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没救了-你竟敢如此年轻

曲宁潜回刘加的服装店,周围一点亮光也没有,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敲打卷闸门,没人应声。从前,刘加的远房亲戚守店的时候,一直非常警觉,他那双耳朵就像一只猎犬的耳朵,稍有风吹草动,就“汪汪”叫个不停,他带有浓厚的乡下口音,曾让曲宁听起来忍俊不禁。

在凌晨4点,这只猎犬难道真的睡死了、失去灵敏了吗?他退到服装店对面的巷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加的门面,等到天亮,只要刘加在门口一出现,曲宁就会立刻冲上前去,扭住刘加,向他讨回被骗走的那2万元钱。然后,带着这些钱,和果果一道离开武汉。他们会找一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住下来,男的耕田、读书,女的洗衣、做饭,然后生养一群孩子。等朱美丽下次回国的时候,让那个肥胖的女人大吃一惊。那时,中国的乡下比美国的洛杉矶还要好,因为中国的小公鸡不仅会啄米,而且还会下蛋!

巷口的北风,犹如刀口下飞舞的冰渣,直往曲宁的脖子里钻,并贴在前胸后背,让他浑身上下一阵生痛。他竖起衣领,双手抱在胸前,弯腰蹲在地上,俨然一只警惕的猫头鹰。

有一个人影在眼前一闪,鬼鬼祟祟地在对面的店门前摸索。曲宁迅速弹起身子,大步流星地赶上前去,猛地一开口:“刘——加!”他一个“加”字还没有喊出声来,就有一个人闪电似地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巴。曲宁顿觉心急气短,回头一看,正是刘加的远房亲戚。

一声高喊和一番响动,让刘加蓦然一怔。这时,他刚刚把卷闸门打开,看样子,是趁黑夜回店拿什么东西的。只见他侧身一闪,曲宁的身子也就连同他的身子,一起被卷入了卷闸门内。随后,刘加的远房亲戚快速地关上店门,拉亮了一盏电灯。

刘加惊魂未定地说:“你搞什么鬼名堂,吓我!”

他的脚边散落着一些破旧的纸箱和布袋,衣架上、墙橱中的成品样衣,一件也没有了。曲宁心想,幸亏来的是时候,再晚一步,这小子就脚底抹油——抽溜了。曲宁冲着他大声说:“你把那2万块钱还给我!”

刘加这才缓过神来,明白了曲宁的来意。他不耐烦地说:“不是说好了吗,等那批货脱手后平分?”

曲宁几乎是吼道:“我不要跟你平分,也不跟你一起犯罪!你把2万块钱还给我!”

刘加哀声叹气地说:“最近风头很紧,闹钟都停摆了。这货出不了手,我哪来钱还给你?”

曲宁揪住刘加的衣领,愤怒到了极点。“我管不了那么多,如果你不肯还钱,那我就去报警!”

刘加向他的远房亲戚使了一个眼色。说时迟,那时快,曲宁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根绳索,迅速地绑住了他的手脚,再加上一块脏布袋套在头上,使他喘不过气来。

灯熄了,屋里屋外,漆黑一片。

果果从卧室找到起居室,再找到盥洗间,她喊着曲宁的名字,还是没有曲宁的影子。就像2个多月以前,他在天安酒店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一次,果果只是有点人去楼空的一时落寞,而这一次,她有了兀自的手足无措。她不知道曲宁是不是因为受到朱美丽的羞辱而离开?也不知道曲宁现在是不是回到了他父母的家中?她不敢去拨打那个军线电话。

果果以极大的耐心在等待曲宁,那种等待是山火的蔓延,星星点点,直到蓬勃发生,烈火攻心。当曲宁无意走进她的生活时,她那时是那么的漫不经心,有意无意地去做自己喜欢做的儿戏。她是一个极端的自私者,从来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从前,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过于忙碌与紧凑的步伐,常常使她还来不及回头,去望一望自己所遇到过的男孩,就要匆匆出发了。这中间,除安安之外,她还喜欢过一个人,那就是先旗。先旗是她惟一不敢靠近的男性,她就把他当着是一位大哥哥,去喜欢他身上的豪迈,喜欢他内心的坚忍,还喜欢他对艾米独一无二的爱。如果不是艾米,她一样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喜欢他的披肩长发,病态的面容,蛇一样灵活的腰枝。那天,先旗误吻了她的脖子,那种感觉,有一点像曲宁在她身上的感觉。先旗死后,果果把先旗和艾米的爱情,把自己和曲宁的爱情作过比较,觉得自惭形秽。于是,她拼命工作,想赚更多的钱,然后,像先旗和艾米一样,认认真真地,两个人相守……现在,她想守住的那个人,又一次离开了,她觉得这与自己有关,是自己一贯的劣行,气走了曲宁。

下午,果果开始动身,提前去电台上班,她第一次不坐TAXI,而改为步行。从武昌租住的寓所出发,到电台所在地——汉口解放大道,大约需要3个多小时的路程,这中间必须穿过人口稠密的街区。更重要的是,果果将从军分区家属大院门前经过,那个戒备森严的大院,由两个荷枪实弹的哨兵把守,他们一动也不动地面对前方,那里有一块空旷的绿化地和一幅“三代核心”的巨幅画像。

敢冒天下大不韪的安安,在军分区家属大院门前撒下罗网后的数日,突然想到了那两个苦苦等候起网收获的民工。这是一个既滑稽又有点让人心酸的恶作剧,主雇双方,绞尽了脑汁,一方因情所困,另一方为钱所逼。其实都是天涯沦落人,可怜得很!下午闲来无事,安安打了一辆出租车,又开始了一段重复寻找果果的历程。坐在车内,他特意让司机把车开到军分区家属大院门口,他想看看那两个痴心不改的民工,还会不会坐在那里白日做梦?他们早就不空耗时日,玩那种无聊的纸牌了,进城之前,听说过城里骗子多,骗钱财,骗女色,但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人骗走了时光。这个惨痛的教训,使他们深刻地认识到,天上真的掉不下来馅饼,手艺人迟早还得重操旧业。现在,他们在脚边,又重新摆起了装有泥刀、泥铲的灰桶!

安安让司机停车,并递过几张百元大钞,委托这名司机去交给那两个民工。司机和民工都纳闷了!只有安安看着那几张纸币轻轻落进了灰桶,才会坐在车厢里舒心一笑。司机返身走了回来,问安安,他们是你的乡下亲戚?安安没有直接回答。司机愣了半天,方才启动车子。头戴白色棒球帽的安安从TAXI窗口伸出头来,想和那两个民工最后打一声招呼。当他面朝南方的一瞬,他今生永远也不可能知晓,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扭头,他又错过一段机缘:向北的一方,果果正在人群中朝他移动!这时,TAXI开得非常缓慢,他看见两个民工正低头喜孜孜地数钱,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看到了安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安安的眼神游过他们的头顶,那是天穹下的一块巨幅画像。

果果走动的身影也越来越近,她的眼神掠过街面,同样是天穹下的一块巨幅画像。车内的人和步行的人,被这幅巨大的画像隔开了,拉远了。没有人发现这有什么异常,仅仅是路过错过,是两个人的不同方向,是两个人不同的寻找。

在武汉近郊一处废弃的砖瓦厂旧址,纵横码放着一排排没有烧制的砖坯,经过长时间的风吹雨淋,无数的砖坯缺棱少角,东倒西歪,显露出一副破败、残缺的景象。在一间硕大无比、却又四面透风的工棚里,曲宁被绑住手脚,蜷缩在一张砖块堆砌的铺位上。他高声叫喊:

“刘加!放我出去!”

刘加的远房亲戚和另外两个看似凶蛮的男青年,在不远处席地而坐,正忙着“斗地主”。那个远房亲戚也许是刚刚输完钱,露出了一脸的凶恶。“叫什么?再叫,斩了你!”

曲宁挣扎着坐起来。“把刘加叫来,我有话要说!”

“刘加到市内找买主去了,等他做完这笔生意,自然会放了你!”刘加的远房亲戚不耐烦地说。

曲宁极力挣扎,想挣脱捆在身上的绳子。“现在就放了我!你们这是绑架!是勒索!”

“绑架?哈哈,你得感谢我们绑架了你!你不是想过田园生活吗?你看看,这里多美、多安静啊!还有我们免费为你提供的食宿,免费提供的专职保镖。小子,你有福气啊,比你那个当司令的爹待遇不差!”刘加的远房亲戚说完,3个人一同哄笑起来。

曲宁简直要气昏了,从口中喘出了粗重的热气。这些热气,经冷风一吹,沾在他的睫毛上,又凝聚成一些微小的水粒。

刘加的那个远方亲戚趁热打铁,他羞辱曲宁:“听说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妖精床上功夫很厉害?你受不了她了,你被她整得阳萎早泄了?看看,你多么年轻啊,怎么那么不经用啊?”

他从口中拿掉半截燃着的香烟,慢慢踱到曲宁的跟前,猛地一伸手,把那个烫人的烟蒂,塞在了曲宁的裤裆。“来,让我给你加把火!”

又是一阵哄笑。

曲宁屈辱地把头扭向一边,两眼噙满泪水。

刘加垂头丧气地钻进了工棚。曲宁怒目圆睁:“刘加,你快放了我,要不然,你罪加一等!”

刘加满不在乎地说:“老同学,我怎么舍得放了你呢?我不是说过,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我现在有难了,也只好委屈一下你了。”

曲宁恼怒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你是我的摇钱树,你是我的保护伞!你配合我把生意做成,还是那句老话,咱哥俩五五分成。”刘加走近曲宁,假悻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曲宁故意问:“我怎么配合你呢?”

“第一,这事就咱哥们几个知道,你要保守秘密,不许报警!如果万一有什么事儿,你给兜着,你爸是司令,他会想办法救你的。第二,现在‘条子’盯得很紧,慌货的人都不敢慌货了。货不出手,我的手头就紧,我想找你老婆借一点周转金。你老婆果果呢,其实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拿了这笔钱,你就回家去,你还是曲家的公子,我还是你的兄弟,等我赚了钱,我加倍偿还给你,就算是你在我这儿存了高额利息。怎么样?这两个条件你要是不答应的话,那我们的事,肯定要‘翻兜’,一‘翻兜’,你也跑不脱。想想看,虽然你是曲副司令的儿子,可你吸毒、贩毒、运毒啊!”

“呸!你做梦!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曲宁斩钉截铁地说。

刘加一声冷笑。他的远房亲戚和另两个男青年一拥而上,将曲宁死死地按倒在冰冷的铺位上。他的脸颊一侧,紧紧地贴在一块又脏又破的被单上,那气味比广州收容站被单的气味还要难闻,他想呕吐。

刘加取出一团锡箔纸,展开,露出少许白色的粉末。他点燃打火机,在锡箔纸下面熏烤,不一会儿,锡箔纸的上面,升起了一股淡淡的、白色的烟雾。

烟雾散发着奇异的香型,是曲宁恨之入骨,又欲罢不能的香型。刘加用一支吸管吸着那些烟雾,再凑在曲宁的脸前,不时地往他的鼻孔中吹着这些烟雾。曲宁在不停地挣扎,用力地把头偏向一边。看得出来,他想抵制。刘加把那个锡箔纸交给他的远方亲戚托着,自己腾出一只手捏住曲宁的下巴,同时用另一只手握住吸管,继续对准他的鼻孔。曲宁屏住呼吸,脸被胀得通红。最后,他的脑袋无力地下垂,昏了过去。

果果把手机一直开着,放在枕边。她怕手机在漫长的黑夜中突然断电,又起身去找出充电器,插上了电源。这样,即使是手机在自身无电的状况下,她偶尔睡着了,手机都能将她叫醒。

她根本睡不着,现在非常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给曲宁买一部手机?果果曾经要送给曲宁一部手机,他们甚至在专卖店看好了一款“诺基亚3350”,1380元,最低价了,是深蓝色的机壳,小巧玲珑的那种。曲宁拿在手里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说:“我没有朋友,要了手机也是浪费。而且,我爸知道我有手机会不高兴的。”

果果大笑不止。“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呀,还可以发短信给我啊。你现在又不在父母身边,那么怕曲副司令呀?他平时不用手机吗?”

曲宁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我要了手机根本无用。我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哪还用得着手机?我爸啊,他有手机,是单位配发的。不过,他从来不用那玩艺儿,在祝秘书手里拿着。有事了,我爸只管对着手机说话,或者听对方说话。”

“真是一个古怪的老头子!”果果那会儿说。

凌晨,枕边的手机突然叫了,她惊喜地抓起。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果果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之后,果果的手机又响过了3遍,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她猜想,这个电话可能就是曲宁打来的,像她来武汉的第一天深夜那样,她漫无目的地重复3遍,拨出了同一个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是她当时并不认识曲宁。现在,曲宁给了她3遍铃声,是不是说他也遇到了什么困难或危险,也需要她的特别帮助?

曲宁醒过来,是第2天的早晨。万丈阳光穿透头顶破败的竹席,洒在空空如也的工棚内,给这个罪恶阴森的角落,平添了少有的生气。曲宁像是九命玉猫还魂一般,脸颊潮红,精神抖擞。他对刘加说:“我真的受不了你这一遭,我认输了。”

刘加顿时兴味盎然,走近曲宁:“你想通了?”

“嗯。我想通了。”曲宁接着说,“我回去以后会按照你的计划行动的。不过,你要给我些时间,让我找准机会。”

“可以!老同学嘛,你信得我,我就信得过你!”刘加眉飞色舞。

曲宁急忙问:“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去了吗?”

“现在不行,我们还得在这儿多呆一些时日。”刘加一口回绝了。

刘加心中生疑,他怕曲宁使出的这一招,叫缓兵之计,是骗他回到武汉之后,好立马叫来警察,把他给一锅端了。刘加的恶毒在于,他要把曲宁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听他的话,依他的计策行事。曲宁这小子,真是一棵不可多得的摇钱树,一把不可多得的保护伞,放了他,就是等于出卖了自己。

“好吧,我听你的。现在,我很想再吸一口!”曲宁对刘加说。

刘加从内衣口袋掏出锡箔纸,在曲宁的面一晃。“我给你的这些,都没收你的钱啊!我这可是看上老同学的面子了。”他双手剥开,一边点燃打火机,一边吩咐人找来了吸管。

曲宁说:“我自己来!你这样,我不方便!”

刘加说:“老同学,你不会跑了吧?”

“要跑,我早就跑了。从广州回来后,我还会找你?”曲宁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刘加也叹了一口气。“我这也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了,让你陪着我一起受委屈。老同学,你不会怪罪我吧?”

曲宁说:“上了你这贼船,想下也下不了啦!只要不碍大事就好。”

“不会,不会。我做这个很长时间了,你看我身体好好的,在外面也没捅什么娄子。以后有了你的加入,就更加保险了嘞!”刘加连忙说。

曲宁用头示意绑在他身上的绳索,对刘加笑了笑。“你这样对待老同学,不太礼貌吧?”

刘加不好意思地招了招手,让人解开了曲宁手上的绳子。曲宁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等解掉脚上的绳子,就当着他们的面,贪婪地吸食起来。

刘加吩咐他的远房亲戚,每天给曲宁弄些好吃的,不要亏待了自己的兄弟。其实,他还有一个更阴险的招数,就是每天亲自给曲宁送来一包锡箔纸。他要曲宁成瘾,然后,乖乖地听他的摆布。

果果的手机在凌晨又响过了3遍,可是,对方始终不肯说话。她看了看来电显示,电话号码是变化的。这个神秘的电话,简直快要把果果逼疯了。怎么老不说话?不管是谁,哪怕吐一个字也行。她想,一定是曲宁,曲宁一定是被那个凶神恶煞的曲副司令控制住了,或者是被那个阴险多端的祝秘书控制住了。

果果既不敢关机,又不敢接听。只要手机一响,她都会心惊肉跳。可从这天以后,果果的手机一直哑然无声,仿佛一切都归于平静了。这让她暂时吐出了一口长气,同时又让她长久地紧张万分。平静,有时意味着更大的灾难!没有铃声的夜晚,果果会捧着手机,渴望它再次响彻房间,哪怕它是从地狱发出来的催魂夺命一般的鬼叫。可是,她把手机放在掌心,就像捧了一块沉睡多年的哑石。果果气恼地把手机扔在地上。

曲宁彻底堕落了,刘加渐渐地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他竟浑然不觉。每天上午有一段时间,刘加的远房亲戚会带着另外两个人,远远地跟在曲宁的后面,他们在砖坯堆码空出的小道上散步,呼吸着郊外清新自由的空气。有了这样难得的机会,曲宁既不逃跑,也不和他们说话,独自在前慢慢走动。他走路的样子,特别奇怪,像学前儿童,一蹦一跳的。有时,他和他们相隔远了,曲宁就自觉地停下来,等他们跟上一定的距离。有时,他走累了,就站在砖垛前,从上至下,从左至右,一块一块地去数那些怎么也数不清的砖坯。从他口中发出的那种傻乎乎的声音,让人听见了直想落泪。就连看守他的那几个人,也背着刘加私下议论,这孩子没救了,都是刘加给坑的。

刘加把整整1公斤海洛因绑在曲宁的腰间,再递去一包散装的白色粉末,催促他吸完。在迅疾的转身忙碌中,刘加要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带上曲宁去武汉东郊的某一地点,完成他一直想完成而始终没有完成的一笔交易。他不敢乘车,在进城的公路上,有一个公安检查站。他要避过检查站,在某处的一个角落,监视曲宁与对方接上头。

这一切都是刘加与对方事先商量妥当了的。只等曲宁走近那个角落,那边的人就会从曲宁的身上解下海洛因,然后把准备好了的钱交给曲宁带回,而刘加就在附近的不远处潜伏着。他想,如果事情万一败露了,被抓的只能是曲宁,他刘加完全可以从容地溜之大吉。

刘加的远房亲戚在前带路,曲宁夹在其中,刘加殿后,一群黑影在萧瑟的羊肠小道上像蜗牛一样爬行。这是一段漫长的、充满荆刺的坎坷之途,他们向武汉的方向行进,路边不时有几只被惊吓的小鸟,“扑腾扑腾”地乱飞。曲宁的心头一紧,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吗?从一个牢笼中挣脱,落入另外一个牢笼之中,这就是一个还没有来得及步入社会的大学生,前方所面临的种种险境。有一块土圪瘩把他绊了一下,曲宁一个趔趄,几乎被摔倒了,但他向前大跨一步,又重重地站稳了脚跟。刘加在后面催促:“快走!”

看不出来曲宁现在的表情,但他的步伐比刚才更加有力。这得益于他的父亲从小每天清晨带着他的跑步训练,以及6岁那年把他扔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让他在荒郊野外能够找到回家的方向。中途,刘加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临时通知对方,交货的地点就在公路的某一段路面。他特别害怕被警察盯上,也特别害怕在交易过程中出现变故。为了保险起见,他选择了公路。因为这是进城的唯一的通道,他可以在通往市区公路的那端,安排自己的远房亲戚等人埋伏守候,如果曲宁想逃跑或者那边的人想“黑货”,那将有一场血腥的砍杀。

终于上了公路,这公路的两旁,有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不知什么时候,树叶都掉光了,突兀的枝杈黑压压一片,遮住了整个天空。他们一群人停下来,站在那里不动,刘加摁亮手电筒,照了照白杨树中间的一处界碑。水泥浇注的一个板块上,有一行凹进的黑字:“武汉23Km”。这几个字,在手电筒一晃之下,很快就不见了,但又被曲宁牢牢记下了。

“你就站在这儿。10分钟后有人来找你,拿了对方交给你的东西,你就朝回走,不要回头,一直往回走。听清了吗?”刘加吩咐曲宁。

曲宁毫无表情地说:“知道了。”

公路上,偶尔有夜行的长途汽车呼啸而过。它们发出的强烈灯光,照得曲宁睁不开眼睛,他伸出手,在眼前遮挡了几下。10分钟,是一个极其短暂又极其漫长的时间刻度,指针在夜光表的表盘上轻轻一跳,也许什么事情都可以一晃而过,那么平淡无奇;也许突如其来的事情就在倾刻发生,又那么惊心动魄。曲宁看见了对面有3条黑影在向自己走来,他估计那就是刘加的买主。

他站在哪儿没有动弹。3条人影越走越近,就在相距不到5米的时候,打头的那个人加快了步伐。突然,从曲宁的背后,有一辆汽车朝武汉的方向驶去,车头的强光照亮了整个路面和半片天空。在这辆汽车前灯的照明下,曲宁分明看见了对面由几辆军车和警车组成的车队,正朝他这边加速驶来!领头的是一辆军绿色吉普车,祝秘书从前座上探出了半个身子,手中正举着一把54式手枪。

在两路汽车前灯交错的瞬间,曲宁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空白,并且密布了整个天空。他迅速一闪,在界碑的后面,有一条顺着公路延伸的水沟。

凌晨1点多钟,曲宁满身泥污地摸回了砖瓦厂,这让刘加意外万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场交易,竟被自己认为信得过的买主给出卖了。他更没有想到,曲宁这小子明明是可以逃走的,可他偏偏自己找了回来,把那整整1公斤海洛因,又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了他!

刘加决定离开砖瓦厂,他要带曲宁返回武汉,然后找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当然,曲宁是不能再留在自己身边的,他既是一枚令人胆战心惊的定时炸弹,又是一颗炙手可热的掌上明珠,留之可怕,弃之可惜。刘加思来想去,一个以前曾经酝酿过的计划,现在逐步清晰了。在回武汉之前,他要孤注一掷,大捞一笔。

果果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在阒静的凌晨,铃声一阵比一阵紧急,让人听起来格外刺耳。响过3遍之后,果果一把抓住手机,紧贴在耳边。

“喂!是不是曲宁?”果果急促地问。

电话那边终于开口了,可那是一个含混不清的中老年人的声音:“你想找曲宁吧?”

果果听不清楚,她大声喊道:“你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曲宁在我这儿。他欠我10万块钱,你替他还钱吧!”这会儿,又换了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曲宁的朋友,刘加,你认识的。快点还我钱吧!”

“曲宁为什么欠你的钱?他现在在哪?我怎么还钱你?”

“你将钱打在我的卡上。过几天,曲宁就会和你见面。”

“我怎么相信你?你让曲宁听电话!”

话筒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曲宁念念有词的数数声。果果确信,那真是曲宁。她大声呼叫曲宁,对方一点惊喜的反应也没有,仍在“一啊,二啊,三啊”的数数。那木讷机械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就像一个心智不全的白痴。果果静静地听着听着,突然泪流满面。她不再长叫曲宁的名字,用力地将手机贴紧耳朵,特别害怕那个渐去渐远的数数声,从此一去不回。

刘加给果果报了一长串银行账号,果果都一一记下了。记完这些,她一下瘫坐在地上,曲宁怎么可能欠刘加10万?而且曲宁为什么没有打回一个电话?她想起曲宁和刘加南下广州,去做什么服装生意的事儿,以为曲宁一定是被刘加坑害了。她想到了报警!

果果犹豫了片刻,电话并没有打给警察,而是打到了洛杉矶。

“Hello!ThisisHenrry。”

“MayIspeaktozhumei-li?”

“Pleasewait。”

越洋电话的那端,朱美丽的声音懒洋洋的。“是女儿呀!我正在午睡呢。你有什么事吗?”

果果沉默了半晌。她毫无表情地说:“我需要钱,10万块!”

朱美丽以为果果要来美国,兴奋地问:“你什么时候动身?机票买好了吗?”

“你先把钱汇过来吧!”

“你要这多钱干什么?我上次给你的钱,买机票还不够吗?”

“不够!你到底给不给?”

“好吧。”

刘加在顺利得到这笔钱财之后,押着曲宁,转道第3次去了广州。他通过以前的渠道,又购进了500克海洛因。他想在上一批货物还没有出手之前,囤积居奇,等待风声一过,再卖出一个大价钱。由于铁道线打击毒品犯罪的措施越来越严密,这一次再也不能在衣物中夹带了,他决定利用曲宁的人体藏毒。在广州一家小旅社,曲宁被刘加折磨得死去活来。几天以后,刘加带着曲宁返回武汉市郊的砖瓦厂,又不断地强迫他服用一种泄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曲宁从体内排出了用安全套包裹的海洛因,足足100多枚。当刘加完成了这一切之后,他才肯将曲宁送回武汉市内。

这是一个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清晨,在街道口,曲宁满脸漠然,手脚有些僵硬。他拉着刘加的衣角,喃喃地说:“我就跟着你好不好?”刘加明白了,他这是害怕失去了刘加,害怕失去了那些耐以存活的物质。刘加嘴里嘟嚷了几句,伸手握住他的手,塞给了曲宁一张纸片。

“有事就打这个电话!”

曲宁浑浑噩噩,他没有回到父母的身边,而是直接回到了水蓝郡!他倒在果果寓所的门前,竟无力去敲开那扇他曾经魂牵梦绕的钢制安全门。

清早,果果开门下楼时,发现了曲宁。她慌乱地扑上去,摇晃他的肩头,他冲她惨淡一笑。果果连声发问:“是你吗?你是曲宁吗?你上哪了?你这是怎么啦?”

曲宁有气无力地抓住果果,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果果把他抱进房间,一点一点地帮他擦拭脸上的泪痕,又一口一口地喂他喝冰镇的白开水。这是他喜欢喝的冰镇白开水,却被曲宁粗暴地打翻了。

近段时间来,他常常小便失禁,把裤子弄得湿漉漉的。死里逃生,回到果果的寓所后,他甚至不敢和她同床睡觉。白天,曲宁总是减少饮水量,夜间,又总想用一床被褥裹住自己,蜷缩在地板的一角。每次,果果连拉带拽,像哄小孩一样,将他哄上床来。有一天半夜,果果发现了床单、被褥上的一片水渍。第2天,她不动声色地将脏过的被单扔进了“西门子”全自动洗衣机,加温清洗,烤干熨平之后,再不动声色地铺满床头。

曲宁抱着毛茸茸的枕头,惊恐地望着果果。她轻轻地抚摸他的头,用信任的眼神和他说话。他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神,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冰镇的白开水。他只吃肉,吃肥油猪肉,直吃得“哇哇”想吐。果果说,你想吃就吃吧,哪天你想吃狗肉了,我就去打狗!听大人说过,狗肉是冬季进补、壮阳垫底的食品。这天,果果真的烹煮了一盆狗肉火锅,看着曲宁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在一旁“咯咯”发笑。那是邻居家女主人喂养的一只名贵“京巴狗”,昨天被果果逮着了,并剥去了狗皮。关不住狗肉的香味,邻居找上门来,被果果堵在门外,她用大好话和大价钱,才算摆平了这事。后来,果果发现大街上,有一家叫做“花江狗肉”的火锅店,她就再也用不着贼头贼脑,去窥视邻居家新来的那只斑点狗了。

曲宁的状况并没有好转。果果等不及了,开始追问他:“告诉我,你上哪了?你怎么啦?”

曲宁痛苦地摇了摇头,仍然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经过果果一段时间精心的调理,曲宁的身体状况虽有改善,但精神状态仍不见大的起色。也许是受到了严重的惊吓,曲宁越来越萎靡不振了,常常失眠,还伴有无规律的头痛,面容憔悴。

果果问他:“你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或者是身体出现了毛病?我陪你去看医生好吗?”

曲宁惊慌失措地说:“不要!让我休息几天,会慢慢好起来的。”

几天以后,他仍旧如故。

果果悉心照顾曲宁,她没有在他的面前,提起那10万元钱。她知道这里面一定会有阴谋,但需要假以时日,如果问题出在曲宁身上,那果果也就认了;如果是刘加在敲诈勒索,那她果果也得给点颜色刘加看看。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只有等待曲宁恢复了正常的状态,一切才有可能。

果果对曲宁说:“早晨的太阳很鲜嫩,你应该出去走走,不要老窝在家里,像老鼠一样。”

曲宁打断她的话:“我哪里也不想去,就在家里陪你!”

这天早上起床,果果说:“白天我没事,带你去体验一种清新吧。有了好心情,你才可以有好身体。知道什么叫做‘香熏耳烛’吗?也叫‘烧耳朵’,我现在就带你去‘烧耳朵’。”

曲宁死活不愿去做什么“香熏耳烛”,在果果的强拉硬拽下,才勉强地跟在了她的后头。在技师的指导下,他躺在小床上,开始享受“香熏耳烛”。舒缓的音乐响起,技师在他的脸上、颈部、肩部轻柔地按摩,毛孔在慢慢张开、经络在慢慢疏通。他闻到一股混杂着泥土、青草和花瓣气息的奇妙芳香,他深呼吸这来自植物精华的精油味道,感到芳香在向每一个毛孔渗透。

他看到了耳烛。那是一根银白色的细细长长的“蜡烛”,又叫香熏棒。它轻而薄,空心的,看上去像是用纸做的一般。技师点燃耳烛,将燃着的小小火焰轻轻地插入他的耳孔。一阵“沙沙沙”仿佛来自远方的海涛声,深沉浑厚,不断起伏。后来,又变成像微风拂过满林树叶,婆娑起舞,细碎而欢快。随着耳烛越烧越短,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变成了真实的火焰,一阵跳动的“噼啪”声。

当技师将耳烛熄灭后,曲宁的身体倍觉舒畅。技师向他解释说,耳烛燃烧的热气,能帮助精油导入身体,加速微循环,舒缓从皮毛到腹脏、从眼睛到脚趾的神经。在香芬氤氲、烛光燃起的那一刻,曲宁喜欢上了香熏。

“你经常‘香熏耳烛’吗?”曲宁问果果。

果果说:“从前拍片很辛苦,有时就上香熏馆了。让心境焕发光彩,其实,非常重要。”

曲宁忧心忡忡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要‘香熏耳烛’了”。

“为什么?”果果不解地问。她明明看到香熏后的曲宁,脸上有了一些喜色和红润。

“这是女人来的地方,我是男子汉,不来这里。”曲宁像一个傻傻的孩子,固执地说:“这要很多的钱!”

果果笑逐颜开。她给他讲了一段故事。富翁15岁那年,从母亲手中接过6美元开始上路。当然,他那时还不是富翁。30年后,富翁已经成为全美屈指可数的名副其实的富翁了,而这个时候,他的身体每况日下,每天不得不在医院度过。临死前,他问他的助手:“在哪里可以找到健康?”

“在心情里。”助手回答。

“在哪里可以安放永久快乐的心灵?”

助手回答不上来。整个故事讲的是富翁历尽千辛万苦,在挣得巨额财富之后,又损失了用巨额财富再也换不回来的最宝贵的健康。最后,他将他所有的遗产,一分不剩地捐赠给了那些曾经是他的客户。惟一的条件是,接受捐赠的人必须在百年之后,将这笔遗产连同利息转赠给自己的下一个客户。

曲宁伤感地说:“这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许多人在事业还没有起步之前,就已经大把大把地痛失了自己的健康。有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爱……”

果果有些难为情。她从曲宁的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玩酷一族,以其前卫、先锋、非主流为特征,在不断标榜着自己的快乐。他们在赢得享受的同时,又不断地以牺牲自己的身体和别人的身体作为代价。

她说:“生活确实需要你去爱,爱人只是你爱的一部分,而不是你活着的全部理由。”

曲宁说:“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