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葬礼,一个葬礼,和将要进行的无数个葬礼
我第一次见到顾良城是在他父亲的葬礼上。在一个用公墓广告布拼凑起来的棚子里,各色宾客大声谈笑,他坐在我对面,略带尴尬地喝着一口茶,一只手毫无意识地摆弄着另一只手臂上的黑纱。与此同时,来自数万里以外的北风呼啸南下,把棚子吹得呼啦作响。
但这并不是惟一的意象,我依然可以和他相见,或许是在许多年以后,我自己的葬礼上,强烈的北风呼啸而过,公墓印刷精美的广告发出后工业时代的巨大噪音。无数花圈簇拥在他的身旁,使他看起来更加美丽迷人。与此同时,无数的葬礼正在世界上无数个隐秘的角落举行。无数的顾良城端坐其中,像一个古代女人那样迎来送往。喝一口茶,抬头对我说,今天什么时候吃晚饭啊。
而答案将是千奇百怪的。因为时差无处不在。而我,我在成都,东经一百零四度,北纬三十一度的土地上,我对他说,可能晚上七点吧。
于是晚上七点时候我们像两只耗子那样从人群中挣扎出去,在大街上呼吸到第一口清新的空气。我们走进一家看起来濒临倒闭的面馆。用老板娘送上的装在缺口玻璃杯里的白开水洗了筷子,吃上了那一天第一口香喷喷的牛肉面。
他突然说,哎,你看我们在一起怎么样。
二.意淫,胡萝卜,限量发售
其实就算我不说,人人也都知道,以上种种不过是一种意淫。顾良城根本是不存在的。我写了无数个关于他的故事,做花圈的匠人顾良城,旅行者顾良城,专业号丧者顾良城,小混混顾良城。他是我的一切,我的柏林,我的太阳,我的五月。
可是,并没有这个人。这一点,人人都心照不宣。还好没有人嘲笑我,因为他们以为我在写小说。但这并不是小说,因为我爱他。我爱这个男人,即使他并不存在。我的每一次描写都是一次对他隐秘的意淫。我想要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地亲吻他。如此而已。
对此,卡尔维诺在《不存在的骑士》中说道,当女人对现实中的男人失去兴趣的时候,总是把希望投注到并不存在的男人身上。
对我,顾良城就是那个不存在的骑士阿季卢尔福,总是愚蠢地把自己的铠甲擦得闪闪发亮。并且是将注定消失的。但另一方面,他又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最忠实的男人,因为他从未出现。
夏天快要来临,所有的女孩都变得郁郁寡欢,并且变得只吃胡萝卜了。我常常在人影憧憧的食堂里看见那些忧郁惆怅的姑娘,她们每人面前放着一盘萝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常常让我担心她们会终于变成一些身材苗条的兔子。
与此同时,我似乎患上厌食症,胃口糟糕,看见食物便不能克制呕吐的冲动。那些姑娘羡慕我,我也羡慕她们。我多想大吃大喝一顿,把所有见不得人的事情统统抛到脑后,吃萝卜也好。
当我在古代汉语课上闭目养神的时候,我在饥饿中想到顾良城,想到一切会让我深感温暖的事物。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我饿得像一只被恶作剧的婴儿缝上了嘴巴的冬月里的耗子,发出绝望而刺耳的尖叫。
有时候我饿得头晕眼花,然后我会看见他。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向我走过来,拍我的头然后微笑,他说,你会找到我的,即使我是限量发售的。
三.号丧者,卖淫者,无所事事者
顾良城是城北一带最好的号丧者。我搬去和他一起住了以后渐渐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住在一栋古老的,用颜色发霉的红色砖头砌成的公寓里,所有的墙壁都有意义不明的斑纹,所有的栏杆都已经锈迹斑斑。住在我们楼上的女人总是在窗台上挂着一条肥大的白色内裤,这条内裤总是滴滴答答,永不停息且忠实地把来历不明的水滴落到我凑巧探出窗台的头上。
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我一次次把头探出窗台去张望顾良城的身影。他的那些从各种葬礼上归来,疲惫不堪的身影。每次他走到楼上,就会抬头向上看,若看见我,他便笑,告诉我说,这次是一个局长死了。
我没有去听过他哭,但听过的人告诉我,那是声嘶力竭的哭泣,充满了深刻悲痛的情感,听者无不落泪。
这么告诉我的人,是住在我们楼上的那个拥有无数条肥大白色内裤的女人。她喜欢在半夜时候发出让人心碎的呻吟,丝丝入扣,情景交融。我把头靠在顾良城的肩膀上,带着一丝烦躁问他说,她的男朋友是干什么的。长跑冠军吗。他就笑了。他笑了然后用手蒙上我的眼睛,他说,天晚了,快睡吧。
无论她有没有男朋友,她的叫声都让我万分懊恼。与此同时,我和顾良城保持着一种奇妙的,纯柏拉图,纯形而上的关系。与其说是情人,不如说我们更像两只相依为命的老狗。
或者说,我是善良的号丧者顾良城从城北捡回来的一条落难的狗。我住在红砖头公寓里面慢慢相信了这一点。我每天百无聊赖地坐在窗户边上,很久都没有洗过的窗帘发出陈旧的气息——我把半张脸隐蔽在这片破布后面向楼下看去。乱七八糟的城北和乱七八糟来路不明的人们总是匆匆忙忙。一只秃了毛的老公鸡撅着屁股在草坪上试图发出最后的鸣叫。我口渴,我还很饿,我被窗台上的灰尘呛得半死。可是我总是那样固执地坐着,保持着同样的姿态,最终顾良城满心疲惫地从葬礼上归来,他的头发里总是隐藏着可疑的纸屑。他看见我,抬起头来笑,说,猜猜今天死了多少人。
同时,红砖公寓里的其他住户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个谜题。我楼下的那个烫着蓬乱鬈发的女人,我楼上那个有无数大白内裤的神秘女子,我隔壁的某个喜欢在午夜三点开始大哭的年轻男人——他的脸必然因为睡眠不良长满了青春痘。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我惟一能确定的就是我将是这里惟一的真正的无所事事者,他们所有的人都在白天来临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斑斑铁窗外的各种衣物让我猜测不已。我总是问顾良城,你认识他们吗,你认识吗。他们长什么样子,都在干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住在这里。
他总是笑着说,我不知道。
四月的一天,我终于在楼道里遇见了那个住在我们楼上的女人。我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她手里拿了一打全新的纯棉白内裤。她有一张过于宽阔的脸,屁股丰满得像是要随时冲出她的裤子。没有化妆,头发很乱。我对她笑,我说我住在你楼下,和顾良城住在一起。顾良城,她沉思了一会,然后散发出神秘的微笑,她说你去听过他号丧吗,摧枯拉朽,听过的女人都会爱上他。她这样说好像她爱上了他,所以我问她,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她说。沉默了一会她又说,以前有,后来跑了。在我想要离开之前她再次说,他跑了因为我是一个妓女。
四.暴露狂,含蓄的暴露狂
我想人人都会明白,我讨厌那个妓女——即使她总是发出逼真的呻吟来表示她是一个敬业的妓女——所以我敢对每一个人发誓,她会得到一个悲惨的结局。我讨厌这样的人是因为我讨厌暴露狂,对初次见面的人讲起自己的一切,对别人讲起自己的一切,隐私暴露狂。
而讨厌某一种事物意味着两件事。一是你真的讨厌这东西。二是你想成为这样的事物而不得。
综上,我说,我讨厌暴露狂,那么只能推断出两种结果。一是我讨厌暴露狂。二是我想成为一个暴露狂。
或者不单单是我,每一个试图去叙述一个故事的人都是一个隐私暴露狂,至少是一个含蓄的暴露狂。就如同此刻,我坐在这里,试图讲述一个叫做顾良城的男人的故事,而我早已经表示过,他是不存在的。那么谁是他。谁是这个男人。
他就是我。
他就是我。我以为人人都会明白这一点。就像人人都明白我爱他,他也爱我。且人人都明白这会是一个悲剧,而它之所以成为一个悲剧是因为它不是一个肥皂剧,它之所以不会是一个肥皂剧是因为我努力地编造出一种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口气来叙述整个故事。
我永远不想这篇稿子落到某一个弗罗伊德的手里,因为那样他就会明白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自己。那样我就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隐私暴露狂,而不是一个含蓄的。
那样我就会无处可逃。我将失去最后的意淫场所,我将抑郁身亡。
所以,在这篇站在审美高度上完成的毫无意义的小说里,所有的人都将看到我不断推翻自己所说的话语。上帝将知道,我这样做无非是不想让那些血淋淋的心理分析家们知道我在想什么,让他们无法从一团乱麻中发现早已改头换面的真相,然后,我将作为一个永恒的,含蓄的隐私暴露狂洋洋得意地生活下去。
于是在下面的故事中,所有的人都将发现,顾良城成为了一个一事无成的中学物理教师,我们依然在那栋红砖公寓里生活在一起,我们的头顶上依然住着那个妓女,而,她之所以还在那里,是因为我要她和我的情人顾良城进行一场感天动地的偷情——站在一种形而上的,审美的高度上。
五.粉笔,公用电话,彻夜不归
顾良城在城北一所乱七八糟的高中工作,教物理。对此他从不多说什么,除了他每天必然带回来的满身粉笔灰。住在我们楼上的妓女告诉我他是教物理的,我就相信了。
于是每天睡觉之前我总是喜欢翻来覆去地看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他问我,你在看什么。可我什么也不想告诉他。我无法想象,我的情人顾良城,每天早上他离我而去,然后出没在本城最为臭名昭著的高中,和一群没心没肺的小孩厮守在一起,告诉他们如何让一个电灯先亮,另一个电灯后亮,或者计算一颗我们终生也无法见到的星星的重量。
在我的高中时代,我的物理糟糕到让我的每一位物理老师恼羞成怒,其中一位终于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忘记了他的样子,只记得他的手,后来,因为我想要找到他,就不停地翻动我所知道的每一个高中物理老师的手,看一看他们是不是就是他。
有一天我接到一位高中同学的电话,他说我们高中的一位物理老师死了。他让我去参加这德高望重的老师的葬礼,我就去了,人群络绎不绝。我在一个角落破旧的棚子里遇见了顾良城。当时,我坐在那里无数次偷窥他的手,直到我终于确定他就是他。而他是他的儿子。最终我们一拍即合,住到了一起。
因此,我喜欢在顾良城上班的时候偷偷给他打手机。为了不让他发现是我打的,我总是溜出去,找不同的公用电话,按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通了,他接起来,他说,喂。
我喜欢听他说这个字,他的声音低沉性感让我想要疯狂地亲吻他。他说,喂。我就飞快地挂掉电话。
整个四月我沉迷于这个游戏,几乎打遍了城北所有的公用电话。与此同时,他长期习惯性地彻夜不归。
在没有他的夜晚里,我从骨髓里思念他然后沉默地哭泣。听着楼上大屁股的妓女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哭得更加厉害。但我不想问他去了哪里,有时候他会回来,他回来就会笑,他说,下个星期天我们去动物园好不好。我边吃饭边点头,我说,好。
在他归来的日子里,我在他的身旁整夜失眠,看着他沉睡的脸。我总是想把他唤醒,因为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他,虽然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但我想要告诉他关于我的一切,这是毫无疑问的。我看着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打电话给他,在城北,在无数的公用电话亭,我被每一个路人见到过,拨着那个熟悉的号码,他说,喂。我就再次挂掉。
我怀疑他知道那是我,因为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恶作剧。总是会拿起电话,说,喂。从不疲倦。但是他明白我吗,我的情人顾良城,我仇人的儿子顾良城,物理老师顾良城,高我半个头的男人顾良城,常常彻夜不归的顾良城,总是会接我电话的顾良城。他明白我吗,他明白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他吗,他明白我爱他吗。
在那些没有他的日子里,在大屁股妓女的呻吟里,我悲哀地发现,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因为我知道那个男人就是他,在我的头顶上,和妓女翻云覆雨的男人,就是他。他就是她最为宠爱的一个嫖客,就是城北每一个妓女最宠爱的嫖客,他是她们的情人,但是不是我的。
就像我习惯挂掉那些电话,他也习惯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的床上颠沛流离,而永远都不会碰我。我们将一直保持这样形而上的关系,直到我成为另一个妓女的那天为止。
六.纯情,可能性,淹没的可能性
我心如死灰地明白我又一次地失败了。我想写个纯情的故事,可是却莫名其妙地弄成了这个样子。事情总是这样,不可避免地朝着一些庸俗的方向发展,就如同最开始的时候我想模仿村上春树,可是后来终于把持不住露出了丑陋的大灰狼尾巴那样狼狈不堪却又无比自然。而纯情,纯情就像一个便秘中的心情烦躁的家伙想要大便的冲动那样突然地来又更加突然地离开。
我惟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故事里永远只会有一个妓女,就是那个伟大的大屁股妓女,而女主角不会成为妓女,因为她的男人会在那之前死掉,死在某一个妓女的床上。而不在她的床上。
我再一次自食其言,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那个大屁股的妓女并不会得到一个悲惨的结局,相反,她将成为故事里惟一一个成功的女人,她将成为城北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个妓女,在她老死的那一天之前,她都将生意兴隆,她的大屁股和纯棉白内裤为她带来无边幸运。
另一方面,人人都明白,顾良城是一个不存在的男人,因此,他可以是任何人。在无数年以后的一个故事里,他会化身为冷酷的黑社会杀手,阴差阳错地拯救了本来隐藏在阿富汗的恐怖分子,最后死在帝国主义的乱枪之下。而在无数年以后的另一个故事里,他是我同样冷酷的古代汉语老师,他将在第一眼的时候被我所迷惑,然后乖乖地把所有期末考试的题目交给我,并为我恭顺地打上一个破天荒的高分。
整个故事,包括我自己的生活,都会如此发展,向上生长,生长出无数的可能性,它们枝枝相交,盘根错节,最后搅在一起,一团乱麻,无法呼吸。把我的故事和我自己,活活地勒死。而随后,人人都知道,它们自己也将死去。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性只有一种,那就是它们都是一些神经错乱,刚刚从疯人院中逃跑出来的精神病人。
它们疯了,因此要通过这样纷繁错杂的方式杀死自己。鲜血潺潺不断,将造成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一场水灾。
在四月来临以前我常常在大学校园内神情恍惚地游荡。从食堂到广场。我面色模糊脚步虚浮,看见很多脸色同样发青的人从我对面拥来,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卖长笛的小贩,他坐在台阶上,背着一口袋笛子,自己吹着一支,嘈杂作响,听不出任何曲调。
我在离他五米开外的地方坐下,听他吹了一个下午的笛子。那一天寒风南下,所有的人都瑟缩着匆匆行走,我面带固执地听着他吹奏那不能入耳的音乐,却没有卖出去一支笛子。下午五点半我站起来向他走去,我问他说,你是顾良城吗。
你是顾良城吗。你是他吗。你来带我离开吗。
七.千里迢迢,从未谋面,分道扬镳
在城北的红砖公寓中惟一认识我的人是妓女喜喜,她住在我楼上,昼伏夜出,炒一手美妙绝伦的蛋炒饭。她喜欢端刚刚起锅的蛋炒饭下来给我吃,绿油油的葱花配上金黄色的蛋,热气腾腾,足以让一只饿了十个月的耗子起死回生。
她穿短裤、白背心,乳房晃晃悠悠,光脚走在公寓里面积累了无数不明物体的地板上,打一个巨大的呵欠然后说希望今天晚上生意好点——于是关上门离开。
在她走之后我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编写一本关于一个死去男人的传记。他叫做顾良城。这是我小学同学的名字,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子,坐在我旁边,他的鼻涕就和爱因斯坦的想象力一样到死也未曾枯竭。
有一年春游的时候他掉进了刚刚涨水的小河中,三月桃花盛开,他滚进河里就深深地沉了下去。谁也没有再见过他。
他死了。大概谁也明白这一点。惟独我不明白。和顾良城一样,我也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我老眼昏花且耳朵失聪的姥姥大概从来也没有仔细看过我的模样,听过我的声音。我浑浑噩噩地坐在拥挤的教室中一个最为偏僻的角落,埋着头,永远也无法回答老师的问题。且每一次考试都会得到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分数——只有我的同桌顾良城从不惊讶,因为他总是会得到一个比我还要悲惨的结果。他比我要瘦,比我要脏,鼻涕比我多,也比我更加沉默,是他让我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最糟糕的孩子,可是他死了。
他死了以后突然变成了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学校为他召开了盛大的追悼会,我们那高高在上光鲜漂亮的班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为他念了悼词。人群熙熙攘攘地怀念着他温顺优秀的过去,苹果般可爱的面容。
我独自站在台下,对他的离去,不能理解且耿耿于怀,于是我成为了整个会场惟一一个哭得最为伤心欲绝且情真意切的姑娘。
而所有的这些都成为了模棱两可的回忆。我最终长大成为一个既不肮脏也不漂亮的姑娘,我的姥姥已经死去了多年。我独自居住在红砖公寓中编写着属于他的传记,那些宣读悼词的姑娘,那些为他献上花环的姑娘,都最终成为了将他忘却,嫁作他人妇的姑娘,而我是那个惟一记着他的,记着我苦难的兄弟顾良城的。
我在此为他编写传记,甚至会假想他正成为一个嫖客,在我的头顶上和妓女喜喜沉默地劳作。
还有,就像我记着他那样,他也在遥远的地方记着我,或许他还没有死去,或许他会在某一天回来看望我。就在一个黄昏,在妓女喜喜端着蛋炒饭敲开我紧闭的房门以前,他在楼下吹响一曲笛子,和任何一个武侠小说中大难不死的大侠一样被一位绝谷中的高人所救,学成归来,看望他幼年沉默的伙伴。
他真的回来了。在楼下的老公鸡沦为某个饭桌上的一道来历不明的浓汤之前他凄然归来。面容疲惫,那些流淌不尽的鼻涕都消失无踪,脸色发青,头发凌乱,吹响一曲走调的笛子,我推开窗户就看见他,他抬头对我笑,他说,你记得我吗,我是顾良城,我回来了,回来带你离开这里。
八.遗忘,绝望,无法描述的绝望
和所有人知道的一样,我善于游离主题,善于堆砌丝毫似乎没有可信度的事实。善于让人发笑,善于让人觉得无聊。因为就在此时,我产生了一个错觉,我觉得小说中那个居住在城北红砖公寓里的女人和我是同一个人。她和我一样贫穷,一样无所事事,一样毫无姿色可言,只能和一个常不归家的男人形而上地生活在一起。
在这所老不死的学校中所有死而复生的桃花再次凋谢之前我就要饿死了,因为我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一贫如洗。
但并不是所有以写作为生的人都像我这样贫穷,我即将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表示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温暖无数挣扎的文学青年的心灵。我的某一个朋友就是那样一个富裕的家伙。有时候他会发给我一些漏洞百出的文章,我常常会觉得他就是那传说中的疯狗或者上帝,高高在上地给世间万物下定义。
有一次我愚蠢地问他说这是为什么。答案当然是为了引起争议。经验告诉我们,只要制造了混乱,就能浑水摸鱼。
对此他还严肃地补充说,这样不单单是为了赚钱,还因为对世界的绝望。
我很崇敬他的说法,因此就常常去思考这句话,后来我终于想到,我之所以如此贫穷,如此狼狈,如此毫无滋味地活着,是因为我对这个世界的绝望还不够彻底,我对它还有一丝希望,而最大的希望,就是顾良城,我愚蠢地认为他是会出现的,然后,在某一个合适时候,带着我远走高飞。
假设我这样的想法会让有的人觉得我是一个贱人,那么我不得不诚实地说,这个世界才是一个最大的最彻底的贱人。
这时候我想到顾良城,这个并不存在的男人,我在学校食堂门口的玻璃门外看见他对我微笑的身影,他说,其实,还不止如此。
我怀着无比欣喜的心情向他快步走去,但是却不得不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绝望发现那并不是他。
那并不是他,并不是我永远爱着的那个男人。那只是一个汽车修理工模糊的身影。
九.铁红色,铁栏杆,废铁
汽车修理工顾良城永远无法洗去的是他身体里浓浓的汽油味道。睡在他的身边,使我长时间产生了一种愚蠢的错觉,认为我是在一辆长途客车上漂泊。从亚热带来到真正丛林密布的热带,虫子们发出急不可耐的鸣唱。我抱着他的手臂睡去,梦见我终于来到了朝思暮想的南洋,遇见了太阳般明媚的好姑娘。我们一见钟情,情海生变,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然后我只能孤独地回到我生长的城市,一草一木依然那样一成不变欣欣向荣地向上蔓延,我成为一个沉默的汽车修理工,有一天,在我父亲的葬礼上捡回一个来历不明的落魄姑娘,和她在城北地区一栋破旧的红砖公寓里住了下来。
在我的睡梦中,她抱着我的手臂发出轻微的鼾声,她是否在梦中见到了我魂牵梦绕的南洋。
但是我们永远无法明白彼此,即使我们是如此亲密地相依为命。有时候我陪着他去他工作的汽车修理站,千奇百怪的车轮以一种充满想象力的方式被堆成一堵墙。我坐在某一个车轮上,像一只母鸡心满意足地蹲在它的草窝上,就这样看着顾良城穿上深蓝色的工作服,戴上帽子,瞬间从一个桀骜不驯的城北少年成为了一个低眉顺眼的第三产业劳动者。他对每一个来人微笑,充满感情地抚摸每一辆汽车的身体,手持扳手,钳子,和别的杀人不眨眼的危险器械,微微鞠躬,说,您慢走。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产生了一种我就要在这里变成一座造型最为怪异的石像的错觉,直到流云飞逝,他换回衣服,又成为那个让我着迷的顾良城,于是他走过来用他混杂着香皂和汽油味道的手摸我的头发,说,回家吧。
我耍赖不动,他就笑着把我从轮子中拉出来,把我背在他满是汗臭的背上,让我晃荡着双腿回家。
而,就像关于汽车修理工顾良城在南洋的传奇经历不过是我的一种想象那样,上面的话语也不过是我的另一种想象。
实际上我总是很快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拍拍屁股,像任何一只沉默驯良的牧羊犬那样远远跟在我的主人身后回家。
我们是这个城市中最为穷困最为惺惺相惜又最为有名无实的一对恋人。在城北的公寓中墙壁陈旧地掉下簌簌灰屑,我死死睁开眼睛亲吻他紧闭的嘴唇,我叫他说,顾良城,顾良城。可是他从不回答我。
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必须承认。但我确定他有一些不愿意让任何人知晓的过去。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我总是对他的过去浮想联翩,但是却又明白能被我想到的都必然不是实情。
终于,在某一个三月的傍晚,他手握扳手鲜血淋漓地回到了红砖公寓。我从遥望的窗户里看见了他归来的身影。他的格子衬衣上沾染着让人莫名的血迹。
他丢下扳手,过来摸我的头发,他说,快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就和我一直想的那样,就和我一直盼望的那样,我深爱着的男人顾良城,他对我说,我们离开这里吧。如我所愿,沉稳平静地说出这让我心跳加速的话。
他低下头来亲吻我,他说,我们离开这里吧。我感到他唇齿间湿润迷茫的气息。
就和我一直以来怀疑的那样,他终于抱着我泣不成声。
我抱着他的肩膀再次产生了那可笑的幻觉,在浓烈的汽油味道里,我觉得长途汽车狠狠地撞上了一棵属于南方的粗壮面包树,灰飞烟灭,烈焰滚滚,他和他所爱的那个姑娘终于如愿而沉默地葬身在一片形而上的火海之中。
而树倒猢狲散。那些一度相依为命的猴子们终于各奔东西,老死不得相见。
十.完美的结果,完美的结果以后的结果,不可得知的结果
我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让所有人相信,三月完结之前,所有的故事都会落下帷幕,从未出现的,也不会在将来出现。
生活总是在折磨着我最后的激情,逼迫我对它彻底绝望,然后一夜暴富起来。我明白我会那样,最终,我会不再是一个松垮着鞋带,面色朦胧,四处游荡的女流氓。我将成为一个刻苦学习的女青年,一个心怀大志的姑娘,一个矫情的愚蠢的女人,嫁给一个同样愚蠢的男人,以至于忘记了城北地带的红砖头破公寓,忘记了顾良城,忘记了所有的痛苦回忆。像白雪公主那样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我和我的王子将生活在按揭贷款而来的小破电梯公寓里,省吃俭用,攒钱买车,用香皂洗手,用肥皂洗衣服,用天然皂洗内衣,一丝不苟,颠扑不破。
我们生孩子,吵架,搞婚外恋,凑合着生活或者从此一拍两散。
那么,我是不是会再次想到顾良城。
我想会的,当某一天,我已经不再能被叫做是一个姑娘,我会想起这个我深深爱过,为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又始终不存在的男人。
不是顾良,也不是顾城,而是顾良城,面容明朗地沉默地从事着一些卑贱屈辱的职业,是每一个妓女最宠爱的嫖客,是我形而上的恋人,他用他的手摸我的头发,对我微笑,说,走吧,我带你离开,就是现在,我们离开这里。
就和我一直梦想着的一样。
那时候,我必然已经是一个老人,我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让人厌恶地满脸眼屎口吐白沫,于是我梦想了一辈子的男人顾良城向我走来,他是那样的年轻俊朗,充满了勃勃生机,他说走吧,离开这里。
再也不要回来。
或者是,在我离开之前,我有必要交代一下属于顾良城的最后的结局。
在那个深具抽象性质的城北小公寓里,楼上的妓女一如既往地辛勤工作着,她的内裤们像一面面对着生活打出的投降的小白旗气势宏伟地飘荡在我们所有人的窗外。无数个顾良城抱着女主角失声痛哭,他们最后一起抱头痛哭。但是他们不会分离,他们永远不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恋人,但是他们永不分离。
亲爱的弗洛伊德们会明白我的,我深刻地知道这一点并且怀着恐惧和欣慰,即使我变出百般花样也要结束我的意淫了。我再一次和我的初衷背离,用上了数不清的形容词和副词,层层叠叠。
我对此深表歉意——面对着所有和岩石一样坚硬的事实,我除了深表歉意以外,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