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从火灾现场回来后,脑子里老是浮现出那两具烧焦的、不辨男女的尸体。他在武汉没有别的朋友,就在酒吧对那些吧员说起自己看到的惨状,那些和他同事共铺的吧员,一个个像是在听故事,听过之后,似乎与已无关,与讲故事的人——安安也无关。安安对他们失望了,他知道四姨赏识艾米,曾经诚心挽留过艾米。于是,继而转向四姨诉说。他以为,女人泪多,是因为在她们的心里,天生就坐着一尊小菩萨,时刻在提醒她们去同情别人,尤其是去同情和自己一样的女人。安安虽然没有见过四姨的眼泪,但他想四姨是女人,就一定会有心软的一面。
他对四姨说:“先旗和艾米是真正为艺术、为爱情献身的。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先旗和艾米了,再也不可能有艺术和爱情了。”末了,他还不忘补充一句:“只要等到天亮,先旗和艾米是要走的,是要回北京结婚的,他们为什么不早一点走呢?”
四姨坐在大班台的后面,这样的话她听多了,便冷冷地问:“你说够了没有?你是不是为他们的爱情惋惜?你要的爱情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呢?”
安安惊愕地盯着四姨,他没有想到四姨这么虚伪,这么狠毒。眼前的这个女人哪里还像一个女人,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怪不得生不了孩子的。一个生不了孩子、又极端自恋的女人,生活中大概只有她自己,没有朋友,没有肝胆相照的情份。
四姨抬起头。“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安安骂了一句:“你是一个冷漠无情的婊子!”
四姨没有动怒,也没有说话,她伸手按了按班台上的呼叫铃。一会儿,那个满脸横肉的保安部长冲了进来,四姨使了一个眼色,一记老拳就落在了安安的脸上。他冲着安安吼道:“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鼻腔一涌而出,安安用手一摸,满手鲜血。他攒紧拳头朝保安部长横扫过去,被保安部长一个拧臂扛摔,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你他妈的,给老子醒目一点!你吃了四姨喝了四姨,还敢反了四姨?”
保安部长用一只脚踩在安安的脖子上,讨好地望着四姨。
四姨仍然坐在大班台的后面,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文件,仿佛这场打斗与她无关。她呷了一口茶,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放他出去!”
安安脱掉四姨出钱买回的这件西装,用衣角揩了揩脸上的血迹,然后将西服重重地甩在班台上。他指着单件T恤胸口的位置,大声地说:“算我认识你!”
安安住无居所,他带着积攒下来的2万多块钱在小旅店喝酒,喝得天昏地暗。被好心人送到医院打了一整天点滴后,他知道自己和四姨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了。他不把他和四姨之间发生的事情看成是一次失误,相反,他觉得这是一份感悟,他要感谢四姨让他认清了她的本来面目。
那次在东英游泳馆,他被四姨慷慨的举动,小小地震撼了一次;然后在四姨的寓所,他又被四姨微卑的举动,小小地震撼了一次。他想四姨对自己已经不错了,自己也对得起四姨了。如果不是这次的冲突,他可能会渐渐地忘了果果,一心一意地和四姨好起来。现在,他终于明白,四姨永远是四姨,安安永远只是安安!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安安可以犯贱,四姨是不可以犯贱的。不过,仅凭这一次,一无所有的安安,还是把不可一世的四姨彻底甩掉了!
安安眯着小眼睛,拖着懒散的步伐从医院走了出来,耀眼的阳光使他猝不及防。街面冷冷清清的,不时有一阵阵凉风吹过,行人疾步如飞。眼前的情景,完全是一派冬天的气象了,而他感觉今年的冬天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又这么陌生呢?
走在人群中,他边走边唱:不只是一次错误,不只是一种顿悟,不只是一份悔悟,老子才是一个大人物。
他哼着怪腔怪调的自编歌曲,歪着脑袋打量街头那些投过来的诧异的目光,痞气十足地朝着每一个行人点头。在珞狮南路的肯德鸡快餐店门口,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衣衫褴褛,正在向行人乞讨。安安觉得自己的致意,是给今天他遇见的每一个行人的,这个小乞丐也不能例外。于是,他向这个小乞丐微微点头,又继续朝前走。他后面的裤管,一下子被人拉住了。
小乞丐抱住了安安的腿。安安蹲下来,轻声地问:“你是不是很饿哦?叔叔买肯德鸡给你吃,好不好?”
有几个从身边走过的成人,看见安安讨好一个小乞丐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同时赶紧拉走了自己的孩子。一边走一边说:“神经病!”
安安听见了,觉得真是好笑。神经病人的世界,你懂吗?能够称得上神经病的人,那都是高人,是进入了另一个境界的高人。要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没病装病呢?这时,那个小乞丐朝不远处张望了一眼,他特别害怕安安溜掉,就把安安的裤管越拽越紧。“我不吃肯德鸡,我要你给钱!”
安安跟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立有一个中年妇女,同样衣衫褴褛,她极有可能是这孩子的母亲。他还有母亲?!安安心里一怔,不免叹出了一口长气。他伸手去摸了摸这个小乞丐脏兮兮的头,然后抽出一张50元的纸币放进脏兮兮的碗里。他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开时,一眼看见前方有一辆红色的“法拉利”,那是四姨的“法拉利”!
安安起身就跑,他不想再见到这个恶心的女人。四姨可能是发现了安安,或者根本上就是来寻安安的。他在前面跑,四姨开着车在后面追,一直追到了一个死胡同里。
安安气喘吁吁地靠在胡同的一堵旧墙上,一只脚蹬着“法拉利”银白色的保险前杠。他满脸通红,暴跳如雷。“你到底想干什么?!”
四姨坐在车内,似笑非笑。“你要搞清楚,你是我的员工,你无故旷工是要被开除的。”
安安哈哈大笑起来:“你也要搞清楚,你以为你是谁呀?现在不是你开除我,而是我开除你!”
四姨熄掉发动机,轰鸣声没有了,安安这才放下心来。可是,四姨挂了空档,一只手慢慢地去松动手闸,汽车开始缓缓向前滑行。留给安安的空隙越来越小了,他赶忙用两只腿使劲顶住汽车,如果四姨这时还不踩刹车,安安就是一张披萨饼。
“喂!你这个臭三八!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你记住,我的公司不是少你不行!”
“我倒!我干也不是,不干也不是!那你要我怎样才会满意?”
“我要你现在上车!”
安安气急败坏地大叫:“你后退一步,我就上车!”
四姨点燃油门,把车使劲往后一倒,又突然一停。“上呀?怎么不上?”
“你想整死我是不是?”安安搓揉着被汽车顶疼了的膝盖,嘟着嘴,一瘸一瘸地向车门走了过来。
四姨敲了敲前窗,慢悠悠地说:“看来你的记性不太好,你忘了你应该坐的位置。”
安安哭笑不得地坐在四姨的旁边。“走吧,上刀山,下火海,我安安在所不辞!”
四姨拉着安安满街到处乱跑,一会儿风掣电闪,一会儿猛踏刹车,把他弄得前趴后仰。安安心想:这一次,四姨是真的动怒了,就让她发泄发泄吧,俗话说得好,男不跟女斗嘛。你越是和她动气,她越是来劲,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悠着点。可是,他这么想着,心里还是不免有点发怵,害怕四姨耍手腕。
四姨累了,把车速放慢下来。安安假装讨好地问:“你要不要在路边歇会儿,喝点什么?”
四姨当然清楚他的鬼把戏,没好气地说:“我要喝什么自然会喝,用不着你来教我。”
安安无话可说,把两只腿抬放在前方挡风玻璃上,手不停地搓动膝盖,嘴里不停地“哼哼叽叽”。
四姨不理不睬,继续慢慢悠悠地开车。安安腾出一只手,用肘子揣了一下她的肘子:“喂,你带了手巾纸没有?”
四姨说:“你是要拉屎还是要擦嘴?”
安安不动声色地去翻动放物箱,从中找出了一包手巾纸,是“心心相印”茉莉香型手巾纸。他用这纸去挖鼻孔,把废纸一团一团地扔在驾驶台上,堆放在四姨的前面。
四姨鄙夷地说:“你真恶心!”
安安轻轻地“哼”了一声,老子就是要恶心你!恶心死你!
他不敢把这话说出声,却说出另一番四姨听了高兴的话。他说:“其实呢,做人总得讲点良心。说实在话,我跟你四姨还真学了不少东西,你是一个有品味的人!”
四姨一听真的乐了。她高兴地说:“我还真喜欢听你这话,你这是在哄我,但我喜欢。不如这样吧,我请你喝咖啡。”
安安性急地问:“你要送我回‘非常假日’?”
四姨向左轻轻拨了一下方向盘。“那是自己的地盘,不好玩!我们换一个地方,去新外滩。”
“黄金海岸”咖啡屋,四姨烹煮手磨咖啡。她拿起晶莹的象牙骨质瓷杯碟和虹吸式咖啡壶,看着沸腾的水向上流升,然后与上面杯中的咖啡粉渐渐融合。经过淬炼的咖啡缓缓流了回来,她倒出一杯给安安,又倒出一杯留给自己。
在咖啡馆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四姨研磨咖啡,啜饮咖啡,消磨了一个下午。泡咖啡馆的女人,用一把银勺缓缓搅动一杯浓稠的泡沫,把自己的心都给搅乱了。她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
不是都说女人善变吗?她可以高傲得像一个女王,冷酷得像一个女巫,热情得像一个女妖,平静得像一个女人。而只有这个时候,安安才觉得四姨好像是那么一个女人。她选择操作繁复的土耳其咖啡,让经过磨难的自己从咖啡的缈缈飘香中临近对面的这个大男孩。看得出来,她满怀心事。但安安永远也体味不到她面前的那些泡沫破灭时,带给她的那些委屈和惆怅,所以,她只能让冰冷的感觉降低滚烫的痴情。
咖啡只是心情的媒介,似是而非的心事,融入到了一杯深褐色的液体里。在啜饮之际,还有哪位女人会去在乎昨天发生过的一切、又寄望明天再发生的一切呢?生活的咖啡,早已使她不觉个中滋味了。
安安喝完自己面前的那杯咖啡,对四姨说:“我不喜欢土耳其,我喜欢日本碳烧。”
四姨做了一个手势,侍应生上前听过她的吩咐。当一杯热气腾腾的日本碳烧咖啡被端上来之后,安安却不去动它。他把弄手中的银勺,不时抬头,偷偷地瞅瞅四姨。他在等四姨发话,只要四姨一发话,他就可以揣摸出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现在,四姨慢吞吞地品了半天咖啡,却始终不肯说一句话,这倒让安安急不可耐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对四姨说:“你把我找来,就是为了陪你喝咖啡吗?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告辞了。”
四姨突然哈哈大笑。“既然你来了,就不可能走了!”
安安也哈哈大笑。“我倒!难道你要绑架我不成?你看看——”他掀起穿在身上的那件BALENO针织T恤,“我现在是街头的小流氓一个,也值得你四姨绑架?”
四姨看了一眼,T恤上有一小块他和保安部长打斗时留下的血迹。前天,他脱去西服后,就剩下现在这件单薄的T恤了。
四姨平静地说:“你真不值得我绑架!不过,我也请你看看——”她朝黄金海岸咖啡厅落地玻璃大门努努嘴。“你的顶头上司在那儿等着你!”
安安朝门口望去,那个彪形大汉的保安部长带着3个马仔,正皮笑肉不笑地朝他点头。
安安半起身,探过桌面。他凑近四姨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你很卑鄙!”
四姨用左手的两根雪白的指头,有节奏地敲打桌面。“不错!我是很卑鄙,你第一次见我,就应该知道我很卑鄙了。”
安安重新坐下来,喝了一口咖啡。“你答应我两个条件,从此,我就归顺你!”
四姨也喝了一口咖啡,她往前欠了欠身子。“有兴趣,说出来听听?”
安安把咖啡杯往桌上一顿。“第一,你出钱给先旗做一张碟子,给艾米办一个画展;第二,你帮我把果果找回来,我只见她一面,就一面。”
四姨把身子往后一扬,掏出香烟点燃,然后朝安安的脸上一喷。“你的愿望就这么简单?有没有想过你将来的发展?”
安安瞪着四姨,看见她的态度缓和下来,不觉一时性起,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恨恨地说:“想过!自从我走进你的公司那天起,我就发誓将来一定要做一个有钱人!比你四姨有钱!但是,我现在不想有钱,钱是什么东西?钱是害人精,就像你,一个毫无人性的母畜生!”
“是吗?”四姨含笑,轻轻鼓起掌来。“嗯,你说得好!钱,有时真的很害人,但没钱的滋味你比我更清楚。”
“先旗和艾米也没有钱,但他们活得比你更有人味。”安安有些激动,他加重语气,“他们那么年轻,懂得真正的生活,不像你!”
四姨继续笑,笑得那么平淡,那么自信。“现在不要说我,说你,你不是要我答应你两个条件吗?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会答应你的条件!”
说完,她起身离座。转身,拍了拍安安的肩膀。“不过,我还是决定——把‘非常假日’交给你。我的条件只有一个——赢亏自负!”
四姨一步一步地向门外的“法拉利”走去,在保安部长一群人的簇拥下,她上车启动了发动机,“法拉利”的自动玻璃门缓缓上升,银白色的太阳膜慢慢地遮挡了她的面部。这时,只见汽车向前一滑,车尾冒出一股青烟,迅速消失在了滚滚的车流之中,保安部长的车紧随其后。武汉新外滩,新建的酒吧一条街,“黄金海岸”咖啡屋,留下了满脸疑云的安安。
曲宁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除生理上的失败外,他还觉得有一只手,总是从心头探出,把他抓挠得体无完肤。那是一只胆怯而又不安分的手,是一只自己的大脑无法控制的手。曲宁不愿意去想这只手第一次伸出的情形,那是他从里到外龌龊的开始,也是他记忆中的图画暂时缺失的部分。有了第一次,未将就会有第2次。可是,为什么总是轻信别人,而不肯相信自己呢?曲宁恨死了刘加,再也不敢上他的那个店子去了。
从广州回武汉的路上,他又一次问起刘加的生意。刘加神秘地一笑,“这一回,咱哥们可要发大财啦!”
曲宁指了指货架上堆放的两个行李袋,那里面是他们这次购进的服装。他不屑地对刘加说:“就这么几件破衣服也能发大财?如果靠这个发财,武汉就没有穷人了。”
刘加说:“你不要问那么多,把衣服照看好了。”
刘加说过这话后,一天一夜的行程,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曲宁找遍了整列车厢,也没有见到刘加的人影子。车到武昌南站,曲宁在出站口拎着两只沉重的行李袋,东张西望地寻找刘加。这时,他发现刘加坐在一辆小货车的驾驶室里,朝他招了招手。他上车后,气恼地质问刘加:“你上哪去了?我一个人拎着两只大行李,简直快要累死了,我真想把它们扔了。”
刘加慌忙说:“那可使不得,使不得!”接着又补充道,“我在车上的乘警室,那趟列车的乘警是我认识的朋友,和他喝酒,喝高了,睡着了。”
把货物搬回店面,两人一清点,曲宁怎么也不相信这些衣服就价值好几万,这其中就有他从家里骗来的2万。想想2万块,看看一堆怪模怪样的衣服,曲宁觉得刘加骗了他,他很害怕,怎么向家里解释呢?又怎么向果果解释呢?
刘加从一堆衣服中,拿出一包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鬼鬼祟祟地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曲宁大吃一惊。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你这是犯罪!”
刘加狡猾地一笑。“彼此彼此!东西是你携带的,我只不过是从犯,你才是主犯!”
曲宁恼怒了,他大声说:“我要报警!”
刘加也恼怒了。“你那么大的声音叫喊搞什么?你要报警就报吧,你以为你是曲副司令的儿子,警察就不敢抓你?”
曲宁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刘加走上前,像是威胁又像是安慰。“咱们是哥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说了,我们很快就会把它吐出去的,那时,这就是大钱啦!”
曲宁害怕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水蓝郡的,躲在窗后,他不时偷偷地去看楼下街面上来往穿梭的各色小汽车,看那些小汽车中有没有挂着警灯的警车。果果回家后,他不敢向她提起广州。每到深夜,总是心事重重地透过玻璃屋顶,看着满天的星星发呆。昨晚,有一颗流星从F座的上空划过,它燃烧的轨迹,很快消失了。
曲宁搂着果果:“是不是人间又有一个人消失了?”
果果嘲弄地说:“每天早晨,你还可以看到太阳呢!”
曲宁不作声。心想:我的生活中,哪还有什么太阳啊!
她翻身问曲宁:“你真的在做服装生意吗?拿出来看看,是不是很新潮、很时尚的女装?”
曲宁只好撒谎说:“送到同学的店铺去了,在他那儿代销,等我将来赚到钱了,就拿下那个店铺。你想要什么样的衣服,尽管自己去挑!”
果果不相信。“你哪来的那么多钱呢?也是借你同学的吗?”
曲宁继续撒谎:“当然不是了,是我离家前,从家里拿的。”
果果“哦”了一声,然后说:“你家里人现在正到处找你,你把这批衣服卖掉后,把家里的钱还了,向爸妈赔个不是吧。”
曲宁打断了她的话,“你怎么老提这些不开心的话呀?我要是回去了,我爸不关我的禁闭才怪!到了那地步,我们恐怕再也见不成了。”
果果说:“你现在猫在这里,不也像关禁闭吗?”
曲宁吻了一下果果,说:“我情愿做你的囚徒!”
辞去刘加小店的工作,曲宁把自己关在果果的房间,他不再去恨刘加,也不再认为是刘加把他拖下了水。如果心明眼亮一点,如果坚决和坚定一点,刘加想拖他下水都不成,真正拖他下水的,只能是那只从自己心里伸出来的手。
果果有一套南韩出品的指甲刀,曲宁把它找出来,在自己的10个手头上修剪钳锉,直弄得双手鲜血淋漓。果果发现后,大声训斥了曲宁,你在干什么?有你这样修剪指甲的吗?她把他的手捧在掌心,为他上药,缠上绷带。不日,手指的伤口复合后,曲宁又会找出指甲刀,再次把10个指头弄得鲜血淋漓。果果害怕了,偷偷地把指甲刀藏了起来,曲宁找不着指甲刀,就会趁果果不在家时,一个人躲在阳台上,用自己锋利的牙齿,去撕咬自己的10个指头。
他怪异的举动,引起了果果的警觉。她只知道婴幼儿有用嘴唇吸吮指头的习惯,也知道有个别婴幼儿有撕咬指头的痼癖,但她还没有看见像曲宁这么大的孩子,还有这么严重的“儿童化”倾向。她认为这是一种病症。后来,她在一份医学杂志上看到,婴幼儿撕咬指头的现象,表明婴幼儿体内缺少锌元素,应当及时补锌。锌,是“生命之花”,是催熟一个人的身体后,又保持这个人的元气和精血的重要成分,是青春粒子,是力量核子,是激情原子。
在一套自编自圆、似懂非懂的理论面前,果果算是明白了,曲宁为什么对她陡生软弱和退缩;也算是弄明白了,曲宁又为什么对自身不满和横加残害。他是男孩,也是男人。果果对曲宁说,不要担心,不要着急,我没有怪你。曲宁自艾地回答,不是你想象的这样,真的不是!这之后,果果给曲宁买回了许多听装奶粉,那种婴儿加锌奶粉。她嘱咐他每天睡觉之前和起床之后,自己冲上一杯。因为作息时间的颠倒,她不能亲自为曲宁冲奶粉,也不能督促曲宁喝奶粉。但他一次也没有去冲、去喝。每天,趁果果不在家时,曲宁从奶粉桶中倒出10勺的份量,偷偷地丢进了抽水马桶!
他憎恨这种白色的粉末。
四姨在白天一大早,突然出现在“非常假日”。这在服务生值班守夜的经历中,还是第一次。或许是这个小服务生睡得太沉了,四姨把那个漆黑的欧式大门敲了一遍又一遍,昏昏沉沉的服务生才慢慢吞吞地打开了一条门缝,睁眼一看是四姨,赶紧慌忙不迭地把她迎进了来。连呼:“四姨早上好!”
四姨往空旷无人的大厅一坐。“我找安安!”
服务生讨好地点头哈腰。“四姨稍等啊,我这就去叫安安。”
安安在地下室里的通铺上,睡得像一头死猪。昨天一整天,他被四姨折腾得够呛,从“黄金海岸”回来后,倒头就睡下了,他不知道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反正四姨暂时还没有安排他做事,不如好好休息几日。那个服务生是安安物色接手做“酒保”的人,平时和安安谈得来,相处的也不错。这会儿,他冲到安安的面前,一把掀开了安安的被子。安安赤裸的身子,一下子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服务生也顾不了那么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起来!四姨来了!”
安安一骨碌爬起来,四处张望。“在哪?四姨在哪?”
服务生说:“在大厅里。她是来找你的!”
安安赶紧起床穿衣,边穿边说:“我倒!现在几点啦?天黑了吗?”
“现在是上午9点,天还没黑。”服务生偷偷发笑。
安安无心和他逗乐,火速赶到了大厅。四姨正一个人坐在那里盯着天花板发呆。那情景,与从前的四姨判若两人。
他走近她,小声地说:“四姨,这么早,你找我有事吗?”
四姨回过神来,略微一怔。“也没有什么事,我想去超市购点家用的东西,你陪我。”
奇怪了,四姨从前从不上超市,今天一大早竟要自己陪她上超市。莫非她又要搞什么新名堂?安安疑惑地说:“好吧。你想上哪个超市呢?”
“这几年超市遍地开花,百货行业太饱和了。我也不知上哪家才好,你说吧,你说上哪家,我们就上哪家!”四姨低调的态度,温顺的语气,在安安看来,这也是第一次。可他觉得四姨的语气中,还有一点伤感,至于为什么伤感,他说不上来。
四姨还是开着那辆红色的“法拉利”轿车,开得慢慢悠悠的。她突然发问:“你认为哪家超市做得不错?”
安安想了想。“应该是‘麦德龙’不错吧,毕竟是外资企业。”
“那我们就去‘麦德龙’吧!我正好有一张他们的黄金卡,是开业时那个德国老板送的,我都差点搞忘了。”四姨不紧不慢地说。
上超市之前,四姨说是要给自己买家用,可站在“麦德龙”琳琅满目的货架前,她只顾看,却没拿一件物品。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被消磨掉了。这时是中午时分,来超市的顾客渐渐少了起来,四姨的情绪似乎也有了新的起色。她在服装区挑选了一打男式衬衣、一打男式内衣、一打条三角内裤,还有2打男式棉袜,其中厚的薄的各一打。安安好奇地问:“莫非四姨要开百货店?”
四姨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这些都是给你买的。冬天的,夏天的,你可以挑着穿。”
“我哪穿得完这么多?你不会把我一生要穿的衣服,全部买完吧?”安安不解地说。
四姨把衣物袋递过去,交给安安拿好。“你以后用得着的。”
“你不是要买家用吗?在那边。”安安要带她去日用品区。
四姨说:“算了,也没什么,下次再来吧。”
在路过食品区的时候,四姨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看见了货架上有一种包装简陋的炒蚕豆,一元钱一包,和她小时候吃过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卖的是5分钱一包,现在摇身一变,就成了一元一包了。四姨没有想到,连街头小摊上都销声匿迹了多年的炒蚕豆,如今还能在外资超市里见到。这德国人做生意,还真的与中国人有些不同。
她顺手拿了一包炒蚕豆。
四姨用信用卡付了款,和安安一前一后走出超市。在出口,超市的警报声大作。两个保安迅速冲了上来,拦住了四姨和安安。一群正在购物和已经购物的顾客,纷纷围了上来,等待一场好戏。
“这位女士、先生,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商品忘了付款?”保安礼貌地问。
安安瞪了他们一眼,在心里大声骂道:“你妈个B!也不看看老子们是谁?”
四姨惊恐地说:“不会吧?我们刚刚付过款的呀!”
保安再次说:“那你们自己检查一下吧,看是不是真有什么忘记了?”
安安愤慨地说:“你是怀疑我们偷了东西?个小B!老子把你买了,也付得起钱!”
两个保安大怒,推搡安安。“快拿出来,免得要我们动手!”
“你敢?!”安安摆出一副打架的姿式。
保安把安安往旁边一推,直接对四姨的衣裳拉拉扯扯。四姨哪里经受过这种侮辱,一下子羞得脸色绯红。安安见状,不知怎么的,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攒紧拳头,对准保安大打出手。那两个保安自恃强大,轮起皮带,朝安安没头没脑地抽去,直打得他满脸是血。但安安依然顽抗,瞅准机会,朝其中一个保安的裆部猛踢了一脚。四姨怕把事情闹大了,欲上前拽开安安,安安也怕伤着了四姨,终于停住了手。那名受伤的保安缓过气来,猛地站起身,扑向四姨,一把捋住了她的脖子。保安朝着安安咆哮:“她是你母亲吧?老子宰了这条老母狗!”
安安最恨别人提到母亲,一提到母亲,他就恶心。可是,当保安挟持了四姨的时候,他看见四姨竟无力地朝他摆了摆手,那意思分明是让安安算了,不要再打了。他看见四姨的表情,那是护犊之情;又想起四姨给他买的那些衣服,他觉得四姨就是自己的母亲!
安安冲着那个保安,大吼一声:“你有种朝我来!”
另一名保安轮起了皮带,狠狠地朝安安的身上抽打,安安强忍剧疼,一动也不动。
斗殴声招来了另外大批的保安,他们一拥而上,将四姨和安安带进了保安室。在保安室,四姨从衣袋里拿出了那包炒蚕豆,但她坚持要和超市的老板谈。僵持半天,保安请来了中方主管。这个主管认识四姨,他见状大吃一惊,忙问:“四姨,你这是怎么啦?”
“我不这样,你肯出来见我吗?”四姨恢复了常态,用一种大度的口吻说。
中方主管显得有些难为情。“这些保安都是保安公司派来的,我替他们向四姨道歉!不过,四姨,你看这事……?”
四姨明白了,他这是指炒蚕豆的事,按超市的规矩,还得交20倍的罚款。她笑了笑,说:“我有事想请教你们的德国老板,他在吗?”
中方主管说:“那你等一等,我上去看看吧。”
四姨掏出“法拉利”轿车的钥匙,丢给安安,示意他出去在车上等她。安安走时,狠狠瞪了这群保安几眼,同时又在心里大骂:“哼!妈个B!老子几时操了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四姨很久才出来。
安安在四姨的2楼浴室洗过澡,留下了满满一池血水。他不想这么快就放掉它,那些混合了青柠檬香味、呈泡沫状的血水,勾起了他无边的遐思。他想象自己就是一头倒地的小公牛,周身充满了雄性血液的膨胀,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皮肤下毕露的血管,听见血管里轰然流动的泉水声。如果说,这时有一个人正坐在前方,搅动泉水的源头,那人不是别人,肯定是四姨!
安安从浴室敝开的门缝看过去,四姨正好坐在对面房间的床沿上,心事重重。他以为一定是因为血渍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他的血,把四姨的“法拉利”弄脏了,把自己的衣服也弄脏了。在路上,四姨曾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他的伤口,并心疼地说:“疼吗?我送你去医院包扎一下吧!”安安说:“不了!”然后一直闷不作声。他心想,四姨怎么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了?女人的温柔,是让安安最受不了的,那样会软化他的骨头。
他大步跨过浴室地面上堆放的那堆血污的衣服,朝四姨走了过去。
这种从未有过的场面,把四姨顿时惊呆了。她终于看见了安安主动地扑向了自己的怀抱,而不是用手腕把他拉向自己的怀抱。可是,今天的四姨一点兴致也没有。她坐在那里,任凭安安半跪在地,抚弄她的脸庞,亲吻她的嘴唇。
安安什么也没有穿,赤裸着身子。在床单一角的下摆,他有意把自己弄得蠢蠢欲动,然后,伸手去解除四姨的衣裳,让她也和自己一样,赤裸着身子。安安的“菠萝头”,抵达了四姨的每一寸肌肤,他像刺猬一样的头发,把她白皙的皮肤都蹭红了。而四姨则躺在床上像一具僵尸,任凭安安的嘴唇,在这具僵尸上一遍又一遍地滚动。
这是安安第一次对四姨的自主行为,可是,安安面对的是一动也不动的四姨。他明明知道,四姨今天的心情不好,自己的心情也不好,但他还是强迫自己不再把四姨当作是一个年近5旬的女老板,也不再把她想象成为是自己的母亲,她只是一个需要正常情爱的正常女人。他开始进入她的身体,觉得那里面是一片柔软潮湿的沼泽地,他光着脚丫,在细草间小心翼翼地行走,头顶一层雾气。那些雾气越积越厚,都快变成一阵骤雨了,当骤雨狂泄而下的刹那,他的脚猛然往下一沉,安安大叫了一声。
四姨睁着眼睛,轻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应该是白天吧?”
安安有些气急,他嗫嚅地说:“是白天。四姨,我该回公司去了!”
四姨说:“也好。”
安安下楼,在客厅的博古架前停住了脚步。他发现被他拿走了绿玉苦瓜的那个位置,现在积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安安小心地用手指一摸,留下了一道像尾巴一样的擦痕。他快速通过四姨的别墅大厅,通过保安把守的虹景花园的雕花大门,脑子里,却总是闪现刚才在床上悲壮的一幕。那一幕,说不清是四姨对他的施恩,还是他对四姨的报恩。总之,他觉得他与四姨之间,就像是草藤与苦瓜的纠缠。现在,他高声大唱被他篡改了的《依靠》,却不知跑调了十万八千里。
“我让你靠,让你靠!没有什么大不了,别再想,想她的老,都忘掉!有些事,我们活到现在仍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