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宝贝-你竟敢如此年轻

曲副司令从外地开完会回来,直接去了军分区机关。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待阅的红头文件和需要处理的文字报告。坐在宽大的皮质转椅上,曲副司令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副老花眼镜,全神贯注地翻阅起来,并不时地抓起一支红蓝铅笔,在上面勾画着什么。

这时,祝秘书走进办公室,神色慌张地说:“曲司令,刚才宁阿姨打来电话说,曲宁这个礼拜没有回家。我刚去过他们学校,他这几天也没到校上课,您看?……”

曲副司令沉思了片刻,然后平静地说:“我看曲宁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对我的儿子充满信心。”

“那您还有什么吩咐吗?”祝秘书谨慎地问。

“你去忙你的吧。”曲副司令朝他挥了挥手。

曲副司令结婚后,直到36岁时才有了曲宁,他那时是一个驻扎在边远地区的步兵团团长。曲宁3岁时,他独自把儿子接到部队,把夫人留在了山东老家。从那时开始,曲团长每天提前1小时起床,然后叫醒曲宁,带着他在部队操场跑操。3岁的小孩子,每天清晨要绕着大操场跑上3周。

曲宁还记得有一年的冬天,他摔倒在结着坚冰的跑道上,父亲用一只有力的大手将他提起,唬着脸说:“你还得给老子跑。”跑完2500米后,父亲送他回家,然后,再由公务员送到八一幼儿园。在铺天盖地的两排白杨树的掩映下,他每天跟在公务员叔叔的后面,迎面又总能看见父亲跑在部队出操的前头,步伐总是那么铿锵有力。那时,父亲就像一座时钟。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重复时钟一样的刻板和准确。

他开始来回数着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当他把这些人工植入的数字了然于心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将来,也将重复父亲一样的刻板和准确。在回家的路上,他会盯着一片离开树枝的叶子发愣,那是一片奔跑的树叶子,而不是一只飞翔的小鸟。可有了父亲,在更远的高处,他想成为一片奔跑的树叶子都不可能。

6岁生日那天,曲团长全副武装,把曲宁往吉普车中一塞,然后亲自驾车到了一个很远的镇上。下车后,曲团长看了看手表,说:“现在是上午8点,如果你有种的话,就在中午12点之前自己回家;如果没种,你现在就可以跟我上车。”曲宁偏着小脑袋想了半天,他对父亲说:“我可以。”到了中午,曲宁准时回到了家中,那段路程,就是后来他上小学每天必走的路程,也不过10余公里,曲宁则整整走了4个小时。

曲团长抱起曲宁一双磨出血泡的小脚,亲自为他上了药水,然后送给他一支钢笔。父亲说:“你现在可以练习写钢笔字了。不过,你不能把墨水弄在小手上,每天晚上我会检查的。”这是他第一次得到父亲的礼物,但他觉得他只是得到了一份苛求,因为他那时连铅笔字都不会写。曲宁对这个威严的父亲,萌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恨意。

曲副司令处理完手头的文件,晚上下班回到家里,大致了解了曲宁失踪的经过。夫人说:“一点先兆也没有,不会是被人绑架了吧?”说完,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曲副司令感到问题有些严重,一个电话,就把祝秘书叫了过来。祝秘书说:“我这就去学校,看他现在有没有回寝室?”

先旗和艾米早出晚归,忙得没有时间顾及果果。果果当然也不介意被他们冷落,况且,她来武汉还有自己的事情。每天风风火火,神神秘秘的,不等先旗和艾米起床,她就一头钻进了楼下的出租车,消失在武汉的街头。先旗和艾米也懒得去询问她的踪迹,撒野撒累了,她自然会想到回来,即使不回来,她也不会委屈了自己。

与果果不同,先旗和艾米似乎都是责任感很强的人。说不清楚,这种责任是对自己,还是对对方,仿佛宿命似的,要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什么,承受什么。白天,先旗和一帮朋友练琴,晚上去乐队参加演出,但从不在外过夜,也不喝酒,生活得极其规律;艾米则心甘情愿地早九晚五,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美术设计,她要用那些自己一点也不感兴趣的图纸,为先旗换取每月一笔不菲的医药费。先旗也不再为自己的病自责了,他觉得自己的健康就是意味着艾米的幸福。

从2001年元旦到现在,先旗和艾米来武汉已有大半年时间。除北京之外,他们在这座城市呆的时间比在任何一座城市呆的时间都要长,因为先旗与“愤怒的狗眼”、“武汉朋克”这两个词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因为艾米又与先旗联系在了一起。

“武汉朋克”是一个地下乐队集合,“愤怒的狗眼”是先旗加盟乐队的名称。他们有一个叫容浩的经纪人,一个留着披肩长发、帅气十足的家伙。在过去的大半年里,他们游走于武汉的酒吧和大学,在居仁门、东湖新村、八一路地下室、华师的BOYSTOYBAR,容浩带着他们4个兄弟张着大嘴,唱着把人震晕的歌。他们是吉他兼主唱先旗、贝司手江小扬、键盘手刘汉生、鼓手陈曦。除容浩和先旗外,江小扬、陈曦是来自两个不同大学的在校生,刘汉生则是本地歌舞团的一名走穴演员。

多少次,先旗从演唱现场赶回租住的小屋,总要轻轻地抚摸那个骷髅,总要在下半夜去吻艾米的脖子,然后把她弄醒,抱着她开始音乐与美术的对话。他说,正是在武汉,我彻底接受了“朋克”这个词和它包括的一切。

先旗不止一次地问艾米:“我们是不是朋克乐队?”

艾米总是笑着说:“你说是就是。”

——我想不是,但这并不重要。当我看到在互联网上互相谩骂的人或阵营后,我觉得滑稽可笑。他们只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其实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或者是骨子里就想当艺术家的人。

——音乐和美术一样,在多大的程度上能感召人、影响人呢?我并不希望我们选择的工作能够改变某些人的生活态度,但起码可以改变我们自己。我想每天都对自己说一句:“我喜欢!”

——别人喜欢不喜欢都无所谓,我只希望有一个情投意合又懂音乐的人,像你一样对我说:“这个家伙不错嘛。”

——说说梵高吧。其实美术和音乐一样,你看看《橄榄树》、《峡谷》、《星夜》,那撕咬的、纠缠的、燃烧的、痛苦的弧线,那放肆的、闪跳的、焦虑的、愠怒的色点,犹如恶魔的梦魇,飓风的疯狂,叫你大脑迅速达到沸点,你想嚎叫,你会难以自持,这时它就是音乐。

——音乐可不可以表达内在?我想不能全部。有一次,我正翻看一本《通俗歌曲》,容浩出其不意地说,翻什么呀,这本书是给很“造爷”的人看的。他固然是在开玩笑,但说得很对。你看所谓的“2000‘地下十大专辑”什么的,更是无聊。

——怎么办PUNK杂志我不懂,但不能拿《通俗歌曲》和《极度摇滚》相比。PUNKGOD,用容浩的话说,一个自称是GOD的人,不是疯子就是骗子,我倾向后者。

——真的“朋克”,假的“朋克”,什么玩艺儿?把“朋克”这个词当“真理”和“光明”什么的来对待,真的虚伪!“朋克”就是一个伟大博爱的人应有的身份,像个武林帮会,团结所有的兄弟,去对抗另一个帮会。

——像个武林帮会?音乐可不是这样的。记得有一位名人说过,音乐不分种族、国界,它是人类的共同语言。我想,绘画也是这样!

——那都是骗人的。我只喜欢“愤怒的狗眼”,是因为我和这个词一样烂!我知道的朋克,全都他妈的又虚伪又滥情。所以,我只想和我情投意合的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做自己的事。我现在所从事的工作,都是为将来准备的,我想将来有我自己的第一张专辑。

——呵呵,会的!我将来也一定要有自己的画展。睡吧,宝贝!

和先旗、艾米一样,安安这几天也在早出晚归。那天晚上,他约果果去“非常假日”时,他就有一种预感:果果不会来!果然,果果没来。白天,他上果果的临时住处找过她,却怎么也找不着她的影子。先旗说:“果果有好几天都没住这儿了,不知道她和那个曲宁去了哪里。”

就这样,安安每天都在这座现实的10层楼房前和那个虚拟的网络聊天室里徘徊,他想知道果果还在不在武汉?有没有回北京?但是,没有人能够告诉他关于果果的下落。

有好几次,在先旗和艾米的租住屋前,老房东用同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了他。安安心想,你这个老杂种,一定是把老子当贼了。后来,他干脆对房东说:“我刚从号子里出来,我找我的朋友,她从前就是住在你这儿的。”

房东说:“你的朋友是谁?是那两个大学生?”显然,他把先旗和艾米当成了大学生。

安安不耐烦地说:“不是,是另外一个女的,高高个的,挺漂亮的那个。老实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房东有些紧张。“这两个大学生经常在深更半夜进进出出,我哪里知道他们带回了些什么人啊?”

安安狡诈地一笑:“她是我的仇人,见了她,就马上通知我,明白?”

房东张口结舌:“?”

安安报复了这个猥琐的老房东,心情反而更加落空起来,不知下步如何是好。他辞掉了汉口那间酒吧的工作,现在就像街头游荡的一只孤魂野鬼,总想抓住那个攫走了自己灵魂的女孩。哪怕是在激情汹涌的网吧也好,人满为患的商场也好,声色犬马的舞厅也好,熙熙攘攘的麦当劳餐厅也好,甚至是在人烟稀少的路边厕所也好。

安安去过果果可能去过的所有地方,又不知不觉回到了“非常假日”。他找到他曾经和果果一起坐过的那个位置,似乎还可以感觉到那个网络女孩残留下来的体温。他憎恨所有的女人,包括他的母亲在内,但果果是一个例外。

他用“天煞跳尸”的网名第一次和果果聊天的时候,根本不去在意那个又虚幻又遥远的女孩。所以,他在网络中尽情地嬉笑怒骂,然后想象对方的狼狈。而果果不三不四、不愠不火的表现,竟让他与她保持了聊友聊天的最高记录。

有一天深夜,安安在电脑前问她:“你肯定是一个又老又丑的恐龙了,想不想见帅哥啊?”果果说:“你帅吗?”他说:“比帅少一点点,比丑多一点点。”果果说:“呵呵,我最想见你这样不伦不类的GG了,用我长长的睫毛夹死你!”安安说:“我倒!你好臭美啊,如果你真有长长的睫毛,那你把玉照传来让本少爷一睹芳容?”果果说:“不给!就是不给!”

她越是说不给,安安越是有了一种想见的冲动,就是简单地想见一张女人的照片。他说:“你给吧,让我的眼神不再流浪!”他发出这段信息后,觉得自己真是犯贱,单凭一个女孩,就让自己的眼神流浪?于是,他紧接着补充发出了这样一条信息:“错!让我的眼神不再流氓!:)”很快,果果回复:“哈哈,笑死我了!有机会我一定要见见你丫。只见你丫是如何流氓的眼神。:)”

后来,他们真的有了网下约见,有了“一夜情”。果果从北京出发到武汉之前,曾给安安发话说,我乘坐的班机将于9月10日0点10分到达。安安回话,天河机场离市内实在太远,我没有钱打车接你,你可以乘坐航空公司的专车或者自己打车到市内来,我会在天安酒店门前等你。那是一个涉外宾馆,没有哪一个出租车司机不知道天安酒店的。对,我们就在那里见面!不见不散!

安安肯定是等不到果果的。那一夜,他在天安酒店门前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原地转来转去。这个酒店的几个保安凑在一起,在嘀嘀咕咕一阵子之后,招来了深夜巡逻的110。巡警问:“你要住店?”安安回答:“你看我像住店的吗?”巡警摇了摇头,“看你也不像!那你是要打劫?”安安瞪着眼睛问:“我要打谁的劫?”巡警不耐烦地看过他的暂住证,用一根警棍指着前方说:“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请立刻离开!”

安安在心里暗骂:“你妈个B!老子在这里等人,关你什么鸟事!”但他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一句:“我可以借用一下你们的警车吗?我要去机场!你们警察不可以见难不帮、见死不救的,是不是?我的朋友第一次来武汉,如果在深夜遭遇坏人强暴,你们就更加麻烦了,是不是?”

两个年轻的巡警相视一笑,对他说:“你上车吧!”

安安非常得意,就差一点自个儿笑出声了。他认为这两个小警察的威风,是他们命中注定的威风。如果换了他安安,他也可以用一根警棍指着他们说:“我怀疑你们深夜图谋不轨,请跟我走一趟。”现在,他不需要警棍,他只需要灵机一动。

警车开出很远,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开车的巡警猛地刹车。他用同样一种得意的口吻说:“我们收班了,要不要等到明天我们当班时,再送你去机场?”

安安从车上滚下来,破口大骂:“你们简直是他妈的流氓!”

两个巡警不约而同地大声笑了起来,然后,把警车一溜烟地开得无影无踪。安安拍了拍屁股,突然看见身后有一间通宵营业的网吧。他朝着巡警走远的方向大叫:“老子谢谢你们!”

这时正是凌晨5点。

艾米把果果和安安领回家的时候,先旗还在蒙头大睡。艾米说:“先旗,你快起来,看看是谁来啦?”先旗从里间走出来,和果果打过招呼:“呵呵,什么风把大小姐吹到武汉了呀?”

果果“哼”了一声,指着安安说:“他也是武汉的,我的男朋友,怎么样?”

先旗说:“你有没有搞错?从没有听说过你在武汉还有一个男朋友哇?”

艾米瞪了先旗一眼。“就你问题多。”

“拜托!我们一整夜都没睡啦。如果你丫有什么问题,留在以后再说。”果果一边拉着安安的手,一边瞪着先旗,她的眼神十分挑衅。“现在,我请你回避。”

“正好,我们也要外出了。”艾米笑着说,“不过,你们不能去里间,那里是属于我和先旗的。”

坐在那张行军床上,果果从胸前吊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她对安安说:“喏,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这是一打进口的彩色安全套。安安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他想起小时候看到邻家小孩玩过的气球,那种泄气的气球,其实是调皮的小孩子从父母的私处偷来的避孕套。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有过这样一只泄了气的气球。

他的身体充盈了所有的气球,在果果的指引下不停地舞动。安安甚至可以感受到这样一种魔幻的气氛:在湛蓝通明的天空,有一股巨大的气流迅速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灵魂在缓慢飘升……恍惚中,他感觉到牵他灵魂的那个人,正是果果。在果果的身上,安安第一次知道了性爱的滋味。原来,女人并不那么可憎。

“你要洗澡。对,就是这么洗,先打上香皂。”在一阵翻云覆雨之后,果果把安安拉进卫生间。她帮他擦身的动作,让安安看到了一双白皙的手,在那一瞬间充满了女性的无限温柔。她的手专注而且深入,深入到他的骨髓里去了。就在刚才,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安安,被她的手掌扶,被她的手深入,使他金钢不败,千年不倒。

安安在卫生间抱住她。“果果,我还要做你!真的还要做你啊!”

果果暧昧地一笑。“我知道,我这么远来,不是已经给了你吗?”

给你?安安现在苦笑着。除了“一夜情”,他和她还有什么呢?也许她和他是一样的,他对女孩子从来都是漫不经心,她同样也可以对男孩子漫不经心。只是这一次,果果都快把他融化了,把他的身体全部融化在了一只彩色的安全套里。当他刚刚有了睡意,她却像是一只变化无常、捉摸不定的风筝,一下子就从他的身边飘走了。

她在哪里呢?安安要了一杯日本碳烧咖啡,却不去触动这只透着深褐色的玻璃杯子。这是果果喜欢的咖啡,他喜欢果果喜欢的这种浓苦、醇香的味道,他就不时地用鼻子去嗅这种味道。舞池中,震耳欲聋的Disco音乐使他越来越麻木了,他要用那种烈性的白酒来刺激自己的感官,虽然这种白酒不是果果喜欢的,但他还是要喝,要一直喝下去……

侍应生走了过来。“先生,您醉了,我们要打烊了。”

安安把手一挥:“走开!我做这行时,你还是小B!”

最后,他被保安请出酒吧,扔在了车马稀少的街头。

9月的武汉,天气还是那样闷热,安安却感觉脸颊是冰凉凉的。不知什么时候,他跌跌撞撞一头栽倒在马路边睡着了,两只流浪狗正在舔食从他口中流出的满地的呕吐物。

他坐起身来,并不急于去赶走这两只饿坏了的小狗,而是看着它们在那里安静地舔食,你一口我一口,没有争夺。安安心想:这是两只相爱的流浪狗。

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安安的面前。这突如其来的响动,顿时把两只可怜的小狗吓得分头逃窜。一个看似30多岁的女人从驾驶室里探出半个身子,对坐在马路边的安安说:“上车吧。”

安安抬头看了她一眼,端重中暗浮了轻佻,华贵里掩饰着贫乏。这是一个安安并不认识的女人,他问:“你想干什么?”

女人回答:“我送你回家。”

安安说:“我没有家。”

女人再次说:“上车吧。”

“法拉利”跑车把安安送进新宜酒店。在5楼的一间客房,陌生女人指着单人床:“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安安连谢都没谢一声,就直接上了盥洗间。在盥洗间,他故意把水龙头拧得大大的,好让自来水“哗哗”的声响冲散他的疑虑。他想,这个女人一定是一个趁机劫色的女人。可等他慢吞吞走出时,陌生女人早已离开了酒店。

在安安曾经涉入的另一间租住房,也就是杨柳村出租楼的10楼,一股淡薄的腥臭味还弥散在空气里,果果那一记耳光也把曲宁打到了云里雾里。曲宁望着散落一地的纸钞,不明白果果到底需要什么,只觉得脸上一阵火燎火烧。

果果问他:“我是不是坏女人?”

曲宁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果果偏着头,“哇噻?你丫也会说这句话?”

曲宁笑了。果果就上前抱住他,一点一点地吻他脸上的泪痕。天开始慢慢放亮,趁先旗和艾米还没起床,果果要带曲宁离开这里。她更改了艾米这部电脑的荧屏保护装置,明天一早,只要艾米打开电脑,就会看见一条飞来飞去的红色粗体大字:“我走了,我他妈的再也不会回了。”

她把一只手插放在他的裤袋里,另一只手拥着他的肩头,在解放大道上指指点点两旁还没有开门的卖场。她说:“武汉的街头真他妈的冷清啊。”

“这么早,北京的街头会很热闹吗?”曲宁脱口而出,“其实,热闹与不热闹只是自己一时的心境。”

“嗯,你这话不错。从中文系学生的口中说出,我真服了你耶。”果果揶揄道。

“你‘耶’什么呢?就你见识多广吗?”曲宁不服气。

果果上前,讨好地抱住了曲宁的颈脖。曲宁反身拦腰抱起果果,她在他的胸前旋转,“咯咯”地笑。“我真的服了你耶!你把我弄晕了。”

他把她放下来,突然心血来潮。“不如这样,我数左边的卖场,你数右边的卖场,在100个数目之内,我们看谁先找到一个金店?如果你输了,你就做我的爱人;如果我输了,我就做你的爱人!”

果果说:“去死吧,你丫。我不要做你的爱人,不过,如果你输了,我要你做我的情人。”

“好哦,咱们一言为定!谁反悔谁是小狗。”曲宁开始数了起来。

数到21的时候,他发现武汉广场的右侧有一家装饰一新的黄金钻石楼,上班早到的工人正在用清洁器清洗落地橱窗。一幅“美钻金饰,国庆献礼”的广告彩带,从玻璃橱窗上垂直下来,下面还有一行金黄色的小字:“开张志禧,全场7折”。曲宁笑了笑。离国庆节还半个多月,这个金店的老板就开始打出了节日牌。不过,这牌也打的正是时候,让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家金店。

曲宁把头偏向果果。“你是不是认输了呢?”

果果重新拿起他的手。“未必,我们进去看看再说。”

一楼是宽敞的营业大厅,整个大厅摆满了红木镶嵌的水晶橱柜,每个橱柜里,金丝红绒衬垫的纯银托盘,托放着不同款式的首饰,它们一款一件,既时尚又个性,在镭射灯的照耀下栩栩生辉。这些原本只是在国外珠宝期刊上见过的精美饰品,现在以实物的形式出现在眼前,吸引了他们好奇的目光。

有一款奥地利CN公司生产的钻戒引起了果果的注意。她对营业员说:“你把它拿出来让我瞧瞧?”

那个女营业员说:“这是一枚男戒。”

果果吼道:“我让你拿出来你就得拿出来!我买了还不成?”

曲宁看了看标价:6880元。

果果毫不含糊地把它套在曲宁左手的小指上,一件用铂金和黄金相间打造的男戒。上面有一粒米粒大小的玫瑰,花瓣是黑色钻石,花蕊是白色钻石,在18K铂金和黄金的搭配下,晶亮闪闪,像一滴天使的眼泪。

果果对曲宁说:“如果你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

“你为什么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我?”曲宁有些紧张,“你是感激还是报复?是我在深夜帮助过你?还是我曾经用钱侮辱过你?”

“你怎么会这么想?”果果把他戴着那枚钻戒的左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她大声说,“是因为我们打赌,我输给了你!我输给你的,只是一枚戒指。其实,你也输了,你输给我的,是你这个人!”

他们当着那个女营业员的面,疯狂地亲吻起来。后来,果果就带他去了天安酒店。她听安安说起过这是一家涉外酒店。他们在天安酒店松软的双人床上疯狂做爱,在盥洗间宽大的浴缸中疯狂做爱,在过道猩红色的地毯上疯狂做爱。每次做完爱后,曲宁就疯狂地喝着果果递上来的冰镇白开水。

“如果把整个浴缸的水倒出,也浇不熄我对你爱情的火焰。整个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吗?可以。所以,是的。我爱你……”1999年的岁末,曲宁还是大一新生时,一篇几乎是在BBS上随手涂鸦写下的文字,一夜之间被大大小小的中文网络几乎每个BBS转贴。校园中,无数纯情男女通过网络下载它,这就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女主角“轻舞飞扬”在离开人世前写下的这段最后诗句,成为了曲宁每每念及的心动。我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吗?我会死掉吗?

“等等,我得出去一会儿,就一小会儿。”突然,曲宁拥着果果说。他想给她一件礼物,哪怕是一小盒可可糖也好。

曲宁从马路对面的超市返回酒店时,看见门前的停车场上停了一辆乳白色的丰田轿车。这是父亲的专车,曲宁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车前白色底板上的一个红色代号和一串黑色数字。他掉头想跑,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跑了,你父亲派人在四处找你,你想跑也跑不掉,跟我回去吧。”

曲宁听清了,这是祝秘书的声音。这个该死的祝秘书!

回到家里,他见父母正襟危坐,便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他想回到自己的卧房。在刚迈向楼梯的第一步,身后传来了曲副司令的一声断喝:“站住!”

曲宁浑身一颤,定定地站在了哪里。

曲副司令单刀直入地说:“我刚刚出去开了几天会,你小子就反了?!”

曲宁想了想,觉得还是坦白为好。于是,他小声地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这几天,我和她在一起。”

曲宁的母亲愤怒地说:“什么女孩?街头的粉帮!你是大学生,是曲家的儿子,这种事你也做得出?”

曲宁没有吱声,他不想和母亲争辩,争辩根本没用。他的母亲是那种没有多少文化,仅靠一张女人的嘴来操练丈夫和儿子的家庭妇女,而他的父亲简直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军阀”。在别人的眼中,他的家庭背景,可以给他带来丰厚的物质条件和广阔的人生前景,而他觉得,这个家庭给他所带来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沉重,沉重得连每天呼吸的空气都是板结的,硌牙的。

31年前,他的母亲是一位女民兵连长,一位30岁仍未嫁人的老处女。1972年,她带领一群女民兵住在曲宁奶奶家集训了2个月。集训快要结束时,曲宁的奶奶用一封电报把曲宁的父亲从浙江湖州召了回来。她指着女民兵连长说:“这是你的媳妇。”那时,曲宁的父亲只有28岁。他望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大2岁、已经是一脸沧桑的老处女,什么话也没有说,一周后就和她圆了房。假期满了,曲宁的父亲回了部队。从此,他像例行公事一样,每年回家一次。在一次又一次的来来去去当中,曲宁奶奶期待的一个愿望,却始终不肯出现,直到她抱憾离开人世。

1980年曲宁出生时,并没有给这对已经步入中年的夫妇带来婚姻的转机。曲宁的妈妈一遍又一遍的唠叨,被曲宁的父亲听腻了,他懒得去理会。于是,他把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曲宁的身上。在曲宁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按照他自己的思路,用一种近似残酷的办法去训练他的儿子,曲宁的妈妈为此和他发生过多次的争吵。

1983年,她吵闹的结果,是曲宁的父亲允许她随军照看年仅3岁的曲宁。但随军后,她很快发现自己在这个家庭中根本不能做主。后来,她索性什么也不管了,反正有曲团长和后来的曲参谋长和再后来的曲副司令兜着,曲副司令开会出差了,还有祝秘书兜着。这样一来,两人也就相安无事,度过了这么多年。

这会儿,曲副司令见曲宁半晌不说话,他的火气又一下子蹿了上来。“你们这帮大学生啊,我清楚!我们部队每年也从地方招收大学生,思想解放啊。但老子要告诉你,思想解放不等于性解放,更不允许解放到老子家里来了!”

曲宁不敢有半点犟嘴的胆量。他向父母赔不是:“我不敢了。”

“不敢?我看你的胆子大得可以贩运军火了!说!是不是妓女?”

“不是。”

“那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不知道就可以鬼混一起3、4天?”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不是?那老子让公安局把她抓起来!”

“爸爸,别这样了……”

这时的曲宁几乎是用一种乞求的眼神,在看着这位威严的父亲。他知道父亲真要是给公安局打个电话,那果果肯定要吃苦头。

他对父亲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其实也不是您想象的这样。果果并不坏啊,我跟她在一起很开心,比跟你们在一起要开心……”

曲宁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敢这样和父母说话。他顿了顿,又一鼓作气地说:“我知道您和妈妈并不幸福,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可我21岁了,有什么不能懂的呢?在你们军营里,那些战士还不是一样?!”

曲副司令瞪了曲宁一眼,曲宁也壮着胆子,瞪了曲副司令一眼。“前几天,我在聊天室里和一个军校男生聊天,您知道他告诉我什么吗?他说在他们军校宿舍后面的树林里,到处都有扔掉的安全套。”

“放屁!简直是混帐透顶!”曲副司令听着听着,一拳打在桌上,大声骂道,“我日他奶奶娘,反了,简直是反了!”

曲副司令大手一挥,把夫人和曲宁赶回了各自的房间。他在客厅转来转去,踱着军人的方步,直把木地板压得吱吱作响。曲副司令没有想到,自己一手培养的儿子在一夜之间竟被一个妓女俘虏了;更没有想到,自己戎马一生带出的部队竟是一群贪色之徒!这将来的仗怎么打?难道共产党用几十年打下的江山,就要被我们自己的后代给颠覆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