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太阳更早升起的-良辰

在平原的尽头,还可以闻到平原湿润,温暖,无知的气息,山峦就迫不及待地出现了,带着大块的土黄岩石和充满昏昏欲睡之绿的灌木,激烈地从大地上出现了,挤压着平原柔软的身体,发出粗重的喘息。

在长途汽车上,我无时无刻不听到这样的喘息,随着车轮颠簸,从左耳传到右耳。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眼睛看着窗户外面某一个空白的焦点。长途汽车很脏,到处都是浓痰的味道,那些人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在我身边的男人往过道上吐了一口痰,然后摸出一包饼干,吃了起来。

长久的沉默,我拿出一本书,试图看,然后又停下。耳朵里面听见尖叫声响起来,平原被山峦截断的声音,充满血腥的意味:啊!啊!啊!

我终于忍不住了,打开窗户,猛烈地,呕吐起来。

在剧烈的震动中,山峦夹杂着天空劈头盖脑向我袭来,把我砸得头昏脑涨,张开嘴,把身体剧烈呕出就是,然后,用手抹掉嘴唇边的不明物体,哑着嗓子,说出了八个小时之中的第一句话。长久的沉默以后,发出声音这件事情变得新奇又陌生。我对司机说:我要下车。

我小心翼翼发出这四个音节,好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确定无误以后,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我对他说:我要下车!

平原的尽头和山峦的尽头是漩口镇,我像另一堆呕吐物那样被长途汽车呕吐在此,面色灰黄,几乎提不住行李,确认脚下的土地终于没有颤动以后,直起了腰来深呼吸。

我想要详细描述我所嗅到的第一口属于这个镇的空气,可是又怕被指责为过分啰嗦。它充满了潜伏之物,好像有一吨重,压下来,看不见河流,可是闻到河流,看不见平原,可是闻到平原,夹竹桃,猫,狗,床单,看不见,可是,骚动,不安。

这一切转瞬即逝,被有一吨重的空气压着,迅速沉入泥土之中了。

我只好像新生的婴儿那样,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抬头,看整个陌生的城镇。

漩口镇看起来就像一座被废弃的小镇,大概是下午四五点钟,穿越小镇的惟一一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阴天,空气带着前几天下过的雨的气息,两排灰色的平房挤在山和山的空隙中,远一点的山坡上是一座被废弃的砖厂,每一扇玻璃都碎掉了,烟囱像终于死掉的哮喘病人那样沉默着,在幻觉中冒出沉黑色的雾气。

在平原上我听过关于漩口镇的传说,关于被废弃的砖厂。在它还没有谜一般消失以前,是方圆百里最为著名的砖厂,烧出来的青砖像陶瓷一样美丽,钢铁一样坚固,砌成了城墙,传说可以万年不倒,然后,砖厂就消失了。

在可以一眼从镇口望到镇尾的山间小镇漩口,第四招待所是惟一一座两层楼的建筑,看起来巍峨得让人发笑,二楼露台上种了大片的夹竹桃,还有别的花朵,和山中所有的花朵一样,鲜艳得像美人的舌头。招待所再往后,当然就是山了,发出雷鸣般的吼叫,生长出来的山峦,面带宽容和沧桑,凝望这些细小的建筑。

我是在走进招待所的第一眼看见招梅的,她坐在门口,靠着贴满了陈年报纸的墙壁,很专心地打一件桃红色的毛衣,然后抬起头和我打招呼,问我说,要住吗。

她的头发长到肩膀,略带拳曲,柔软的质地,眼睛不大却很黑,皮肤白得像患有某种绝症,一笑之间是那样迷人,问我说,你是要住吗。

在经过无数的农民工和沿途买小吃的中老年农妇的折磨之后,我带着哥伦布的愉悦看见了招梅,她问我说你要住下来吗,我一愣,然后点头,我说,是啊。

漩口镇就是从我在第四招待所住下来的那天晚上开始下雨的。

第四招待所有一个全世界最为像传说中那种神秘温暖甬道的走廊,开裂和充满潮湿痕迹的墙壁用报纸层层遮盖起来,可是黑色却透出层层报纸,在昏黄的灯光下展现在我的面前,好像没有尽头的潮黑,越往里,越黑,越温暖。

我住在二楼,一楼有一群来历不明的男人在打麻将,招梅拿着钥匙带我上楼,她对我笑,说,楼上安静一些。

她埋头给我铺床,床单是大红色的,发出阳光和洗衣粉的气息让我略略安心,是一张巨大的双人床,而地板是木头的,走上去,它就发出一声潮湿的,撒娇的呻吟,一步一唤。她收拾好房间,把窗户给我打开,钥匙给我,然后关门走了。

我躺在床上,抬头看天花板上各种不明的痕迹,并且猜测它们的来历,平息晕车过后未尽的昏眩,半个小时以后,开始下雨了。

楼下隐隐传来打麻将的声音,一个男人大叫说,和了和了我和了!

然后我的小腹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弯着腰下去找招梅,我说,这附近有什么医生吗,我肚子痛。她端来凳子给我坐下来,又拿热水给我喝,手忙脚乱,碰翻了一个空花瓶,她说,你等一下你等一下。

我想她一定被我苍白的脸色以及满脸的泪水吓到了,所以她白得不像话的脸上显露出一丝莫名的红色。她说,我去给你找人。

不要让病人单独留在房间里。这是我能给所有人最后的忠告。在招梅离开的时间里,剧烈的疼痛像蛇一样随着雨声起舞,从我的小腹一路蔓延到大脑,而我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不远处欢乐的麻将声像打雷一样震动着我脆弱的神经,然后门终于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走进来,用他略带冰凉湿润的手指抬起我的脸,他说,你怎么了?

平生第一次,我如此无助地仰望一个像山峦般生长起来的陌生男人,眼神模糊,甚至脑子也是模糊的。

他浑身带着湿润的气息,因为在下雨,头发像煤炭一样黑得奇怪,他蹲下来近乎粗暴地按我的腹部,说,是这里痛?还是这里?

我的皮肤感受到他的温度,神经质地颤抖起来,因为满脸泪水,我看起来一定糟糕透了,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依然皱着眉毛看我,他说,你哭什么哭,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这个男人就是顾良城。

漩口镇独一无二而孤独的兽医,俊朗沉默的少年,顾良城。

几个月以后,在一个雨后的黄昏,我躺在顾良城破烂房子的宽大木床上,看见斜上方的墙角上有一只黑色的蜘蛛在辛劳地结出一个猪尾巴形状的网,我就对他讲到我们的初次相识,他却说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想象。

根本就没有这件事情。他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埋头在床对面的一张破桌子上写着什么,停了一下,他说,把衣服穿好回招待所去吧,今天晚上我想一个人待着。

我于是沉默地起身穿衣服,把一件桃红色的高领毛衣给穿反了,但我毫不在意,套上棕色的灯心绒外套,对他说,我走了。

他头也不回,依然埋头在那小破桌子上,点头说,嗯。

从顾良城的兽医诊所到第四招待所大概有五分钟的路程,我是在第三分钟来到的时候哭出来的,漩口镇那重达两吨的空气压得我喘不过气,和着所有的暧昧的液体气味,好像硫酸那样刺激着我的嗅觉和视觉,让我的泪水滚滚而下。这时候我看见招梅顺着路从招待所方向面带桃花地走来了,白色的皮肤上有粉红的印迹,她穿一条白色的裤子,桃红色长毛衣,看见我,对我笑着打招呼,她说你回招待所吗,帮我看着点,我今天晚上有事情,不回去了。

她对我的眼泪熟视无睹,在漩口镇,所有的人都变得对我的眼泪熟视无睹,他们习惯了此地平原和山峦间那暧昧的,催泪瓦斯一样的空气,再也不会哭泣,也对我的眼泪表示出极大的习惯,就好像每天都需要小便那样。

那天晚上我和第四招待所一楼的那几个男人打麻将,手气极佳,连着和了十二次,我对面的男人脸色很难看,可能两边的也一样。他肤色黝黑,鼻子上面毛孔极大,鼻孔略略上翻,他说你很厉害啊看不出来。

我一言不发,把麻将一张张撞得噼啪作响,然后猛然推倒,和了,我说。

那个男人愣了几秒钟,终于站起来一把把桌子推倒,麻将像流弹一样砸到我的身体上,他骂我说:婊子!你明明就在作弊!

另外几个男人也纷纷站起来说,不玩了不玩了,这婊子作弊!

漩口镇的人们习惯用婊子来形容一个女人,我知道他们毫无恶意。他们离开以后,我开始收拾一地的麻将,把各种花色从小到大排列起来,堆在地上,堆成一个长方体。

我先用左脚轻轻踏上去试了试,然后把右脚也踏了上去,非常结实,我满意地抬头寻找一个可以挂布条的地方,同时身体略略后倾,就在这时候麻将轰然倒塌,就像一场巨大的山体塌方,我闷声不响摔到地上,鼻子狠狠撞到冰冷的木地板。

我的鼻子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出血的,毫无感觉,只是略略湿润而冰凉,我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鲜血一滴滴滴到地面上,带着玫瑰红的色彩。

外面几个男人听到响动,冲了起来,我惊讶地看见我自己被那个鼻孔朝上的男人扶起来,他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更加惊讶地看见我自己把这个丑陋的男人一把抱住,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号啕大哭起来。

鼻孔朝天的男人张二是砖厂破产之前的最后一批工人,铺花砖的一把好手,他的工作是往窑里面砌砖,把那些坯子堆成坚固而稳定的形状,然后等待烈火焚烧。张二说,在那段他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在还未被废弃的小镇漩口,他常常站在砖窑底部,一边砌砖一边抬头向上望,他说你知道吗,我看见窑顶那个洞,我就像看见一个最美的女人那样激动。

砖厂破产以后,他不愿意离开,就在漩口镇第四招待所住下了,天天靠和不同的人打麻将出老千为生。他带我去参观废弃的砖窑,隐藏在无数的山峦之间毫不起眼的小土包,长满了杂草。张二熟练地带着我在草丛中穿行,跳过隐蔽在草丛中的一堆堆废掉的砖,然后推开窑门,说,进来吧。

我走进去,窑里面还有一些砖堆着,长着青草,因为人烟稀少,空气有三吨重了,而我站在窑中间向上看,那个遥远的,遥远的洞穴,阳光穿透进来,像山一样,让人无端想要尖叫。

我想我明白张二的感觉,这个窑就像一个巨大的子宫,母亲的子宫,然后,往上,顺着甬道,我们破蛹而出,升上了天堂。

没有比这个更合适自焚的地方了。我告诉张二。

张二摸出劣质香烟狠狠抽了两口,我听见烟丝在空气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他突然大笑起来,他说你不知道吗,砖厂破产之前,的确是有人在这里自焚了,那个人,是漩口镇的老兽医,顾良城的父亲。

兽医顾良城是整个漩口镇最为阴郁俊朗的少年,让所有的少女趋之若鹜,并且,他从不为任何人看病,他的病人都是很莫名其妙的,一般是猪或者狗连牛都没有。在贫瘠的漩口镇,人们靠在山地上种植玉米为生,到处都是乱石和陡坡,于是农田见缝插针般屈辱地存在,他们一锄头一锄头,沉默地,在土地上作画。

更多的人离开了这里,因为平原几乎就近在眼前,只需四个小时的车程。男人,女人,少年的花朵,离开了这里,到平原去,那些暧昧的空气诱惑了他们的心灵,到平原去,到平原潮湿温暖的土地上去。

顾良城留了下来,在人烟稀少的漩口镇,固执地成为了一名兽医,并且,从不为任何人看病。

因此,我也想到,或许关于我和他的相识,就是我自己的想象,因为他是从不为人看病的,张二坚定地告诉我,自从他父亲死了以后,他从来没有为人看过病,也很少和人说话。

第四招待所的女招待招梅是他的公开的情人,毫无选择和悬念,他们是漩口镇留下的最后的青年男女,英俊的少年和美丽的少女,一段传奇。

关于漩口镇,传奇太多,秘密太隐蔽。我坐在第四招待所破旧的大堂中,看那本久久没有看完的书,突然想到,为什么这个招待所要叫做第四招待所呢,前面三个去了哪里?

老兽医去了哪里,前面的招待所去了哪里,以前居住在这里的人去了哪里,和我一起进山的满车男人去了哪里。

我正在想的时候,招梅走了出来,扶着门对我笑,她说,你今天晚上帮我照顾着点,我不回来了。

那一瞬间,我想要扑上去,像一个疯子般抓着她纤细的手臂扇她的耳光,撕她的嘴,撕她那两片被我的情人顾良城深深亲吻过且还将亲吻着的嘴唇,粉碎她的身体,粉碎她一再属于他的身体。

我真的那样做了,她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深深的指印,她尖叫一声,反手抓我的脸,她锋利的指甲在我的脖子上面留下灼烧的疼痛,就在这时候顾良城像演戏一样走进来,把我从招梅身边扯开,抱着我就低头狠狠地亲吻了我,他说你生病了,你生病了,不要担心,我会治好你的。

与此同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一动不动坐在门口,对招梅笑着说,你走吧,路上小心。

我是这样爱上我的情人顾良城的。说起来毫无逻辑。

来到漩口镇之后,我常常在第四招待所的天台上一个人坐着,看那本我一直没有看完的书,夹竹桃,罂粟,玫瑰,还有别的花朵在风中摇摆,我看一下书,又抬头看遥远的山川,在我的正前方,它像一个天神向我逼近过来,压得我眉心隐隐胀痛,我闭着眼睛,一会又睁开,就看见顾良城站在我面前,背靠着那些绵延的山。他皱着眉毛来抹去我的泪水,他说你不要哭,我会治好你的。

他说你生病了,不要担心,我会让你好起来的。神情笃定,俨然忘记自己根本是一个兽医。可悲的是,我也忘记了。

那天在天台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到他的父亲,他指着对面的山对我说,你看见那座山了吗,夏天的时候,山上会开满百合,我可以带你去看,我爸爸以前带我去看过。

来的路上,我在一处刚刚经历了泥石流的山坡上发现了一朵被掩埋的百合,野百合开得郁郁葱葱,在一片沙石之地,对我微笑。我对我身边的男人说,你看,多漂亮。

那个男人莫名其妙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是从平原上来的吧。

言下之意,我少见多怪。

对于山川,我难以表达我疏离的疯狂之爱,而我的情人顾良城,在山里长大的少年顾良城,说要带我去看百合花的少年,面容俊朗,身材挺拔,我不可免俗地,深深地,爱上了他。

很多年以后,当我像任何一个平原上毫无姿色的女人那样平凡老去的时候,我才会发现,他是一个如此庸俗的男人,承受不起任何的感情,希望,就像我永远都注定要回到平原。

我成为了漩口镇中除了张二以外第二个爱上砖窑的人,我常常去那里,穿过马路,穿过工厂废弃的厂房,穿过无数匹废弃的青砖,走进烧砖的窑中,就像一个婴儿,安然走进母亲的子宫。

我坐在窑正中一堆砌成十字形的砖上看那本我很久都没有看完的书,看了一会,听到响声,我抬头似乎看见一只猫从我对面跑过去,绿色的眼睛发出恐惧的光芒。我坐在那个巨大的子宫中,突然感到子宫隐隐作痛。

于是我站起来,顺着砌成的砖往上爬,并且想象很多年前,当砖厂还未破落,工人们是如何顺着这些道路,把高高的,通向出口的砖堆砌起来的,我越爬越高,有时候脚下踩得不稳,我以为我要掉下去,可是手却抓住了另一块凸出的砖块,并且稳稳地持续上升了。

那是一个下午,我听见群鸟飞过山峦的声音,越过千山,看见更远的山脉。我爬上砖堆顶端,往下看,我刚刚坐着的地方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我把书忘在下面了。

三天以后,当我在顾良城的诊所里面像一头老狗那样浑身疼痛地醒来,我就是如此回答了他。

我把书忘在下面了。

一跃而下的时候,并没有别的想法,何况在我看来,砖堆并不高。砖厂已经被废弃,砖窑亦然,如此亲切自然地,散发出温和的气息。

顾良城无可奈何,摸我的脸颊,他说你吓死我了,你这个白痴。

我带着一种神奇的错位感听他对我说这些话,他的眼神如此温柔,让我觉得几乎毛骨悚然。我说,你怎么了。

他却低下头来亲吻我,他说,你好好休息,我会治好你的。

我肿着眼睛,难以接受光线大片的照射,墙角的那个黑色蜘蛛还在,织着那个猪尾巴形状的网,挪动着自己巨大的屁股,就像一个妓女。

张二告诉我,是顾良城在废弃的砖窑中发现我的。

我很惊讶地说,为什么不是你。

张二说,这几天忙着打麻将,手气不错。

他坐在第四招待所用报纸遮盖着乌黑墙壁的一楼,哗啦哗啦推动着麻将,嘴里面叼着烟,满眼含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和了。

与此同时,顾良城走在从诊所到砖厂的路上,面无表情,用左手抓了抓后脑勺,跳过一个来历不明的土坑。

招梅在招待所门口织着第三十八件毛衣,想到她的情人,身体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

一辆依然载满了男人的小破汽车在山间盘旋,转了一个弯,马达轰鸣。

我从砖窑内多年前砌成的砖堆上一跃而下。

一只落后的鸟儿茫然地在第三座山顶徘徊。

三分钟以后,张二终于输掉了一次。他点了一个杠上花,不由吐了一口口水骂了一句脏话。

而我的情人顾良城,发现我躺在砖窑中间,姿态扭曲,头发凌乱,面容平静,就像最后的白雪公主。

我把书忘在下面了。我惊恐又担忧地看见我自己用一种非常难看的姿势从砖堆顶上一步步艰难却稳当地爬下来了,脚在长久的悬空以后终于结实地踩上了大地,它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匆匆忙忙走过去,踩在了那本书上。然后,退后一步。看见手从它的上方恬不知耻地降落下来,洋洋得意地捡起了那本书,完全否决了它的劳动成果。它又伤心,又难过,却强作镇定,说,没有关系,他是爱我的。

我常常这样想,当我看见招梅从招待所一次次去到顾良城的诊所,在我刚刚整理干净的床上一屁股坐下,看着他微笑的时候,我就会想,顾良城,我的情人,他是不是,曾经,或者未来,有一点点,爱着我。

张二在牌桌上点了我一次然后闷闷不乐地骂了我几句,他说你就是一个天生的婊子,你知道顾良城和招梅的事情吧,为什么还要天天往他那里跑。

另外两个男人很惊讶地看着他,他接着再说了一次,你这个天生的婊子。

我一言不发,噼里啪啦,砌着麻将,然后掷骰子,摸牌,一气呵成,之后我把牌直接推倒了,和了。我说。

我左手边的男人倒抽一口气,把头探过来很仔细地看了一次我的牌,他说,你今天手气真是好得邪门。

然后我右边的男人就站了起来,不打了不打了。他说。

他们匆匆丢下钱,一哄而散了。

我缓慢整理他们留下的废墟,然后突然就下雨了,招梅冲进来说,我天台上的毛衣你收了吗。

收了,我把麻将盒吧哒一声关上,说。

我有时候还想,如果我真的从砖堆上一跃而下,我必然将成为顾良城惟一的情人。虽然毫无道理,可是我有这样的预感,他必然会爱上我,真的爱上我,而不是作为一个可有可无,面容模糊的平原女孩,他会拉着我的手同我说话,告诉我说,你病了,别担心,有我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我就不用一天天坐在天台上看那本我永远看不完的书,希望像以前那样,他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可是从来不会,于是我看了半页,就站起来,走五分钟去他的诊所看他,他一般趴在小桌子上写东西,面色凝重,看见我,抬头点点头。

我说,我来睡觉了。他说,嗯。

于是我就在他身后把衣服一件件脱掉,如同初生的婴儿那样钻进他的被窝,然后,抬头看墙角的蜘蛛结网,并且有一句没一句和他说话。我问他说,你还记得你说要带我去看对面山上的百合吗。

他背对着我,头也不回,说,忘记了。为了证明我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他说,对面山上根本不长百合。

我问他说,你在写什么。

他说,没什么。

这个秘密是招梅偶然告诉我的,她说,我不知道顾良城为什么老是整理他父亲的日记。

在废弃砖厂自焚死去的老兽医,他的秘密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了,顾良城是世界上惟一知道他秘密的人,那些日记,是关于什么的?

我想过了这个问题,就问招梅说,今天晚上我们吃什么。

萝卜。招梅说。

晚上我们吃一大锅白水煮萝卜,张二打完麻将,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白水萝卜,酱油蘸水,白米饭。招梅把萝卜夹到碗里,和着酱油和米饭,搅碎了,一口口吞下。她吃饭吃得极慢,似乎本身沉醉于如此乏味的食物,忘记了饥饿。

反观张二,他狼狈不堪地吃着,把酱油泼了满桌。招梅瞟他一眼,说,你几天没吃饭了。

三天。张二笑着说,最近手气不好,他接着解释。

吃完饭以后我们吃了一些煮玉米,在漩口镇玉米永远都不会缺乏。张二一口气吃下三根。吃完了以后,他满意地摸着肚子,说,我要走了。

去哪里。我们问他。

他说,回平原。

张二走的那天早上,天气灰蒙蒙的一座山都看不见,然后太阳升起来了,山里面的太阳总是明媚动人。但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山峦就升起在那里了,坚固苍茫贫瘠,好像生活,万年不倒。张二一声不响在第四招待所收拾好了东西,拦了一辆货车就走了。快中午的时候,招梅生气地来看我,她说,你知道么,张二走的时候偷走了几张麻将牌,现在谁也打不了麻将了!

我说,他偷的什么?招梅啼笑皆非,告诉我说:八条,八万,八筒!

我可以想象张二走的时候,怀揣着这几张吉利的麻将牌,面对平原,踌躇满志,想要寻找新的砖厂,成为新的砌砖师傅,堆砌华丽的花砖。但他有所不知,在平原上,土地过于潮湿了,即使烧上几万天,也难以形成山一样坚实的砖块。

我去顾良城那里,把这个意思给他说了。他一言不发,突然说,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回到平原。

我全身冰凉,突然想到,无论是关于漩口镇,砖厂,第四招待所,顾良城,招梅,老兽医,还是别的什么,我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闯入者,我是一个外来人,一个来自平原的,姿色全无的姑娘,赤身裸体,躺在他的床上,他看也不看我,问我说,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我哭了起来,面带耻辱,身体剧烈抖动着,大哭起来。

顾良城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过来的,他终于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不要哭,你生病了,会好的。

我抬头看他,看他俊朗迷人的脸,我对他说,让我亲亲你好吗,好吗。

他依然一言不发,皱着眉毛看我,突然,低下头,激烈地亲吻了我,他的舌头就像最后一条眼镜蛇那样在下雨天冰冷和湿润地绝望地昂起高傲的头,他说,你知道吗,我爱你。

他说他爱我。在这张床上,我赤身裸体,看他整理他死去父亲的日记,给来历不明的猪打针,走来走去,收拾房间,然后想象他和另一个女人在此激烈地做爱,气喘吁吁,就像那些生病的猪那样暧昧地发出求生的嚎叫。我早已经绝望了。

可是他说,我爱你。

我只好绝望地拥抱着他,说,我也爱你。

我一再提到漩口镇的空气,因为在这个哑谜一般的小镇中,空气莫名其妙,成为了惟一的出口。那些连接着平原的空气,连接着山川的空气,把绝望和希望,痛苦和欢愉,富饶和贫瘠,粘连成,一块色泽纯洁,温润动人的玉环。

我在它虚空的中央茫然张望,抱着顾良城,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快来救救我吧。即使,你只是一个兽医。

漩口镇的一切对我是一个谜,关于很多欲言又止的故事我都不想再提。

张二走了以后,我没有再回第四招待所,或许是因为招待所再也不能打麻将了。同时,我也没有再看见招梅,我日夜停留在顾良城的诊所中,停留在山猪和家狗们虚弱的喘息中,在畜生和爬虫暧昧的气息中,赤身裸体躺在他的木头大床上和他做爱。他的皮肤无比温暖,在夜里总能让我出一身薄汗。我浑身微湿地从他怀中醒来,在月光下,透过山川,皮肤发出青色的光芒。

那一天我终于看见了老兽医的日记。断断续续。

他说,九月十八日砖厂会倒闭,工人们斗殴,死的死,走的走。

十月三日我在砖窑自焚,奇迹般烧得一块骨头都不剩。

一月二十五日第四招待所那个叫做招梅的女人会来找你,和她睡觉,告诉她你喜欢桃红色的毛衣。

九月八日那个平原的姑娘会来到,她会爱上你,你也会爱上她。但千万不要和她多说话。

十一月一日,最后的工人离开,砖厂彻底覆灭了。

十一月十七日她会和你做爱,并且偷看我的日记,杀死她,然后拿着她的行李到平原上去。

我感到小腹一阵剧痛,低头去看的时候,发现有潺潺的鲜血流出,从我的子宫中,从无数女人饱经创伤的子宫中,缓慢而凝重地,流出。

顾良城说,你病了,我会治好你的。

你病了。

那本我没有看完的书,始终没有看完。

人们是在漩口镇废弃的一个兽医诊所发现那个女人的,来自平原的警察和陌生人面带羞耻,看见她躺在一张早已经发霉的木板床上,赤身裸体,快乐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像鱼一样来回扭动着。

他们都很惊讶,关于她为什么在这个早已经被废弃的、荒无一人的小镇上生活下来了,并且,这么多天。

警察走上去,耻辱地用衣服遮盖了她的身体,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陌生人撇撇嘴低声说,哪里会有什么,这就是一个疯子,漩口镇自从砖厂发生霍乱被废弃以后,已经十几年连只狗都没有了。

这是一个被诅咒的小镇,病痛,灾难,土地上甚至长不出玉米,没有人留下,走的人也没有会回头。

那些吵吵闹闹的,来自平原上的人冲上去,抱着她的身体把她带走了,陌生人走在她后面,警察走在她前面,他们上了一辆墨绿的长安面包车,开着车,离开了山川,回到湿润的平原上去了。

最后看见她的,是一座围墙已经垮掉的招待所对面的那座山,开满了百合,警察说,真漂亮啊。

山却一言不发,它最后看见了那个女人,紧紧贴在玻璃上,面目极度扭曲着,看着山川微笑,她低低地叫一个奇怪的名字,她说,顾良城,顾良城。

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么。

陌生人也听见了,他回头看她,问她说,你在叫谁。

顾良城,她说。

我在叫我情人的名字,顾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