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马德里安-良辰

去年我在青岛,住在第六海水浴场附近的一幢破旧的居民楼里,街道狭小而肮脏,观光客如芹菜般穿梭,睡在三十元一人,盖蓝格子床单的小床铺上,让我常常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来到这里。

第六海水浴场人不多,因为这里的海像忘记放醋的方便面那样索然无味如同我的记忆一样暗淡。而,天空是烟灰色的,没有生气地连向同样无精打彩的更加遥远的天空,偶尔飘来的一只华丽破旧的高跟鞋已经足以让我打发大半个下午同样索然无味的时间。

在这里,我惟一的乐趣就是每天日落时候坐在窗口,看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傻子忠实地经过我楼下喧嚣寂寞的小路口,在水果贩子昏黄的灯光下逃着孩子们的叫骂而过。我看着他飞快地,若潮水般离去,耳朵里充满着不远处海的声音。想着,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和苏元在一起。

最开始我对苏元别有用心,我问他,你喜欢的女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他说,头发到肩膀吧。他只是随便说说。一年以后在青岛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我的头发执迷不悟地深陷于此,它用半年的时候长到了肩膀,然后用半年的时间停止了生长。

我不得不说,我对此,深感沮丧。

今年我端坐家中,等待着一个叫做顾良城的人给我写信。对他的名字,他说,不是顾良,也不是顾城,而是顾良城。

他住在城北,我在城南。从我家到他的店需要经过十三个路口,五家歇斯底里的音响店和一打蝇营狗苟的小吃店。我这么说不是为了比喻,我是说,十二家,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十二家小吃店,其中的任何一家都被另一家衬托得更加肮脏无比。顾良城的店紧靠着第十二家小吃店,是小店面,没有招牌,但是没有任何人会错过。

他得意地说,我的手艺是没有任何人会错过的。那时候我在他的店里坐着,一个太平无事的淡然的下午,我对他说,我死了你会亲手扎花圈送给我吗。他笑。他说,会啊。扎一个最漂亮的花圈。对他的话,我毫不怀疑,因为他是本城手艺最好的花圈师傅,他店里的花圈总是供不应求。

去年的圣诞节我认识了他。那时候我的姥姥死去了,我去他店里寻找一个合适的花圈。他兴高采烈地帮我挑选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其间喋喋不休地问关于我姥姥的事情,她多大了,怎样死的,等等等等。我沉默地挑选着。花圈如此花团锦簇多彩绚烂,而我死去的姥姥最爱这样的花朵——我听着他低沉安然的声音好像阳光中的梧桐叶那样漫不经心地摇摆着,感受到一种刺鼻的,陈旧的气息。

那是一条狭窄的街道,自行车的铃声可以从街头晃荡到街尾。而时为十二月那个寒冷却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在年轻的陌生匠人絮絮而无礼的询问中终于泣不成声。我蹲下来放肆地大哭,感到他的明了和安和。三分钟以后顾良城迟疑地用他的手拍我的肩膀,他说,你不要哭了。

实际上他还算是一个善良的家伙。在他居住的街道上,所有三十五岁以上的女人都喜欢他,都愿意在空闲的时候来帮他往花圈上粘小花,所有二十岁以下的女孩都对这样穷困潦倒,面带微笑的英俊少年心怀畏惧地觊觎,而那些在二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女人则从不出现,她们或者去了别的更加遥远的城市,或者从来就不会在这样的街道上。

因此,顾良城说,我算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不是近亲的适婚女青年。对他的话,我一再微笑。

那时候我喜欢等他的信。从城北的邮局到城南的邮局再到我的手里。我喜欢看他的信。即使他总是辞不达意,或者说,超越了我的理解能力。我看着他用奇特的方式把一些句子组合起来,新鲜地像刚刚扎好的花圈那样还带着露珠点点。

他对我说,别老觉得自己不幸,我的职业经验告诉我,没有最惨,只有更惨。我透过信纸想象他没心没肺的微笑。这个世界总是喜欢出人意料,他接着说,当你似乎明白了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的残酷无知以后,他总会再换一副嘴脸对你眉飞色舞地说,嘿,其实我还更加残酷。

去青岛以前,苏元对我说,我们分开吧。我听从他的话,我们就分开了。

他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水杯,对我说,我们分开吧。因此,我告诉自己,虽然我离开了,但总有一天,我会再回去。我一无所有地离开,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苏元那里。我的书,画册,信,电话,衣服,笔记本电脑,完成了一半的小说。还有我半年时间里应该长出的那些头发。

后来我在青岛,我相信他会来找我。若他愿意,他定会找到我。我是如此地相信有一天傍晚我会在第六海水浴场庸俗而充满泡沫的海边见着他,他依然是那样的沉默坚定,他看着我的时候我会对他微笑,然后告诉他说,我很挂记你。

那时候我一人独坐海边,等待着这个巨大的惊喜像最后的福音那样降临,然后潮水退去,从远方退去,去到更加遥远的地方。

五个月以后我在小书摊上见到苏元的名字,堂而皇之莫名其妙却又顺理成章地印在我那实际上只差一个结尾的小说的封面上。我不怪他这么做,我只是想责怪他为什么给它添上了一个恶俗无比的结局,一个完美的大团圆结局,一个不合常理的完美的结局。

这是因为,顾良城低头把花圈的骨架扳成一个理想中的半圆并且对我说,这是因为我们的生活总是以一种尴尬结束。所谓小说无非是为大家提供意淫的场所。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场所,他接着解释,比如红灯区,比如电影院,比如网络游戏,比如流行小说。

是的,我想我不能原谅苏元的地方都在这里,他使我成为了一部流行小说的大半个作者,而我将终生不能洗脱那样的恶名,无论何时何地,若我重新开始写作,便会有人指出,我的笔调和多年以前那部流行小说的无数相似之处,而这,将会让我终生感到无比的羞耻。所以,我不得不放弃去写一些什么,按照顾良城的说法,不得不放弃一个有效体面而合法的意淫场所。为此我感到无处发泄且无路可逃。

一个场所只能成为一个惟一的场所。而或许,按照伟大的国际象棋手杜尚的说法,当它成为一个场所的时候它也就不再具有场所的功能了。因此,我们就像一条没心没肺的野狗,在无数条电线杆下小便,并且打一枪换一炮,最终把所有无辜纯洁的电线杆都给玷污了。然后电线杆统统倒下,满世界大面积断电,一片黑暗。

在从青岛往武汉的火车上我无数次想到这个意思。想到我若是一条狗,我若有足够的腿,我必定会像任何一条狗那样跋扈张扬地抬起一条腿来骄傲地小便。而,我之所以想到如此恶俗的意向,是因为整个车厢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味道。从青岛大包小包带回的海鲜的腥味,汗臭,半个烂掉的水果的腐味,吃了一半的方便面的酸甜苦辣味,当然,最重要的,是冲不干净的厕所的味道。

我临窗而坐,穿越迢迢千里,看遍祖国大好河山。小心地照看着我的包以便它不被火车上无数陌生人偷去。我坐了一天一夜,没敢合眼也没办法睡觉。只感觉到脚下那些来历不明心怀叵测的水湿润的侵袭。我再次感到任何小说中的描写都是不可相信的,午夜的火车并非淡漠颓败而超凡脱俗,相反,在这里,整个生活,迫不及待地,腐烂着,张扬舞爪地向你扑来。

苏元离开了我,所有不开心的事情都一股脑儿向我袭来,仿佛之前都是他在为我抵挡。但我明白并不是这样。苏元离开我,或许是因为他感到我的好运气就快到头了,因此他适时地离开,不沾染一丝的倒霉。

这么说,顾良城抽着一支三五烟从左边四十五度眯着眼睛看我,他说,这么说吧,所有的男人都是没有责任的,所有的关系不过是在相互利用。无论是为了填充自己的精神,或是物质。他笑,然后又说,但是,所有以所有开头的话语都是错误的,至少不是全对的,就像我这句话,以及更前面的那些。

他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不如你搬过来住一段时间怎样。

我想是时候了,这已经是那个我必须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只是随便说说的时候了。千万别相信别人,除非你想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在我的资料上,你会见到无业这样的字样。为此我深感羞愧,我二十一岁,像太阳,或者星星无论吉星与否那样缓慢地向上中天爬升。但我却一点不买它的账。我不在任何大学里面。和苏元一样,它们联手逼迫我不得不抛弃了它们。

二OOO年我十八岁,那年的八月我目送我的同学毛毛意气风发地登上远去的火车,他满脸是笑,因为他刚上X大的调档线就被迫不及待地录取了,而他那财大气粗为人仗义直爽的父亲同样满脸是笑地安慰我说,没关系,明年可以再考。他这样安慰我是因为我虽然填报了和他的儿子同样的学校,且足足高过调档线二十分,身体健康思想端正,却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给留在了原来的地方。

那是一个天高气爽的夏天,虽然这样的形容可能稍有不当。我的父亲告诉我说,谁让你是穷人家的孩子。

对此我不想抱怨谁,除了我的老师。有时候我是如此地怨恨他们欺骗了我足足十二年之久。让我像一个小傻瓜那样抱《圣经》似的每天抱着我的课本参考书之类的玩意,和一个坚定的日心说主义者那样相信自己未来的出人头地。

老师说这个世界终究是公平的,诗人说爱情是值得赞扬的,成功人士宣称只要奋斗就能成功的,圣人说,三人行是必有我师的。而我想,我终于到了那个我不得不明白这一切都是狗屁的时候。实际上,或许,我自己也不是个地道的家伙。我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无所不知冷酷无情的达达主义者的样子,只不过,是为了掩盖我内心的恐惧和虚弱。

我接到顾良城的信,他这么说,他说,其实有时候,你本来不用这样,当你失去了亲人想要哭泣的时候就应该尽量地哭泣,而不是跑去花圈店挑那些花里胡哨没有意义的花圈,你应该哭一场,然后就什么也不做了。当你怨恨的时候你就大声地说我恨你,而不是像个圣女那样宽容地微笑着说,其实这不是你的错。当你觉得疲倦的时候就应该深深地睡去,而不是强打精神迎来送往锣鼓喧天。

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的姥姥还活着。于是我过得那样的无知快乐。我在她家里独自看《维诺尼卡的双重生活》这部电影,我戴着耳机听那些铿锵的音乐和高亢的唱腔以免吵着我的姥姥,其中一个维诺尼卡认识了一位操纵木偶的师傅,他的脸孔消瘦明朗,有一个死去的少女,她长出了蝴蝶的翅膀,她变成了天使,木偶师修长的手指温情地抚摩着木偶少女的肩膀,于是她的表情如此熠熠生辉。

那时候,我相信我会变成一个天使一样的女孩,温柔善良又快乐,并且把这样的快乐带给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他们都成为朋友。因为这个愚蠢的愿望,我终于成为一个过分善良,或者不如干脆说就是怯懦的人,我如此虚弱地把自己隐藏在房间里,哭闹不已并且做出种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然后,强忍着内心的绝望和烦躁,面带微笑,假装有趣。

而顾良城,在许多年以后,终于微笑着抚摩花圈纤弱的骨架并且把它们圈成奇妙的图案然后对我说,其实你不必如此。

但我终于没有搬到城北去。我迷恋着城南半死不活的老城墙老房子老街道老梧桐。那时候我和我的姥姥住在这里,过着天真烂漫的生活。这一切,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我不愿意告诉他们,即使是苏元亦然。那时候我幻想世界上有一种名为痛苦的东西并且假想自己正在遭受着他们。而为了证明我自己是苦闷的,我看电影,独自或者和苏元一起,看艺术电影,实验电影,就是不看其实我早已经垂涎已久的《精灵鼠小弟》。我们看许多电影,捷克的波兰的伊朗的印度的,感受着那些无处不在的苦难、寂寞和痛苦。

那时候我们想要看一部电影,1961年的,《去年在马德里安》。

有人告诉我说这是一部让人难以明白的苦闷的电影,因此我不得不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但我始终没有找到它,也没有和苏元一起看,他终于离开了,而我姥姥紧接着死去,我在青岛,一个破烂的海水浴场边过着没日没夜的生活,在一些硬座的长途火车上感受自己身上盐分缓慢地蒸发。

后来我回到自己的城市,但我却再也没有寻找过这部电影,并且我也没有看过任何忧伤的电影,我看动画片,从《精灵鼠小弟》一,到二,若以后有三四五六七,我相信我也会一直这么看下去。我看电影,大笑。而且我得真心地说,我喜欢动画片。

顾良城说他也喜欢动画片。在他出生的北方的小城市,一片荒凉。每天只能看动画片武打片等等度日。那一年他十六岁,偷偷离开他的母亲,城市,来到温暖潮湿的南方,跟随一位面容模糊的花圈师傅做花圈,并且,最终,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匠人。

在苏元离开我的日子里,我一边等待着他遥遥无期的归来一边看着顾良城的信。他说,你相信吗。我就是那个上天派来帮助你度过这段时间的人,就是渡你过河的那个人。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了,我必须扮演这个角色,除了我以外,别无他选。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是为了等待更好的生活。你必须相信这一点。别无他选。

这样的语句似曾相识。过去我总是喜欢这么安慰失恋的人们,失去这一个是为了等待下一个更好的。我这样毫不关己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还在为自己的巧思妙想沾沾自喜,但是等到苏元离开我的时候,我才明白,根本就不是这样。当你绝望的时候,你会认为,他永远都离开你了,而下一个,永远也不会再来。

但顾良城说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梦想。他一边低头画着新的花圈图纸一边聒噪地说个不停。他和苏元不同。苏元是沉默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相信了别人的谬论,他们说,沉默的人都是善良的。而现在,我依然不想去抱怨什么,我只是想把那个这么说并且让这说法到处流传的人找出来,我要找出他来,然后狠狠地扇他一个耳光。

顾良城喜欢对我说话,从今天的天气到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论。他养过的猫,喜欢的游戏,有过的那些成为海盗的梦想。我想他这么说着是因为我总是沉默。在他的店里,凝望狭窄温暖的街道,凝望他低头工作的身影。而他一直对我说话,抽空抬起头来对我微笑,让我帮他招呼客人,买盒饭,等等等等。

他放任我的沉默和面无表情,只是当客人上门时一再要求我微笑。他说,别让悲伤或者假装悲伤的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悲伤的,然后就会更加悲伤或者洋洋得意起来。于是我对他们微笑,寒暄今天的天气,就像我初见顾良城时他的喋喋不休一样。我这么说着,直到他们带着不明的心情离开。然后我目送他们离去,穿过街道,十字路口,一只瞎了半只眼的猫踉跄地躲过他们的身体,跟随他们来到医院的遗体告别间里。

他喜欢他的工作,这让我觉得莫名欣慰。他说他会做很多很多的彩色花圈,等到自己死去的时候,就都放到灵堂里,这样,即使没有一个亲人,看起来也不会太寒酸。而且,他说,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生活下去,因为会一直有人死去,而死去的人,无论是谁,至少,他会需要一个花圈。或者一对。那么灿烂地摆放在遗像前面,衬托着如花笑颜。

我羡慕他的这份踏实,这份知足长乐的满意。但我永远不可能像他那样生活。虽然我嘴里不说,但我总是对生活有太多的抱怨,我不像花圈师傅顾良城,他还年轻,却看过太多悲欢离合,比起他来,我要求得太多。吃饭,喝牛奶,考大学,谈恋爱。若有一样不顺意我便觉得世界都是灰暗的,但顾良城说,即便如此,即便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残酷无情见风使舵的,我们也应该卑躬屈膝地讨好它,因为至少你还活着,并且,还有未来。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梦想。他说。而你,若你愿意,应该去看完那未完的电影,1961年,那一年在我们的城市,无数人在饥饿中死去,而有人,去年在马德里安,享受着高雅的痛苦。

我明白他的话。痛苦分很多种。就好像方便面有各种各样的味道和品种,含着千变万化笑里藏刀的防腐剂。痛苦可以是昂贵的低廉的高雅的庸俗的,但却同样是不可理喻不可告人的。痛苦不可言说,因而,更加痛苦。

我从青岛来到武汉,从火车站的人群中傻头傻脑其实是晕头转向地迎接了八月尾巴上那意犹未尽徐娘半老的炎热,因为她的苍老而更让她显得面目可憎。后来我想到,多年以前,顾良城从北方来到南方,也一定经过了这个炎热的城市。无数台空调激烈地旋转着,带来虚幻的快乐。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在炎热的南方张望。掌心始终固执地温暖而干燥。

我住在一个河南饺子店旁边的小旅社里,对着巨大的立交桥。我在武汉住着,没有见过任何长江。我每天看着立交桥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听着他们没日没夜地轰鸣着。晚上的时候我播放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老歌,来安慰我饱受摧残的耳朵。他像一头老公牛一样咄咄逼人又忍辱负重,他说,若我见到一个陌生人,我就对他说,我爱你。我也想这么干,这么微笑着见到一些陌生人,我对他们说,我爱你。然后他们会说,神经病。

在武汉我依然想到苏元,我没有对他讲过这句话或者任何类似的话语。有时候我只是看着他,对他说,我很挂记你。他笑。我想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是一个如此单薄愚蠢自私的南方男子,和任何水雾迷茫的地方一样潮湿不清。他不明白,我那么安静地凝望着他,并且对他说,我很挂记你。那就是说,我希望他不要离开,甚至是永远。

后来我终于知道,永远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华丽无用的辞藻一样,不过是个造型独特的马桶。无论它多么美艳迷人,但我们始终能凭借自己的鼻子或者别的什么判断出来,这不过是个马桶。我坐上去还来不及干点什么,它就把我所有的感觉冲走了。

我对顾良城的过去一无所知,但是我对自己的过去却知之甚多。而顾良城说,你对过去考虑得过于沉重以至你忽略你的现在。他这么说,我也想要听从他的话语,我总是觉得他是那样的充满真理。可是,实际上,想象和做法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就好像,每个人都可以有一个梦想,但是梦想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实现,又或许,没有一个人可以实现。

我想念我的高中生活,那时候我是那样的无知和快乐。我最好的朋友,叫作毛毛。是一个没头没脑没心没肺的好孩子。他喜欢杜尚,杜尚说,我最好的艺术品就是我的生活。和任何艺术家一样,每一句或者很可能是空穴来风的话语都可以成为经典。但是我们喜欢他,这个古怪的独特的老头,轻蔑了他可以轻蔑的一切。那时候,我羡慕杜尚的特立独行,羡慕毛毛可以逃掉无数节课然后对我们那傻逼一样的物理老师大声说,你是个傻逼。

现在,我终于明白,比如杜尚,或者毛毛,任何的特立独行标新立异桀骜不驯都需要一种巨大的财富和背景,不然,就像我这样,只能自己害死自己。

但是,等到我明白了这点,我已经只能坐在顾良城寒酸的花圈店中,低眉顺眼,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白开水,然后,看他在阳光下面粘一个艳丽的花圈。对他提出一些其实他根本就不会采纳的修改意见。

顾良城说,其实,你并不明白生活的艰辛。他将我称为一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对生活本身毫不关心。他说你未曾明白这个世界的百分之一。顾良城少年丧父,和母亲在北方的小城市艰难地生活。他爱着她的母亲,即使他不说我也知道。因为她是那样一个美艳的女人,心高气傲,和所有小城中那样的女人一样,是一只永远飞不起来的鸟。

顾良城爱着他的母亲,却厌恶她那些没完没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各色男友。他对我讲到那些男人,低俗,矮小或者肥胖,最后一次,他的母亲和她的男友争吵起来,然后被那个男的打了一耳光。他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然后被他的母亲关了三天。

我可以想象,年少时候,英俊而消瘦的北方男子顾良城,他如困兽般坐在房间里,听到母亲对她男友温柔而内疚的关切,低头而一言不发。和任何一个斯巴达克时代的英雄一样忍辱负重地紧握着自己的拳头。

后来他离开了那个北方城市,肮脏的天空,那些来历不明的关于煤炭的气息。他低着头倔强地在大路上行走着,任由强烈的日光炽烈地燃烧着他年轻的身体。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他告诉我的,都是我自己的猜测。顾良城和这个城市中所有来历不明的男子一样,开朗健谈又沉默隐忍。他不赞同我微小的痛苦却写信给我。带着花圈店中干爽的竹片的味道和他掌心的温暖。

他说,我想对你讲述北方的天空,讲述那些低矮忍耐又坚硬的山脉,当你走在那样的土地上,尘土飞扬,汗水流淌,你会觉得,自己像一个神一样坚强,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你,而你是无所不能的。并且,你必须知道,你是神灵的宠儿,会得到那个传说中的,最美满的结局。

在我生活的城市,没有传说,如同我任何曾经的幸福都是那样的无疾而终。苏元亦然。他有一双稚气而温润的眼睛,但这并不能让他有所结局。

我们每天在一起看电影,然后商量着要去什么地方,但最后任何地方都没有去成。他告诉我说他想去青岛,那是他姑姑生活的城市。他对我描述了那个他年幼时候在青岛度过的短暂假期。他说那里是那样的漂亮,黄色的屋顶衬托宝石蓝的天空,海滩上人声鼎沸,有一个孩子能想到的所有。他说,有一天要带我到青岛去看他的姑姑,她是一个和善的女人,有温暖的微笑。

于是,我在第六海水浴场,想到什么样的微笑才可以称作是温暖的。我四处打量,想要发现这样的微笑,这样让我一度神往的,温暖的微笑。

但是,最终,没有任何微笑是温暖的,任何笑容都是有所包含,笑里藏刀。又或许,只有婴儿的微笑,但是所有的婴儿都长大了,而长不大的,都夭折了。

当我们出生,就接受了无数的洗礼。苦难,悲伤,耻辱,背叛。这些终将净化我们的灵魂,让我们发出温暖的、纯粹的微笑。

在我死去姥姥的脸上我或许真的见过这样的微笑,在她吊满管子的病床上她那么对我微笑。我从小由她养大,因此深深明白她的孤独,虽然她早已经儿孙满堂。

我从未见过她未曾苍老的面容,但我深信她是那般美丽。她告诉我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或许我真的愤世嫉俗,无精打采,每天像一只老鼠那样从城南向城北扭曲地游荡,走过十三个路口,听乱七八糟的音响,闻到让人作呕的馊掉的食物的味道。但我无法不相信我的姥姥,无法不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无法忘记她老房子中干燥温暖与世无争的阳光,无法不明白她必然也绝对的离去。

所有的死去的灵魂,都是这样,他们自由自在,我们仍受束缚;他们心灵纯净,我们还是污浊不堪;他们飞向天堂,而我们,还是那样苟延残喘地活着,抬头仰望,自我安慰地相信天堂不过是一个虚幻。

我鲜少给顾良城回信,仅有的几封也只有简短的话语。我面容枯槁,思想亦然,就这么坐着给他写信,我说,今天天气很好。有温暖的东南风。或者,天气变冷了,下了好几天的雨。他总是沉默着,容忍了我无聊的做法。

在他的店里,我们播放意义不明的欢快歌曲,弄得每一个来买花圈的人都疑惑而迫不及待地离开。十二月来临的时候,隔壁的小吃店倒闭了,巨大的卷帘门上写着出租的字样,然后就那样无耻地等待下去。随之而来的,是几乎不能忍受的安静。

在这个城市,我从未遭受这样的安静。我想或许顾良城也是。我常常回忆那时候我们都在干什么,但是却始终找不出头绪。我们埋头制作各色花圈以至于我毫不怀疑有一天我们会被它们掩埋。

他似乎告诉我关于北方小城某一个女孩的事情。面容白皙,有单薄的嘴唇和傲慢的眼睛。年少的顾良城和所有的少年一样对她深深迷恋。他给她写信,没有名字,抄写没有意义的诗歌。他在深夜,在失去双亲的孤独中写那些诗歌,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纯洁的天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超能力者,或者,是希腊船王的中国私生子。他陷入各种欲望的折磨中不能自拔,穿着破烂的单球鞋在她回家的路上徘徊,暮色将至,而残阳如血。他终于冲出去狠狠地拥抱住她,属于少女的柔软而温暖的身体。他狠狠地抱着她,急促慌乱地亲吻她美丽的脸颊,模糊的耳朵里听到她尖厉的呼叫。然后他被摔倒在地上,茫然地注视着一些陌生人狰狞的面容,承受着他们粗暴的拳头,他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他们,任自己的血缓慢地下落,带着他所有没有意义的欲望和梦想,缓慢地下落。

有时候我想,顾良城是否真的对我讲述了这个故事,或者只是我自己的想象。或者他根本就没对我说过什么,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自作多情。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无数种猜想,没有人会知道真相,因为真相只有鬼才知道。

我只知道他从此离开北方,为了那些属于北方的美丽而决绝的女人们,他沉默而隐忍地离去,想着,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他是对的,我没有明白我们的生活,但它露出的某一些端倪已经把我吓坏了。因此我是个软弱的家伙。顾良城说你何不搬过来住一段时间呢。我却如老鼠般警惕地深深潜伏。

从青岛回来以后我每天在看“环法”,所有的轮子都骨碌碌地飞快旋转着,流经过山村,绿树,湖泊,黄色屋顶的小房子。人们在爬坡赛段上直立着行走。所有的男子都是骑士。

顾良城对我的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泰然处之。他说,青岛好玩吗。我坚决地回答他说,不。后来我整天坐在他的店里,后来他说,我给你写信吧。

我一直保存着他的信,我想,不论以后怎样,为了这些,我会永远爱他。这个陌生的北方男子,他离开北方,没有原因地来到这个城市,或许就只是为了把他的过去和我的过去交换。只是为了用他的痛苦来拯救我的痛苦。只是为了给我写一些意义不明的书信。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我说,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坐在这里,制作这些美丽的陪葬品呢。他说是没有原因的。他在大路上行走,突然暴雨降临,他躺在大路上感受着天水降临,后来他想,他要停下来,然后他就留在这里,再也没有离开。他厌恶了骨碌旋转的车轮,不想再做一个骑士,他停下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匠人。

三天以后我决定给他回一封信,我是说真正意义上的信,于是我在家中坐着,整整一个星期,平息自己可能无法平息的愤怒。深呼吸。

我的工作进行得非常缓慢。我不听音乐也不看电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像一个小市民或者是一个小市民那样每天写一点信,然后看报纸。

每天都有人死去,车祸,大桥断裂,飞机失事,火灾,自杀,他杀,甚至人体炸弹。我看了很多这样的消息然后终于相信我所以为的自己的灾难其实是那样微不足道的,就好像顾良城说的,至少,我还活着。双亲健在,三天两头地打电话唠叨我不要再吃方便面。

也不全是坏消息。消防队员救下困在树上的猫,三轮车夫送回顾客遗失的钱包,联体人分离成功,猪讨喜地长出了两个嘴巴三只耳朵五条腿,新花园落成,母亲找到离家多年的儿子,母子双双登上返家的火车,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亿万富翁登报征婚,潦倒的老头体彩中奖,高考试卷失窃得到有效及时的控制,等等等等。看得我喜上眉梢心花怒放。

我得说我挂记顾良城,就在我开始觉得生活或许还不是那么糟糕的时候,在信里面我写道,我开始想看那部电影,《去年在马德里安》。想要享受那些高雅的痛苦。我问他说你有时间和我一起去看吗,然后,或许,我可以搬到城北过一段时间。虽然城北地带有着腥臭的喧哗和斑斑的刺青。有生涩消瘦的那些少年。有停尸房,火葬场,瞎眼睛猫和野狗相亲相爱,还有花圈店。

冬天来临,西北风每天吹得没完没了。

顾良城却离开了。他的花圈店拉下卷闸门,无耻地写上出租二字,与隔壁倒闭的小吃店比翼双飞。我拿着我写给他的信站在金晃晃的卷闸门前,最终像那只十字路口的瞎眼猫那样离奇地走开。悠悠木叶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他是以为我失去踪迹,到马德里安去寻找我了,还是这个世界上终于没有人再死去,终于不再需要花圈,于是他只得被逼另谋生计。还是,我相信这是真的,他的母亲找到了他,她的脸上充满着泪水,于是,他看着这个他深深爱着的女人,终于,同意,和她一起回到北方。他拍拍手站起来,拉上卷闸门,牵着他母亲孤独的手,在大路上,越走越远地离开。

他的眼睛和年少时候一样明亮,他终于忘记了,忘记了他经历的路途和山峦,忘记了这个城市,忘记了这个城市中所有的少女和婊子,骑士和流氓。

那时候,他在店中和我讲话,我就明白,他渴望回到北方,就像我也渴望回到我的姥姥还未死去的时候,那时候,他在北方,我在城南,素不相识,以至相安无事。

我们就像所有城北游荡的野狗那样,渴望一块香喷喷的肉骨头却又假装矜持,在每一根电线杆下故做流氓地小便,其实多么希望,上帝降临了,将我们带向天堂,或者,更加心怀不轨地希望电线杆都倒掉了,所有的狗,都变成野狗。

我记得他的神情,他做出傲慢的样子,假装他就是这个世界,从某一个地方冒出来,对着路途中绝望的人说,嘿,其实我还更加肮脏。他从四十五度角的地方看着我,轻描淡写,说,不如你搬到这边来住一段时间怎样。

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我独自坐在姥姥家中,等待她奇迹般地出现,我等着她出现,对我发出温暖的微笑,然后告诉我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发誓,若她出现,并且那样说了,我就必定会相信她,并且,不再怀疑这一切。

但,如你所知,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样的想法无论怎样来看都是荒谬的。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如同离开的人那样,再也不会回来。

我沉沉地睡去,却听到她说,我并不是消失了,而是不能出现,因为海太深,又太广。

就在那一夜,无数的寒风和往常一样从西伯利亚迢迢千里地来到,越过北方,越过顾良城的家乡,张牙舞爪地来到。而,我的头发奇迹般地生长了起来,我在睡梦中听到它劈啪作响地欢快地生长,我知道,它终于不再固执,放弃了那些愚蠢的,关于苏元以及有关的种种的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