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赛亚 迷幻城市传奇-良辰

穿越过沙漠,沼泽,甚至戈壁的人必然知道,一座城市之所以成为一座城市,是因为它和别的城市毫不相同。城市的心脏由回忆构筑而成。一个人的回忆,很多人的回忆,纠结相连,在城市中心的地下大约两千米处,回忆们生根发芽,蓬勃跳动。

每个人的回忆都不相同,因此城市的魅力就是:它总是能在一条你绝对难以预见的回忆上开花结果。小说的魅力也是在于此——当你的注意力被故事的主题吸引,并且按照自以为是的推理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之时,小说家就像上帝那样,从一条微弱的幼枝上瞬间发展出一片树林,于是,在这一片陌生的领域中,你将永远被作者牵着鼻子走。一旦如此,无论是城市,还是小说,便成为了永垂不朽的造物。

在永安市,我的回忆是注定失败且毫无悬念的。他们都是关于一个男人。在永安市地下两千米西北偏北的第三个岬角,那个形状特殊,奄奄一息的回忆,就是属于我的,就是属于我的情人顾良城的。

在一个下雨天,我穿墨绿雨衣,提着昏暗的油灯,站在离你三米远的左边。你看不见我的表情,看不见我的脸,可是你知道,我对你笑了,我将要带你穿越整个永安市,从南到北,从暗面到阳光。在这一刻,永安市是属于我的城市,他的存在是因为我的回忆——而回忆消失的时候,城市也就将消失了。

想看他最后一眼吗。在这个城市。我的情人,顾良城的故事。

在永安市,无论你顺着哪一条道路往下走,最终来到的必然是一座墓园。每一座墓碑都铭刻了顾良城的名字。而只有我才知道哪一座里面长眠着他的身体。他枯朽的,衰老的,让人作呕的身体。

下雨的时候不应该说到死亡。这个我是明白的。那么我们直接跳过这一段吧。我们来说说雨。关于下雨,在灰色偏青的城市永安,是应该被这样记叙的。

大概是去年三月,我天天都做一些噩梦。那时候顾良城还在我身边。每天凌晨三点我准时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就看见他在黑暗中注视着我,然后俯下身子把我抱起来,他说不要怕,噩梦是从每个人脑袋里面长出来的黑色气球,烧掉就好了。他那么说,然后就真的从我头顶下揪下黑色的气球,抱着去厨房里面烧掉了。

噩梦所造成的空气污染必然是最为严重的空气污染,那些比黑夜还要黑的烟雾就向天空中飘浮上去了。我抬头看那些雾气,然后从顾良城身后抱住他,我问我的情人说:你会离开我吗。你会吗。

他就转过身来亲吻我的脸颊,他说,不会的,不会的。

因此,我相信了他的话。

永安市的天空常年被噩梦所污染,因此永远都是一种黯淡的灰色。每天三四月,城市中做噩梦的人就特别多。那时候,你会看见一个黑云压城的永安,然后雨季来了,噩梦化成乌云,乌云落下了倾盆大雨。

在这样的天气中是没有人敢出门的。走在一场噩梦雨中,让人惊竦的片断便不断出现了:自杀,鲜血,外遇,考试,车祸,电话费单,巨大的乌鸦,地震,潜伏在地下三千米处的龙的出现。顾良城一看,就知道哪些噩梦是属于我的。我们在家里面躲着看电视,看书,听音乐,吃饭,做爱。皮肤温暖干燥,滋滋作响。我们还会说一些只有情人们才会说的傻话,然后两个人莫名其妙笑起来。他做饭给我吃,红烧牛肉做得美妙绝伦。我们喝酒他就唱歌给我听,或者喝牛奶,就着牛奶的香味接一个冗长无比的吻。

欢乐的白日时光,噩梦连连的夜晚。而顾良城是不要睡眠的。无论何时,我醒来,就会看见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看着我。我常常看见他就问他,我说,你不睡觉吗。

于是顾良城告诉我他是不睡觉的,因为属于他的时间过得飞快。他一闭眼,他的黑夜就过去了。

而我的黑夜无边无际。我的噩梦是关于未来。确切说,明天。我总是梦到明天会发生的事情,无比的真实,但是,从来没有发生。顾良城说,正因为如此,噩梦才是噩梦。它是永远不会发生的。

我一直相信顾良城的话。即使我梦到了十三次我被他杀害的故事。后来有一次,我梦见顾良城和一个平胸姑娘私奔了。

结果,他真的跟她跑了。

在他离开我的前一天晚上,我反常地陷入了一场空前的失眠。顾良城说不要说话,你听。在黑暗中,我们的眼睛早已经失去了功能,于是我低头在他的胸口倾听。整个城市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起来。在夜里,所有的暧昧都开始滋长。飞机一架架飞过城市的天空,轰鸣着,从噩梦中向更远的天空飞去,如你所知,一旦离开了属于噩梦的云层,所有的飞机就变成了凤凰。就是那种传说中的鸟儿,和长眠在城市中心三千米下的巨龙遥遥呼应。所有的人都应该相信,他们是如此深刻的彼此相爱,天各一方,但是心脏依然为了对方剧烈沉重地跳动。

那一晚,我在顾良城的胸口,真的听见了这样的心跳。辉煌荣光地,淹没了梦呓,虫鸣,河水泛滥,婴儿出生的一切声音。但我不确定那是谁的心跳,是城市的回忆们在跳动,还是巨龙和凤凰在相恋,或者,只是我的情人顾良城活着的迹象。

我听见凤凰展翅飞向远方的声音,长长而尖锐的鸣啸。我问顾良城,你听见凤凰的声音了么。他却说,什么也没有听见。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我的情人已经不再爱我了。或者,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和凤凰的声音,或者城市回忆的心跳一样,一切都不过是我的错觉。

永安城并不是像我描述的那样充满了青灰的玄机。它就是一座普通的城市,钢筋铁骨,百毒不侵。

而我的情人顾良城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贪图新的姑娘,终于厌倦了我,和属于我的身体,灵魂的一切形象。他像一头豹那样离开了,寻找新的属于身体的形象。

我必然用五百个以上的汉字来形容和顾良城私奔的那个姑娘。我之所以如此愤怒是因为她是一个真正的平胸。我说她是平胸就是说她的胸部是平的,不是小,而是没有。我是一个诚实的姑娘,绝不任意诽谤。这个平胸姑娘瘦得让我觉得吃饭都是一种罪过,长着一个光滑无比一马平川的胸。实际上,看起来,有一种滑稽的美感。每次,我看见她,都觉得我们的存在是一种罪恶,我们这些所有有着第二性征且时时刻刻为某些心照不宣之事做准备的男男女女实在是一种罪恶的存在,而她才是一个真正完美的毫无功利的造物。

假设我以上说法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可理喻,那么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没话找话。我不相信我的情人居然和这样一个姑娘私奔了,因此我只能假设她是一个完美的天使一样的造物。毫无欲望,毫无需求,她不需要吃饭不需要上厕所也不需要做爱,实际上就是一个永动机。她不会像我那样,在跟着顾良城奔走整个城市的过程中,不停地告诉他说,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

因此,他和她一起离开,抛弃了我。

最后我要说一句实话,那就是,我觉得这个平胸姑娘真是一个婊子。

顾良城出生的时候,整个城市正在经历一场空前的城市改造工程。每一栋楼房外面都架设着高高的错综的钢架。城市不再是白领,舞女,科学家,教师,警察,流氓,小偷的城市,而成为了农民工的城市。因此,成为了有史以来最为理想和善良的城市。它变得像森林一样浑圆饱满钢架无处不在,高高耸立,楼房成为了其间幼小的果实。

无数农民工戴着头盔,穿着颜色不明且会在许多年以后成为最大流行的服装在这些钢架上猴子一般爬来爬去,坐在上面,抽烟,工作,大声谈笑,且娴熟地吐痰。

那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不打伞就出门去,因为天空中无时无刻不有那些颜色不一气味怪异的浓痰下落,我们打着伞,在曾经熟悉的街道上面色发灰地走过,听见伞上面落冰雹一样的声音,抬头看见钢架,毫无尽头,让人绝望。

因此,在我们的城市中,整个人口出生率的高峰就是出现在城市改造工程结束以后,无数来历不明的孩子呱呱坠地。于是头头们绝望地发现对整个城市的改造其实是毫无意义的,我们有了计划外的更多饥饿的嘴巴,更多求知的学生,更多游荡的痞子,更多需要婊子的青年,需要工作的罪犯。城市就这样扩张开来,老人住在城中心,年轻人奔向城外,然后,老人死去,城市的中心就变成了巨大的废墟,随之,城市这样无限扩大了,扩大到整个世界,以及它的中心那同样不断扩大的废墟和虚无。

虚无的扩大让城市的中心出现了巨大的地洞。越来越深地让所有永安市民陷入了与之相对的焦虑。在这样深邃的洞穴下,长眠着传说中的巨龙,他血红偏紫的眼睛是不是已经半睡半醒了。谁也不知道。

那时候顾良城刚刚长大,青色少年的脸孔,日夜沉迷于手淫的乐趣中不能自拔。看女明星照片自然不在话下,而在他的房间中,我带着惊讶发现了更多属于桥梁的照片——长江大桥,金门大桥,泸定桥,卢沟桥,卡桑德拉大桥,各种各样的形状,连接着属于河流两边的,毫不相干的土地。数个月以后,他成为我的情人,我终于发现了桥的秘密。在我们的床头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属于桥的照片,而他的欲望实际上和我无关,和那些属于女体的形象无关,他只是看着那座桥,在女娲的土地上辛勤劳作,然后,一无所获。

在我带着温情为顾良城清洗那些属于少男的暧昧污垢之时,头头们通过了一项无比重要的决定——那属于城市回忆的巨大心脏将被掘出,用于填补由于老人的不断死亡造成的巨大的虚无之穴——头头们一旦决定,计划就立刻被执行了。那一天,晴空万里,群鸟乱飞,在城市中心,三十来个头头参加了盛大的剪彩仪式,巨大的推土机们轰鸣着运作,然后城市的心脏被挖出,再推入了深坑中,不多不少,刚刚填平土地。

我和顾良城通过电视转播看见了这个意义空前的工程。领导,学者,专家,诗人,嫖客一一发表讲话,情绪激昂,豪情万丈。我靠在顾良城的肩膀上,他低头喝一瓶一点二升的可乐。然而,随着回忆心脏的下落,我们终于睡去了。

一个星期以后,人们慢慢失去了记忆。在永安市的街头,公交车连着公交车,自行车多米诺骨牌般倾倒,人们茫然地坐在阳台上,像农民工那样百无聊赖地朝楼下吐着浓痰。回忆的心脏正在枯萎,按照头头们的预想,成为坚实的土地以填平虚无。

回忆消失了,城市就要消失。在夜晚,星星们终于百年难得地清晰闪耀起来。我和顾良城就是在这个时候相爱的。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他迷人的面孔,年轻俊朗,生机勃勃。

他也看着我然后笑了,他说,我们在一起好么。

我说,好的。我就吻了他。

在一场空前的失忆症的掩护下,我们失去了廉耻道德和血缘关系。他不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是他的母亲。我们只是陌生相遇的男女。我们说在一起就在一起了。我们都还年轻,有温暖而饥饿的肉体,粉红色的肉体发出生命的美丽气息。

而,这一场荒谬的灾难是被改造城市的农民工们挽救的。他们在哲人的指导下,加班加点,编织出了一颗新的属于回忆的城市心脏。并且种下了,挽救了就要消失的城市。

我们像亚当夏娃那样苏醒了。看着彼此微笑。

我们的回忆是真的吗。没有人知道。新的心脏还是那样有力地跳动。城市变本加厉地欣欣向荣着。没有任何人有理由和勇气向美好和荣光置疑,我们就这样平安地生活了下去。

就像我已经告诉你的那样,回忆填补了城市的大地,而传奇组成了城市天空的框架。在永安市,传奇是各种各样的。关于沼泽女王,巨龙,凤凰,还有,弥赛亚。

顾良城,就是属于我的弥赛亚。

我不知道阶层等级应该如何划分,但是至少人类和弥赛亚绝不相同。在很早以前,我的姥姥告诉过我关于弥赛亚的传说。我的姥姥说,在夜晚十二点,面对镜子,闭上眼睛,向沼泽女王祈祷——因永安市是在沼泽中建立起来的城市——祈祷说,神啊,请赐给我弥赛亚。

然后,弥赛亚就降临了。在你的腹中,他是你的孩子,从沼泽中来。一个星期以后他降生,一个月以后他长大成人,三个月以后他衰老了,然后,死去。

不同于巨龙的一生或者凤凰的一生,弥赛亚的一生短暂仓促地过去了。他们俊朗,聪慧,迷人,是属于每一个女人最最完美的不可再得的情人,你若爱上弥赛亚,你便不会再爱上其他人。

顾良城出生之前,我正在将要成为一个大龄女青年的最后危机上徘徊。我不得不说,作为我这样一个毫无姿色的姑娘,最大的失败就是不懂得在尚且年幼的时候愚蠢地被一个男青年欺骗且嫁给他——我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高度的警惕,还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等到我省悟过来的时候,我成为了一个大龄女青年,剩下更多等着泡小处女的无所事事的大龄男青年和离婚再婚再离婚的中年男子,面容猥琐,供我选择。

我追悔不已,又强做镇定,想起我姥姥的话语。于是买了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在午夜对着它祈祷,我说神啊,请给我弥赛亚。

神总是有求必应的。在永安市,人人安居乐业,坚守着唯物主义的崇高理论。沼泽女王闷得想要自杀,因此,从不拒绝祈祷者的任何请求。我就这样,拣了一个大便宜。

请跟着我的脚步,不要快也不要慢。三米是必要的距离。雨天的确让人厌烦,鞋底是那样让人沉醉地湿润着。快过来吧,跳过那个水坑,不要理会下棋的男人们。我们顺着没有尽头的城墙行走,再往前,再往前,那是我和平胸女人安乐第一次喝酒的地方。

按照常理,在一部小说中,新人物的出现往往意味着新的可能性正在被贫瘠的过去所需要。而关于安乐,一切都是全新的。她是一个平胸女人,绝对的享乐主义者,和她上过床的每一个男人都将用余生来怀念她。和安乐第一次喝酒的时候,我们两个都穿着睡衣和拖鞋,天空下雨,我们坐在永安城惟一一段毫无用处的墙壁下面,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啤酒,偶尔接吻。安乐对我生涩的嘴唇表达出极大的不满,她说,难道你还是一个处女吗亲爱的。

永安市秋季来临之前,我和安乐第一次在一起喝酒,我还是一个处女。而平胸女人安乐,她就像弗吉尼亚·伍尔芙般让我着迷。她用舌头亲吻我然后说,难道你还是一个处女吗。

是的。我回答她,略带耻辱和不安。

在永安城,若你是一个处女,那么你将永远被拒绝离开。飞机,火车,长途汽车。只要你还是一个处女,你就无法离开这里去任何地方。你将在这座城市中腐烂,在一条街和一条街上,楼房和楼房之间,在电梯上下中,独自拥抱你纯洁的身体,而无法去任何地方。

安乐一再强调我们不应该再是处女了。亲爱的姑娘,她对我说,你已经二十岁了,一个女人还有多少青春能够浪费。生命是快乐的,远方是快乐的,性爱是快乐的,我的宝贝,你还在等什么?她咄咄逼人地问我。处女是为男人存在的,是为修建城市所需要的迷蒙困惑存在的,是被利用的是愚蠢而被利用的,迷失自我,迷失未来。

关于永安市从沼泽上的建立,我想我还可以讲述更多。传说永安是一座只有女人的城市,是被无数的处女修建起来的,在远古时候,它的城墙就像这些姑娘的处女膜般坚不可破毫无破绽。最后古老的永安是被凤凰毁灭的。凤凰用火焰熄灭了它属于沼泽的潮湿和暧昧,旧的永安消失,姑娘们都变成了婊子,新城市歌舞升平地发展起来,顺利地经历了两次工业革命,战争,和平,改革,动乱。高架桥,地铁,摩天大厦飞快地生长出来,它成为了不设防的城市,姑娘都变成了婊子。处女们,成为了永远地被囚禁和利用者。

需要说明的是,在永安城,婊子是一个永恒的褒义词。只有婊子是自由的,说离开就离开的,只有婊子是不会被男人伤害的,只有婊子是可以彻底忽略男人而存在的,只有婊子是能够作为人而存在的。

安乐就是这样一个婊子。平胸,小眼睛,高鼻梁,大嘴巴,长鬈发,永远有浓烈而莫测的香水味道和美丽的黑色内衣。人人都说我爱你。相亲相爱,老死不相往来。所以,顾良城和她私奔了。

顾良城和安乐第一次见面是在城市的回忆刚刚被重建之后。人们从停顿中走出来,减价促销,走向新的繁荣。安乐打电话给我说,我们去吃火锅吧。

永安市是一座以火锅闻名的城市,大大小小便宜或者昂贵的各种火锅店一家接一家地开下去,从市中心到郊区,没完没了。关于火锅的配料,和城市的来历本身一样,是一个永恒的秘密。有人说是罂粟花,有人说是耗子药,还有人说,是那些难以再寻的春梦。就像噩梦造成了雨,在永安,春梦们被从男男女女扭曲的睡姿中被采摘下来,加工成为火锅底料。当然这些都是传说,采摘梦无疑是非法的行为。如果你真的想听,这些事情平胸女人安乐永远知道得比我更多,她那些变幻莫测的男人们常常把什么都告诉了她。

她叫我们去吃火锅,她说这一家特别好吃。你知道为什么她咬着我的耳朵笑,她说因为这里的梦来自上流社会。歌女,二奶,头头,建筑商,等等等等。千姿百态,回味无穷。她笑得无比暧昧,然后伸出手握顾良城的,她说你好,我是安乐。

顾良城看着她,就那样笑了,他说,我叫顾良城。

我们一起吃火锅。安乐再一次喝得烂醉。我和顾良城只好送她回家,她的房间中挂了无数使用后的避孕套,垂钓下来,就像一个古代的将军骄傲地悬挂着敌人的头颅,头颅触碰着顾良城的鼻子,他皱着眉毛看她,他说,她是怎样的人。安乐趴在他背上呼吸沉重而安稳。

她是怎样的人。她是一个人。我是说,并不是女人。我惟一的朋友安乐。

数天以后,他和这个人私奔了。我在房间中等待他的归来。

可是他没有回来,安乐回来了。她带了一打啤酒来敲我的门,她说,我回来了。然后,微笑,她说我们喝酒吧。

她这样说,我就和她一起喝酒,像我们第一次那样。我们喝得很快,频频上厕所,把电视开了又关,听见漂亮的新闻主播讲述永安的下一次宏大改造工程。我最后终于问她说,顾良城呢。

安乐沉默,她说,他死了。

所有的弥赛亚都会死。因为没有一个永恒的弥赛亚。没有弥赛亚会一直陪着我们,他们对我们的拯救只是沼泽女神对婊子们的偶尔开恩。最后他们会死,会无比衰老且丑陋地死去。没有人会来救我们,我,安乐,还有别的姑娘。我们面无人色地在一起喝酒。在一起,等待城市改造的来临。

新的城市改造是这样的:复古的风情在全球流行,终于刮到了属于我们的城市。头头们说,永安将会成为一座真正的桃源圣地,回归古风,回归纯然。不光是关于建筑风格,高楼的炸毁,所有的婊子们都将被迫离开这个城市,只剩下处女。如果不是这样,她们将被处死。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雨还在下,打好你的伞,不要感冒。我带你去看顾良城的坟墓好吗,在这个城市中,坟墓铺天盖地,那是婊子们的坟墓,是情人的坟墓,是享乐的坟墓。

你看见那条路了么,现在已经被彻底封锁了,密密麻麻的灌木掩盖了它的本来面目。那是我送安乐离开的路,她毫无牵挂地离开这里,离开永安,到别的城市去寻找圣地了。走的那天,她笑着亲吻我的脸颊,她说亲爱的,你的弥赛亚是爱你的。你明白吗。他爱你,所以,不愿意在你面前死去。

无论你相信与否,我们没有做爱。

那是她对我的欺骗,还是弥赛亚对我的背叛。关于爱,我能理解的只有背叛了。在顾良城离开我的日子里,我一次次去寻找他,寻找任何一个面容俊朗的少年。可是,他却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在城市中的某一个角落,同平胸女人安乐一起,他看着她他就老下去了。说老就老,说死就死了。

他死的时候一定很瘦,我不看,我不想看,可是,我明白。所有的弥赛亚都是在剧烈的疼痛中死去,回到沼泽女王的怀抱。他那么瘦,那么老,眼神呆滞,头发大把脱落,剧烈的疼痛让他难以呼吸,他就握着安乐的手,他说,不要哭。

他并不是在对她说话,因为安乐是不会哭的。你在对我讲话吗,我的情人,我的顾良城,我的弥赛亚,你说,不要哭。因为每一个人的弥赛亚都会死去,沼泽女神不会永远恩赐你,你必须独自一人生活下去。

弥赛亚就是弥赛亚,他是你的情人,他深深爱你,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情人,他不会背叛,可是,他说死,就死了。

而我,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这个城市中最后一个放荡的处女,纯情的婊子。我不愿意离开他的城市,离开我的城市,和无数婊子一样,我被坑杀在城市中心,身体在缺氧中扭曲着死去,变成了,我告诉你的那个,在永安市地下两千米西北偏北的第三个岬角,那个形状特殊,奄奄一息的回忆。

顾良城。他是我的儿子,我的情人,然后又像我的父亲那样苍老着,离开了我。我再也不会有别的男人了,我如此肯定,因为我再也不会这样去爱别的男人了。我的弥赛亚让我筋疲力尽。让我恐惧,迷茫,绝望。永安是一座来了就难以离开的城市。它总是大雾迷蒙,离开城市的飞机变成了凤凰,因为对龙的思念,久久徘徊不去,离开城市的火车变成了蛇,层层盘叠在城市外围,成为四环路,五环路甚至五十环路的坚固地基,而离开城市的长途汽车,都变成了独角兽。

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我在顾良城的胸口听见了所有属于这个城市的暗涌。独角兽的叫声,蛇吐出舌头的声音,凤凰和巨龙的共鸣。永安市,白天他是人类的城市,晚上他是野兽的城市,是沼泽女王,弥赛亚的城市。

而离开城市的女人安乐,数天以后给我写来迷失的信件,她说我终于离开了这个城市,没有汽车,没有火车,没有飞机,我自己一步步走着离开了这个城市。

这个意向让我着迷,充满了唐宋折柳的迷人之风。如果我是安乐,那么我离开的时候一定会哭泣,对于永安,我们都充满了仇恨又眷恋的奇特情绪。对未来和陌生庞大的城市们充满了不可知的恐惧。天空中必然布满了星斗,噩梦的云朵在夜幕中快速移动着。安乐看着这些星星,就笑了,就像一个小女孩那样笑了,她一笑,就老下去了,她一笑,就死掉了。

我是这样想的。因为弥赛亚必然会死掉。作为一个如此长生的弥赛亚,安乐一直让我觉得疑惑。安乐说,只要你没有爱,没有喜欢,没有希望,弥赛亚就不会老,你就能一直不三不四地生活下去。顾良城死去之后,她是我惟一的弥赛亚了。脾气虽然有点古怪,常常面无表情,且带不同的男人回来,可是,我一点都不介意,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谁能想到,婊子安乐,弥赛亚安乐,最后会被那些星星打动了,在一念之间死去。本来,她还能遇见更多,在他乡远方,遇见一个专门以讲笑话为生的男人,一个贩卖军火的男人,一个制作音乐喷泉的男人,更多的男人,她不会爱上他们,他们也不会知道,她是如此柔软的弥赛亚。心照不宣的,和他们长久生活下去了。

弥赛亚一死就迅速被忘记了,除了他们的情人。因此,我忘记安乐,但是记着顾良城。我的情人,我朝夕相处融入血液的情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敢去想他会死,我们做爱的时候他问我你为什么不叫出来,我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我抱着他的身体,然后死命咬着嘴唇,看见窗户外面无数噩梦的烟雾缓缓上升了。其中有安乐的,我知道她对于那个她的情人的离开难以忘怀,所以,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平胸女人。装成一个普通的婊子,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一个弥赛亚。

我早已经告诉过你,城市的回忆是被人伪造过的回忆,我的回忆也好,安乐的回忆也好,顾良城的回忆也好。都是虚假的回忆。

整个永安城,这个巨大的回忆的容器,坚硬而固执地屹立着,它才是永远的神灵,万年不倒,钢筋铁骨。回忆消失,城市也就消失,因此它永远都产生新的回忆,在哲学家的指导下由农民工编织出来。他们的手指粗大,充满了乡村和城乡结合部的诡秘味道,用浓痰来粘合一组和另一组回忆。或许凤凰根本不存在,弥赛亚也不存在,这些都是头头们让农民工附加在我们的回忆上,让我们看起来充满了希望的计谋。

我不想再去说了。关于永安城,关于弥赛亚,关于我的情人顾良城,我万念俱灰,我的回忆消失了,可是城市还在,弥赛亚们还在出生了又死去。一切都是被欺骗的产物,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弥赛亚,沼泽女王,凤凰,巨龙,都是转瞬即逝的幻想。

只有顾良城是真的存在过的,他爱过我,我依然爱他,我们死了,去殉悼弥赛亚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