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鬈毛

客厅里有客人。老太太正在过厅里给老爷子的生日蛋糕插蜡烛。

“谁来了?”

“轻点儿。报社新调来的团委书记。”

“研究什么?五讲四美三热爱?三学二批一端正?”

“轻点儿不行?你呀,要是跟你爸说这些,又该把他惹火啦!”

通往客厅的门是那种对开的大玻璃门。在过厅里就可以看得见客厅里的一切。

老爷子坐在迎门的长沙发上,短而粗的手指夹着一支香烟。新来的团委书记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大妞儿,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服套装,双腿并拢,身板儿笔直,稍稍向老爷子坐的方向扭着身子,坐在东侧一只单人沙发的前沿儿上。沙发扶手上搁着打开的笔记本。

“卢书记,除了不准留披肩发外出采访这,条以外,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这声音好熟悉。我又朝玻璃门里看了一眼。哟,怪不得,这不是上个月在人民大会堂的晚会上跟我跳过舞的那一位吗!

“你多大了?”

那天她那模样儿可真浪,穿着一条紫红色的金丝绒长裙,领口开得很低,脖子上还挂着金项链。那天地梳的就是披肩发,好像是怕跳舞时弄乱了头发,所以又用一条暗红的发带从头顶上拢下来。跳舞的时候,她的头发上散着玉兰花香。后来我发现,那是那条发带上散出来的。

其实,我顶不喜欢这种慢悠悠的交谊舞了,它老使我觉得那么装模作样。要不是和我同去的几个小子“将”我,和我打赌,我他娘的才不去请她跳舞呢。一边跳着,我还一边跟那帮小子们使眼色,不管怎么说,这支曲子完了,他们就得到冷饮室请我的客啦。

我们使眼色的时候,她一定发现了,不然她不会提出这么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

“我?二十岁。”我说。

“哦——那你还是个孩子哪。”她格格笑着,腰肢一颤一颤。不过她很快就看出我有点儿恼火,说:“可你的舞跳得这么好,真少见。”

她怎么找补也没用。这句混账话简直让我恨不能扔下她就跑。至少当时我难受了老半天,玩的兴致全没了。我不记住她才怪!

现在,她那点儿浪劲儿都不知上哪儿去啦,扎着暗红发带的披肩发梳成了盘头辫儿,正正经经地坐在我们家客厅里,和党组书记讨论“不准留披肩发外出采访”的问题。当个屁大的官儿也得有这一“功”,你不服还不行。

我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一股“恶作剧”的念头。推开客厅的门,大模大样地进去了。我还故意冲着她,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坐到屋子西侧的角落里,“咔咔咔”地拨电话。

老爷子瞪了我一眼,不过,他大概正好想去“方便方便”,起身出去了。

“在讨论‘披肩发’的问题,是吗?”我把话筒挂了回去。

“是呀。”她看着我,那眼神似乎是努力在记忆中寻找什么。

“干脆,连舞会上的‘披肩发’也给禁了算啦!”

“噢,是你呀!”她想起来了,脸也渐渐红起来,“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您这身衣服,比那天晚上的可差多啦,像个妇联的女干部。”我故意粗声大嗓地说,“发式也是。还是披肩发好看。”

“去去去!”她的脸更红了。

厕所的水箱响了。

“你的头发,也快成‘披肩发’啦。”她看了看我,突然格格地笑起来。

老爷子推门回来了。

“你这种精神面貌可差点劲儿。”她瞟了他一眼,对我说,“你别腻烦我。其实,大人都是为了你好!”

天哪,她笃定是我们家老爷子最理想的接班人啦!

临近午饭的时候,老爷子送走了他的“接班人”,回到客厅里来。他又摆出了我早已熟悉的那副模样:弓着背,探着身子,两肘戳在大腿上,胸脯一起一伏。他打量着我,半天没言语。我在削苹果。看了他一眼,我猜到了他会干什么。

“如果你以为自己那个脑袋还挺美的话,以后最好回自己的房里美去。”

还是既不叫我的小名儿,也不称我的大名儿,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还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吩咐着他的裤裆。

我他娘的早料到会有今天啦。当然,我倒没想到他的废话来得这么快,刚过了一宿,他就来劲儿啦。这还只是赏了我一个破临时工再加上八十块钱呢,再多点儿,你说,我还有活头儿吗?

这回我可只是粗了脖子红了筋跟他嚷嚷,那才丢“份儿”呢。

“我这脑袋怎么了?”我胡噜了一下长发,从沙发上欠起身来,也弓起背,探着身子,也把两肘戳到大腿上,把拖鞋的前掌一掀一掀。我同样不看他,同样面无表情地说:“我怎么长了这么个德性脑袋,我还得问您哪。”

“我说的不是你那鬈儿。我说的是你头发的长度!”

“长度?长度怎么了?多长是革命的?多长又成反革命了?你们报纸上发过社论吗?”

他“呼”地站起身,出去了。

他走到客厅的门口,正赶上我哥和肖雁进门。

“爸爸,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肖雁和我哥真是天生一对儿,她一进门,管保能叫老爷子老太太眉开眼笑。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嘻嘻哈哈中进行的,决不会让人感到肉麻。

可今天肖雁算是撞上啦,老爷子正在气头儿上,整个儿白干!老爷子理都没理她,一扭身,回他的书房去了。

“爸爸怎么了?”

“不知道。”

她撂下挎包,立刻到厨房拜老太太去了。

“哼,要不是你又气老爷子了,砍我的脑袋。”我哥把西服挂到衣架上。

“没有没有没有。”我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告诉他,“他嫌我的头发长,我向他请示,让他给个尺寸。”

我哥看着我,长长地吹出一口气。他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妈妈,熟了。您尝尝……”厨房里,传过来肖雁和老太太嘻嘻哈哈的声音。

“大生日的,你把老爷子气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哥点上了一支烟。

“我根本没想气他。他自找。”

他还是默默地抽着烟。

“我不踉你废话。我知道,废话对你早他妈没用啦。”

要说我哥比老爷子可聪明多了。他承认现实,所以我们永远不会急眼。和他谈话,我甚至时不时会想起在月坛公园见过的两个拳师。他们才不像《少林寺》的傻小子们那样,喊得乌烟瘴气,打得天昏地暗呢。他们不言不语,站得很近,你推过来一把,我搡过去一下,有时还面露微笑。我知道他们俩谁都模谁的底,可又谁也不服谁。所以在这推来搡去中渐渐的都有点儿乐在其中的味道了。

“你说得可太对了。”我说,“所以,咱们家全指望你啦。你就好好伺候着老爷子万寿无疆吧,有搂钱的机会就搂钱,有搂官儿的机会就搂官儿。放心。我不眼馋,也不生气。”

“唔,你这话倒像个爷们儿说的。不过,你干的事就未准有这份志气啦。”他有点儿得意,“真有种儿,你什么也别靠老爷子呀。弄不好,咱们哥俩儿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没错儿。”我笑了。我知道他会用这一套来嘲笑我的,“谁让爹妈给了我这么一副骨头呢。不过,明说吧,就那个破临时工,就那八十块钱,我后悔死啦。要是不‘栽’这么一回,我也不知道自己活得这么没劲。不过,你放心,我这就换一种活法儿啦。”

他不再说了,靠到沙发背儿上,又抬起眼皮瞟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轻蔑劲儿真让人受不了。

“你说得倒挺好。看来,还想再发愤一年,考个大学?”他把烟头儿拧进烟缸里。

“说不定。”我说。

“哼,你是读书的材料吗?”

“没准儿。”我说。

他又重新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

“说不定你还想当个满街嚷嚷‘瞧一瞧,看一看’的倒儿爷吧?”

“你别以为不可能。”我还是微微笑着。

“你拉得下那个脸皮吗?”

“看吧。”我说。

……

如果不是他的轻蔑拱得我心里一阵一阵冒火,我也不至于在老爷子的生日喜宴上翻脸。“白斩鸡”、“香酥鸭”、“红烧鲤鱼”、“东坡肉”;“双沟大曲”、标着V·S·O·P的法国白兰地、五星啤酒……我还没那么混蛋。

可是现在,我心里真他娘的受不了了。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要是不找个正儿八经的地方把老爷子的“赏”扔回去,在他们面前,就永远甭想扬眉吐气地当个爷们儿。

“来,爸爸万寿无疆!”肖雁总算又找到一个机会发挥她的才华了。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我哥那两片红红的厚嘴唇无耻地咧着。

“妈妈永远健康!”甜甜的,再加上一点儿不知是真是假的胆怯。地道的中国儿媳妇给婆婆的媚眼儿。

“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哥哥的喊声和老太太的笑。

“爸爸。”我站起来,满盛着白酒的酒杯递过去。

老爷子一怔,看了我一眼,迟迟疑疑地把面前的酒杯举起来。

“您的儿子要有点儿出息啦!”我说,“您把电视台的那个差使拿回去,还人家吧。哦,还有,昨儿晚上那八十块钱,我也还您……”

“森森,你胡说什么!”老太太截住了我的话头。

我没理她,一仰脖儿,把酒杯里的酒全灌到嗓子眼儿里,“可您也别再没完没了地把我当可怜虫,一会儿嫌我嘴臭,一会儿嫌我的头发长啦……”

说完了,我转身回到了自己房里。“咣”,撞上门,“咚”,倒到床上。这回,浑身上下真他娘的舒坦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