司负责业务的项目组成员经常出入于歌舞厅、卡拉OK,大把大把地花钱,在高尔夫球场结账

时每次都要多给些钱,以显示手头阔绰。在合作公司项目组成员的眼里,这位阔老板既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又是一个豪爽男子,还是一个信得过的靠山。

这位摄影师拿到合作公司的钱就逃之夭夭了。师傅一走,就该祖鞠露一手了。师傅临走前曾经交待过:“我相信你,才把所有公司业务都交给了你,你要一心一意地把它做好。”可是几个公司的全部业务,也就是接了几个应酬性电话。摄影师慌慌张张走的那天早晨,就有不少人来电话催账,说:“你们的总经理说今天一定还钱的,可别忘了!”祖鞠在电话里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句:“有这事吗?我不知道啊。”此后,就再没有人或电话来光顾过这个公司了。

在祖鞠之前,公司也有几个抱着和祖鞠同样想法的助手,可没待多长时间,就都一个一个走人了。祖鞠不打算像他们几个一样说走就走,哪怕把它当成跑来跑去的闲差也好,一定得坚持下去。因为师傅临走前曾经安慰过他:“下次一定带你出去。”祖鞠对此话深信不疑。师傅一走,祖鞠就再也不是不拿工资的助手,摇身一变成了除总经理和业务经理小姐之外的惟一一名有工资单的职员了。于是,他就印了名片,俨然以董事的身份四处周旋。虽然拖了好几个月才开了一次工资,但勉勉强强还是拿到了点微薄的薪水。总经理在所谓的“涉外”活动中大大方方花钱的时候也经常带祖鞠去玩儿,也许这就是总经理的“阳光政策”吧。慢慢地,祖鞠对这一套倒是很习惯了。祖鞠本来想再另外找个混饭吃的地方,但一是年龄大了,二是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有时候他胡扯说想到乡下去种地,或开一个板儿房那样的小店,作为做生意的“续篇”,一听这话,已经成为他老婆的朴小姐就没完没了地哭,哭得眼睛像个大红桃。祖鞠于是乱了阵脚,又是哄又是赔不是。让妻子情绪平静下来,这得花好几天时间。然后再把老婆惹哭,再去哄,一来二去好多时间就这样白白过去了。岁月不饶人啊,祖鞠的年龄一天天大了,可事业却是一事无成。在这如箭如梭的无情时光中,祖鞠学会的是什么呢,只是于人生无补的摄影师式的大手大脚及放荡人生。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祖鞠在挨整和挨骂中不知不觉把师傅的那一套都学会了。张口说,请求给自己提供后援的合作公司都排着长队呢,那些舆论机构,为了把合作公司的财阀和自己的高大形象写成报道登出来而不断地示好呢,自己连看都不想看一眼;闭口说明后天上亿元的钱就进来了,世界的角角落落没有我这大片脚没有去过的地方。可是,牛皮都快吹破了却只有一点点收获,那就是当年他成天往合作公司跑,每次都得求公关办公室的朴小姐让他见一见公司部门经理。一来二去就和朴小姐混熟了,最后也就建立了家庭。

正因为有这么一段经历,祖鞠觉得斗焕说“你也出来透透风”这句话,似乎是在嘲弄他:“你想到国外去一趟恐怕办不到吧?我说的没错吧?!你着急上火了吧?”当然,祖鞠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升洲向一直一言不发、只顾闷头喝酒的祖鞠发难说:“你们公司的总经理去了亚马逊,什么时候回来,有个准信儿没有?”

“回来,当然会回来的喽。”

“那就是说总经理不在的时候,就你一个人守摊子,孤孤单单?”

听了这话,祖鞠就像一个拥有四个皮包公司的总经理的真正助手一样,方下巴一扬,作出个高傲的姿态,心里却在想为什么你要让人下不了台呢,淡淡地回答说:“别提了,他现在正在为筹备巴西侨民大会忙得四蹄朝天呢。”

说这话的时候,祖鞠的眉毛就像纳洪亚娜及玄哲那样的传统歌手一样,不停地在上下动弹着。

“他还要带着演员到圣保罗去,在剧场举行专场演唱会,又要参加高尔夫球比赛,这些都是娱乐性质的。除此之外,还要为明年大选做政治广告。上次,又和人家签了个合同,根据这个合同制订一个‘神秘的马雅印加之战’的计划。他一个人要把这几付担子全部挑下来,可真够他受的。现在,去巴西首都的演出要不要取消还没定下来,正在考虑之中。”

祖鞠自从把自己的职业变成行骗江湖之后,受摄影师的影响,洋泾浜英语水平令人惊讶地快速提高,叽里咕噜说得很流利,把“沙发”说成“发沙”,把“流行歌曲”改成“游行歌曲”等,这已经成了陈年旧事了。一般,祖鞠常用的职业词汇也就这么几个,“解约”、“红灯区”、“试行”、“构想”,可当他和那些债主们谈话的时候,又故意拿腔作势,用上几个复杂英语词汇,把自己包装成绅士的样子,什么“问题不大”啦,“多请海涵”啦,“请您放宽心”啦等等,有这三个词汇,也就足够他应付那些软磨硬泡的讨债人,达到欠债不还的目的了。

“和巴西首都的那个合同为什么要取消呢,弄成一桩,一年吃的喝的不就都有了?”

“我也想到巴西去大捞一把,可也得有时间呀。”

“好朋友就得使在刀刃上,这不和玩儿一样吗?我替你出把力就是了。”升洲听得来劲儿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到巴西去玩儿一趟呢,于是就忙不迭地插上了这么一句。

升洲现在在一个小出版社的营业部任职,几个月过去了还没出一本书,说是上班,实际上成天在玩儿。但话又说回来,升洲不但没有闲着,还忙得很。业务计划要重新搞,因为到目前为止他的抱负还没有实现;找上门来的女孩子仍然很多,成天要和女孩子们谈心、交朋友,少不了还得时常控制住自己的欲念。祖鞠是自己的好朋友,升洲才想从“业务堆”里脱身出来帮他一把,如果是别人的事求他帮忙,那可是连门儿都没有哟。

不知祖鞠是被升洲噙满泪花的激动表情所感动还是怎么的,他十分难为情地向大家说了实话:“要去巴西,也得有认识的人哪,而且,还得造舆论、拉赞助、找合作公司,这些关系网都在总经理手里,我只靠夹着个小皮包过日子,能干什么呢?实际上公司现在连一分钱都没有。”

胆大妄为、心思灵敏的祖鞠都这样说,应该断定去巴西百分之百是不可能了,可升洲并不愿意轻易放弃去巴西的机会,他从在旅行社上班的朋友那儿听说,巴西是韩国男子的天堂,人种多样,女人要价也不高,服务还十分周到,每套房间都配有游泳池,家庭式旅馆星罗棋布,到处都是。升洲说话的声音开始有些激动:“怎么能说我们在南美没有认识的人呢?斗焕今天不是已经走了吗?”

一听这话,祖鞠的眼睛亮了,他满面春风地看着我:“喂,金亨俊,哥斯达黎加离巴西究竟有多远啊?”

一般来说,听到我不懂的问题时,我会一言不发面带微笑,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表情暧昧得给人一种“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得着问我吗”的感觉。可今天,面对什么都不懂的祖鞠和升洲,我就可以大胆转移话题,把谈话引导到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至于结果怎么样那就与己无关了。

如果能拉到赞助,我们可以卖门票,那钱可就海了,得上十个亿〖HTK〗(注:相当于人民币一千万)〖HT〗。成功以后,我们就把大把大把的钱往兜里一揣,到此为止,洗手不干了。”

“至于在报纸上发广告嘛,亨俊和金富式不是关系很密切吗?说到钱,你们那位总经理不也是身无分文,白手起家的吗?我们那么干也可以啊。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问题吗?”

“你那脑袋瓜可真好使。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祖鞠和升洲很是得意,感到心里有了底,踏实多了。

“唉,我们在高中办国际笔会展览会的事还记得吗?情况那么艰难,我们不是也成功了。这次我们到巴西去携手大干一番,我们是谁?不是连白头山听了都会发抖的臭名昭著的万寿山四兄弟嘛!”

“好!那就说定了。升洲,从明天起你就把那边的事辞了,到我办公室来。亨俊,你也一样。”

心地单纯的人筹划起事儿来也很简单。他们两个人头对头、脸对脸地商量上了,一直嘀咕了很长时间。看来,这两个人又来劲了,祖鞠还跟着室内放的流行歌曲唱了起来。他把美国歌手奥利比亚唱的“敢问郎君何所图,何所图”完全按英语发音翻译成了韩国语,唱成了“钢精锅上饭要糊,饭要糊”。他模仿美国歌手莱奥唱的英文歌曲“我需要你”,除了跟着乐曲瞎哼哼外,别的什么也听不懂,可唱到最后“爱心无瑕”那句,祖鞠却根据英文发音唱成了“柯达柯达”,而且唱得特别响,不了解的人会以为他在叫卖柯达胶卷呢。

也许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吧,酒馆里很冷清。新闻时间到了,酒馆主人把电视机打开,我的目光就又转向了电视机屏幕。

新闻报道,目前有人借口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掀起骚乱。不少人相信世界明天就要毁灭,有些人为之祈祷,有些人为之伤心落泪,还有的人干脆静静地长跪着,准备迎接世界末日的到来。全神贯注看着电视机的店主似乎受到了这种怪潮的冲击,咽着唾沫嗫嚅着说:“真的没有明天了吗?”

升洲和祖鞠就像并肩作战的关羽和张飞,或者说就像一起除妖斩魔的猪八戒和孙悟空,两个人推杯换盏,喝了个天昏地暗,倒海翻江,好像世界末日马上就要来临了似的,不喝个一醉方休对不住自己。如果世界真的就只剩下几天时光了,那就应该把这一事实告诉大家,好让那些还在闯世界的人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回去和家人团聚,以家长的身份享受天伦之乐。如果世界末日的时刻可以预测的话,究竟是哪一天、几点钟,最好让大家有个思想准备,或回家去见见亲人,或者去公司,让大家在最后的时段里把最想干的事都干完。总之,得让大家有时间好好回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最后的抉择。这样做,也许可以对已经走过的人生之路作一个总结,只有这样,人们才可以在面临毁灭的刹那以非常庄严的姿态去迎接死亡。比窝窝囊囊、不明不白地死去要好。

此时此刻,我们倒担心起生平第一次坐上飞机的斗焕来,他也许正在欣赏着窗外的高空美景呢。为了把整个世界看得更清楚些,他也许会叫空姐把舷窗打开,那可就一切全完了,小姐打开窗户的一瞬间斗焕迎来的也许就是世界的末日。究竟是我们生活的空间先迎来世界末日呢,还是斗焕所在的空间先?不管怎么说,升到高空的人总比站在地球上的人离太阳要近一些,他是不是会比我们大家早一点迎来世界末日,只有天知道。一想到死亡,我就立即感到,活着本身就没有多大意义,不过如此而已。

新闻结束,电视连续剧开始了,里面有一个苦恼至极的青年摇着朋友的肩膀说:“我们把纯真都丢掉了!也就是说,对任何事情都不要再那么天真了,明白了吗?”

我面向那个青年轻轻地点了点头。谁都知道纯真的顿悟只有在纯真的年龄才会产生,就像认为人活着没有意义一样,只有在人生快到尽头的时候才会产生这种如梦初醒的结论。可只有三十五岁的我,现在想到的不是这些,而是今天这顿酒钱该由谁付,于是就赶忙翻起了自己的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