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过多少男孩?我记不住啦-你竟敢如此年轻

19点30分,是原定音乐会开场的时间。此刻,台上的冷清与台下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演出迟迟不能开场,激起了台下部分观众的愤怒。有人起哄了,一些人趁机你挤我,我挤你,秩序开始混乱不堪。等过很久,一柱圆形灯光照射在舞台中央,人们渐渐安静下来,这时,只见煞白的光束下,独自站着一个黑衣人,他像一具从地下升起的僵尸。当他转身面对观众的时候,有两行滔滔不绝的热泪,顺着一张苍白、削瘦的脸庞流了下来,一点一滴,洒在地上。先旗欲言又止,几次,他只能向台下深深鞠躬,再深深鞠躬。最后,播音发表了一项简短声明,舞台灯光才开始慢慢变淡、变暗。

人们像潮水一样退去,整个灯光球场死一般寂静,地狱一般黑暗。临时搭建起来的人工舞台旋转不停,先旗一头昏倒在地。工作人员急忙打开所有的灯光,能够容纳数千人的露天球场,顿时如同白昼。在舞台一侧,艾米、安安,还有Joe,以及自愿留下来的江小扬、陈曦等人,静静地呆立在那里。突然,艾米挣脱人群,像疯了一样,冲向舞台。

Joe怀抱“帕多”吉他,心情显得特别难受。他手中的“帕多”吉它,在白炽灯的强烈照射下,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同时变幻出一种奇异无比的色彩,让人睁不开眼睛。这是一把还没有来得及送出的西班牙“帕多”吉他!

摇滚音乐会的流产,给了先旗沉重一击。他砸了自己的琴,发誓再也不提音乐了。先旗把乐队余下的设备,统统低价处理给了寄卖行,他留下2千块钱还给安安,掏出剩下的l万多块丢给江小扬、刘汉生和陈曦。他说:“再见了,兄弟们!”

先旗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肯出来。在他的对面,是一具与他朝夕相处的骷髅。他把它取下来,摆放在一张桌子的中间,然后双手趴在桌面,对视,自问自答。

“小兄弟,大哥哥是不是很傻啊?”

“嗯,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傻B!”

“算了,不说了。来!陪大哥哥喝酒。”

“我喝了,你怎么不喝呢?”

“我们一起喝吧!”

先旗喝得满脸通红,双眼布满血丝。他定定地看着这个骷髅,意识中,忽然有了瞬间的清醒。这只不过是一堆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骨头!你他妈的先旗和它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是,你比它多了一堆腐肉!

他大叫一声,一挥手,发疯似地把它打落在地上,自己也同时瘫坐在了地上。那个骷髅在他的前面不停的旋转,当它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从它的眼眶中,溢出了两行泪水。

先旗一下子把它捧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就在刚才,他推盏的动作,打翻了一杯无色透明的液体,它们洒落在骷髅里。

艾米一直守在门外,用她的拳头去砸一扇没有人能够打得开的门。雨点般的拳头,砸在木门上,也砸在先旗的心头上。他听见了她在外面大声的、悲愤的数落。

“先旗,就这么一件小事,就把你打垮了?击倒了?你这个没有出息的男人,真他妈的丢人!当初,你扔掉教鞭,一把吉他、一壶酒,走遍世界的豪情呢?你长发披头、胡子拉茬,高高站在‘哈瓦那’吧桌上的激扬呢?你孤身打斗、杀出重围,让‘大卫’一帮伪音乐人刮目相看的勇气呢?现在,你把这些都忘掉了,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这个懦夫!可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就像一个强盗,跑到北京,偷走了教授手中的宝贝,你把那个宝贝藏在身上,不管了,以为永远属于你了,是不是?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艾米心力交瘁,身体向下滑落。她瘫坐在门口,小声抽泣。“先旗,我真的看错了你!”

她不再说话,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先旗紧贴门后,凝神屏息,他早已泪流满面。他和她之间无性无欲的恋情,在一段特殊的背景下,演绎出了一份清苦的相依相守。没有经历,也就没有懂得,相对那些天天激情、夜夜放纵的青年人,他们不仅有着一开始的互相吸引和坚决,还有了后来的彼此忠诚和希冀。正是因为同时具有了这两种爱情的元素,他们比他们的爱情故事,才显得更加浓郁,更加长久。

“吱呀”一声,紧闭的门,终于露出了一条小缝。“请再给我3天时间。”先旗羞愧、哽咽地说完,门,又慢慢地合上了。

杨柳村公寓10楼临街的窗户,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3天之后,艾米在焦急的等待中,终于等出了先旗,这是一个焕然一新的先旗。他的面部经过精心修理,看不出半根胡茬!他穿着整洁、端庄的白色西服,还特系了一条丝质领带,是艾米喜欢的颜色,宝石蓝。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艾米抽出身子,激动地说:“3天了,我像熬过3年一样。可只有今天,你才是我看到的最‘彪’的先旗!我也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大号牛皮纸信封。艾米打开封口,往地上一倒,稀里哗啦,从里面滚出了一堆钞票。她半蹲在地,把那些钞票一摞一摞地,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门口,摆放在先旗的脚边。

“喏,这是贝司。这是键盘。这是架子鼓。这是调音台。”

“这是吉他!这是一支新的乐队!”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了一句生硬的汉语。Joe把那把酱红色的西班牙“帕多”吉他,轻轻地摆放在地上。“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先旗既激动又疑惑,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这行吗?”

Joe把琴拿起,郑重地交给先旗。“你才配弹奏这把琴!这是那天打架的时候,我看出来的。真的,祝你生日快乐!”

艾米上前,握了握Joe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

Joe说:“不要谢我,要谢就谢你,是你的真诚,你的勇气,赢得了这把琴。”

先旗笑了。“我他妈的给你敬礼了,向国际共产主义战士Joe敬礼!”

Joe故意压低声调,对先旗一阵耳语:“你他妈的真是幸福,有艾米做你的老婆!”

先旗挥起一拳,砸在Joe的肩膀上,然后上前拥抱了Joe。他们松手时,都不约而同地朝着艾米哈哈大笑。

仅此一夜,灰蒙蒙的杨柳村也变得干净、可爱起来。从10楼往下看去,整个街面披红挂绿,低处的窗台上,插着一面面五星红旗。今天,的确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你不是说去张家界旅行的吗?怎么没去?”艾米突然想起前不久Joe说过的话。

Joe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略微耸了耸肩。“我这不是为给你们送琴被耽搁了吗?哦,我的上帝!我可怜的琴啊!”

艾米和先旗想笑,但又笑不出声来。他们为Joe的真诚而感动,两人同时上前拉住了Joe的手。艾米转身对先旗说:“你看看,都是因为你,把人家的假期都给耽搁了。”

先旗不好意思起来。他呵呵一笑:“那我们去汉口的中山公园怎么样?”

Joe露出兴奋的神情。他说:“如果你们愿意,不如我们结伴3人行,现在就去张家界?”

艾米为难地说:“我们没钱,也没准备,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Joe急忙说:“不要多少钱的。旅行嘛,当然要节约了。准备什么呢?准备两条腿就够了。我都打听好了,从武汉到张家界只有14小时的路程,车费也就80元。我们乘坐晚上的旅行大巴,明天一清早就可以到的。”

艾米用商量的眼神望着先旗,先旗拍了拍身上西装,又呵呵一笑:“看来,我早就准备要和你们一起出趟远门了。”

Joe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他催促艾米和先旗快走。于是,3人向新华路长途汽车站奔去。

在风景如画的张家界,他们形影相随。秋色中,艾米喜欢写生,先旗喜欢鸟叫,Joe喜欢摄影。晚上,他们在廉价的私人旅社里,大声唱歌。来张家界的第一晚,Joe曾不好意思地把先旗拉在一旁问:“我可不可以和你们同住一间房?就是打地铺的那种?我们都节约一点好不好?”先旗爽快地答应了。出于礼貌,也是出于感激,他要Joe睡在床上,自己和艾米则睡在地铺。他对Joe说:“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你不远万里而来,我们当然要尽地主之谊。”Joe不满地说:“最公平的办法,就是每人睡床一次,大家轮换,女士优先!”这样,他们在张家界相安无事、又极其愉快地度过了4晚。除先旗和Joe每人睡过一次床铺外,艾米独享了2次,因而真正体现了女士优先。

Joe还特别喜欢吃张家界的玉米棒子。他吃过玉米棒子后,不再和艾米、先旗一起吃湘味十足的米饭蔬菜了,他说:“中国的甜玉米,好吃。”可是,张家界的玉米棒子,有1元钱一只的优质玉米,也有5毛钱一只的虫蛀玉米,Joe专拣那些虫蛀的玉米棒子吃。他说:“这应当是没有播撒过农药的tender。”

4天的旅行很快结束了,3人各有所获,满怀喜悦地踏上了返回武汉的大巴。Joe还在不停地朝窗外拍照,他希望那些流动的画面,最好能够定格在他的取景框里。艾米倚靠在先旗的肩膀上哼歌,不管哼的什么,只要有音调,有节奏就行。而先旗则一直把手放在艾米的腿上,轻轻地和着她的节拍。他放眼窗外,沿途险峻而神奇的高山,温柔也湍急的流水,传达了一个又一个被音乐温暖了的迹象。路旁的山坡上,盛开着一种淡蓝色的花朵,一株连着一株,一蔟拥着一蔟,开遍了满山满坡。他想,这是艾米喜欢的颜色,浅浅的蓝色。

这种颜色,把先旗彻底带离了从前那个隐晦的世界,眼前豁然开朗。他起身走向司机的位置,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请您停一下车可以吗?给我5分钟的时间,我很快就会回来。”

那名司机露出为难的神情。“这是长途啊,哪能随便停车呢?你要小解吗?”

先旗笑而不答:“请给我5分钟,就5分钟。我给您10元钱好不好?”

司机把车停在路旁。勉强说道:“你要快点啊!”

先旗丢下艾米和Joe,飞也似地向山坡冲去。他回来时,手里捧了一束不知名的淡蓝色的花朵。他递给艾米一支,小声说道:“我爱你!”随后,他又转向所有的乘客:“对不起了,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说完,他把花朵一一分发给坐车的人。轮到那位司机了,司机说:“我不要你的钱,请给我一支花吧,我带回家送给我的妻子。”顿时,车厢内响起了一片掌声。Joe轻轻地碰了一下先旗:“你他妈的真会煽情,我也要把这束花带回我的祖国。”

在曲宁离家出走近30天后,曲副司令终于没能等回他的儿子。他思忖再三,开始去拨打公安局陈局长的电话。陈局长和曲副司令是同一个车皮拉到部队的老乡加战友。过去,他们在同一块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在同一条战壕里出生入死。南线战事结束后,部队换防,他们又一起来到了现在的武汉。后来,他们一个继续留在部队,一个转业到了地方,但两人还是经常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按说,在他们之间,说话办事都很方便,不会有什么顾及的。可是,在电话接通后,曲副司令还是半天开不了口。他操着话筒,就像新兵蛋子第一次操起手榴弹,生怕在手中引爆,却又吓得忘了扔出去。

“老陈,我是给你报案的。”半晌,曲副司令嗫声嗫气地说。

陈局长以为他在开玩笑,就用玩笑以对:“又和嫂夫人干仗了吧,被嫂夫人打了?别人打人我可以管,嫂夫人打人我可不敢管哟。”

曲副司令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这种玩笑?”在电话里,他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对陈局长说了。他说:“曲宁离家出走,与那个流窜来汉的北京女子有关!”

陈局长听后,安慰道:“老曲啊,这事你放心,我这就安排下去!”

几天以后,陈局长传来消息:广州市公安局在一次对全市流动人口进行例行检查中,查获了一批“三无”人员,其中有一人与曲宁的特征十分相似。曲副司令闻讯后,立即指示机关派一名保卫干部配合公安干警南下广州。

的确,曲宁就在广州。不巧的是,在广州市民政局收容站,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就在昨天,有一个女子在付清了2千多元的留置费后,将他领走了。

保卫干部查看了收容人员登记,在编号03217的一张纸片上,有这样的记载:姓名不详,性别男,年龄21岁,身高180CM,籍贯不详,身份不详,口音普通话,会说武汉话。

保卫干部对随行的公安干警说:“这个可能就是曲宁!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那个干警回答:“如果他们还没有离开广州,就有可能找到。如果离开了,事情就有些复杂。”

他们告辞了收容站,拦了一辆的士,向广州市公安局驶去。

曲宁是在收容站看到一张《羊城晚报》后找到果果的。他拿着那张印有果果大幅照片的报纸,对收容站的工作人员说:“她是我的女友,她可以证明我的清白。”工作人员拿过那张报纸,“图片说明”这样写道:南国风广告模特大赛昨日在羊城落下帷幕。来自南粤影视制作公司的21岁签约演员果果夺冠。

那个工作人员朝曲宁翻了翻眼皮。“你有毛病!”

曲宁冲他做了一个鬼脸。“你借我打一个电话,我进来时被你收走的那l千块钱归你!”

曲宁通过114台找到南粤公司,又通过南粤公司找到了果果。在广州市民政局收容站的一间接待室,他们相视了很久,但谁也不肯相信眼前的这个事实,一个是流光溢彩的果果,一个是衣衫褴褛的曲宁。

沉默,使双方都有一点难堪。他们想过的人,他们找过的人,现在突然出现在了各自的面前,竟然那样陌生。果果扬起头。“你是闪了?还是死了?”

曲宁有些木呐。“我……”

果果继续说:“我给你寝室打过好多电话,知道你在回避我!”

曲宁解释道:“那是我爸找人看管我。”

“看管?”果果冷笑一声,“你几岁了?在你的字典里还有没有‘反抗’这个词?”

“你要我怎么反抗?”曲宁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我简直快要死掉了!”

果果突然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曲宁的肩头。“我操你妈,你还没死啊!”

“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我是不会死的!”她的嗔怒反而使他感动,眼眶不禁有些潮湿。

果果松开手,她发现她把曲宁抱得太紧了,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算了,不说了。”

曲宁害怕果果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从天安酒店离开你,我整整等了你一个月,整整找了你一个月。还要我等多久、找多久,你才可以满意呢?”

她惊诧于他的莽撞和他的执着,轻轻吻了他。

那个指望发一笔意外之财的收容站工作人员,站在一旁,目睹了他们相认的情景,一时口呆。他在想,这乞丐成群的地方,竟也藏龙卧虎,真他妈的邪门了。

“走吧,我们去吃牛排!”果果拉起曲宁的手。

在加州牛排馆,果果要了两份咖喱牛排。曲宁迫不及待地举起刀叉,把一块块带有血丝的牛肉,急切地塞进嘴里。他边吃边说:“我实在是太饿了。”果果才吃完几勺通心粉,曲宁就已吃完。她把自己的那一份送到他的盘子里,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离开牛排馆,曲宁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长气。这时已是中午,他说:“我想午睡。”果果带他去附近的流花宾馆住宿,他一头钻进洗漱间,打开热水阀。过了一会儿,他穿着短裤出来找果果:“给我一支烟!”曲宁返回,裸身躺在浴缸里,烟雾将他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有暖洋洋的微风拂面而过,是大海上南来的季风,把他的身体慢慢托举起来,像飞。

有一首歌说,爱,引动我飞行中的双翅,你回应,我靠近天堂。你沉默,我成了经过,翅膀的命运是迎风。

曲宁在等待那风。见到果果之后,他才有了足够的体力和精力,将记忆的碎片一点一点地收集起来,像拼图一样一块一块地凑拢。

一个月前,曲宁鬼鬼祟祟地踏上武昌至深圳的列车,他的目的地是广州。上车前,他在站台上冷不防看见了几个军人。那一瞬间,他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以为是父亲派来的部下,或是祝秘书安排的捕手。曲宁不敢靠近那几个军人,躲在一根水泥柱子的后面张望,他们没有行李,其中有一个军人手里拿了一张纸片,慢慢吞吞地朝他这边走来。那时的站台上已经没有多少旅客了,曲宁无路可逃,只得围着水泥柱子打转,那个军人又偏偏穷追不舍,撵着他问,是到广州的吗?曲宁不敢承认,随口应答:我不到广州,我去深圳。军人离开了,曲宁反倒紧张起来,如果这时他束手被擒,他就可以知晓这是父亲的命令。问题恰恰是,那几个军人既不上车,又不离开站台,活生生让曲宁一颗悬着的心,七上八下。

他硬着头皮上车,几个军人紧跟其后上车;他找到座号坐下来,几个军人也在同一节车厢坐下来。那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正好控制了列车一端的通道口,而另一端又正好是列车的乘警室。曲宁不敢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军人在那里小声议论,他认为自己就是他们的议论对象,就是他们合谋在适当时机抓捕的对象。列车是在下午6时10分驶出武昌车站的,现在行驶了整整6个小时,进入了次日的凌晨,那几个军人一点睡意也没有,在昏暗的灯光下,围成一团,玩起了扑克。其中问过曲宁话的那个军人,正面对曲宁,并不时地朝这边打量。他看曲宁一眼,曲宁的心头就紧一阵,他想他们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或者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把戏,他们要跟踪曲宁,一直跟到广州,然后找到果果。

曲宁把视线移向窗外,除了被列车员放下的窗帘,什么也看不见。他想去厕所或者通道口向外眺望,随便数数铁道一旁的村庄,或者电线杆什么的,但那个军人的一只大腿横在了过道上。这只大腿,让曲宁的整个心身都崩溃了,它横亘在曲宁与果果的两颗心之间,令他们不敢靠近,而车轮的速度又是那么迅猛,急迫地要把两颗心的距离拉近。随着广州火车站的临近,曲宁坐卧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强烈,他在想,到站后如何摆脱这几个军人的监视和追踪。

7时20分,列车停靠在广州站。曲宁还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那个军人已经起身向他走来。曲宁心想,可能要动手了!他霍地站起,惊慌地想跑。军人颌首示意他坐下,并且自己已经坐在了他的面前。

“你在深圳下车吧?”

“是的。”

“还早,我们可以聊一下吗?”

那个军人说他们是部队派出的接兵干部,去南方特招文艺兵。他问曲宁是不是广东人,是广东哪里人?是否爱好文艺?是否愿意当兵?他还说,凭着曲宁匀称的身体和端正的五官,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应当是一个好的文艺苗苗。

曲宁又气又恼。他说,我是湖北人,湖北武汉人,我不爱好文艺,也不愿意当兵,因为我从3岁开始,就到部队“当兵”,我至今仍恨那个当兵的父亲!说完这些,曲宁和那个军人对视了好几秒钟,最后扭头走掉了。他的身后传来了军人惋惜的感叹。就是这一声感叹,把曲宁的眼泪都快逼出来了,他不能说这个军人无端生事,只能恨自己胆小如鼠。他和这些军人毫无意义的一夜僵持,莫明其妙的一路惊慌,最后烦心揪心的一刻,给他带来了直接的恶果,那就是列车已经启动,并向深圳方向运行。

曲宁气恼地朝车门一阵猛踢,那门被锁得死死的。他说,我要下车!我要下车!列车员赶了过来,训斥道,早先干嘛去了?睡着了?曲宁跑到最近一排座位的窗前,动手去搬动窗子,被赶来的军人和那个列车员协同拉开了。

果果在流花宾馆的洗漱间帮曲宁洗澡,一双软软的手,在他的肌肤上来回摩挲。他将身体高高扬起,连续不断地说:“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怕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真的,我出来一个月了吗?可我觉得经历了一个世纪,像是脱胎换骨,从地狱走过了一遭。”

果果说:“不要说话。”

曲宁像小孩子一样,听话地闭上眼睛。有几滴泪水流出来了,他赶紧往脸上浇水,让水珠混淆泪珠,他不想让果果看到他内心的任何不快。曲宁继续艰难地拾起那些碎片,反复拼装那幅图画,每拾起一次,每挪动一遍,他的身体就要在水中痛苦地挣扎一番。

列车到达深圳后,曲宁没有出站,他的车票超过了行程,必定会遭到站方的罚款。令曲宁不敢走出站台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在车上听人说起,到深圳必须事先在户口所在地的公安部门办理“边防证”,或者到达深圳后向当地的警方提出申请。曲宁自觉没有那个胆量,也自觉没有那个必要,他的目的地是广州,而不是深圳。等车上的旅客全都下完了,特别是那几个军人下车之后,他确信自己是一路上多疑了,现在终于安全了,这才肯下车。他沿着铁路,反向行走,走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临近黄昏,在一个有多股岔道的小火车站,曲宁又累又饿,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这些岔道中,有哪一股道是通往广州的。他向车站一位扳道工打听,那人说了一口的客家话,曲宁一句也听不懂。他记得刚才路过了一处无人看守的道口,那里是铁路与公路的平交点,有来来往往的汽车,车门上印有广州一些单位的名称。曲宁想搭乘便车,于是,他又折转回来,在那个无人看守的道口守候。他一连拦了数十辆印有“广州”字样的汽车,但没有一辆肯为他停住,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在那盏若明若暗的路灯下,他孑然一人,并不觉得十分害怕。为什么畏惧白天人多的场合,而喜于夜间孤独的黑暗呢?曲宁认为那是果果的招引,是果果把他带入了一个无拘无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不需要面具,只需要真实,真实地呈现自己的一切。

有一辆货车停了下来,曲宁并没有朝他招手。他探出头来,向曲宁问路,前方是广州吗?这是一辆河北籍长途载重货车,开车的小伙子比曲宁大不了几岁。曲宁急切地询问,你是去广州的吗?可是,我也不知道前方是不是广州?河北小司机笑了。如果你可以给我作伴,我顺便捎带你去广州。

曲宁上车。小司机开了一段路程后,发现了路边的指示牌,这条公路正是去广州的公路。小司机告诉曲宁,这是他第一次放单,路线不熟,下次就不会再出这样的错了。他还说,送完这趟货后,他将沿着京珠高速返回河北,半个月后再来。曲宁问他,你运送的是什么货物?小司机说,是苹果机。曲宁又问,我是学电脑的,这么多的进口苹果机,为什么没人押运?小司机大笑起来,什么进口苹果机?这是我们镇办工厂生产的赌博机,我只管送货。

曲宁的脸红了,一个正规大学生,连赌博机和计算机都不分,真是丢人!你是干什么的?小司机问曲宁。曲宁不知怎么回答,他的目光停滞在驾驶室的两个座位之间,那里插放有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这是他低头,就着小司机点烟时的光亮发现的。

小司机把刀取出来,移放在了靠近自己驾驶窗的这一边。他解释说,跑长途的人,经常会遇到车匪路霸。曲宁半信半疑,半天不敢吱声。货车经过一个小镇的街道,那里有许多通宵营业的小餐馆。有三三两两、穿着入时的年轻女性站在路的两边,向每一辆经过的汽车招手。小司机问曲宁,你要解决一下吗?曲宁很饿,但他不敢和小司机一起就餐,他怕他劝酒,听说河北人特别能喝酒。

小司机把车停在一家餐馆前,他对曲宁说,你在车上等我,我很久没有解决了。几个花枝招展的女服务员一起拥了上来,拉扯了他们,曲宁坐着未动。他看见小司机跳下汽车,随她们一起走进了餐馆,先是埋头喝酒吃饭,后又和女服务员一起上楼。这时,他才明白了“解决”的真正含义。曲宁趁机溜走了,说不出什么原因,他沿着公路向前走去,坚信前方一定是广州。

曲宁不想再拦便车,他在心底说,在天亮之前,自己一定能够到达广州。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有多少汽车打身后驶过,曲宁头都不回。身后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有一辆汽车缓缓地停在了曲宁的身旁,河北小司机再次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朝曲宁讪笑。

一缕温暖的阳光,透过流花宾馆的落地窗,打照在曲宁裸露的身体上。在早晨,他洗浴完毕后,很快进入了梦乡。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深、这么熟了。周身的劳顿,精力的消耗,使他根本来不及穿上内衣,就死一般睡着了。睡意,模糊了曲宁的记忆,也给他极力拼接的图画留下了一块空白。这是一块致命的空白!

大约10点,果果拎了一包新衣从外面进来,她推了曲宁一把,催促他赶快换了衣服离开这里。曲宁翻身,又继续睡去,嘴里还嘟嚷了一句什么。果果重重地推醒曲宁,急急地说,她打车去商场路过公安局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那个第一次在武汉“非常假日”见到过的冷峻男士。

“那有什么,和我们有关系吗?”

“他一定是从武汉来的,他去公安局,一定是警察。”

“切!是警察又怎么样?抓我?”

果果拉起曲宁。“你走不走?会很麻烦的。”

曲宁翻身坐起来,掀开毛巾被。“咬我!咬一下我!”

曲宁彻底清醒了,这不是梦,自己并没有梦游。他拥着果果,哭着说:“我们要到哪里去啊?”

T96次列车在京广线上北行,两个人相拥而坐。一天一夜的行程,这才使他们真正有了空暇,分别询问起今后各自的打算。

果果说:“回武汉后,你还得好好读书。”

曲宁一脸无奈。他说:“不会了。学校肯定开除了我,读什么呀,读?”

果果无语,她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景物,神情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那种怅然是写在心里的,她有一颗高傲、冷漠,不属于自己的心,好像从来没有被什么打动过。如果真有感动的一刹那,那肯定是每天早上起床后,知道自己还活着的那一刹那。但是,她现在开始被对面的这个男孩打动了,她不相信这个男孩真会傻巴拉叽地到处找她,真会把与她有关的事物记得那么一清二楚。她拿出一个精致的化妆盒,在脸上涂描起来,但无论如何,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怅然。

列车在穿越一条长长的隧道,车厢黑了下来。这种愈陷愈深的黑暗,一定是触动了她关于过去的某种记忆,那双散落在窗外的眼神,映在玻璃窗上,让自己也读出了隐隐藏藏的期盼。就像刚才曲宁的无奈一样,有了一份对现在的无奈,就多了一份对未来的惆怅。未来是什么呢?果果从来都没有想过,也许就是前方的一颗心与突如其来的光明再次邂逅。她想把他带入自己的生活,带入自己的内心,就如这趟列车,永远向前,或者有始有终。

想着想着,果果暗自发笑了。怎么突然婆婆妈妈,像一个老太婆似的?俗!真俗!真他妈的俗!

列车驶出隧道后,果果坚定地对曲宁说:“你一定得回家,一定得读书!”

曲宁打断她的话:“Sorry!给我一支香烟,我要上卫生间!”

在卫生间,曲宁惊慌地锁门,他点燃香烟,猛吸了一口。也许是用力过猛的缘故,他想呕吐,感觉浑身酸软、疼痛,就像是一个患了重感冒的病人。他开始烦躁不安起来,蹲下,起立。他靠在抖动得厉害的卫生间门的背后,闭上了眼睛,极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从卫生间走出,曲宁脸色苍白。果果问他:“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或者生病?”

他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可能是感冒。”

果果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囊,翻出一包药片递给曲宁,然后,她去了开水房。回来时,她对曲宁说:“你现在服药。”

他推开了她的手。“男子汉服药,哪还用得着开水?”

果果举起水杯。“你想象它就是一杯冰镇的白开水!”

果果说完这话后,让这个腼腆的男孩子脸上,顿时绽放了一朵红晕。他一侧头,发热的脸触动了她玫瑰色的嘴唇,她就抱着他狂吻起来,旁若无人。这时,整个车厢没有了嘈杂的人声,在悠扬的背景音乐中,她的红唇散发出阵阵芳香。

曲宁不顾羞赧,拥抱着果果,露出了天真的一笑。“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果果把他推开,饶有其事地问他:“我刚才是不是吻你了?”

曲宁觉得这话大煞风景。“你吻没吻,吻了谁,难道自己不清楚?”

“你这话提醒了我,说真的,我吻过很多男孩,记不住啦。”她不知是要故意激怒曲宁,还是要大胆向他承认什么。

“你想想,仔细想想,除我之外,还有谁?”曲宁一点也不觉生气。

果果轻描淡写地说:“在武汉,就你和安安两个!”

武昌火车南站,果果和曲宁一前一后地走出了站台。当曲宁回头望见站前候车楼上方“武昌站”3个大字时,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从这里出发,又返回这里,生活的周遭就是一返一复,在反反复复中寻梦,而他的梦竟是噩梦一般阴霾,苦难丛生。他不知道自己走出这个站台后,将去哪里?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轻率与莽撞呢?曲宁在心中自问,没有。毫无道理地喜欢一个人,毫无道理地去做一些傻事,就是要给自己一种宽慰:我爱过,努力地爱过!

果果在广场站定,回头叫了一声曲宁。他跑到她的面前,听见她用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认真的口吻说:“我现在把你送回了武汉,请你自己回家,你父母在等你!”

曲宁心中猛然一怔:“你要去哪?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要去找安安,是不是?”

果果反问了他一句:“你怕我去找安安?”

“我怕失去你!”他快速地说出这句他在火车上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

果果淡淡一笑。“如果还有缘分,我们还会再见的!”

曲宁拦住她,“你真的要走?去哪?”

果果生气了,她挡开他的手。“我去找艾米行不行?我们很久没联络了。我去广州行不行?我在那里还有很多事情没做。OK?”

曲宁坚定地说:“不行,你上哪我就上哪!”

果果跳上一辆TAXI,曲宁也跟着跳上这辆TAXI。

果果说:“你跟着也没用,我不会理你的。”

那个TAXI司机正等着他们其中一个发话,见两个人还在僵持,就开口问道:“小姐、先生,你们能不能快点啊?”

果果说:“送我上杨柳村。”

司机启动车子,打下表,驶出了车站。一路上,果果不说话,曲宁也不敢说话。他在心里直犯嘀咕:果果到底怎么啦?是她心里装着安安呢,还是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吓退了她呢?

曲宁越想心里越乱,脸色又一阵苍白。他强迫自己不要这样,但仍然禁不住额头渗出了一串冰凉的汗珠。他坐在后座,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窗外,那些熟悉的景物从眼前一晃而过,不知为什么,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并开始在心里默数这一路上能够遇到多少家宾馆或酒店。数着数着,他的眼睛模糊了,脑袋向旁一歪。

司机从后视镜中看见这个情景,问坐在前座的果果:“年轻人是外出旅行才回武汉的吧?路上闹别扭了?有话回家好好说,不要伤了和气嘛。”

果果回答:“我说您哪,是他老爸还是他老妈?你这么关心他,就拉他回你家得啦。”

这是一个年长的TAXI司机,面容和善。他微微一笑:“我说这位小姐,你看看后面那位先生是不是生病啦?”

果果这才回头一看,果然发现曲宁满头大汗。她把他送到医院里,医生检查后说:“可能是紧张、疲劳引起的暂时性脑缺氧,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在门诊大厅,曲宁对果果说:“我还得去一趟洗手间,你一定要等我!”

趁曲宁钻进洗手间后,果果估计他一时半会出不来,就对着那扇半开的门大叫:

“我走了,你自己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