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鬈毛

“森森,起床!吃饭啦!”老太太在门外叫。

我早醒了。我睡的房间窗户朝东。现在,白色的窗帘一扑一掀,太阳光劈哩啪啦地跳进来。窗外的脚步声、说话声玻璃碴儿一样脆生生的。躺在床上,突然有一种躺在大马路边上的感觉。

我正蜷在毛巾被里胡思乱想。我要是把想的什么都说出来,那可太流氓啦。当然,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二十岁啦。“年轻人嘛”,老爷子爱说的半句话。啊前途。啊理想。啊四化。啊人生。你也得容忍一个小光棍儿望着对面阳台上晾挂的乳罩想入非非。

总的来说,我还是个“好孩子”。可这决不是因为我见了小妞儿不动心。在我们那个高考补习班里,至少有三个小妞儿给我递过飞眼儿。我他娘的哪儿招她们喜欢啦?其说不一。有的说,喜欢我有“幽默感”。有的说,喜欢我这鬈毛儿。也有一位,简直什么都喜欢。“卢森,你的作文写得可真好。我……我都有点儿崇拜你了!”杜小曦就这么说过。她是一个挺有味儿的小妞儿。两条长腿又直又匀,爱穿宽宽松松的红色套头衫,茁实的小乳房在里面时隐时现。为了她这么一句,我几乎晕在她面前啦。可事情就坏在她“什么都喜欢”上面。“你爸爸这篇文章写得可真好!卢森,你准能当他的接班人。”这就开始让我反胃了。“卢森,你这一瘸一拐的架势都那么潇洒!”活见鬼,那几天,我正为扭伤了右脚龇牙咧嘴。高考的前一天晚上,上完辅导课回家,她好像特意藏在路边等我。她穿上一件淡黄色的套头衫,精致的小乳罩清晰地从里面显现出来。“卢森,亲我一下吧!把你的灵感给我一点吧!”走到一片阴影下面,她的声音绵软得让人腿杆子打晃。更是活见鬼了,我有什么“灵感”呀,“馄饨侯”叫起来当场读作文的不是我,正是她杜小曦!再说,想玩玩就玩玩,这和他娘的“灵感”有什么关系?本来我还有点儿情绪,全让她这么一个“灵感”给搅没啦。“哟!”我愁眉苦脸地说,“那我可不亲你了,我的灵感就那么点儿,挺少的。再给你点儿,我怎么办?”“真傻假傻呀!”最后她哭着跑了。想起那情景,如今又怪让人遗憾的。我推着她的背往前走时,触着了她乳罩的挂钩,现在右手食指上好像还留着这感觉呢。不过我要是真的“啃”了她再和她扯上什么“灵感”之类的混帐话,那罪过说不定就受大啦。“我怎么能够把你比作夏天?你不单比他可爱,也比他温婉。”她会这样对我说。“你的甜爱,就是珍宝。我不屑把处境,和帝王对调。”我得这样对她说。我就什么也甭干,整天揉着胸脯子,捏着嗓门子,跟她对着背莎士比亚吧。

唉,这些小妞们中间,哪怕有一个不像杜小曦这样,我也早就不是“好孩子”啦。

“森森!”老太太又叫了。

“听见啦听见啦!”我懒洋洋地爬起来。

我们家吃饭都在过厅里。这过厅有一间房子那么大。除了饭桌以外,还可以摆下冰箱、食品柜和碗橱。小惠正站在食品柜前,往配餐面包上抹果酱,烤三明治。老爷子已经坐在饭桌前了。还是穿着那身白底蓝条的睡衣裤,一边看“大参考”,一边呷着牛奶。厨房里传出来鸡蛋下油锅的“磁啦”声。炸荷包蛋,老太太从来是要亲自动手的,她嫌小惠掌握不好火候。

我刚在饭桌前坐下,老太太就把一小碟一小碟的荷包蛋端出来了。

“一人两个,爸爸儿子别打架。”

格格的笑声。小碟子推到每一个人面前。我却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幽默。

“老头儿,今天总算没事儿吧?”

“呃……”

“呃什么?今天你是寿星老儿,午饭时森森和肖雁还回来呢。”肖雁是我哥的老婆。

“不会耽误午饭的。只是……团委有个同志上午来谈点工作。”

“森森,你今天也……”

“我还得给都都买放音机去哪。”

“那还用得了多长时间啊。回来的时候,上自由市场给我带捆葱回来。你可别像昨晚似的。我还等着葱使哪!”

老太太的心情好极了。当然,家里的气氛不坏嘛。“幸福的生活幸福的生活比哟比蜜甜喽。”

吃完早饭,我就骑着老太太那辆旧女车上百货大楼去了。花七十五块钱买下了那个混帐的放音机,送到了都都家。都都这小子还一个劲儿装王八蛋——“唉呀这是何苦坏了就坏了何必这么认真这可真不够哥们啦我真想骂你兔崽子啦干吗把这当回事呀……”

“那好那好。也是。哥们儿一场,就别让你不好意思啦!”我故意把放音机装回书包里。

兔崽子嘴角倒还咧着,颧骨上的肉已经他娘的冻住啦。

“别装了,看你丫挺的这份难受劲儿!”我又把放音机拿了出来。

他骂了我一句,给我拿苹果去了。

“我得跟你打听个人。”放下苹果,他又跑去关上了通往堂屋的门。他们家老爷子正在那儿给一个小柜上油漆。

我已经猜到他要打听的是谁了。说实在的,我时不时到都都这儿来臭聊一会儿,好像也有从这儿听到点儿她的消息的愿望。她和他都考上了师范学院走读班,一个在中文系,一个在历史系。我就这么贱!谁让我的右手食指上,还留着她脊梁背儿上那个小挂钩的感觉呢。

“你们班的杜小曦,怎么样?”

“挺好。瞧你小子削苹果的这个笨劲儿!”我说。

“你来你来。其实我在咱们学校就知道她啦,只是没说过话。这回上了一个大学,再说,我不是在作文比赛里得了个二等奖吗。她也得了个奖,表彰奖……”

“她就噘起嘴巴给你伸过去啦——啊都都,我可真崇拜你。亲亲我,给我点灵感吧!”

“你是听谁说的?”都都的眼睛瞪圆了,“李伟这小子真不是东西,我只告诉了他一个人,不许他传的!”

“根本不是李伟说的。我猜的。”我嘻嘻笑着,“你作文二等奖,她表彰奖,再往下……这不是明摆的事吗!”

这傻小子想了想,说:“是得服你。”

“你小子艳福不浅。”我说,“拿着你的苹果。”

他接过苹果,一边嚼,一边想着什么。

“嘿,不瞒你说,我还是第一次啃一个小妞儿的脸蛋儿哪。我的牙关都磕磕绊绊的打冷战。”

“啊都都,我……我晕……——她一准儿瘫在你怀里啦。”

“唉呀,你怎么说得这么准!好像你小子也干过这事一样。”

“她要是不晕,就是早被人啃过啦。”

都都的眼珠子都他娘的放出亮儿来了!

“走啦。”我把给自己削好的苹果塞到嘴里啃了一口,“我还得上自由市场给我妈买大葱去哪。”

“森森,森森,你再坐会儿,再坐会儿,我还得请教请教你。哪怕你吃完了苹果再走呢。”

我又坐了下来。

“你说,我们之间,我们之间还会怎么样?我……我怎么,怎么和她……”

“这他妈还用问。她说:‘啊,你的眼睛像星星!’你就说‘啊,你的嘴唇像月亮!’你干这一套还不跟玩儿似的?再不行,预备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选》,够使的啦。”

他眯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晃着脑袋,跟他娘的晕在了一支曲子里一样。

这小子还没听够。送我出门的时候,也张罗着换鞋,找车钥匙。他一定要跟着我去买那捆大葱。

这一路就全是他娘的没完没了的“杜小曦”啦。我要是把杜小曦跟我来过的那一套告诉他,他准保得连人带车翻在马路上。可我才没这心思呢。“啊,我晕!”杜小曦就是跟一百个老爷们儿玩一百遍这一套,我管得着吗?不过,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有点儿怪。当年杜小曦求我啃她之前,我可挺迷过她一阵儿的。我的座位就在她后面,我甚至时不时斜眼偷看她后脖颈上那淡淡的茸毛。可到了关键时刻,我他娘的一点儿情绪都没啦。现在呢,想到她倒在了别人的怀里,心里又有点儿不是滋味儿。

“……瞧一瞧,看一看,这小葱儿长得多聪明啊!”“您哪儿找去?哪儿找去?这么便宜的大白萝卜,哪儿找去?!……”“这是青口菜!您嫌老?您找嫩的去吧!”“别掐!别掐!您一个一个给我掐了,我还怎么卖?”……听听自由市场里的吆喝声、讨价声、骂街声,都比听他娘的一口一个“杜小曦”中听多啦。

“听说她爸爸在报社当记者?”

“唔。”

“我老有点儿自卑。我爸是工人。我们家,底儿太潮。”都都提着那捆大葱,追着我,在人群里挤着。

“全看你自己能不能唬住她啦!”没法子,有时候还得没精打采地应付他一句。

“猪头肉!猪头肉!一块九一斤的猪头肉!不好吃不要钱的猪头肉!”

“口条,口条,酱口条!誉满球的酱口条……”

“你说她够多少分,九十。有吗?……”

“敢情!你看她那两条腿!”

“嗨——嫩黄瓜,嫩黄瓜,一掐一股水儿的嫩黄瓜!”

“嗨——一把抓的小笋鸡儿啊,一把抓,一把抓,一块钱一只的小笋鸡儿!”

我们好不容易才挤到了一个松快地方。

“行啦,今儿一上午,整个儿给你兔崽子的‘杜小曦’搭进去啦!”我把他手里的那捆大葱接过来。

“把你当成哥们儿,聊点儿私事嘛,”他看了我一眼,“瞧你这不耐烦劲儿。你他娘的一点儿也不替我高兴。”

我说:“谁他妈替我生气呀?我的‘杜小曦’还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肚子里揣着哪。”

他一愣,看了我一眼,嘿嘿笑起来:“别装可怜相。我可知道,不光你们班,就连我们班那些小妞儿们,都公认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你别他妈骂我啦!”我可一会儿也没忘了昨天晚上在老爷子面前的那个臭德性,这会儿跟我提什么“男子汉”,可不跟他娘的骂我差不多。

“也是。”他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这假惺惺的样子可真让人讨厌,“你在事业上是得解决呀。男儿当立志。只要事业有了着落,就不愁没妞儿追你。”

瞧兔崽子这份德性!好像考上个破大学再加上那个二等奖,也算成了什么“事业”了,丫挺的就成了有一万个美人儿追着跑的英雄似的。

不过,如今我也确实就这么整个儿地完蛋啦,谁他娘的都有资格在我面前摆谱儿,跟都都这小子还生不起这份气。不信把杜小曦叫来试试,别看当年她上赶着求我“啃”一口,现在,她用眼皮子夹我一下就不错!

自由市场的围墙外面还像是市场。马路两边摆满了卖金鱼的、卖鱼虫儿的、卖马掌花肥的、卖耳挖勺的、卖竹衣架的……各式各样的小摊。蹬着平板三轮送货的“倒儿爷”们横冲直撞。“老农”们推着后货架上挎有两只大荆条筐的自行车,伏下身子,在马路当中晃晃荡荡。我和都都一起,顺着人流朝外走着。

“嘿,朝那边走,顺便看看倒腾摩托车的,怎么样?”

我知道那边有个摩托车交易市场,可不知道倒腾摩托车有什么好看的。不过,顺这条路拐上大街,好像倒清静一点。

“你可不知道。倒腾车倒是次要的。那儿成了老爷们儿抖威风的地方啦!”

都都说的不假。马路边的那片草坪上,早已不是两年前的景象了。那时候上面稀稀落落地停了几辆“嘉陵”、“铃木50”、“铃木80”,每辆车前围着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现在倒好,一过来我就看出名堂了,这他娘的哪儿是买车卖车呀,这是比谁的车子棒,再比车子后面驮的那个妞儿哪!

草坪上横七竖八地停了一片红红绿绿的摩托车。男男女女们,除了我和都都这号看热闹的,也除了那些可怜巴巴地开着“幸福”啦、“嘉陵”啦,这会儿缩在一边没脸臭显的傻小子们,一个个的神气不是像王子,就是像公主。“突突突突……”“川崎125”开来了。“突突突突……”“铃木AX100”开走了。搂着老爷们儿腰身,像风一样飘来飘去的,是一个个身材苗条、充满了弹性的小妞儿。

“嘿,这哥们儿又来啦,真够狂的!”

“‘本田400’!小妞儿也镇啦!”

人群中卷过一片赞叹声。一辆黑亮亮的“本田400”轰轰轰轰地开过来。戴着雪白“飞翔”头盔的爷们儿把右脚往地上一支,穿着牛仔裤、天蓝色绸衫的小妞儿一撅屁股,来了一个体操动作:修长的双腿向后一甩,双脚一并,跳下车来。她戴着一副蝴蝶形茶镜,一条浅灰色的皮带活像美国大兵的子弹带,松松垮垮地茸拉在胯上,双手拇指扣在裤腰里,野味儿十足。看热闹的、玩摩托车的,狼似的盯着这辆“本田400”和这位小妞儿,眼珠子都他妈绿啦!

“听听,听听人家那辆的声音,轰轰的!您这辆可好,梆梆的。趁早,换一辆。我跟您这么说吧,非‘250’以上的不行!”看热闹的人中间,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瘪脸儿好像特别在行。拍着一辆“铃木100”,递一根烟给它的主人。

“哥们儿,怎么自己不弄一辆玩玩?”

“谁说不想呢,这就是老爷们儿的玩意儿嘛!可……您给我钱?”

“轰——”大伙儿全乐了。

“完了完了,那您老在这儿子看、干说可太没劲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不知好歹。

“兄弟,那你可错了。其实,你不也这儿干看着哪?”

看来,瘪脸儿爷们儿是想给这位“小兄弟”上一课了。

“看不看足球?”

“看呀。”

“完了。你怎么不进国家队踢呀?”

“……”

“爱不爱看……大草原上骑马?”

“凑合。”

“完了。你哪儿弄马去?”

“……”

“看的是一种活法儿!爷们儿的活法儿!”他一伸手,“啪”的一声,打火机蹿起了火苗,他给“铃木100”递过去了。点上烟,斜愣了小孩儿一眼,拿着腔调说:“兄弟,你见过的世界还小!”

这回轮到大伙儿给小孩儿“一大哄”了。

“听过车间主任训话没有?”瘪脸儿更来劲了。

“瞧您说的,我是学生。”小孩子吧唧了一下嘴,摇头。

“每月月底,从会计那儿领四百二十大毛的滋味儿您就更没尝过啦。”

“……”

“要问你怎么跟老婆打埋伏,省出烟钱,您还是整个儿一个‘傻乎乎’吧?!”

“废话。”

“完了完了,说你见过的世界还小不是?……活吧!”

“活吧”,不知道是冲谁说的,好像是冲小孩儿,又好像是冲他自己,因为那以后他长出了一口气,那眼神里满是悲哀。

其实我不喜欢摩托车,要是真有辆特棒的摩托车,我也没这个瘾——驮个小妞儿来臭显。不过,瘪脸儿感觉是一点儿没错的。这些骑士们的活法儿可帮刺激人啦,这比都都那神气活现的模样更令人垂头丧气。

“怎么样,带劲吧?”都都说。

“没什么带劲的。”

“再看一会儿。”

“再看,我更觉得自己白活啦!”

我拍了拍都都的后背,一个人走了。

我还得回家去送大葱。

在五颜六色的摩托车群里,推着一辆旧女车,车后驮着一捆大葱,算是把我的德性全散出来了。

当然,我的伤心才不在于这捆大葱呢。

要命的是,我忽然间发现,我的活法儿也不过是我给老爷子总结的那两个字——“没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