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天使的眼泪-你竟敢如此年轻

安安送回曲宁,并没有急于离开。他一直伫立在水蓝郡的道旁,目视那座高楼发出的几缕昏暗的灯光,他在猜测,它们应该是烛光,或者是应急灯的灯光。他还在猜测,在那些光亮中,有哪一盏是属于果果的。后来,他看到为数不多的几缕光亮,陆陆续续地熄掉了,这才意识到,严密、傍大的城市系统,有时也会因为一次小小的变故,而造成某一区域的“短路停电”。此时的安安,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就像在天安酒店门前一样,焦头烂额,晃来晃去。

他期待白天,期待天亮后,果果能够从那座高楼上走下来。身后,呼啸而来的警车、军用卡车,把安安吓了一跳。他退在道旁的一棵樟树背后,目睹一群军警冲向了高楼。

不久,他听到了一声令人发怵的响声,随后,沉闷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压抑已久的安安顾不了公寓保安的阻止,他奋力冲向那座高楼。这时,一群军警正好押着果果走下台阶。她的双手垂放在小腹前,手腕上的手铐闪着刺目的寒光。那是一双无比白皙的手,一双特别专注的手。她曾经牵引他走进一个魔幻的世界,让他体验了男孩子长大后的淋漓畅快,拥有了男人钢铁一般的力量,享受了一个真正男人的美妙绝伦。更为重要的是,她让他从此不再憎恨女人,知道了男人与女人的珠联璧合。

安安大叫果果的名字。果果抬头看了他一眼,并在军警的押解下,缓缓从他面前经过。她停下来,足足看了他5秒。安安看见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但又始终没有开口。果果心想,这也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遇,从虚拟的网络走向残酷的现实,一切都将结束。她想把那个“赌约”的真相告诉他,向他道歉,但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为首的警察重重地推了她一把。

第2天,安安穿梭在城区派出所之间,他带着满满一兜看望果果的礼物,但没有哪一家派出所肯告诉他,果果究竟被羁押在哪里?他找到武汉市公安局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要求见一见果果,如有可能,他将为果果提供担保。接待他的一个女警官说,犯罪嫌疑人在押审查期间,不可以接见。案子没有搞清楚之前,更不可以担保获释。安安软磨硬泡,不停地向那名女警官说着好话,并许诺给她好处。可是,一身正气的女警官就是不为所动。直到下午快要下班了,女警官在关上办公室之前,突然盯着安安问:“你是她的亲属,还是她的男友?”

安安回答不上来。他既不是她的亲属,也不是她的男友,他什么也不是!

他沮丧地离开了,现在又变成了一只无头的苍蝇。

不日,从武汉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驶出了一辆警车。警车通过人口稠密的街区,通过东郊飘雪的广袤田野,停在了一座废弃的砖瓦厂前。一群警察押着手戴手铐的刘加,向工棚走近。经历了冬季的狂风,工棚上方用竹席搭盖的简易棚顶,被吹得七零八落。警察推开工棚虚掩的大门,天顶泄露出了几道雪白的光线,把一个孤立的铺位照得雪白雪亮。

警察问刘加:“是这儿吗?”

刘加耷拉着脑袋,哀丧地回答:“是在这。”

几个年轻俊朗的警察,开始伸手去拆除那个用砖块砌成的铺位。在拆到一半的时候,他们从中找出了一块用塑料布包裹着的、如同砖块一样大小的东西。像如获至宝,他们将这包东西,交给了一直站在一旁观看的另一名中年警察,他今天没有穿着那身薄面的黑色西服,而改穿了一身整洁笔挺的新式警服!他把那包东西接过来,打开。这正是他急切寻找的关键物证——一包重达1500克的海洛因!

警察转身面向刘加。“你交待彻底了吗?就只这多?还有没有?”

“警官,我全都交待了,就这多。”刘加坦白地说。

警察一把将他拉了过来。“你不老实!这是什么?”

警察在拆除砖铺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一些散落在砖缝中的海洛因粉末。根据这个迹象,他们断定刘加隐藏的毒品决不止一包。其实,那是不久以前,刘加每天提供给曲宁吸食的散装海洛因!曲宁乘那几个人看守不备时,将它们偷偷扔掉了!

警察继续拆除砖铺。在满地的碎砖断块当中,他们找到了一张写满人名和画满图形的纸片。曲宁凭着自己的记忆,把接触过刘加的人名,以及他们在广州、武汉等地交往的地点,以及人物相貌、地形特征等等,都一一记录了下来。在那张纸片上,还有一组莫名其妙的数字,这让后来的警察很费了一番心机。

刘加的脸色顿时绀紫。他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乱舞一气。然后,他朝着天空破口大骂:

“曲宁!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的骗局,你耍了老子!也耍了所有的人!”

警察押着刘加离开了这个废弃的砖瓦厂。后来,他们根据曲宁留下的零星线索,在广州市公安局的配合下,勾勒出了一张详尽的毒贩交易网络图,并成功地打掉了一个盘踞在广州、武汉两地的贩毒团伙。至于那组数字,警察始终未能破译,它们既不像电话号码,又不像银行帐户,倒像是小学生考试的各科成绩!

武汉各媒体正面报道了这起由公安机关破获的贩毒案。安安拿着当天的报纸,前前后后看了3遍,他隐隐约约觉察出,在这条新闻的背后,果果和曲宁还真与这起贩毒案有着某种的联系。安安心想,果果这时也应该没事了吧,她出来了吗?还在武汉吗?在牵挂果果的同时,安安还在为另外一个人痛惜:那个傻巴拉几的曲宁,终究没给自己留下一个比拚实力的来日,真是可惜!

2001年的圣诞节这天,安安租了一辆美国道奇,在武汉三镇飙车。他要试试自己的骨子里,到底具不具有做老板的那种感觉。

他把“非常假日”做得如日中天,日进斗金。在“非常假日”旁边,是一家经营不善的小酒馆,安安出高价把它收购了,现在“非常假日”的营业面积是他接手时的2倍多。安安的计划是,他要把“非常假日”做成连锁公司,遍布武汉三镇,遍布全国各大城市。做生意是情理之中的,更重要的是他要建立自己的据点,寻访果果的据点。

安安把武汉的大街小巷找了一遍又一遍,依然没有发现果果的踪影。他终于相信了,水蓝郡高低有致的台阶,证明了一个阶层与另一个阶层的距离。他们在那里相距之后,果果真的讨厌安安了,她真的远走高飞了。但是,安安同时还坚信,那个从一个城市飘往另一个城市的女孩,就像浮在半空的一片云,不管她在哪个城市落定,只要走进同一装修风格、同一经营模式的“非常假日”,她就会知道,安安还在等她,也不管她是不是曾经的毒贩!

他把车开进沿江大道,减速。这块100多年以前外国殖民者的租界地,矗立着一座座欧式建筑,岁月的风雨,在它们清水红砖的墙体上留下了痕迹,却又不失昔日恢弘的气势。在它们中间的水泥街面上,挤满了节日出行的人群。安安左打方向盘,进入上海路。上海路天主教堂的圆形塔顶,传来了悦耳动听的圣诞钟声,这时,有一群天主教徒排成长队,依次从拱形的大门走出。

他们刚刚做完弥撒。

在一处人行横道,安安把车停下来,礼貌地让这群教徒顺利通过。亲历了自己的爱与恨,阅历了别人的生和死,安安学会了礼貌!有一个妇人落队了,在车行道上不紧不慢地缓行。安安按了按喇叭,她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缓行。安安打着发动机,把车打了一个小弯,从她的身边慢慢驶过。无意中,他瞟了一眼后视镜,突然一惊。他看见那个妇人竟然长了一副和四姨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有些苍老,头发也有些花白。

安安把车停在路边,摁下车窗自动玻璃门。他确信这就是四姨!他下车,叫四姨,大叫四姨。四姨也认出了安安,她说:“你是安安!”

安安请四姨上车,伸手去扭动汽车钥匙,却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他想起来了,侧身对四姨说:“四姨,你坐后面吧。”

四姨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安安知道了,四姨的耳朵现在不好使。于是,他就大声地说:“你的位置在后面。”

在他看来,四姨才是真正的老板,他安安只是四姨手下的一个普通员工,老板和员工是不能平起平坐的。四姨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依然透出昨日的硬朗。“不要紧,坐在前面听得清楚!”

安安边开车边和四姨交谈。“四姨,你还好吧?”

四姨大声地回答:“好什么呀?我现在是穷光蛋一个啦!”

安安又大吃了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原来,四姨的公司曾计划投资兴建一座大型超市,项目上马后,资金又一度出现了紧缺。公司会计师建议四姨向银行贷款,四姨照办了。眨眼功夫,外资超市一家紧接着一家在武汉落地开花,把四姨在建中的超市挤得喘不过气来。等到贷款到期时,四姨的超市还只是一个框架。四姨又气又急,偷偷把房产和汽车卖掉了,关了公司,还清了银行贷款。那天,四姨去“麦德龙”,就是抱着不服气的心态,要看看外资超市是怎样抢占武汉滩头的。她还抱着侥幸的心理,想顺便会见那个德国老板,和他谈谈能否合资联营的事情。可是,四姨公司的经营状况已是风声鹤唳,这在一些知名商人当中,已经成为了公开的秘密。四姨先前认识的那个德国老板,不仅不见四姨,还让中方主管照单罚了四姨20元炒蚕豆的钱。

其实,去“麦德龙”之前,四姨已经知道自己无回天之力了,她决定把唯一的一间“非常假日”留给安安,然后去香港。临走的前,她为他买了四季换洗的衣物,她以为再也见不到安安了。她对这个比自己小了近30岁的男孩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感觉,像儿子,又像情人。不管像什么,她是从内心里真正喜欢这个男孩子。如果不是公司的突然变故,她想在将来,当她老了的时候,把整个公司都送给他,也非常乐意。但她现在只能送给他一间“非常假日”,当四姨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她就静心地等待那个香港人的出现。可是,屋漏偏逢阴天雨。那个香港人答应在约定的时间来武汉,也答应和四姨在香港举行婚礼,可就是一直没有出现!他卷走了四姨剩下的财产。现在,她手中只有一纸空洞的结婚证和一本伪造的护照了。

安安听完四姨的叙述,猛加油门,又猛踏刹车。然后,他猛一拍方向盘,大骂了一句:“老子轧死这些老乌龟!”

四姨爽朗地笑了起来,随口念出一段经文:“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惟有主的道是永存的。”

安安在心里说:“咳,四姨就是四姨!”

不知不觉,安安把车开出了市区,向北驶去。一路上,他们谈笑风生,像从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车上机场路,前面就是武汉天河机场了。这时,有一架波音747腾空而起,盘旋一周后,掠过了道奇轿车的车顶。

机舱内,一位身穿牛仔工装裤的女孩举头蹙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稍后,她把一只手紧贴于小腹之前,另一只手在前胸口袋里摸索,那里有一张武汉市公安局委托司法鉴定机构所作的妊娠报告单。在低头一瞥的刹那,她的头发像乌黑乌黑的绸缎,轻盈地飘动起来。其中有一根像栗色的丝线,缓缓地垂落在飞机过道的地毯上。这是惟一的一根栗色,经过时间的漂洗,她现在的头发恢复了最初的本色。她弯身,想拾起那根栗色的头发,这时,腹部忽然有了一阵微弱的、规则的踹动。她知道这是一个生命的延续,昭示着他们之间的爱情才刚刚开始。于是,她放弃了那根栗色的头发。

她觉得自己放弃的理由,是因为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刽子手。3个多月前,她心血来潮地搭乘飞机,从北京跑来武汉,在漫不经心中,她联合了那个未曾谋面的曲副司令,对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孩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围追剿杀。那时,他还是一个情窦初开、心智懵懂的孩子。她让他过早地看到了这个赤裸裸的世界,她欺骗了他的眼睛,也欺骗了他的心情。其实,那时她自己,就是一件空洞的、假悻悻的外衣!

她为那个男孩子改变了自己,这算不了什么。但她不能容忍别人,有意无意地歪曲了那个男孩子。只要一想起在收审所那场偏离主题的审讯,她就想哭。

“说说你是怎么认识曲宁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怎么评价曲宁?你认为他是天性聪明还是傻笨呢?他真的吸毒成瘾了吗?他真的患有精神疾病吗?”

她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要快被那个威严、又不怀好意的警官逼疯了,就急切、连续、大声地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呢?比如……”

班机在继续升高。“我想乘坐飞机,和你一起旅行!”她的耳边响起了男孩临终前的声音。她想哭。现在,她痛恨当时为什么没有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那只是点头和摇头的模棱两可,竟让一个愚直、笨拙的男孩子,在刹那间,做出了永无更改的错误选择。她想哭。现在,她的一只手窸窸窣窣地摸出了那张妊娠报告单。她把整个一张脸,俯贴在这张掌心大小的纸片上,深吻,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呢喃:“我带你乘坐飞机,旅行……”

她把双手紧贴于小腹之前,掌心又有了微弱、规则的跳动。她相信,一定有人听见了她的呢喃。她想大声说出,一抬头,两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她强忍着不要哭出声。于是,坚定地把目光移向了窗外。和一个人一起鸟瞰底层,旗杆一样笔直的楼宇,旗盘一样整齐的平畴,蚂蚁一样蠕动的汽车。

班机从云层穿行。这一切,一切,都被薄薄的雾气覆盖上了一层灰白色。最后一次放眼脚下的城市,她想,这个灰色的城市,带给人的疼痛既是身体的,也是心灵的。而心灵的东西,原来就是一个人最初的本质。就像她的子宫包藏的人性!

班机冲出云层,机身轻微一抖,她轻微一颤。这时已是隆冬,她的衣着依然如秋日一般单薄,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的那个样子。她突然掩面饮泣。空姐走过来,关切地询问:“需要我为您服务吗?”

她说:“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她还在小声地对空姐说着什么,接着,交给空姐一只彩色的小锦盒子。

空姐手托这只锦盒,走进了驾驶舱。这时,飞机已经上升到8千米的高空。

她再次把头转向窗外。一枚用铂金和黄金打造的男戒,从8千米的高空坠落。上面有一粒米粒般大小的玫瑰,花瓣是黑色钻石,花蕊是白色钻石,像一滴天使的眼泪,永远留在了武汉。

地面,四姨对正在飞车的安安说:“再往前走就回不去啦!”

安安掉转车头,在飞机投下的巨大的阴影下,一路向前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