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宾与玛蒂尔德-良辰

十五号那天没有下雨,也不是晴天,天空上面没有云,也不是蓝天,有一种发出金属光芒的寒冷弥漫在永安市的地面十米高度处,在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压迫下缓缓渗落,时不时重重滴落到行人的脑门上,让你突然打一个寒颤。

你打一个寒颤,就看见我从对面街角转过来了,实际上你没看见我的样子,但你知道那是我,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用雨伞遮挡着,穿一双粉红色的雨靴,像德国士兵那样紧紧裹着大衣,你略感奇怪,抬头看天空没有下雨,你再次确认。

我们擦身而过,一分钟以后,你穿越我刚刚来的那个街口,又想起了我,于是你再次抬头看天空没有下雨,你几乎松了一口气,没有下雨。

那天晚上我在电视节目上看见了你,一个女人在路边歇斯底里地指着你刚刚躺过的那块地说,那个姑娘好像是有病一样一直在抬头往上看,被车子撞得看不出人样了。

那个时候,我在我租来的小破平房里,坐在椅子上,打着伞,穿着雨靴,嚼着口香糖,漏雨的房顶一直劈劈啪啪地往伞上落水,水泥地板湿漉漉的带着草原的气息,我大大打了一个呵欠用力张大嘴,吸入空气,充满头颅,于是,声音消失了,永安市的心跳,那个女人绘声绘色的描述,隔壁房东用力拍打坏掉冰箱的声音,巷子门口的猫叫,还有,很久很久以前,顾良城说的那一声:我是不是爱上了你。

我想到这些,猛然站起来,差点撞倒椅子,我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打开柜子,把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拉出来以后,终于找到了他留给我的那个瓶子。

我把那个塑料瓶子握在手上,小心翼翼晃动里面半瓶透明的水,用力往里面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关于你的那条新闻很快过去了,更多的新闻就要播报,还有别的一些新闻尚未发生,你透过电视屏幕看见了外面的我,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扭曲成一个书名号的样子,握着那个瓶子,丢掉了伞,看着它,竟然,哭了。

你暗暗想,原来真的没有下雨。

去年的这个时候,你可能已经忘记了,我在我们今天见面的那栋大楼下面见过你,不过你一定无法认出我,那天我穿着一套粉红色小套装,提着白色手提包,用高跟鞋狠狠戳着地面,克服着地心引力向你走来,一扭身就走进了那栋大楼,我上到二十一楼,推门,走了进去,我走到一个戴着眼镜,中年发福但幸好没有秃顶或者是戴着假发的男人面前,对他友好而虚伪地笑了。

我妈妈记得那一天,不过她很快就把它忘了,那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后来,我再也没有回过家。她把那一天忘了,她就把我也忘了,后来她生了另一个女孩,比我可爱比我聪明,到现在应该已经会叫妈妈了。

我就是在那天遇见顾良城的。我站在那个高级得让我几乎无所适从脸色发白的办公室中,透过窗户看见了永安的天空。永安的天空被切割成好几块,城南的富人们脑门上在出太阳,城北的流氓们光着屁股淋雨,接着,顾良城从天上落了下来,腰上系着安全带。

他挂在一条绳子上,贴着玻璃,神色专注,在擦洗着玻璃上面一块颜色黯淡的污渍,太阳从他斜后方照射下来,在他脸上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阴影。那是一个如电影般完美的相遇,我被这一刻的诗性打动了,我想,他最好很英俊。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他抬头看我,果然很英俊。他看见我在看着他,或者他什么也没看见,但是他笑了,他一笑,我就把我手上的那杯水全洒在了复印机上。

那天下午我在那栋大楼旁边的花台上像一个农民工那样坐着,但是我没有看见你,我看见了顾良城,他从大楼里面走出来,或者不是,总之他出现在我面前,穿着破烂廉价的牛仔裤,灰色毛衣脏得只能是那个颜色,头发很乱,肤色发青,神情不明地从我面前走过,我跳起来冲到他面前叫他,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头看我,然后,笑了,他说,我叫顾良城。他看了看我提在手上的高跟鞋,他说你在干什么。

我说,我在等你。

那天晚上我住到顾良城的家,也就是现在这个漏水的小破平房中,那时候它还没有开始漏水,地板干燥得简直可以泛起一场沙尘暴,我们两个在房间中看电视,我盘着腿坐在床上。床上有一条只有看守所里面才会有的绿色格子床单。穿着一件他的外套,来回摸自己的小腿,顾良城反坐着一把椅子,双手抱着椅子靠背,把下巴放在靠背上端,我们两个专注地看电视,好像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我们一直在看同一个频道,是永安市电视台,播放着各种二三线或者被播烂了的一线电视剧,我们都神情严肃,好像在拍一场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光线恰如其分地从窗户中投入,院子中的柿子树发出不可告人的秘语。实际上,同顾良城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有这个感觉,就是我们在心照不宣地上演着某一个剧本,我们手拉着手走在那条小巷子中,听着广播到巷子口去喝豆浆,我毫不怀疑会从某个地方,或者就是巷子中惟一那个破旧公共厕所的男厕或者女厕门中走出一个大胡子,被满是口袋的衣服裹着的男人,手里挥舞着剧本,冲我们大喊:卡!

于是,第二天晚上,我们坐在床上看电视,就从电视里看见了我们自己那天我们相遇,然后我对他说,我在等你。后来他背我回家,用双手把我的腿结结实实地绑在他的后背上,镜头一直猥亵而目的不明地追着我的猪尾巴内裤拍,后来我们可以看见顾良城的鞋子在土地上上下翻动的特写,他的蓝色毛袜破了一个洞。接着我们通过一个遥远的镜头俯瞰整个苦难的城市永安,高楼大厦发射着阳光,我们看不见自己了。天空中的一朵光斑化为一双眼睛出现了,我不知道是我的,还是顾良城的,它看见了我们现在坐着的这张床,而且还是那张绿色格子床单,不过比现在要干净一些,于是所有的观众几乎停止了呼吸,等着出现万众期待的那种镜头,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切都结束了,《晚间新闻》插播了进来。

顾良城猛的拍一下大腿,骂道:什么破编剧!

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摸他的手臂,笑了起来。

他说,你笑得很像一只布谷。

他来的那个村子里春天满地都是布谷,叫得人睡不着觉。他有时候和我讲讲这些鸟,后来他来到永安念大学,念生物,然后,成为清洁工。每日吊在城市的高空中擦拭那些反射着阳光的玻璃。之前他在一个出租影碟的小店当小工,他说你看过《蜘蛛侠》吗,我擦着玻璃的时候就想到他。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是很多人。

顾良城出去擦玻璃的时候我就在他的小平房里做白日梦,有时候有老鼠从床头柜上面欢快地跑过。墙角发出可疑的味道。这些我都不去管他,我蜷曲在他的床上,穿着他的衣服,或者什么也不穿,想着他在干什么,他在永安的半空中,随风荡漾,整个城市是一个巨大的热岛,顾良城在两股气流之间艰难地接近一块玻璃,他半眯着眼睛,鸣唱出一声清脆的布谷鸣叫,然后,开始擦玻璃。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顾良城告诉我在他所属的清洁公司,每一个高空作业的清洁工都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一种鸟儿的叫声,他是布谷,有的是大雁,麻雀,或者别的什么。他说由你相信或者不,反正永安没有一只鸟儿了,鸟儿都飞到温暖潮湿的地方去了,人们听见的那些声音都是我们的叫声了。

这件事情听起来很玄,但从他告诉我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听见过鸟叫,或许之前有,或许我从来就没听过,谁知道?我自己也忘了。

我和顾良城一起的时候,从没想到过离开,我们日日夜夜都在一起,我是说当他在地上的时候。我们在被窝里面拥抱着说笑聊天耳语,拼命乱动着脚指头,时而亲吻或者睡着了。

我们很穷,加上资本家们总是克扣农民工的工资,市民和大学生们则嚷嚷着要把他们赶出这个城市,当别的农民工在楼顶上要跳楼示威的时候顾良城和我一起在大街上看热闹,我说,你怎么不去跳楼示威啊。他笑了,他说,我每天都在跳楼,谁理我啊。

的确,在这个城市永安,我们两个社会的败类像耗子一样缩手缩脚人人喊打。但我觉得我的男人顾良城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他像蜘蛛侠那样在城市的半空中游荡,他脚下的人都那么渺小,他英俊的脸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映在大楼玻璃上,他很快就从他眉间发现了一块污迹,并且扑过去把它擦掉了。

我想你也见过顾良城,就在两年前4月16号这一天。那时候他还在影碟出租店当小工,你去问他租连续剧。那是一个一百八十多集的连续剧,你骑着自行车,那天下雨,你走上台阶的时候滑了一下,他冲出来拉了你一把,好像在那里等了你几百年那样,沉沉的黑夜都是白天的前奏,一滴雨打到你的手腕上,把你冷得一缩,你说,谢谢。他说,没关系。

其实你没看见他的样子,其实他真的是一个很俊朗的少年,虽然紧紧压着鸭舌帽,他的球鞋在地上印下了模糊的水印,他问你说,你要找什么片子。

那一天我也经过了那里,就在两个小时以后,你离开了那家小店,穿过三条街,避过一只流浪的猫回到了家,顾良城在小店中看完一部电影,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我无所事事地从路边走过。裤子边磨破了,尽情地溅起水花。我拿出一根烟来试图点上,打了两次打火机都没有点燃,我骂了一句什么我忘了,然后把烟丢掉了,它被我揉得扭曲了,跌落在水里,很快变成了别的一些东西。

这些是顾良城告诉我的,他看见了我,也看见了你,但是我们都没有看见他。虽然他是我们梦中的少年,无论是谁,看见他的第一眼,就会爱上他。

那一天我们很饿,翻遍整个房间只发现半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馒头,我们把它掰开吃了,我吃了三分之一,他吃了三分之二,然后两个人坐在床上开始看电视,他就是这个时候说到那一天的事情的,他说完了以后,告诉我说,从那天以后,我就一直记得你,再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

他后来还说,我好像爱上了你。

说完这句话他吻我,我们无比饥饿,像啃一块香喷喷的骨头那样啃着对方的嘴,用力用对方的身体挤压着自己干瘪的胃好让它舒服一点,后来我对他说了一句蠢话,我说,我爱你。

我爱你。顾良城。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且,快要饿死。

顾良城看着我,用他摸遍永安城所有玻璃的手摸着我的脸颊,他说,我们生一个孩子好吗。

那天我在大学门口差点撞到了你,你可能已经忘了。天色很晚,你一定没有看见我的脸。但是我看见你的了,你的脸色很苍白,能够看见血管,就像一具外星人的标本,等着被地球人捕杀。顾良城拉着我匆匆忙忙就进去了,我没来得及多看你一眼。

我们去了他曾经念过的大学,生物系,整个楼隐藏在一座巨大的钟楼后面,我们走上楼梯的时候钟楼突然响起来,那个声音好像从白垩纪开始就一直是那样的。我的情人和我在冰凉的大学走廊中行走,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想我们都没想过自己会回到这里,后来他熟练地用钥匙打开一间实验室的门,把我推了进去。

我们在黑暗里摸索,从暗色的寒冷进入更加暗的寒冷,然后触碰到具有形体的寒冷,顾良城打开一盏小灯,然后又用钥匙打开另一个柜子的门,他说,你看。

我眯着眼睛,瞳孔在突然的光线中剧烈地战栗,我看见一个柜子从黑暗中飘浮出来,然后,清晰了。

那是一些玻璃罐子,虽然这个比喻有些好笑,但我不得不说像泡泡菜一样泡着一些婴孩,似乎还活着,但可能已经死了。

他们都是我情人的孩子,是他和他的情人们的孩子。但他说,他们是纯洁的,他说你是我惟一的情人,无论你相信与否。我可以爱上很多姑娘的基因,但我只会爱上的姑娘就只有一个。

每一个孩子都是一棵树,把精子种到卵子里,然后它就长了出来,慢慢发芽,在玻璃罐子里照射着阳光,呼吸着空气,听着布谷鸟的叫声,就那样生长了出来,一个细胞变成了两个,噼里啪啦地增加着,好像发面一样涌出了盆子。

顾良城耸耸肩膀,就是这样简单。他说这些都是不同的基因,我的,和一些姑娘的,我爱上她们的基因,你看不见可是可以感觉到,那些细密而神奇的连接,飘飘欲仙。

这个时候屋子的大门突然被猛烈推开了,屋子里的空气瞬间扭曲变形跟着恢复了正常,我恍恍惚惚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大步走进来,从房间的另一头某一个隐藏的柜子里把穿着口袋衣服的导演狠狠揪了出来,接着,作为这部电视剧倒霉的投资人,他对他大叫,他说你不是告诉我要拍一个言情片吗,怎么拍成了科幻片!

我们的导演连声道歉,整个剧组的人都从柜子里乱哄哄地跑了出来,剧务忙着给投资人倒茶,灯光师关上了刺眼的灯,群众演员围在一起打着斗地主,一个脸色发黄的女人大叫,我炸了!

我和顾良城乘乱跑了出去,他拉着我的手,掌心温热。他说,你看清楚了吗。

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因此第二天晚上,我们乖乖在电视机前坐着,等待永安电视台的滚动重播,透过电视机屏幕的玻璃,镜头的玻璃,那些罐子的玻璃,我看见了那些婴孩,它们是我情人的孩子,又似乎是凭空而来,闭着眼睛,神色安详如一个末代的帝王,镜头拉近,我看见了它们光滑的身体,屁股上,长着奇怪的尾巴。

我问顾良城,那是什么。

他沮丧地叹气,他说你已经看见了,我的孩子们都长着猪尾巴,他们有我精心挑选的完美基因,可是,长着猪尾巴。

他说你愿意给我一个卵子,让我再养一个我们的孩子吗,如果它没有猪尾巴,我们就把它养大,然后,就永远在一起。

他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一时呼吸困难于是只好闭上眼睛,我闭着眼睛说,好的。

世界都消失了。

你可能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这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们的任何人,虽然我们无数次和你相遇在这个城市。若你真的看见了我,我就像一个无所事事而又强忍着绝望的婊子那样看你一眼,你就会相信我说的一切,关于我的情人,清洁工顾良城,生物系毕业生顾良城,影碟店小工顾良城,猪尾巴婴儿,我们毫无头绪又最终完结的那场爱恋。

现在我坐在这里,我知道你已经死了,在抬头看天空的时候被一辆飞驰过来的卡车撞得粉碎,基因四射。我坐在那里,忘了打伞,屋子漏雨漏得很厉害,地上全湿了,或许明天我落在地上的豌豆就会统统发芽,将这里掩埋成一片森林,那么所有的秘密就全部终结了,那么我就再也不会在这里想念着我的情人,我想着他,想着他已经死去了,想着他,或者,可能,我是说其实是真的,没有爱过我。

如果你每天看电视的话,你也会相信我的话,因为你会在电视中看见我所说的一切,你还会看见你自己,你会看见你每天早上如何出门,如何穿鞋,如何在穿鞋的途中把钥匙从口袋掉了出去又捡起来,你还会惊讶地从屏幕的左下方那个红色甲克虫汽车后面看见那个跟着你的男人,他很高,瘦,头发很乱,穿一件很脏的毛衣,看不清样子,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是顾良城,那是我的情人,顾良城。

我知道你从不收看永安电视台,顾良城也知道,所以我们不担心一切被你发现。你总是从影碟店中租碟子,去观看别的城市的生活,其实你不太聪明,因为我们的生活天天都在上演,在整个庞大繁杂的城市永安,我,你,顾良城,还有更多的人,摄影机和导演无处不在,编剧们在巨大而封闭的图书馆中引经据典,奋笔疾书,但我们看不见这些,我们只看见肥皂剧,并且,常常不知道那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就是这样简单,我们演的时候觉得很真,看的时候,觉得很假。

因此我现在要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我在那间黑暗漏水的小平房里,蜷缩着自己的身体,狠狠咬着下嘴唇,但那句话终于冲口而出,我的舌尖像一条蛇那样在牙齿上轻快地跳动了一下,发出第一个音节,然后我顺利地说了出来。

我说,他爱你。

这一切你早该发现,这一切你若收看电视节目就会发现,你还会发现,你根本不认识你自己了,你发现我们叫你玛蒂尔德。

玛蒂尔德。那天晚上顾良城喝得烂醉,在巷子口那家小酒馆里,他点了一个回锅肉吃得津津有味,一个人喝掉了难以计数的酒,回来以后他一头栽在床上,吐了一地,他拉着我跟我讲说他爱上了一个姑娘,他叫她玛蒂尔德。他一讲我就知道是你了,因为我早从电视里看出了蛛丝马迹。

我遇见过你,常常遇见你,你比他矮半个头,看起来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睛又黑又聪明,头发浓密,双手放在口袋里,走路,开心的时候会唱歌,有时候一个人到很远的江堤上面跑步,像一只鸟,不怕跌落下来。

他给我看他写给你的诗歌,从他的球鞋的臭鞋垫下面像藏宝图一样翻了出来,然后大着舌头开始念。那是一首好诗,虽然不是每一句都押韵,我觉得全世界的每一个姑娘都会因此爱上他,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因为你是玛蒂尔德。

那天晚上巷子口的猫叫得格外凄厉,好像婴儿的哭声,房东被吵醒了,骂个不停,一个男孩也被吵醒了,哭着说,我要妈妈,然后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顾良城睡得很沉,把那首诗的稿纸紧紧捏在手里,把头放在我的大腿上,睡得像一个婴孩。我的腿渐渐失去了知觉,而我在黑暗中,看着他若隐若现的俊朗面孔,枕着一个女人的腿,我摸了摸,触觉冰冷,因此我觉得那不是我的腿,那是玛蒂尔德的腿,他和她的情人在一起,睡得香甜,而我看着他们,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

第二天早上他醒得很早,并且出去给我买了油条和豆浆。他把它们放在床头柜上的时候我醒了,我拉他的手,我说,你去哪里。

他说我要去擦玻璃了,伸手把我的手臂放进温暖的被子下,低声说,小心着凉。你好好睡吧。

我看着他离开,他的背影看起来又高又瘦,分外忧郁,我不由叫他说,顾良城。

他回头对我微笑,什么,他问我。

我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说,没有,什么事吗。

我说没什么。

他打开门,拿了钥匙,关上门,走了。

我是在听见关门的声音时开始哭的,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臂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来,在昏暗中无声地哭泣,我变成了一个柔软的空洞,只能听见毫无意义的回声。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我的情人,告诉我,你并不爱我,告诉我你的玛蒂尔德,告诉我你每天亲吻我的时候都在想着什么,或者告诉我,你依然爱我,爱过我,或者,可能会爱上我。

但你说,没有。

我一边哭一边听着一只耗子过去了,于是匆忙坐起来拿过油条咬了一大口并且喝了一口豆浆,我看着我的眼泪滴落在乳白色的液体中,想到顾良城是不是忘了拿手机,我这么想于是猜测他可能会折返回来,打开门,看见我在哭,于是他走过来用力抱着我亲吻我,他说不要哭,乖,不要哭。

一个小时以后我收拾干净屋子穿上顾良城的旧衣服上街去乱逛了,他没有回来,他没有回来是因为我们根本穷得买不起任何手机。

我常常在整个城市中乱晃,穿着男人的衣服,扎起头发,走过高楼就抬头向上看,有时候我就会看见我的情人顾良城,他高高地吊在半空中,但我知道那是他,阳光剧烈地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他上上下下,像一个勤劳的粉刷匠。

我发现了他我就在大楼下面等他,后来他就出现了,腰上挂着刷子桶毛巾或者什么都没有,我就问他说,你做完了吗。如果他说是的,我们就一起回家去,他背着我,用双手抱着我的腿,我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背上,那样招摇过市地穿越好几条街,走到我们喜欢的那家面馆,他就放下我,豪气冲天地叫着说,来两碗杂酱面,一个大碗一个小碗。

我们就开始吃面,他吃得很快我吃得很慢,有时候看着彼此微笑,他会告诉我他从高楼的窗户里面看见的故事,以及俯瞰人间所发现的另一些故事,那些窗户里面,门背后,受贿,偷情,欺诈,各种八卦,在城市的秘密场所隐藏是电视中永远无法发现的。我常常听得大笑起来,我说被发现你就惨了。

他说怎么可能,我又没有偷东西。

我对他眨眨眼睛,我说怎么没有,你偷了别人的秘密,你是罗宾汉吗。

他就笑,并且揉揉他的头发,他说是啊,我是强盗罗宾汉,专门盗窃城市上空的秘密,那些丢掉秘密的人难以入睡,从此失眠。

我们于是就像两个疯子,拍着桌子大笑起来,把杂酱面的面汤一口喝光,扔下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扬长而去。

我们常常偷偷去大学里面,在那个秘密的房间中打开秘密的柜子,用手电筒看望我们还未出生的孩子,开始什么都看不见,一片纯净的水,我问顾良城你是不是骗我他就笑了,他说你仔细看看。

我努力地看,后来就看见了我自己柔软而饱满的基因,镶嵌着他的,像一段完美的莫尔斯密码,等待着盟军的破译。

我们星期天去看,有时候星期四也去,它一天天长大了,后来一眼就可以看见,从一片虚空中生长出来,无中生有,让人落泪。

我还会看看那些猪尾巴婴儿,在他们身上我看见他们母亲的基因,有的姑娘嘴巴很大,有的皮肤光滑,有的笑起来有好看的酒窝,有的长着忧郁的浅蓝色眼睛,他们的尾巴也各不相同,粗一些或者细一些,有的翘起来,有的卷成几个圈,有的只长了一点点,有的很长很长,就像蔓藤一样长起来,把婴儿整个都包裹在中间,像一个奇异的蛹。

顾良城有时候会和我讲到那些姑娘,虽然是轻描淡写,一扫而过,但我知道他们相爱过,或许只是一瞬间,他爱上了她的基因,闻到了她的味道,美,和诗意。

那时候他大学毕业,穿梭在城市中每一个最具可能性的职业里,他是汽车修理工,出租车司机,人力车夫,挑夫,花圈工人,火葬场锅炉工人,影碟店小工,他遇见的那些姑娘,天真明媚,像婊子一样热切有力,就在第一眼里,爱上了他。

那些都是过去了,我们在黑暗中相对而坐,常常觉得整个世界都没有声音了,黑色的花一朵一朵开着,绕过我的身体,攀爬着他的,直到我们所有的人都长出了拳曲的猪尾巴。

后来我们又在大学里面遇见过你一次,你和另一个姑娘在一起,我认为你看见了我们,至少看见了顾良城,他那天穿的是一件绒毛外套,枣红色的,拉着我的手,低着头走得飞快,我们和你擦身而过,在广场主楼的左侧,你飞快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我不知道应该佩服顾良城的若无其事,还是应该佩服我自己的若无其事,他明明已经不爱我了,或者说我明明知道他已经不爱我,但我们还是那样每天手拉着手走路,拥抱着入睡,像两只耗子那样相依为命,偷偷来看我们的孩子,看它是不是长大了,会不会有猪尾巴。

如果他真的没有那条尾巴,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我再也不会知道了。

因为,他死了。

他死的时候是冬天,之前下了好几天的冬雨,永安脏得像从泥堆里捞出来一样,天空的颜色都是昏暗的,太阳根本看不见,或者只是空中略白的一点,那间小破平房就是那时候开始漏雨的。

我和房东吵了一架,我让他修房顶他说是我给弄坏的,我们互不相让最后差点打起来,顾良城一直埋着头擦鞋,最后终于走过来狠狠给了我一耳光,他说,你给我闭嘴。

我被他打得头晕眼花,眼前的景色都摇晃起来,变成两个然后又重叠,我一瞬间看见了两个顾良城,左边那个比较干净,右边那个很脏。我伸手给了左边那个想要扶着他,但什么也没摸到,就那样摔在了湿润的水泥地上。

房东大笑起来。

顾良城看着他说,你也给我滚。

后来他扶我起来,把我抱在怀里像我父亲那样亲我的脸,他说你疼不疼,对不起,别哭,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他说不然你打我吧。

我说你以为我不敢吗,抬头就要抽他耳光,但终于抱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我哭得喘不过气,顾良城就轻轻拍我的背,好像要哄我睡觉,我坐在他腿上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哭得像一根干燥的稻草,他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马上要去上班,今天的活特别多,赚了钱,我们去吃牛肉面,去吃回锅肉,吃水煮鱼。

后来他走了,那天晚上五点我去巷口的小酒馆等他,像一个公主那样矜持地翻着菜单,计算在他出现以后我们要点什么菜才好。我喝着一杯劣等茶,喝了一口又一口,凉了又掺热水,五点过了是六点,然后是七点,我看了石英钟又去看电子表,的确是这样,一直到九点四十七分,他都没有来。

我饿着肚子回家,饿着肚子在被窝里面看电视,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天气冷得吓人,我不停地发抖。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顾良城,我看见他像一只风筝那样从天空中落下,或者说,像原子弹那样义无反顾地投向广岛,然后炸开,基因四射。他死了,从三十楼的高度落下,一路狂奔,二十七楼的小夫妻在吵架,二十楼那个老女人带了一个年轻男人回家,十五楼的中学生痛苦地翻着电子词典,十二楼的中年男子开门迎客,接过一个厚厚的信封,七楼的老太太独自过生日,翻着儿子的儿子的照片,他还想往下看,但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片空白,然后,一声巨响。

他的眼睛看见自己的另一只眼睛,它惊恐而无助地望着它。

我浑身发抖,甚至要呕吐起来,镜头从围观的人群中扫过,我想他们大概一个月都不会吃肉了,牛肉面也好,回锅肉也好,水煮鱼也好。然后我看见了你,玛蒂尔德,我想这是你第一次真正看见他,我的情人顾良城,那个爱着你,或者爱着你的基因,给你写了情诗的男人顾良城,他是那么英俊,你若看见他就会爱上他,可惜,你看不见他的脸了。

你的脸色很苍白,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穿着黑色的大衣,在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你。

按照惯例,电视台去采访演死者的演员,我在不久以后的年终电视剧盘点里面看见了顾良城,他说他有话要告诉我,他说他把他的基因留在了房间衣柜里的一个瓶子中,如果遇见一个叫做玛蒂尔德的姑娘,请交给她。

我去找了那个瓶子,我看着它,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想那只是一段失却的基因,横冲直撞,寻找玛蒂尔德。

于是我常常在深夜,听见那种声音,嘭,嘭,嘭,像是谁的脚步。

顾良城死去以后屋子一直在漏雨,我打着伞吃饭看电视上厕所睡觉,出门我也打着伞,因为怕另一个高空清洁工从天而降,把我砸得粉碎,我打着伞遮着我的脸,穿粉红色雨靴,紧紧裹着大衣,像一只耗子那样灰溜溜地走过整个城市。

我去看我的母亲,才发现她已经把我忘了,就像我看见顾良城那天就忘记了她那样。她忘了我,生了另一个女儿,有一天我在公园里看见她的,她抱着她的孩子,在那里幸福地晒太阳,我过去看那个小女孩,她长得比我漂亮多了,眼睛漆黑明亮,就像玛蒂尔德。我伸手去逗她,她抓着我的手指笑,我的母亲慈祥地看着她,然后对我说,很可爱吧,我女儿。

我说,是啊。

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那个被遗忘的柜子中我和顾良城的孩子,它泡在不明的液体中,很久没有人去照顾,说不定已经枯萎了,就算它没有枯萎,我也不可能再找到去那里的路和钥匙,或者它已经被新的剧组占领,用来搭建一个青春励志剧的片场了。

我可以想象,我们的孩子,还有更多完美基因组合而来的婴孩,被带着白手套的男人清理入垃圾车,嘭的一声,玻璃罐子碎掉,他们暴露在空气中,瞬间像气球或者苹果那样枯萎了,那个男人瞟了他们一眼,对身边的人说,是谁做的道具,太假了。

因此,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我们的孩子,是不是会有猪尾巴,是不是可以健康地长大,而我和我的情人,是不是可以永远在一起。

现在你已经死了,玛蒂尔德,你的罗宾也死了,你们都离开这个世界到下一个剧组去了,我一个人呆呆坐在黑暗里,看着那个瓶子,哭了。恍惚中我看见顾良城推门进来,想要走过来抱我,他的怀抱总是温暖又干燥,他说不要哭。我们去吃杂酱面。

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了,我惊喜地回过头去却看见满身口袋的导演跳出来,他满脸兴奋,对我挥舞双手说:卡!卡!好了,我们拍完了!

一群人从我不知道的空间中拥出来,互相拥抱,欢呼说,终于拍完了,今晚去喝酒!

而我,满脸泪痕,看着他们,呆若木鸡。

一个演员问或许就是演我办公室老板的那个导演,最后定下来我们剧叫什么名字啊。

导演说,叫做罗宾与玛蒂尔德,这个名字洋气,准能大卖!

我听见他们这么说,愣了又愣,终于笑了,罗宾与玛蒂尔德,爱与被爱,错过和失去,而我,原来我甚至不是女主角,在这一场肥皂剧里,我只是一个悲情的女二号,如此而已。

没有人能看见我了,我足不出户,天天守着电视看,永安电视台,好戏天天有,连续剧新闻广告联欢会,什么都不缺,我抱着自己的身体,打着伞,听见雨水的尸体落下来,裂开,然后,又一个,直到那个小小的屏幕里面,变蓝,变黑,最终,成为一片虚无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