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馆,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这是一位维也纳艺术家说的。它被传入中国,散布在武汉三镇的街头,汇聚在“非常假日”。
装修一新的“非常假日”重新开张营业的这天,新老板安安西装革履,站立在铺就红地毯的大门口,殷勤地迎接各方客人。在这些客人当中,不乏社会名流、知识分子和演艺界人士。
聪明的安安接手“非常假日”后,对它进行了调整和改造。他将四周的墙面砌成粗粝的石面墙面,上面挂了几幅艾米的油画作品,大厅播放的音乐是先旗的原创。这些油画和音乐带,是他从Joe的手中要来的。他取消了Disco,却又保留了Disco舞厅,他说他现在更喜欢宁静,而不喜欢嘈杂。舞厅是为果果准备的,他相信,总有一天,果果一定会出现在“非常假日”。
四姨曾建议他将“非常假日”的名字改掉。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居然第一次真诚地对安安说:“既然我把它送给你了,就不要和我再有粘连。”安安拒绝了她的建议。四姨认为,安安还算是一个有良心的人,知道藕断丝连。其实,安安心里装着另外一个秘密,他怕改掉店名以后,果果再也找不到这个地方了,再也找不到他安安了。
安安在Disco舞厅中央摆放了一棵高大的松柏,上面挂满了红色的小信封,每一只信封里都装有一段心语。他说,这叫“心愿树”,如果还有将来,果果就可以在“心愿树”上看到他许下的心愿。
现代文化与小资情调的融合,构成了“非常假日”现在的经营特色。上流社会乐意将它当成一个休闲与社交的空间,而青年人则更多地在寻找咖啡与酒之外的某种氛围,在咖啡的醇香与酒的浸润中铺陈、演绎自己的心情故事。
今天造访的客人当中,还有一位熟客,“非常假日”原来的主人——四姨。她是步行来的,没有开那辆炫目的“法拉利”。
安安很有礼貌地上前和她打过招呼,并没有忘记说一声:“谢谢四姨!”
四姨得体地回应:“我今天只是你的一个普通客人,不必客气!”
他亲自把她引导入座,然后重新返回大门口,对每一位来宾鞠躬致意。安安现在的感觉,多少有些微妙、复杂。在成长的岁月里,他无法忘怀的往事太多太多。一只从长沙逃来武汉的土跳蚤,被人踩过,也被人宠过,可自己从来就没有堕落过,即使是遇见四姨。四姨的气质下只不过是一具庸俗的躯体,他和四姨鬼混,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现在接受四姨的馈赠,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安安开始怀念起他的第一个老板,汉口酒吧的那个老板。在他的心目中,那个40多岁的男人是他生命里辉煌的起点。是那个男人在他走投无路时,给了他工作,给了他衣穿,给了他饭吃。他开始怀念起先旗和艾米,他们是真正大写的人,如果不是萍水相逢,并被他们感染,直到现在,安安肯定还是一个纯粹的地痞流氓。他开始怀念起果果,狂野不羁的性格是相同的,但安安是简单的,是对自己和对他人简单的报复,而果果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野性,是他永远也读不懂的东西,那是自己一直想具有而无法具有的东西。想到这里,安安有了一种深深的失落。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安安正准备关门休息。回头看见一群侍应生,一个个都端端正正地站在大厅,不敢有半点动弹。他仔细一看,原来在昏暗的一隅,四姨一动不动地还坐在那里。他走上前去,弯腰询问:“四姨,时候不早了,你还没有走啊?”
“我在等你。你看,我今天是不是喝多了?”四姨扬起有些潮红的脸,那是一张浮泛着骄傲与欲望的脸,安安见的次数多了,可这一次,又似乎与以往有所不同。
他在她的旁边坐下来,往后靠了靠身子,正好挨着了被“麦德龙”保安打伤了的后背。他一想起“麦德龙”,就有一股恶气从心里直往外冲。他说:“四姨,我真搞不懂,那天在‘麦德龙’,你为什么要那样软弱?”
四姨沉默了一会儿,把话支开了。“今天是你开张大喜的日子,我们不说晦气的话!”
安安还记着“麦德龙”四姨受屈的一幕,他无不担忧地说:“四姨,我现在不能去公司那边照顾你了,你得重新找一个人,要找一个正规的人,最好是从部队退伍的战士。”
四姨说:“这都是后话了。”
安安抬头看了一眼新装修的吧台,又环顾了一遍四周。感慨地说:“我现在很感激你四姨,你今天让我找到了一回做人的感觉。”
他怕四姨误会了他的意思,接着又补充道:“四姨,这个‘非常假日’还是你的,我想由我暂时打理好了,利润三七开,你七我三。如果你四姨后悔了,现在也可以收回‘非常假日’。”
四姨淡淡地说:“你以为我真的喝多了吗?我知道你安安一贯的风格,你也要知道四姨一贯的风格。四姨丢失了好多东西,还不至于为一间酒吧后悔。你好好干吧,你经营的不错。”
“全都仰仗四姨栽培。哦,对了,过去多有得罪四姨,还请四姨包涵。”安安恭谦地说道,没有半点先前的那种挖苦和讥讽。
四姨说:“天不早了,我要走了。也许下个月,也许明年,总之,我还要来。我要看着‘非常假日’在你的手上怎么变大、变好!”
安安没有作声,他送四姨走出大门。在那张红地毯上,四姨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了。安安扶了她一把,小声地问:“四姨,你没事吧?”
她推开了安安的手。“不会有事的,我这就打车回去。”
四姨走在她从前经常走过的路上,一切是那么熟悉。不同的是,从前的四姨是威风凛凛开着那部红色的“法拉利”跑车来的,这次也许是因为步行,没出多远,一阵冷风吹来,她只觉得胃部一阵痉挛,便“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地的酒水与残物。
安安还没有进屋,他目送四姨,看见了她弯腰呕吐的样子。他想起了2个多月以前,自己在这条路上呕吐的情景。那时,他就像是一只流浪狗,是四姨送他在新宜酒店住过一宵的。四姨虽说是一个有钱的女人,但现在的她不也是一只流浪狗么?一只精神的流浪狗么?
安安跑步上前,扶住四姨。“四姨,我送你回家吧。”
在四姨别墅的一楼客厅,安安把她安顿在米黄色真皮沙发上。他从饮水机中抽出一杯凉水,轻轻放在她的面前。“你要不要漱漱口?痰盂在哪?”
四姨站起来。“扶我去盥洗间。”
安安犹豫了,他知道2楼那个盥洗间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浴缸,那个浴缸,足足可以淹死一个人。
四姨显得有些不耐烦,她催促安安:“一楼靠楼梯口有盥洗间,你扶我进去。”
那个楼梯口就在沙发的前方,安安只好将她扶了过去。
四姨说:“你等等。”
安安就一动不动地立在外面,他在心里打鼓:今天的四姨,真有点反常哩!
四姨出来时,指着自己的胸口说:“现在好多了,你在那个酒橱中拿一瓶酒出来,我想喝酒。”
安安没有动步,呆呆地站在那里。“你喝多了,不能再喝了。”
四姨自己过去取出一瓶轩尼诗XO,她说:“你第一次上我这儿来,也是喝的XO吧?瞧,这就是上次喝后剩下的。今天我们把它喝完,不会有事的。”
两只水晶高脚杯摆放在安安面前,杯口浅浅的,盛装了血色一样的液体。四姨举杯,一饮而尽。
安安说:“品酒你是行家了,有你这么喝的吗?”
四姨说:“你别怕,喝完这半瓶酒,你就可以回去了,我不会强留你的。”
安安心想,这不,狐狸的尾巴开始露出来了。我安安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看你四姨今天能把我怎么样?
四姨替安安举杯:“你也喝吧,喝完告诉我这酒的口感。”
安安扬头,杯底朝下。他意味深长地说:“这酒是苦的。”
四姨吃惊地望了安安一眼。“怎么和我的感觉一样?”
安安心想,四姨醒悟了,是时候了,再不说以后就难以说清了。于是,他果断地说:“四姨,我真的很感激你!你给了我财富,也给了我今后的出路。但从一开始你是知道的,我心里根本不可能有你,我心里只有果果。你在我身上花费的,是白白花费的。”
四姨再倒一杯酒。她平静地说:“我们今天不谈这个。刚才在‘非常假日’,我本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的,但是你很忙,也是你开门大喜的日子,我不说也罢。现在你在我这里,我还是告诉你好了。”
安安说:“你等了我那么久,就是要告诉我一件事?很重要的事?”
四姨摆摆手。“没有什么重要不重要了,是我找了一个人,就是那个香港老板。你以后就是独立的安安了,你可以干你想干的一切,也可以不干你不想干的一切。”
安安深感意外。“那你为什么还要把‘非常假日’送给我?”
四姨这次是真笑了。“我为什么不可以把‘非常假日’送给你?我有的是钱,我不在乎这个!”
“不错。你是有钱,可你有时很吝啬,你不肯帮助艾米!”安安生气地说。
四姨盯看了安安半天。“你以为我先前挽留她,是利用她?我现在不帮她,是因为她死了,没利用价值了?那孩子是死得可惜,可我做人有一个原则,我只帮活人!”
“所以,你现在想去帮那个香港活人?”安安有些生气,语气中带有一番嘲笑。
四姨平淡地接过他的话:“无所谓谁帮谁,听天由命了。”
安安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出现一阵短暂的慌乱。“你喜欢那个人?你要和他结婚?然后去香港定居?”
四姨在找香烟,她在茶几底下摸索,摸出一件银质的烟具。从镂花的烟筒中,她取出一支连安安都叫不出名来的外烟,衔在口里,却不去点燃它。
安安掏出一只银质的打火机,替她打着了火。他说:“这是你的打火机,我现在把它还给你。”
四姨接过来瞟了一眼,又把它递给安安。“我知道你拿走了这只打火机。这套烟具是一个朋友从欧洲带回来的,你要是喜欢,我可以一起送给你。”
安安脸一红。“你认为我是一个爱贪便宜的人?”
四姨放慢了语速。“不是!我想我不会看错人。要不然,我也不会把‘非常假日’送给你。”
安安有些激动。“我现在要问你,你是不是真正喜欢那个人?你是不是要和他结婚?你是不是要去香港定居?”
四姨站起身来,喝完最后一口XO,在放下水晶杯的同时,她说:“我累了,要上楼休息。你看你杯中酒也干了,我们该结束了。”
安安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四姨起身上楼,她说:“不陪了,你走时记得关门。”
客厅一角,巨大的落地闹钟敲过5响。在头顶吊灯散发的惨淡的光线中,这钟声不绝入耳,荡气回肠。安安冲上楼,猛地一脚踢开了四姨的房门。他把盖在她身上的真空棉被掀向天空,一丝一缕,竟飘飘扬扬,从高处落下。他扑在她的身上,撕掉她的内衣,咬烂她的乳头。安安的双手,从背后抓住了四姨滴血的乳房,他一边动作,一边高声叫骂:
——你不是想折磨我吗?看我怎么折磨你!
——你以为我就是一个流氓?你才是一个真正的流氓!
——你想收买我?感动我?办不到!永远办不到!
……
四姨在安安的撕咬中、叫骂声中,始终一声不吭。她任凭这个自称是一只土跳蚤的小男人吸走她的血,吸走她的全部。瞑瞑之中,她看到这只土跳蚤变成了一头小公牛,是一头来自湖南乡下、有情有义的小公牛。她在他理智的迷乱、身体的狂乱中,长久地体会着一个女人的快感。她始终紧闭着眼睛,眼角挤出了几道鱼尾纹。就这样,从眼睑溢出的两行泪水,顺着皱襞流下来,把她的来路和去路都打湿了。一路上,她看到许多开心事和悲伤事,她都记下了。有些事她展示给别人,有些事她深埋心底,那是她自己的秘密,她需要隐藏起来。
日头在一点一点地升高,安安像爬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坡,一直气喘吁吁。在爬完最后一座山坡后,他整好衣服,对四姨说:“天亮了,我要回去。用你的车子送我回去!”
安安讨厌虹景花园的保安,他们的眼神像两根毒刺。以前,就是他们的眼神把安安的心都刺肿了。现在,安安不想让自己的心再肿一次,他要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坐上四姨的“法拉利”光明正大地离开。他想,总有一天,老子还会光明正大地回来的。到时,老子开着全世界最高档的轿车,在你们的眼皮底下,一天晃来晃去24遍,让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杂种,来回为我打开48次大门,烦死你!烦到你自动卷起铺盖走人为止!
安安坐在四姨驾驶的汽车里,顺利地通过了保安把守的大门。车行不远处,他对四姨说:“你回去吧!”
四姨以为安安在跟她客气,便说:“出都出来了,开车送你吧,一会就到。”
“我要自己走回去!”安安烦躁地说。
走在大街上,他想嚎叫,不管是什么玩艺儿,只要叫出声来就好。他猛地干咳了几声,却什么也没有叫出来。
安安在心里骂道:你他妈的安安!难道你不是从前的那个安安了?!
竣工不久的武汉外环线,进城和出城的车辆不是很多,路旁新种植的樟树也一时难以成林。从树与树的空隙放眼望去,清晨城郊的大地,呈现出了一片冬天的萧煞。安安走出一段路后,挥手拦了一部出租车。坐在出租车里,远处,有一片泛红的水杉林衬托着几只灰色的烟囱,构成了一幅动漫画,在窗外慢慢向后移动。
从对面缓缓驶来一辆黑色的中巴,车身扎有白色和蓝色相间的绶带和白色、蓝色各半的纸花。在会车的那段距离,安安听见那辆黑色中巴车里,正在播放一段婉转抑扬的音乐。他是一个乐盲,对音乐一窍不通,但他听这首曲子,就是觉得非常耳熟。安安想起来了,这是在先旗的演唱会上听到的曲子!也是“非常假日”每晚播放的曲子!尽管他说不上来曲名,但他还是可以从中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和一种突如其来的感伤。
“掉转车头,跟在后面!”安安对出租车司机说。
司机在前方选择了一个路口,顺从地将车驶向了右边的车道。他拧开车厢内的收音机,习惯地听起了楚天音乐台的节目。这是一个以青年学生和司机朋友为主要听众对象的互动广播电台,具有广泛的号召力和影响力。一男一女两个电台主持人,正在介绍一组地下流行音乐,中间穿插了两人对话。对话谈到了“武汉朋克”,并列举了一些音乐人的名字,其中就有先旗!这让安安始料不及,他没有想到,先旗和他的音乐真的那么纵横飘扬,真的那么深入人心!
中国媒体的弊端,就是总喜欢将纯粹的某一事件与“政治”挂上钩,并且理所当然地给它找来一个“正确”的注脚。那个男主持人在提到先旗时,还提到了“捐款”,他称先旗是“将聋哑儿童从无声世界里解放出来的音乐英雄”。可安安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先旗和自己一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如果和自己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先旗的对这个世界的爱。
安安看见出租车司机在悄悄抹泪。原来,这个司机是一名下岗工人,他的儿子患有先天性聋哑症。恰好,他的儿子正是那笔捐款的受赠人之一,今年刚刚7岁,在聋哑学校读书。如今,他的儿子坐在课堂,捧着课本,可以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了,虽然听起来就像“唱歌”。
司机说:“可我连那位恩人的面都没有见过!”
现在,安安真正把先旗当成是“英雄”了。如果不是偶然遇到这名司机,他不会知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同样可以蕴育伟大。于是,他骄傲地对司机说:“他是我的朋友!他就在前面的那辆车里!”
那名司机感叹良久,操起车载电台,转接设在总部的有线,他要通了楚天音乐台的直播室。就这样,一个父亲和一个聋哑儿童与一个音乐亡人的故事,通过电波,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在缓慢的车速中,安安回头,身后跟上来了几辆出租车。慢慢地,越来越多的出租车都跟了上来,它们自发地组成了一个绵长的车队,没有人指挥,没有人鸣笛,秩序井然地缓缓前行,而打头的,就是那辆黑色中巴。安安乘坐的那辆出租车的司机,同样骄傲地对安安说:“出租车行业就像一个大家庭,的哥们非常团结。他们也是我的朋友!”
黑色中巴一直开进了武昌殡仪馆,从车内陆续走下了艾米和先旗的亲友。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大学教授,艾米的父亲。公安消防部门在经过近10天的调查分析,认定那是一场因电路燃烧而引起的火灾事故后,前天才向死难者家属发出了通知。艾米的父亲没有责备有关部门的办事效率,他立即搭乘了北京至武汉的班机。他要在这里的殡仪馆为女儿举行一场特殊的婚礼,然后接女儿女婿回家。
在悼念大厅,先旗和艾米的巨幅彩色照片高悬在正前方。先旗从背后拥抱艾米,脸颊紧贴着脸颊,两人幸福地微笑。他们的身后,是张家界“南天一柱”上的一棵千年松柏。这张照片,是2个月之前,Joe为他们拍摄的。在先旗和艾米的头顶,还悬挂了一条蓝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写有“艺术人生,青春有爱”几个大字。蓝色,是艾米喜欢的颜色;白色,是先旗喜欢的颜色。
在横幅和照片的下方,摆放着先旗和艾米共有的骨灰盒,一只用金丝楠木精心雕制而成的骨灰盒。这是果果花去1万6千多元,从殡仪馆品种众多的骨灰盒中挑选出来的。当她把一束红色的玫瑰和一把酱红色的吉他,交叉摆放在骨灰盒前方的那一刹那,她拚命地把自己的眼泪逼回了眼眶。她不想让人看出她有什么破绽,也不想让人知道她曾深爱过的两个人,将从今天起改变她的生活。她只想给他们一个小小的、长相守的空间,不再像自己一样灵魂无根。
果果还在殡葬工密封骨灰盒之前,放进了一封粘牢封口的信件。收信人是先旗和艾米。没有人知道她在信里写了些什么,也许是浓浓的爱意,也许是迟到的追悔,也许是一个重复的玩笑。不管是什么,它们都将永远留在先旗和艾米的身边,倾诉和倾听。
大厅内,没有低回的哀乐,始终回荡着《呼吸》的旋律。教授也没有眼泪,只有深沉的声音。他说:“本是两个互不相识的孩子,因为艺术走在了一起。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了。他们在天堂约会,在天堂相厮相守。”
他哽咽着,快要说不下去了。于是,教授向人们施以躬礼。他说:“感谢相识和不相识的人,前来参加我女儿的婚礼。”
大厅外面,仍有一些人进入。安安朝前走动,他通过沉默的队伍前,回头发现了果果和曲宁。再回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安安的脸抽搐了一下,面部肌肉被一条看不见的蜈蚣蜇得辣辣的生疼。他放慢了脚步,并停顿了几秒。在这种场合,他是不适宜返身折转的。于是,安安硬着头皮走向前方,将一束红色的玫瑰轻轻地放在了骨灰盒的正面。
安安退回来,他没有选择果果的身边,而是直接站在了曲宁身旁的位置。果果和曲宁并没有刻意的回避,也没有假意的招呼,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让安安感到辱屈和愤慨,本来,他是不想闹事的,可那条看不见的蜈蚣,又在脸上作祟,把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感,快要蜇到心里去了。
人们正神情肃穆地注视着前方。突然,曲宁感到腰间有一硬物,他侧身低头一看,安安的袖管里,露出了一把德国旅行刀的一截,它的尖端正好顶在曲宁的裤带上。
他们的对话,是在各自斜视的眼神中进行的。
“他妈的,今天你终于落在了老子的手中!”
“那又怎样?如果你有种,就一刀捅了我!”
“如果不是艾米和先旗看着,老子真想斩断你的裤带,割了你的鸡巴!”
“切!你下手啊!”
“婚礼”在放映一段录相中继续进行。这是艾米和先旗的生前片断,是Joe过去为他们录制,并赶在昨晚编辑而成的。大厅一侧,艾米和先旗从投影屏幕上走了过来,他们的音容笑貌,青春照人。登上师大的摇滚舞台,爬上张家界的山坡,给所有的人献花……先旗和艾米用了一种特殊的方式,正在答谢参加他们“婚礼”的所有的人。
曲宁和安安斜视的眼神终于分开了。可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依然在暗中秘密进行。安安用力一顶,曲宁似乎听见了衣裤的开裂声,他伸手抓住了安安的刀子。
安安再用力,曲宁再抓紧。
越抓紧,越用力。
一股鲜血顺着曲宁的手掌流了下来。有几滴血,溅在了安安的鞋面上。他们目不转睛。直至现在为此,没有人发现这场血腥的争斗,会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场合暗中上演。只有安安心里明白,这是当年湖南乡下的一头金钱豹与一只公牛的对峙,是意志和毅力的搏斗。事先,安安并没有想到,这个胆小如鼠的曲宁,会用一只白生生的手,钳住他这把双刃开口的刀子。这样一来,争斗的胜方,暂时还说不清楚是一头金钱豹,还是一只公牛!
曲宁目视投影画面,侧身对果果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果果并没有听清,却被隔着一个曲宁身子的安安听清了。是3个字,一字一顿:“我爱你!”
安安紧握刀把的手,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就是那么不经意的一抖,却被曲宁强烈地感觉到了。他重重地一握锋利的刀刃,这是告诉安安:“你今天终于彻底地输给我了!”
安安收回刀子,同样侧身对曲宁说了一句什么。曲宁和果果同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我可以放过你,但我决不会放弃果果!”
这时,艾米和先旗的“结婚”仪式刚好结束,人们唏嘘地渐渐散去。
安安是留在悼念大厅的最后一个人,他目睹曲宁一手挽着果果,一手插在裤袋中,是两个人缓慢的背影。安安再回头,看了一眼艾米和先旗的照片,猛然举刀,朝自己的左臂扎了下去……
仪式结束后,艾米的父亲独自去了杨柳村。在一片废墟上,他踟蹰于鲜花和卡片的海洋之中。在教授到来之前,无数热爱音乐的人,包括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的聋哑学生,用无数的鲜花和卡片寄托了自己的无限哀思。他们给教授带来的震撼,是史无前例的。教授心想,他毕生的成就,都不及女儿和女婿的成就。女儿和女婿的成就,就是爱和被爱!后来,教授又去了武汉聋哑儿童学校。在那里,他抚摸了每一个孩子的笑脸。离开武汉之前,教授决定向聋哑学校捐赠20万元人民币,以作为特殊教育的奖学基金,那是他终其一生的积蓄,为女儿准备的嫁妆,现在她和先旗都用不着了。
校长兴奋地说:“我们将用教授的大名为奖学金命名,以勉励这些孩子克服身体和心理的缺陷,将来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材。”
教授摇了摇头。
校长有点失望。他不仅仅要盯着这实实在在的20万块钱,还要盯着比钱更有价值的名人效应。于是,他退之求次地说:“要不,就用您女儿或者您女婿的名字命名也行啊。”
教授还是摇头。他平静地说:“就叫‘百灵鸟’奖学金吧。”
朱美丽在武汉逗留了一些时日后,决定动身返回美国。临行前,她突然出现在水蓝郡果果租住的寓所,这给了果果和曲宁一个措手不及。朱美丽指着曲宁,对果果一声冷笑:“这个才是你的小男人吧?你还想玩什么花招?你还要害多少人?艾米是你害死的,那个先旗也是你害死的!”
朱美丽已经知道了艾米和先旗的死讯,还把前因后果调查得一清二楚。在她看来,如果不是这个小妖精的怂恿,姐姐的女儿肯定会呆在北京好好的;如果不是这个小妖精吃里扒外,那个先旗也不会去开什么狗屁音乐会,最后被火活活烧死。现在倒好,这个小妖精又勾引上了一个小白脸,居然是一个高级军官的不争气的儿子!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的坚韧与脆弱,总是在不同的场合,不合时宜地表现出来。第一次面对果果的母亲,曲宁很害怕,他怕这个肥胖的女人把他拎起来,从水蓝郡的21层扔了下去。他退在一旁,嗫嗫地说:“不关我的事啊!”
“你怕什么?我今天倒是要看看,她是怎么吃了你的!”果果跑过去,把曲宁拉回朱美丽的跟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曲宁坐在朱美丽的面前,不敢抬头去看她。但他知道,这个肥胖如猪的女人,正在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盯着他,盯得他瑟瑟发抖。
朱美丽不动声色,转身轻言细语地对果果说:“妈咪也不是不让你恋爱,是想先带你去美国念书,将来嫁个有钱人,过上好日子嘛。”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过得不好呢?美国就那么好吗?你怎么不嫁给克林顿啊?”果果指着朱美丽的鼻子反问,大有恨母不成器的架势。
朱美丽恼了,把脸一拉。“哼!不识好人心的东西!你瞧瞧,你这住的小鸡笼,你这喂养的小公鸡,一只只啄米、不下蛋的小公鸡!”
果果被彻底激怒了,她冲着朱美丽破口大骂:“我就是要护着这只小公鸡!怎么样?气死你!你看清楚了,这可是一只中国的小公鸡,比你那些美国的骚公鸡要强!朱美丽,你要是看不惯的话,就滚回你的美国去!”
朱美丽悻悻地离开了水蓝郡,临走时,她留下了一笔钱和一张美国诺斯伍德大学的入学申请表。果果看都不看一眼。“朱美丽,去死吧!你。”
这天半夜,朱美丽从宾馆又打来电话,让果果明天去机场送她一程,果果挂了那个电话。她搂着曲宁入睡,曲宁却怎么也睡不着,他问她:“你真会去美国吗?”
“不会!”
“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
“我真没用!”
“什么?”
“你妈真了不起,她不仅搞清了我们的关系,我们的住址,她还知道我的家庭,知道我是ED。”
“她放屁!”
第二天早晨,果果发现曲宁不见了。
安安的酒吧做得非常顺利,营利颇丰。当他靠自食其力赚到钱后,就开始想着给四姨“还债”。可是,自从那天清早离开四姨的住所后,安安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四姨,四姨也没有再来过“非常假日”。这个在他生活中起过重要作用的女人,像果果一样,人间蒸发了。可是,果果中途还出现过,只是阴错阳差,又让她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这两个女人变戏法似地折磨着安安,让他一日也不得安宁。
安安打电话到四姨的公司,那边说这里是一家新开张的公司,你要找的那家公司已经不存在了。他去虹景花园,那里的保安告诉他,四姨卖掉了房子,搬走了。他想,四姨一定是去了香港,去享清福了,她总算有了一个归宿。安安在为四姨庆幸的同时,不免又有了一些失落,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
真的和四姨没有一点关联了吗?四姨主动离开了安安,让安安可以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事,想念自己的女人。现在,安安知道了四姨的用心,她是一个并不坏的女人,至少,比他的母亲要好!在艾米和先旗的追悼会上,安安还知道果果就在武汉,虽然她还和那个曲宁在一起,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靠伎俩,不耍手腕,凭实力竞争,他安安未必就斗不过曲宁。这样一想,安安就特别想找到果果。除了照料晚上生意之外,他白天一有空就在街上悠转。他有一种直觉,果果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飘来飘去了,她一定在武汉选择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只要她还在武汉,他安安也就一定能够找到她果果。当然,他现在也用不着像从前一样,一个街头小混混式的、无头苍蝇一样的悠转。有时候,他会叫住一辆TAXI,上车后,大大大咧咧地对的哥说:“随便走走!”
拉着他在武汉三镇转来转去,的哥有时不免多嘴。“先生,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被的哥这么一问,安安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他多半会说:“你真麻烦,有钱不赚!”然后下车,叫住另外一辆TAXI。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军警,他们盘查每一辆路过的TAXI。
安安心想:肯定有大案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