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远了。其实也不远,因为我得告诉您,我是怎么想起讲一个北京老爷子的故事的。
是的,都说北京的老爷子们活的舒坦、自在,从容不迫。假若有这么一天,有那么一个北京的老爷子,和你在美国老人院里遇上的那位一样,也那么凄凄惶惶地站在你的面前,虽说他没要求你为他唱一曲儿,可他要求你帮他去趟鸟市,为他的画眉买几条虫子,他还朝你要你家的电话号码,他说保不齐哪天还要去电话“打搅”——还是遛鸟儿、买虫子之类……你会有何感想?
要说我为招来的这“麻烦”后悔,那倒不是。说实在的,立即想到的,却是美国那一幕。北京的老爷子到底还是属于北京,他的请求是那样漫不经心,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您要是不留意,还真不会当回事儿。您绝对感受不到面对美国老头儿时的那种惶恐和尴尬。然而,我却看出来了,那深藏在心灵深处的一双眼睛,和大洋彼岸渴待地盯着你的那一双,一模一样。
这篇小说,就由这儿拿定了主意。
这位老爷子跟我关系不坏。说句不客气的,我在他眼里,大概可以说得上是“忘年交”。为了说着方便,姑且叫他沈天骢。其实我先认识的,是老爷子的儿子,当然也就先成了朋友,为了我们还能接着做朋友,也得给他起个名儿,且叫他沈晓钟。
下面说的,除了姓名以外,全是真的。
沈晓钟不是文学圈里的人。我和他既非老同学,也不是在京西一起挖过煤的“黑哥们儿”。我们认识得很晚,不过,说是“晚”,至今大约也有十年了。
八十年代初的时候,我的小说颇为风光了一阵。后来我很快就沉默了。沉默的原因,有人说是江郎才尽,有人说是厚积待发,也有人说我违反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教导,应该派我去深入生活……谁说得对,且不用管它了。一个写家沉默的时候也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说说道道,光凭这一条,他就应该觉得很幸福,觉得自己的身上洒满了阳光。特别是想到,沉默了,给文艺界的领导人物们,给批评家们提供的,还不仅仅是话题,还给了他们深刻的机会、雄辩的机会和稿费收入的机会,我更是觉得幸福。真是那么点“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人”的崇高感。
现在,指指点点、说说道道大概也差不多了吧?那么,或许现在我可以说说,我到底是怎么了。
说实在的吧,那阵子,我忽然觉得文学挺无聊。
文学这玩意儿,雕虫小技而已。古人所说,辞赋小道,壮夫不为是也。所以,所谓“文学”,也就是拿了别人的故事,说给别人听,还要跟别人要钱的勾当。认可了这一条,踏踏实实地,每天描那么几千字,糊弄老百姓,老百姓又买你的帐,那就算不错。可写家们个个要成就“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非但如此,还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奔诺贝尔去,结果,反倒把老百姓们给吓跑了。也罢,那我们就糊弄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却做买卖去了。也罢,不开眼的东西们!那我们就糊弄文学女青年去也。岂有此理,文学女青年又嫁了“大款”和“大鼻子”。罢罢罢,我们自己糊弄自己行不行?
或许也能坚持些日子?可管着诺贝尔那笔钱的那帮家伙们,老他娘的不把余光扫过来,你还能坚持多久?于是便没精打采。
一个肃杀的冬日的清晨,拿定了主意,不再往诺贝尔大军里掺和,奔天坛公园去了。
森森的古柏中飘游着紫蒙蒙的雾气,一株古柏的树干赫然挂着一面暗红色的锦旗。这气氛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参加气功训练班来了,倒更像入伙水泊梁山。我到那旗下交了三十块钱。往那张表格上填了姓名地址身体状况。心中已经开始动摇。这种寻觅独特感觉的职业习惯仍然在伴随着我,我疑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在这林子里意守丹田。
我们这一期“鹤翔庄”的学员一共有十八位,七位老爷子,五位老太太,一位身体羸弱的姑娘,三位患了癌症的中年妇女,再就是我们俩儿——我和沈晓钟了。当然,他的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开始我们都互不相识,好像也没有结识的愿望。我们每天围成一圈,跟着那位气功老师——其实,他也不过是上一期的学员——意守丹田,澄心静虑。舒展双臂,作翱翔状;仰脖儿振翅,作长啸科。沈晓钟站的位置,正好在我的对面,我当然注意到了他: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精壮汉子,看他那胳膊、手腕,是铸工?钳工?他那动作哪是“鹤翔”啊,整个儿一个“忠字舞”。我想我和他一定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事,不然他也不会时不时地朝我这儿看。两周以后,“十八罗汉”中的十六位都修到了“正果”,一个个迷迷瞪瞪,在古柏林里东扑西撞,撒欢儿打滚儿。凄凉的是我们两个:望着比我们老的,比我们弱的,全都喜气洋洋,心满意足,而我们,压根儿还没明白,怎么还能找出股子气儿来,让它在你身上转来转去……更悲惨的是,那些“得了道”的糟老头子们,没牙老太太们,一个个俨然成了大气功师,还要热心地辅导你、指点你,到你身上寻找自我。更更悲惨的是,又过了一周,老师觉得我们是“孺子不可教也”,请我们到另一个班去了——那班上也有一位“不可教”的“孺子”在等我们去就伴儿。那是一位正巴不得找人说说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老爷子。见了他,我倒稍稍感到了一点宽慰。因为据我观察,就他这闹腾劲儿,他会永远和我们做伴下去,啥时我们都得了道,他也还得赶一阵子。
“这树,比曲阜孔林的差远了!”由天坛公园的古柏,又扯到了淮海战役,“打淮海那会儿,我们的指挥部就安在孔林里。那会儿,我还不到三十呢,我都当了团长了!”
“你们年轻轻儿的,正是抓挠的时候!到老了,退了,谁理你?说卸磨杀驴吧,过了,”可至少也是卸磨撒驴……”
气功老师没来的时候,全听他的。
气功老师忙完了别人,会过来关心关心我们,“今儿练得怎么样?”
“挺好,挺好。”我们说。
“再练几天,就得气了。别忘了要领。”老师说。
“是,是。”我们说。
气功老师走了,又全听他的了。说湘西剿匪说金门海战说仁川登陆说干休所发鸡鸭鱼肉大米白面。
“咱哥俩儿这哪是练气功来了,咱这是上党课来啦!”有一次趁着老爷子去撒尿的工夫,我们算是搭上了话。
“没错儿,咱哥俩儿本来就不是材料,再上上党课,这心里更闹腾啦。”
惺惺惜惺惺。不过,好像主要不是因为这个,借着这话茬儿,认识认识,都挺高兴。
“您治什么病?”我问。
“没病。”他说。
他笑了笑,递我一支烟。我说我不抽烟。他一人点上了。
“您治什么病?”他问我。
“没病。”我说。
“那好,那咱就甭说什么治病防病的了,我看,咱哥俩儿都是没病找病。”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就这么认识了这位沈晓钟。
交深了,互相都明白了,为什么独独我们哥俩儿不能跟别人似的,在古柏林子里撒欢儿打滚儿。
“您甭说您最近懒得动笔,您也是六根不净。我一看就看出来了,看你那眼睛,一边做着动作,一边往老头儿老太太们脸上乱踅摸。您能得‘气’?您能,我早能啦!”
“您倒没踅摸,可心里闹腾啊。想着您的老爷子,想着您怎么能辞了职,发财去,咱哥俩儿谁比谁强多少!”
后来,这一段儿,常常成为我们互相开玩笑的笑料。
和我一样,沈晓钟给气功班交上三十块钱,也有很大的随意性。我们搭上话的当天我就明白了,他原来是陪他们家老爷子遛早来了。老爷子刚刚做完了膀胱癌的手术,出了院,又要延续多少年的老习惯,提着他的鸟笼子,到林子里待上两个钟头。沈晓钟是个孝子,是不能不跟着来的。也该着他们家老爷子有福,儿子干活的那工厂还不景气,发75%的工资,上半天班,因此沈晓钟才能踏踏实实地完成他的使命。
于是,每天,把老爷子送进了那片遛鸟的人们聚齐儿的林子,他也就忙里偷闲,在天坛公园四处转悠。有那么一天,也被这面雾气沼沼中的锦旗所吸引,来领教领教这让人吹得昏天黑地的鹤翔庄。
既然都不是意守丹田的材料,还有一位更不是材料的老同志天天在这儿给你上党课,咱就更该彻底绝了望,甭在这儿守啦。
我们都为对方能成为自己失败的伙伴而高兴。
一起宣告失败的那天,我认识了沈晓钟的老爷子沈天骢。
老爷子提着两个大大的画眉笼子,一晃一晃地从古柏林子里走出来。这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时分了,冬天的阳光舒舒坦坦地洒在老爷子的身上,这身影让他身后那墨绿色的古柏林子一衬,透着那么洒脱、闲适,显得我们——看着这老爷子走过来的两位晚辈,一身全沾满了暴土扬烟的滚滚红尘。
北京老爷子的从容不迫,真的是文化,是哲学,是历史,是我辈永远也修炼不出的道行。
那会儿,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词来概括我的自悲和惭愧了。
沈晓钟迎过去,从老爷子的腰间掏出一个暧水袋似的物件来。他们一起走到一株树下,把水袋里的黄水放了出来。我这才明白,这是老爷子膀胱的代用物。儿子帮老爷子把那物件塞回腰间。老爷子又提起了他的鸟笼子,优哉游哉地往前走。
“爸,这是我新交的朋友陈……陈老师。”沈晓钟还没来得及问我的名字,不过,他倒问了我的职业,我说我是“写文章的”,所以,他对老爷子说:“陈老师是……是记者。”
“噢,您是干大事的人。”老爷子冲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知道,如果没有沈晓钟这一句介绍,我和老爷子说不定相熟得倒快些。现在可好,老爷子客气过了,大家反倒有几分拘谨了。
老爷子的两张鸟笼子上面,都罩着深蓝色的笼罩。不过,从那鸟笼的大小、形制,还是能估得出里面养的是什么鸟的。一般来说,靛颏笼、红子笼小些,百灵笼稍大,而画眉则更大。画眉笼里,当然有养八哥儿、鷯哥儿的;不过,在北京的老者中,养得最多的还是画眉。特别是北京人无人不知的是,养画眉最讲究“遛”,所以,一见老爷子抢着鸟笼子晃之不已,你也能认定这是画眉无疑。
“您这画眉哨得怎么样?早押上音儿啦?”跟这老爷子最好的话题,莫过于他的鸟儿了。
“嗨,没啥,瞎玩儿呗。”
“您可不是瞎玩儿,不是。”我也够坏的,其实我对鸟经知之甚少,不过,既然知道一点皮毛,焉能放过唬唬老爷子的机会?这大概也是职业使然,您没见写家借着丁点儿的素材,写一部小说吗。当然,这会儿,拿出一点行家的自信,是为了哄得老爷子高兴。您想啊,老爷子的宝物,让一个外行夸,是什么劲头儿,让一个内行夸,又是什么劲头儿!
其实,我卖的这个关子,真的是皮毛而已,不久前去参观旧京风俗展览,才知道养鸟者光鸟笼一节,就有那么多讲究。内行人不用开笼罩,只要看一看那笼子的笼抓,便能知晓主人的品位。一个大抓钩,下面再张开四个抓儿腿,把个鸟笼牢牢抓起。这鸟笼的神气,全在这抓钩上哪。我看这老爷子的鸟笼的笼抓,也分不清是铜抓、铁抓还是钢抓,反正是觉出了那么一股子气韵。管他!夸他,没错儿!
“大爷,我是外行,真的,外行。”我说,“不过,光看您这‘抓’,我就服了。您说什么?您瞎玩?那全北京还有不瞎玩的人没有?”
我要是说“笼抓”,那就明摆着是外行了,可我说“抓”,我敢说,我把老爷子唬住了。
“您要是外行,全北京也没内行了。”老爷子呵呵笑了起来,“就冲您说的这两句我就听出来啦,着调儿,陈老师!……我这两张笼子,前清傅三儿的紫漆,您知道,傅三儿的靛颏笼子出名儿不是?这画眉笼子倒稀罕啦。说句不好听的,您这眼可够习的:这‘抓’,也还真不是大路货——真正的前清内务府造办处的活儿……”
就这么,又认识了沈家的老爷子沈天骢。
沈家住在宣武门内的一座大杂院里。这儿离天坛可够远的,怪不得老爷子到天坛遛鸟,得由儿子陪着:儿子得蹬上小三轮车,拉上他,再拉上他的鸟笼啊。沈家住的那院子,过去可不是大杂院。那院子光看那门,气派就不小:这是标准的广亮大门,简瓦,起脊,脊上一对“蝎子尾”翘然昂然。门洞上方,横槛上四块六角形的门簪簪,“平安吉祥”四个字还依稀可辨。敞开的大门已经斑驳了,可是能看得出过去是朱红色的大门。也就是说,这大院过去起码住着位公侯。如今,这院子当然由老百姓们当家做主了:头进院子住了三家,二进院子住了四家。沈家住在里院一明两暗的三间东厢房。
说实在的,自从这爷儿俩请我来了一次,我就成了沈家的常客。按说,先认识了沈晓钟,又和他的年龄相仿,应该和他走得更勤才是。可是,后来倒和老爷子混到了一块儿。
也是,沈晓钟每天完成了自己的“护送”任务,再也不沾家。75%的工资给谁,谁都得忙活着另找活路。沈晓钟见了我就念叨,是另找合资厂子干,还是辞了差使,自己干。倒是我,有一阵子没少了往老爷子这儿跑。后来我是越来越看明白了,老爷子算得上我们的老北京的一个人物。这大宅门,就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打他爷爷那辈儿开始不争气,一点一点地卖祖产,卖到了最后,只剩下这座院子。老爷子年轻时也是吃“瓦片”为生,吃到最后,更惨,只剩下这三间厢房了。即便到了这会儿,您听听老爷子话里话外那口气,还是那么不急不躁、不紧不慢的呢。
“心里就是搁不住事。”有一天,他提起自己的儿子,“老话说得好,人家骑马我骑驴,后面还有赶脚的呢,你着什么急?到你饿肚子那会儿,全中国的老百姓就得饿死一半儿啦。他呢,就不听我的。起急。急坏了身子是谁的?是你自己的!”
说真的,就这一套,不要说那些“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改革家了,就是他儿子都不能容忍。
“您是不急。您有急的事吗!说古,您是得慢慢悠悠;遛鸟,急了行吗?”我见过他儿子当面抢白他,“可我……我把这辈子也交待在这儿,行吗?”
“不行不行,你可别学我,儿子。你这一辈子可不能交待在这儿。你是出将入相的料,耽误了咱家事小,75%工资,算啥?耽误了国家就麻烦啦。你好好的,奔去!……我可不敢拦你。”如果说,老爷子也有急赤白脸的时候的话,那就是他幽默的时候。
我想,或许是老爷子这从容不迫的哲学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所以,当他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感到那么震撼吧。
是的,一个月前,再见到沈老爷子的时候,我发现的,的确是另一番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