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灯影下的生意-女殇

王君>>女殇

第四章灯影下的生意

重庆老火锅城的老板林玉瑾不是四川人,她是个很能干的本市女人,又是个少有的精明女人。她从四川请来了厨师,自己投资经营了这个火锅城,生意挺红火的。她的关系网很广,公安局的朋友最多,见啥人能说啥话,我打心眼里钦佩她这样的女能人。

我什么也不懂,偷偷地学着姐妹们招待客人的方法,接人递物以及坐姿站势,包括微笑热情的行为和语气。老板把我们分成了八个大区:每区四组,每组一个领班,加上两个服务员共3个人。每人负责四张桌,每桌可以坐下四到八个客人。工作时间从早九点半开始,晚上直到客人走完,餐厅打扫干净才能休息。工作的十多个小时不能随便坐,有无客人也得规矩地站在那里。

火锅城大门口的不锈钢架上,写了二十个金黄色的大字,听他们说是大清的皇帝乾隆亲作的五言绝句。

嘉陵斜阳渡,

闻香火锅舟。

遍尝天下宴,

绝味莫渝州。

下面的解释是:清乾隆年间,民间食盐昂贵,下流社会的“下里巴人”吃不起纯正肉类,只能捡来他人不吃的动物下水食用。也因食盐紧缺弃之可惜,故而于盐水中反复煮熬,时间长了便有了新料不达之奇香。我想,这个“下里巴人”可能就是我们这些做服务员的姐妹们。

另一段解释是火锅得名的典故:乾隆皇帝微服私访,日落时隔于嘉陵江边,正欲传喻地方官绅,忽然奇香冲鼻,遍目寻视,江边停舟渔人正在夜餐。近前看时,几块石头支着口铁锅,复汤残菜沸滚雾盈,鱼头鸡肠,陈香溢鼻。乾隆借餐同渔家共享,果真异香无比,随口便吟出了那首五言绝句。当咏到“火锅”二字时,乾隆皇帝略有停顿,忽见三块石头支着口铁锅,下面大火熊熊,便有了“闻香火锅舟”一句,火锅也就因此得名了。

火锅的底锅分红油,麻辣、鸳鸯、鱼头、三仙、鸡汤……名称足足二十多种,大到牛马骆驼,小到全蝎虾米,有先死现用的,有现死活吃的。只要这个世上有什么,凑合着能咽下去,这种火锅都能煮,它的特性——麻、辣、刺激,一句话:够味!

火锅城大厅烟雾缭绕,冬天倒还过得去,偏偏是夏天,姐妹们一站十多个小时,真是汗流浃背,累不堪言,常常出现晕倒的现象。

尽管这样,姐妹们都很珍惜自己的工作,因为大家都是来自贫困山区的穷孩子,一个月吃住除去能落三百元,对于这些没读多少书的乡下妹来说,是划得来的。

我们宿舍里住了四个姐妹,最大的二十七岁,最小的十七岁。二十七岁的女孩子叫东丽,离过婚,是从都峪市北边山区来的,一幅北方人粗犷的模样,说话时带有浓厚的地方鼻音。她的心眼和体魄成反比,对新到的姐妹不是指三道四,便是骂骂咧咧的高人一等。喜欢挑拨离间姐妹们的关系,大家既讨厌她又不敢惹她,因为,她是大领班的红人。

有人说都峪北山区的水土碱性大,口味燥涩刺激,都峪市又是个称王立帝的都市,正北方是蒙古和俄国,古来就是战争必争要地,大凡帝王家派兵征讨,必先安抚军机要人之心,自然美女侍从,犒劳军兵,得胜则三军欢庆,俘来番女嫁于士卒,也就形成汉蒙俄杂交的文化现象。败阵将领莫要说起,一旦大获全胜,必然争功领赏,寻找些光宗耀祖的本钱,因此也就遗留下了许多争权夺利的内耗习惯和政治色彩极浓的文化,一代一代地成了种模式。这里的人受那些文化影响,便根深蒂固地形成了内斗自耗的习惯,不整人就睡不着觉的毛病。我从东丽身上看出了那种说法不无道理。

都峪南的人喜欢耍小聪明,理由是山高林深,远离都城,触犯王法的罪犯便流放到深山老林中受苦,且有人暗中监视。被流放的人虽然不像在监狱里那么没有自由,却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为了回避不该的灾难,就得动动小脑袋瓜玩玩聪明,加上深山人少,与外界信息封闭,久而久之便胸怀狭隘,形成了一代一代潜移默化下的小心眼习惯。都峪南的人虽然习惯玩些小聪明,却易于被人识破。

都峪市所在的这个川道,分西、中、东三个地域,也就形成了三种大同小异的文化。西部人实在、憨厚,脑子却不大开窍;东部人相对刁钻粗野,却直来直去;中部——都峪市的人是由东南西北混杂起来的,文化和习惯也就相应的复杂混乱了,你借我的能,我学你的诈,他用他的刁,他玩他的赖,自然地混合了个百怪大拼盘。

从东丽的说事了非上,从小莲花的小聪明上,从小凤的复杂心理上,我都深深地体验了那些说法正确无误。小莲花是都峪南人,东丽是都峪北人,小凤是都峪市郊区的乡下人,三个女孩子表现了三种不同的地方文化和行为风格,我常常依此对照外公讲给我的风水观念——南方沙多土薄,树木的根须绕地面延伸,不生主根,形似年事高迈的老人手背的血管一样暴于肤面。北方土厚山高,风大冷坚,树木的主根自然直入地心,和有了儿女的婚姻一样,是生了根的婚姻。所以北方建都称帝者均在三百年左右。外公说沙厚虽然生才,土厚却能盘龙隐虎。帝王家便不宜于南方建都,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刘玄德称帝巴蜀,鼎足三分,四十年天下;南宋赵构建都金陵,半壁河山,苟且偷生;近代的孙中山建都南京,七年内一病终归,蒋中正继业南京,又匆匆败走海岛台湾。与郑和下西洋时途经越南所论:“此地山无高山,水无深水,无高山则人无个性,无深水则人无主见,无高山无深水则无骨节义胆,必育随风则倒之性,不可深交。”理出一辙。日、英、美等国均曾统治过越南,中国人援越抗美,美国人败走后,又来了个恩将仇报的反华排华。真是前人所识,后人折服。

都峪市和它所处的厚土一样,有着说不完的故事,看不透的复杂世情,道不尽的风风雨雨,诉不清的悲郁忧伤。表面上保留下来的文化遗产非三月两载所能识透,地下埋的就更无法知其深浅了,只就游人们所公认的:到桂林看石头,意为桂林山水甲天下;到上海看人头,是说上海乃商业都市,那里人的头脑灵光;到京都看砖头,京都的金碧辉煌,京都的建筑古迹,都是由一块一块砖头垒起来的;到都峪看坟头,这个坟头的特别,坟头的高大,坟头里埋的人和物,坟头里的肠肠肚肚,谁也弄不清装的是何年何月的陈糟老酒,何年何月的风月悲凉,只就那大小不一的,高低不等的,山里装的,土里埋的,突出的,被光阴掩去的,只数数坟头,也让你得花去三月两月光阴。

不管咋说,我还是为自己能落脚在这个都市而庆幸。

也许,我的长相东丽不习惯,也许她就是那个德性。或者妒嫉我,她粗枝大叶,总偷偷地瞅着我,无事生非地常常跟我过不去,见了领班总管,却眉开眼笑地让人发伧。我恨死了她这种欺下奉上,踩着姐妹肩膀过日子的女人。

我学会了自我安慰:都是女人,女人可能都有同样的毛病——妒嫉她人比自己漂亮。所以,我尽可能不跟她正面发生冲突。

餐厅的地板很滑,不小心就会摔跤。刚到的我一时又适应不了,紧小心慢注意地却突然滑了个趔趄,“啪”的一声,盘子摔碎了。我赶忙捡起碎片,趁没人看见扔进了废菜筐里,慌忙转身,装作没事。不料,东丽却在我身后喊道:

“好呀!摔烂盘子还藏起来,啥素质!”

“对不起,我,我不小心滑,滑了……”

“咦—呀!还犟嘴开了,我会说你是故意打烂的。”东丽双手叉腰,裂头犟脑地说着不讲理的话。

“你……”我有话说不出,更明白是自己的错,让她点儿,免得嚷嚷起来让老板娘知道。

“怎么?不服气?”东丽摇头的样子像个泼妇,“脸蛋漂亮有啥用,当小姐去呗,当小姐还能多挣几个子儿。”

我又一次听到了当小姐的“赞语”,以为她说我吃不了苦。

“你别小瞧人,啥苦我也能吃!”我辩解着。

“咦—呀!还能得不行,给点颜色,你还开染房了。摔盘子是吃苦?看你那样儿!”东丽的声音越说越大,我怕被旁人听见,尽量压低声音。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我,我哪有做小姐的福气!”我用乞求的口气谦虚了一句。

“嗨!小姐,小姐是让你当婊子。看把你美的,跟皇上的丈母娘一样!”东丽“咯咯咯咯”地大笑着,又来了个龇牙咧嘴的怪相。

我气极了,干吗这么欺侮人,又没挣你的钱,凭什么骂我是婊子,可我知道惹不起她,小声嘟囔了句:

“自重一点,别得寸进尺,狗逮老鼠——多管闲事!”

“哎—呀!娃娃的牛牛越拨拉越硬了,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给你个梯子就往上爬,喷口水,你还真出彩虹了呢!看我咋收拾你!”

“啪”的一声,东丽一把打了过来,我来不及回避,挨了一掌,她的指甲划在了我的脸上,我伸手摸了摸,划烂了,还有血呢。我抓起一旁的扫帚打了过去,她躲开了,又朝我扑了过来,我后退几步,猛地举起扫帚……

“住手!怎么搞的,上班时间竟然打起架了!”我吃了一惊,老板娘站在了身后,这下完了,闹不好准被开除。

我委屈地哭了,谁知,东丽又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林总,”东丽嚷嚷着,“我亲眼看见,她是故意把盘子摔烂的,我说了她几句,她就用扫帚打,打……”东丽说着话,却流下了眼泪,比我还伤心,我真想不通她哪来的眼泪。

“不是!林总,我滑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我边哭边解释着。

“胡说八道,”我吓了一跳,偷眼看去,林总的目光射向的却是东丽,“可能吗!一个刚来的乡下孩子,为啥要故意摔烂盘子,损人不利己,对她有啥好处!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干活去!”

谢天谢地,老板娘真的聪明极了,她好像在哪里看着我俩一样说了公道话,我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林玉瑾走后,我一直激动不已,感念她对姐妹们的性格人品摸得如此清楚,连我这个来了没几天的人的心理也认识得那么准确。是呀,我为啥要故意摔烂盘子呢,对我又有啥好处呢?

我忽然想起了张伯让,林玉瑾如果是他的局长的话,张伯让就不可能被免职,外公的冤屈也就早早昭雪了。

我每天提前到班十分钟或者更早一点,把门前的卫生打扫干净,把桌椅摆放整齐,等客人们随时光顾。我知道只要天天如一地做下去,老板至少会说我很珍惜这份工作。我发现饭店是老板娘一人说了算的秘密后,每当她把任务分给我时,能做的,我尽可能很快完成。做不了的,我也会干脆地接过来,请教姐妹教我完成,及时回话给她,这些都是争取和表现自己最好的机会,也是强制自己学习的时候。我清楚,面对林玉瑾这样的女能人,不能说自己不会做或者说怕做不好的话,这样她会认为我是个无用的人,失去个别表现和锻炼的机会。

我更明白,一个从乡下到城里的女孩子该如何对待自己,我不管别人怎么做,更不管火锅城明天怎么样!做一天事自己就要对得起一天,火锅城办不下去了可以散伙,自己却永远不可能散伙。所以,我每天躺在床上时会自问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学了些什么,悟了些什么,为我的明天积累经验。

慢慢地,我悟出了越是苦累的活儿越是锻炼自己的时候,悟出了越是困难越要朝前冲的道理,一次冲越就是一次小成功,把很多个小成功加起来就是辉煌。我每一次冲越后都有显著的收获,慢慢地,大家都喜欢我了。

东丽又嚼舌了,说我是傻子,骂我是乡巴佬,说别人不干的事我必须去干,不干了老板会辞掉我。我不在乎这些,更不认为我傻,反而认为她们偷懒是在娇惯自己,是在浪费时间,也是逃避锻炼自己的机会。我的作为好几次都得到了林玉瑾的表扬和鼓励,我认为这不只是为了饭店,重要的是磨练了自己。

姐妹们尽管干活都很卖力,新旧更换却奇怪的勤,老板也不告诉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就辞掉了,很快又补上新来的小姐妹。我能看得出新来的姐妹干活很认真,不敢有任何闪失的小心谨慎。然而,她们却在三个月左右都得离开。我虽然暗地为姐妹们抱着不平,可也不敢问为什么,更不敢相互谈论这些弄不明白的疑问。

二十多天后,东丽被老板辞退了。我不明白,以为她被辞退与我有关,我内疚极了。

下班后,我躺在床上一语不发,小莲花坐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问道:

“咋?是想家了还是想男人了?”她边半开玩笑边关心地问道。

我没马上回答,摇了摇头。

“病了吗?”她又问道,眸子充满了关心。

我依旧摇了摇头。却忽的坐了起来,小莲花惊了一下。

“呀!吓死我了,真坏!”小莲花撅起了她那张好像没成熟的小嘴巴装着生气了。

“哎!小莲花,问你件事,说好了,不准说出去,”我郑重其事,小莲花不解地点着头,“你说——东丽被辞是不是因为我?”

“咋可能嘛!她到时间了!”

“到啥时间了!”我不明白地望着她,边思量边重复着她的话。

“是到时间了。香子,你不懂,”她忽的压低了声音,“‘新到的和尚好念经’!”

“你说啥?咋就叫到时间了?”

“林玉瑾,哼!精着呢,干的再好也是三个月,不好,几天就得走人!新来的人听话,新来的人干活不偷懒,新来的人工资低,时间长了,‘老油条’一根,不干活还事儿多。嗨!反正有的是劳动力,有的是女孩子。她早该到时间了,笨丫头!”她顺手在我的鼻子上拧了一下。

我明白了“新到的和尚好念经”,原来如此。

也许因为小莲花是来自都峪南山区的,她的性格比所有的姐妹都开朗,都活泼,都机灵可爱,整天无忧无虑,无烦无恼地连说带笑,是姐妹中最受欢迎的,是火锅城吃的最香的,也是第一个和我打招呼的朋友。

小莲花告诉了我姐妹们替换频繁的原因,我又一次认识了林玉瑾用人之道的无比精明,暗自佩服她的经营头脑,同时也悟出了林玉瑾在那次班前会上说的话:美国人给钱就干,日本人不给钱也干,中国人给钱却不干的话的深层意思,正是因为中国人给钱也不干,正是因为“新到的和尚爱念经”,林玉瑾才想出了三个月必须辞退换新的办法。

“精明绝顶!”我感慨地叹了句。

我佩服林玉瑾精明的同时,不由地出现了三个月后也会被辞掉的心理负担:“不好好干随时会被解雇,好好干也是三个月。”到时候我又该……

刚有了着落的心情被这突来的打击弄乱了。我反复分析着林玉瑾的为人,忽然觉得她一下成了个表里不一的女人:和蔼可亲的笑容背后隐藏了不分好歹的狭隘与自私,雍荣华贵的外表掩遮着斤斤计较、又精打细算的一颗心。我联想到了刚到都峪市的那天,高高悬起的大幅广告牌上“永远高于用户希望”的大字,招待所墙壁上赫然醒目的“宾至如归”,所有“热情”的背后,是否也隐藏着深不可测的阴霾?这座美丽的城市背后……我“刷”的一个寒颤。

我不敢想下去,也不想再想下去了,干吗自己要推翻自己的认识呢。走一步是一步,都峪市几百万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我凝视着我的郁金香,散不去的忧虑缠绕着心头。

一个半月过去了,我的工作连续得到了林玉瑾的赏识和表扬。

三百元的纯收入,如此的工作环境对我来说,已是很满意了,至少给我提供了暂时生存的空间,也给了我为外公报仇的一点希望。然而,真要靠这点收入去完成我报仇的计划确实又太慢了,除去自用最多能落二百块。女孩子嘛,添件衣服什么的,总不能老虎守上一张皮。

我算计着,一年可以攒到两千元,两万元就需要十年,十年我不又成了黄脸婆了吗?老天爷,这要等到牛年马月?

我既怕时间过得快,三个月后会失去工作,又盼望一月一月过得快一点,三百元的工资就可以拿到手,离为外公报仇的愿望也就近了一点。

三个月还是过去了,我作好了被辞的心里准备,随时等候林玉瑾辞我的消息。

那天一大早,大领班来叫我,说林总要和我谈话,我当然明白这个“谈话”意味着什么,也就没有了紧张。

林玉瑾依然和我初来时一样的客气,让我坐在应聘时的沙发上。我等着被辞的结果从她口里说出来。

“金香,上班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零六天。”我淡淡地回答了句。

“你工作很认真,我很满意。”她的声调和笑容依旧和蔼可亲。

“林总,别不好意思,我不会为难你。”

“为难我,嘻嘻,为难我啥呀?”

“三个月满了都会被辞掉,这我知道。我不可能难为你,就这个!”我干脆替她说了。

“是三个月会被辞掉,可你不同呀,恰恰相反,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要更努力做下去,做好了想提你当领班。其实,我们两个很投缘。”

很投缘?我望着她,不敢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和我投啥缘呀!小莲花那样的女孩子多机灵,二十多天前就辞退了,我咋敢相信这是真话呢!然而,却是林玉瑾亲口说的。

我放心了,带着感激的心理更加认真地做着门迎工作,迎来了一个又一个新到的姐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离去的朋友,很快地,一年过去了。

尽管我提心吊胆地挣着每个月吃住后得到的三百元苦力钱,却因林玉瑾的特殊恩赐对她产生了说不清的感情,更多的是敬服她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锐思维和善辩应对的智慧,不知不觉地把她变成了我心中的偶像,寻思着有一天也能像她那样做个大老板该多好,我偷偷地向她学着。

我也常常看到她的作难,她默默承受着很多心酸和无奈,懂得了一个女人在这个世上干点事不易的道理。这里吃公家饭的人和我原以为的公家人完全两样,他们说的“公仆”和我们这些“服务员”不一回事,“服务员”是客人真正的公仆,只是换了个名词罢了。那些所谓的“公仆”倒是一群社会地痞,无事生非,打着各种检查、收税费的招牌刁难林玉瑾,就连居委会的老太太也借着罚款的因儿,三月两月来店里找便宜沾。他们用的都是近同的模式:刚进门一本正经的“大公无私”,伪装着铁面无情,吃饱喝足后抹抹嘴什么也不说了。这种事每个星期都有两三次,林玉瑾都应付得头头是道,大不了在他们走后叹口气,或者骂句:

“没长人心的吃人贼,社会痞子!”

那天,工商局又来了几个人,林玉瑾满脸堆笑接待了执行公务的“公仆”,这种现象已习以为常,无所谓来不来和来做什么。也许林玉瑾给了我特殊的恩惠的缘故,不自觉地老是为她担心,跑前忙后地应付着他们。

那个胖一点的工商员一下给饭店找了几条“罪证”:卫生条件不合格;门前的广告牌超越了营业范围;多支了三张桌子;反正哪儿都有问题。我真的体验了人给人找事,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的话千真万确,一张嘴,皮筋罚款法——一到五万,我吓得伸了一下舌头。

林玉瑾总是赔着笑脸,我能看出她笑得很不自然,具体说很无奈,边认着“错”边安排着他们吃饭,一会儿摆满一桌面。没想到,那个他们尊敬的高个子男人却忽然提出要我陪他喝酒,他们称他老板,我明白他们说的老板就是管他们的上级。我为难了,林总给我了个眼色,我会意地坐在了他们旁边。

“姑娘挺甜的,哪里人呀?”高个儿“老板”问我。

“无村。”我笑着回答。

“吴村!知道知道,村子挺大,全姓吴,去过,去过,是什么县来着?”他似是记起的眯缝着鼠眼看着我,却射出了一种贪婪的邪光,我一下想起了王县长,“刷”的一个颤栗。

“无名氏县。”我应付着,真不想和这类无聊的货色说什么。我说的也是真话,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

“去过,去过,这个县城我去过。”他很认真地点着头,“这个县不错!挺富裕的,历史上好像还出过个大人物呢,叫……叫什么来着?”他张冠李戴风马牛不相及的学问,我想笑,又不敢。我不知道他是没听清,还是他根本就是个地理学赝品。我看了看林玉瑾,意思说我想走开,林玉瑾却还了个眼色,我只好耐起性子听他的张罗。

然而,他的表情和故弄斯文连连使我犯呕,寻思着明明我说的“无名氏县”,你咋能说去过呢!我正想着,他又问道:

“多大年龄?”他同时给了我个媚眼,我“刷”的出了两胳膊鸡皮疙瘩。

“二十。”我讨厌极了这种装猫充狗的人渣。

“十七十八一朵花,二十岁算是熟透啦!”他的脏话出来了。

我的脸红了,他咋当众能说出这种话呢!羞的我没法接上话茬。

“有对象了吗?”

“没有,不嫁人。”我难堪地低下了头。

“女孩子嘛!咋能不嫁人呢!给你找个对象,咋样?”

我尴尬极了,真想跑开。林玉瑾见状,忙搭上了腔:

“好呀!田科长做媒,求之不得呢!”

“真的,给她找个对象!”

“行啊!男娃长的咋样?多高?啥学历?”

“和我差不多。”田科长毫无羞涩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田科长不是给自己做媒吧!”林玉瑾带有挖苦的口气说道。

“做就做呗,这年头,有啥奇怪的!”

田科长一点也不脸红地说着和他年龄、身份不相匹配的话。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借去卫生间离开了饭桌。

田科长一行,吃完抹抹嘴,一分钱不给,也不再提罚款一事扬长而去了。

从那以后,田科长常常来火锅城,每次都要我陪他,林玉瑾虽然心里不悦,还得担待着。

林玉瑾告诉我,田科长名叫田文理,是不久前农转非的,虽然没识几个字,官却升得快。他有个亲戚在省府里做事,听说挺有来头,正是因为这样,他的部下都有些怕他,也滋长了他的恶习。工商工作对他这种没多少文化的人来说,正合胃口,他也比较满意,可他认为,最能人前炫耀的还是公安人员的大檐帽威风,寻情钻眼总想往公安队伍里钻。他曾在林玉瑾跟前说过调去公安局的意思,因为,林玉瑾好像也干过公安工作。

大约两个月后,田科长的人突然送来了张罚款单,理由是群众举报青菜里吃出了虫子,罚款两万元。林玉瑾刚好不在,大领班又不敢做主,只好打电话请示林玉瑾,林玉瑾不知怎么回答了大领班,大领班便开始了忙活。

大领班把送罚单的人请进了包间,边倒茶边说着奉承话:

“林总不在,二位先喝茶,我去准备饭菜,林总回来后马上解决!”

“不要这样嘛!咱们公事公办,饭嘛——也就不吃了。等一下可以,该罚的款不能少,我们得给群众有个交待嘛!”罚款人一本正经说着官场惯用的用语。

“办,办,一定办,不就两万元吗!不难为二位,林总马上就回来。”大领班尽力拖着时间。

服务员端上了菜类,点燃了桌下的煤气灶,两个罚款的工商员嘴里唱着不吃不喝的清廉高调,眼睛早盯上了服务员送来的羊肉卷。

那个一直像尾巴一样跟着田科长的矮个子拿出了电话,和颜悦色地给对方说着让人难受的话,不大功夫后,田科长赶来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场戏是田科长冲着我来的。

“香子,来,陪田科长喝酒!”矮个子对我说。

“对呀!香子,陪我们喝几盅!”田科长迎合上了。

我真想走开,可又不能,别给饭店惹麻烦,我知道这帮人惹不起,只好坐在田科长的对面。

“过来,坐过来,香子!”田科长却要我坐到他跟前陪酒。

大领班很为难,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田科长,忙打圆场道:

“香子身体不太好,病了几天了,大夫说是胃溃疡。”

“胃溃疡,小毛病,咱可是有绝方的,不就是气短胸疼不舒服吗,好治!”不知道田文理是来这里之前就喝多了酒,还是天生就这个德性,似乎无所不知地张扬着自己的能耐。

我寻思着,你这种东西也能当上科长,不知哪个瞎了眼的上司,黑摸也不可能摸上你这货色。我这个没进过学校门,只知道“处处留心皆学问”的人都知道胃溃疡是怎么回事:食后即疼,是胃部溃疡,食后一小时疼,是十二指肠球部溃疡的基本知识,你怎么一下说到了肺病症状上去了。我看着他那张“无知者无畏”的面孔,想让他再出出丑,笑了笑道:

“田科长可是个全才,写《伤寒论》的张仲景也比不上啊!”

“嗨!老张,根本就没病,啥伤风感冒的!昨天我们还在一起渴酒来,不就是个小小的宣传部长吗!来,喝咱的酒,管他呢!”他端起了杯子。我真是哭笑不得,又不能走开,想着干脆让他把人丢到底,正想开口,田科长又说道:

“来,少喝一点该行吧,咋不给哥的面子呢!”田科长突然冒出了个哥字,我“刷”的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领班又看了我一眼,我回了个眼色,意思说我行,只要他们不为难饭店就行了,我坐了过去。

“这不行了,先干为敬,我先干了。”田科长举着酒杯,吆喝部下各饮了一杯。

我只好端起面前的杯子,站起身,学着林玉瑾应付场面的话道:

“好,我也敬各位一杯!”

碰杯后,田科长一饮而下。我看着他喝了下去,自己也倒进了嘴里,顺手拿过了餐巾,借着擦嘴的功夫吐在了餐布里。

“痛快,痛快,够意思,香子,来,再干一杯!”田科长又说。

“不是说好了吗!只喝一杯吗!”我故意抢辩着。

“能喝一杯就能喝两杯,怕个球!”

田科长的脏话出来了,倒满了一杯,又下了肚。

就这样,连续四杯下肚,田科长的话越来越多了。

“香子,说实话,和我交朋友的女娃多的是,哥看不上!就喜欢你这样的妞儿。我是个单身,咱,咱们交,交个朋,朋友,挺,挺般配的!”

田科长的话我不能再忍受了,我的脸直发烫,没遇过这种场面的我真不知该怎么应付了!矮个子侧脸悄声对我说。

“香子,田科长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还不答应,瓜娃!”

“对,对呀!来……”

不知田科长是真醉还是装醉,一把把我拉在了他的怀里,我慌了,也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两手用力搬着他的胳膊,又不敢给他发火,林玉瑾都惹不起的人我更不敢给人家难看。咳!要是现在,十个耳光都落在了他那张没人血的脸上。我挣扎着,他又举起了酒杯:

“来,喝,喝杯合欢酒,喝,喝……”

田科长满脸通红,嘻皮笑脸地宁是把酒往我的口边送,呼出的酒气让我发呕。我边回避边朝后退去,一下弄翻了身后的椅子,我被椅腿也挡倒了,屁股撞得生痛,我大叫了声,田科长这才把酒收了回去。

我慢慢地扶着倒椅坐了起来,屁股酸痛酸痛的,女孩子又不能声张,强忍痛扶起倒椅后又坐了上去。

田科长见我坐了下来,又伸手搂我的脖子,我气极了,真想一巴掌打过去,可我还是忍了,边搬他的胳膊边说道:

“放开,田科长,放开了我陪你喝。”

“放开做啥,这样好喝,喝,交,交杯酒吗!”

我故意猛的一站,撞到了他手中的酒杯上,撒了一桌,他不得不放下杯子。两只胳膊却全用上了,那张臭嘴也紧跟而来,我来回回避着。他们的人反而大笑不止,我受辱的恨火“烘烘”燃烧,正想出拳向他打去,门“咔”的一声推开了。

“住手!”林玉瑾突然出现在了门口,“这是干什么,田科长,你不是说菜里吃出了虫子吗!你不是罚款来了吗!吃出了虫子咋还来吃不掏钱的饭,就不怕虫子吃了你的肝肺!罚款连人也罚,是哪一国的王法,是哪条道儿上的规矩,是人民公仆做的事吗?我不干了行吗!我不开这火锅城行吗!干么受你们这些王八的气,老—娘—不干了,滚!”

林玉瑾怒视着田科长,田科长的酒也醒了,松开了我,望着林玉瑾哑了口,几人全愣了。

“老付,过来,给田文理科长结账,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把调戏妇女的账也算在一起,付了钱给我走人!”

田科长三人灰溜溜地离开了,但我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星期天是饭店最忙的一天,我的两腿站得僵直,一下班就躺在了床上,却没有睡意,凝视着床头柜上的郁金香,欣赏着刚刚长出的苗子,小莲花忽然闯了进来,“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扑上去抱住了她,两人滚在了一起。我真的想她了,她的到来给了我这段时间来少有的欢乐,疲累感一下无影无踪了。

“莲花,多长时间了,咋才来看我,没良心的家伙!”我忽然推开她,认真地问道。

“挣钱呗!”小莲花好像没有情感的动物,只知有己而不知有人地撂了句我不明白的话,以显示着她的聪明过人。

“说话,想我不,莲花,真就这么心硬,不来看我?”

“忙呗,你不是好好的吗,有啥看的!”

“凯子凯子,贬啥凯子,女娃嘛,咋油腔滑调的,让人笑话!”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带着指责的口气问着。

“挣钱,嗨!金香,我才明白了,有钱就是爷,是姑奶奶!娘的,只要有钱,什么三宫六院,爱妃娘娘的,全有了。”小莲花边说边撂了个流气的手势,跟着吐出个瓜子皮,摇头晃脑的样子让我吃惊。

我疑惑了,小莲花咋成了这德性,说的话不像从女孩子口里出来的,说什么“三宫六院”、“贵妃娘娘”,我不明白她走的那条挣钱的道,行的哪门子来钱路,满嘴酸气让人寒伧。我瞪了她一眼,她却不在乎,又说:

“咋,不相信,我说的是实话,有钱的男人玩女人,有权的男人小姐玩腻了玩名角,名模,玩大学生!”小莲花压低了声音,“还有玩女兵的呢!咱只要有钱,为啥不能玩男人,为啥光让男人玩咱女人呢!”

我真不敢相信,从前的小莲花全变了样。从她的衣装,打扮,描眉画唇上,一下成了个另类,没有了从前的清纯乖巧,没有了从前的聪明稚气,简直一颗欠缺管理的松松垮垮的油白菜。

“女孩子,说话得有个样儿,没遮没拦的!”我带有教训的口气批评了句。

“咋!这有啥,只要给钱,啥话不能说,啥事不能干。”她毫不在乎,没有了一点女孩子的羞丑感。

“能挣多少钱,看把你张的!”

“多少,一天最少五六十块,哼!还挣过两千块呢!”从她皱眉点头的势头看,真的像做过两千块钱的大生意呢!

“别瞎吹了,干啥能挣那么多钱,说大话不纳税,凭天撒谎,月子娃儿害牙痛,搔白怪!”我不相信,凭小莲花的能耐,咋说也不可能做个成样的生意出来,别说挣钱了,不赔进去都谢天谢地呢!

“咦!你还不信,我要有你这张脸蛋,挣的才多呢!”

“啊!你在做三陪……”小莲花说的脸蛋漂亮挣钱多的话提醒了我,我一下想到了姐妹们常议论的三陪小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疑惑的眼睛。

城里待久了,带听不带问地知道了许多奇怪事情:什么女人借姿色骗男人;什么包二奶;傍大款;小姐三陪的听了不少,小莲花的口气和行为反馈了她是做三陪发了财,真想不到,原来一提到三陪小姐就大骂不止的她竟然亲历其道了。

“还三陪呢,给钱八陪又有啥,又不是打针,嫌痛!”小莲花没有一点羞涩感,反而一派盛气凌人的样子。

“莲花,你说的啥话……”

“啥话?人话,真话,咱可没必要说假话、空话、大话,咱又没当官,一没权,二没钱,连句人话都不能说了?”

“那你也不该说这种话,总是女孩子嘛!真话也得挑选后再说呀!”

“嗨!咱又不怕丢了乌纱帽,”小莲花学着戏台上当官的样子,故弄着不伦不类的拖腔,摇头晃脑的,“免职丢官,与本县何干。说假话了老百姓不高兴,说真话了领导不高兴,本县只能说笑话,说笑话大家都乐意,何乐而不为呢!”

我被小莲花的表演逗笑了,她好像一下子比我多懂了许多。今天的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以前说话小莲花不能不听,可这阵子……我正想着,她又表演了。

“你行你的令,我走我的路,高官打的太极拳力求稳定,中官玩他的密宗权不按高官的拳路走,本县只耍猴拳,抓一把得一把,抓不住,蹦远了事。”小莲花把“一把”两个字来了个长长的拖音,真还有点乱真的味道呢!

小莲花一套一套地说着我似懂非懂的话,我想不到她的嘴皮子咋练得这么能说会道,虽然我不赞同她这样的油嘴滑舌,却从心里觉得她比我懂得多了。然而,女孩子终归女孩子,还是本分稳重一点的好。我想劝她几句,她又道:

“咱这些人也叫人,人家那些人也叫人,嗨!他妈的,咱咋就不该玩他们男人呢?他们玩咱,给咱掏钱,咱玩男人,他还得给咱付钱,本县又何乐而不为呢?趁着年轻,不体现体现咱的价值,到时候,黄脸婆一个,哼!迟了!”

我又是一个寒伧,鸡皮疙瘩“刷”的长了出来,我忽然觉得她很脏,怎么说的都是这种话?我下意识地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想把她进门时亲我的脏嘴痕迹擦去。

我郑重地教训她道:

“女孩子活的就是贞操,清白,干净。你听听,乱七八糟的都说了些啥话,真不知道你想做啥!父母知道你干这种事,受得了吗?”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挣钱的法子多着呢!你以为跑腿端盘子,做门迎说声‘你好,欢迎光临’叫挣钱,那叫工资,别傻了!比方说陪人说说话,喝喝咖啡、品品茶什么的,至少也挣五十元,你以为光卖肉啊?”

陪人说说话也能挣五十元!我思量着,又不相信。一天十多个小时站门迎客,不也才十块八块的?陪人说说话,喝喝茶就能挣五十块钱,我不也常常帮林总陪人吃饭吗,又不做下流的事,这又有啥。又问:

“陪人说话凭啥给你那么多钱?”

“咦,不懂了吧!池子深了,啥样的乌龟王八都有。林子大了,啥鸟儿都飞。世事大了,啥品种的货色没有呢!花花世界,花花世界知道不,花花世界就叫:日头还没亮,晶驴卧一炕,日头发了光,道士骗和尚,朋友骗遍了,再去骗乡党。这小饭店累死累活的,不就三百元吗!瓜娃呀!”她顺手在我的额头戳了一下,“五十元还嫌少呢!”

我不信,陪人说说话能挣五十元,一个月就是一千五百块,两年就可以为外公……我暗暗地合计着!

“咋,还不信?不信了看看去,就你这模样儿,嗨!七十、八十,几百块也说不准呢,只要客人高兴了……”小莲花把后边的话用肯定的点头方式代替了。

小莲花说得和真的一样,我忽闪出了试一下的想法,探问道:

“哎,莲花,你说男人们在一起说话,干吗还要女孩子陪呢?”

“看看,这你又不懂了,这个世上,就是个男人和女人的事嘛!你想想,世上最好玩的是啥,不还是人吗!男人,哼!没一个好东西,”小莲花一本正经地边说边点着头,“男人都害了一个毛病,看见漂亮女人就想瞅一眼,‘万水千山’的也想和你搭讪几句。摸摸女娃的手什么……

“那是做啥?”我的心“噌”的抽了一下,又问。

“做啥!你不知道?你不想和英俊的小伙子说说话?好呗!美呗!心里舒坦呗!”

“陪客人聊天也摸手吗?”

“那要看是什么客人,如果是……”

“要不愿意呢?”我抢问道。

“不愿意也行,客人会不高兴,不高兴了就少给你钱。”

“至少给多少?”

“五十块呗!”

“摸手在不在里边算?”

“不算,不摸手也少不了五十块。”

我打问清楚了,不摸手也能挣到五十元,这有啥不好呢?干脆试一试,如果真是小莲花说的那样,外公的仇就有了指望了!

第二天,我借病请了三天假,来饭店这长时间还是第一次请假,林玉瑾同意了。

我穿上了那件我认为最适体的暗花衣服,那还是在乡下时县长夫人给我量体裁制的。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忽然发现我比以前更漂亮了。

水灵杏目,白里透红的脸蛋,一动都能流出水来的嫩肤,纤纤细指和柔和的双手,连自己也心动了几分。

也许女孩子都有自恋的通病,我对着镜子偏来看去,哪儿都觉得舒坦,忽的又闪出了位风度翩翩的男人身影,个头虽然不高,却热情健谈,举止文雅又气质摄人,并不多大的眼睛炯炯藏神,高高的额头装满了智慧,刚直不阿的个性深蕴了善良的心肠,尽管不是一表人材,却具备了诱人的内涵,我的他……我羞涩地笑了。

我的脸红了,自责了句:胡想啥呢!女孩子嘛,随着年龄增长和生理变化,谁能游离于情丝牵扰而远弃烦心呢。

我又笑了,很矛盾,既有种“不正经”的自责,又有种理所当然的享受,还有拥有了那个虚构的男人的自豪,真的很幸福。我不自觉地又走到了镜子跟前。

“嘀铃铃——”闹钟响了,七点整,是我提前拧好的。下楼朝小莲花约好的国际商会赶去。

“哟!香子真靓,做啥去呀,这么漂亮,是相亲吧!”

大领班突然说道,我回头打着招呼,含羞又自娇地敷衍了句:

“病,病了,身子不舒服。”我边说边朝门外走去,身后又传来了赞美的话:

“真格的出水芙蓉,啧,啧!”

我的心乐滋滋的。

“国际商会”在东大街中段,是小莲花说的,而且告诉了我乘车的路线。我舍不得坐出租车,四十分钟后才赶到商会门口,小莲花却没来。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按时赴约的,心里的疙瘩依然没全解去,小莲花说的挣钱的办法是不是真的,是人们厌恶的小姐行道,还是最大和男人摸摸手那么简单!明明小莲花说是陪客人说说话,不摸手也就能挣到五十元。不会是做小姐,也不对,那这又叫什么行道,客人为啥让你陪他,仅仅就是因为男人和女人不同,陪陪他们又能做啥?他们会说什么样的话?万一他们非要摸手……我思来想去,还是不得其解。

又过了一刻,依旧不见小莲花的影子。

我急了,马上八点了,不是说好了吗?这家伙时间观念这么差?

我四处搜寻着小莲花的影子,来往的人群匆匆而过,闹嚷得让人心烦,却就是不见小莲花到来。我又是第二次穿高跟鞋,老是有种朝前栽的难受,腿也站困了,只好靠在路边的护栏上,让拘痛了的脚放松一下。

“你是香子吗?”一个穿着吊带裙,阔露胸背的姑娘突的站在了面前,随声冲来了股刺鼻的气味。我虽没用过香水,却带听不带学地了解了些关于香水的说法,凭感觉是廉价的劣等品。

“是,我是香子。”我忙应道。

“莲花叫我来接你,她在娱乐城的二楼等你呢!”

我重新打量了眼前的姑娘,有些不敢相信,也许她的装束我不习惯,又问了句:

“她咋没来?”

“下午陪人了,正化妆呢,叫我领你上去,哟!你真漂亮!”她很热情,又很俗气。

“化啥妆呢,又不是演戏!”我有些不高兴,嫌小莲花没来接我。

“女孩子嘛!何况……”

“你咋知道我是香子?”我打断了他的话。

“你很靓嘛!”

“就,就凭这个?”我看着她,她依然热情地笑着。

“小莲花拿你的相片经常炫耀呢!”

“噢!是这样……”

我跟在女孩身后,朝红太阳娱乐城二楼走去。

红太阳娱乐城是这个都市有名的娱乐场所,设施一应俱全:桑拿、奶浴、歌厅、台球、保龄球……也有茶秀,容纳人数最多的是三楼的大舞厅,都峪市几乎没人不知道,人们称它为“黑暗中的色情舞”,吸引了纷至沓来的男女,只需花五元门票,就可以进入十分钟一曲看不见人的舞池中。大厅通道两边站满了年龄不过三十岁,衣着光鲜的女人,男客人随便接住一双视线,都能轻而易举的捕捉到眼神里的某种期待。十分钟暗曲,随着缓慢的节奏只动不跳地便“交易”了起来,“谈”得来的,五十元或一百元便可离开这里,到他们认为能去的地方去了。

还算隐秘一点的是二楼歌厅,有屏幕表演厅,节目离奇,动作粗俗,包括脱衣舞,应有尽有。特别一点儿的便是小包厢,花样繁多,什么样的人都能在这里得到满足,收费却很高,在这种地方走动的穷人只有“小姐”们。

我随着那位不知姓名的姑娘上了电梯,一出二楼门,忽的看见了张熟悉的面孔,我不自觉地喊了出来:

“东丽!”

“香—子!”东丽也认出了我,一下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我,不但没忌恨我的意思,反而像分别好久的朋友一样亲热,我很感动。

不知东丽是激动,还是我们这群底层社会的女孩子见一次面难场,不知这个茫茫人海没有我们这种人的情感寄托地,还是别的原因,反正,她的眼圈红润,显出了酸楚!

人也许都这样,在一起的时候,瞌瞌碰碰地争来斗去,时间长了没见面,反而会出现想念的感觉。跟夫妻生活一样,双方待久了,觉得缺少了浪漫色彩,吵吵闹闹,你鼻子我眼窝的,心却连在一起。成了家的女人一般都会有那种感觉。

“咋样,还好吗?”东丽问道。

“挺好,你呢?”

“咳!就这样吧!”

“你现在干什么工作?”我又问。

“挣钱,挣钱呗!”东丽很无奈,也很低沉,我有些奇怪,又不好意思问下去。

“你咋也来这种地方?”东丽的眼神充满了质疑,忽然问道。

“找小莲花,她说她在这儿上班。”尽管小莲花说只是陪人说说话,我依然不愿把我来的目的说给她,怕她笑我不走正路。然而,东丽奇怪的问话又引起了曾经的隔阂感:怎么我就不能来这种地方,我又影响了你什么,咋还跟我过不去呢?

“上班!噢,在,是在里边,香子,如果……”她欲说又止,“好吧!我下楼去去就来,回头见。”

东丽走后,我又窥测起了她欲言又止的表情,由于对她抱有成见,也就没分析她话中的真实含意,现在才知道她是提醒我别来这种地方。

我见到了小莲花,她穿了条长裙,背几乎全露在了外面。我接受不了她那半赤裸的打扮,产生了退回去的心理,她却望着我笑了。我正想告诉她太露的服装不能穿到公众场所来,她先说话了:

“来,香子,我给你带了件裙子,到里面换上,”她把我拉到一旁,有些诡秘地道,“穿这身衣服不行,客人不会选你的,选不上就白逛一天,吃老本。”

“不,为啥要……就,就穿这身衣服。”我没同意,我想陪人说说话,干吗要穿那么露,宁可不干这份工作,我也不穿她的那种衣服。

“那你干啥来了?”小莲花不高兴地问了句。

“看看呗!”我没示弱,在小莲花面前,我总觉得比她成熟。

“选不上你咋看呢?看来往的人,看这个娱乐城,嗨!瓜女子!”

“这不在看吗?你的肉我不都看见了嘛!”我开了个带有讽刺的玩笑。

“来,来……你,你等等!”

小莲花忽然翘起头了,示意我等一等的同时,目光已移向了朝我们走来的客人身上,我随她看去: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陪着个特大腐败肚的男人走了过来,一个一个打量着服装各异的女孩子,如同牲口市上经纪人领着买主选牛的感觉。小莲花笑着迎了上去,客人却没理她,小莲花悄悄骂了句:

“老婆娘!”

“她是谁?”我忙问。

“妈咪。”

“妈咪是做啥工作的?”

“管小姐的,吃二馍的老婆娘!”

“啥叫吃二馍?”

“吃小姐饭,拉皮条,妓院里叫老鸨的老婆娘。”

老婆娘是姐妹们对年纪大了,还在这种行道混的女人带有讽刺的称呼,因为客人是不喜欢大龄女人的,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

“这里也有人管?”我又问道。

“咋没有……咦!又来了。”

小莲花边回答着我的话,边盯着来往的客人。那个刚过去的客人在小姐群中挑了个遍,也没选中如意的女孩子。小莲花见他又拐了回来,一急,答了句前后不符的话。

“先生,我陪你去吧!我……”

客人没理睬她。

“臭老凯……”小莲花压低嗓门又骂了句。

“你说了个啥?”客人一下回过了头,冷冷地瞪着她,小莲花忙赔笑道:

“我说不—理—睬,说你不理睬我,先—生!”

客人不服气地瞪了她一眼,目光挪开了,小莲花又来了个撅嘴的怪相。

客人的目光忽然瞅向了我,我忙闪在了小莲花的身后。

“这个是——”客人指着我,有些不敢肯定地问道。

我当然不会回答他,把脸拧向了一边,小莲花却搭上了腔:

“行,行呀!”说着话,把我直朝前拉。

我一个劲地朝后退着,小莲花却拉着我的手不放,边拉边说:“去,去吧!试一试嘛!”

“莲花,你,……”我拉了拉小莲花的衣角,似是乞求又似解释地说,“今日来只是为,为看看,又,又不懂,我不,不能……”

“啥叫懂,没啥学的,女大当嫁,和老公的那事儿还要人教吗!瓜女子!”小莲花低声说着,我咋听都不顺耳,咋想都不对味,咋能和老公拉扯在一起呢!我好像吃了口沙子,牙碜得毛骨悚然。

“咋样,去不?这女娃不错,陪我去吧!”客人又催道。

“咋的话,去还是不去,扭捏啥呢!到这儿咧还装啥正蔓呢!”三十多岁的老女人一口地方话,粗喉咙大嗓子的让人不舒服,怪不得小莲花骂她老婆娘呢!

“去吧!去吧!去……”小莲花边说边把我朝那个男人跟前推着。

我没了主意,又没心理准备,紧张的心差点能蹦出喉头,在小莲花的推劝下,我随客人去了茶厅。

茶厅的布置很是清雅,高台上,一架三角钢琴弹奏着我很喜欢的曲子——“梁祝”。弹奏人是个女孩子,优美的旋律轻摇着她苗条的身子,韵神共溶地来回伏动着。

茶厅的隔挡雕刻了简单的古式图案,和茶桌同色,绿色的花束人为地隔起了模糊的墙体,朦胧了雾里看花的诱惑。脚下的地面全是石板铺成,映着动人的影子。钢琴的节奏,柔和幽雅的环境,给人一种世外桃源的悠乐意境。我忽然产生了种想法,能在这种舒适的地方工作该多好,哪怕少给点工钱……可是,这样的话,怎么能为外公报仇呢?

我被领到了靠窗户的茶桌上,那里已坐了个客人。我小心地坐在了他的一边,心“扑扑”地跳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谈什么!平时帮林玉瑾陪客也不至于这么难受,我羞涩地低下头作着准备,等待客人提问。

客人很礼貌,和我打了个招呼,又说起了只有他们自己懂的话,我只能傻傻地坐在一旁。

“愁啥吗!我想不可能!要不了找一下赵书记,看看他是啥意思!”领我来的客人好像在劝说着早到的客人。

早到的客人情绪很低落,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按平时帮林玉瑾陪客的经验,没话了四处寻找,反正那种场合也不是说正经话的地方,林玉瑾说那叫“就地取材”。我抬头搜寻着,却看到了墙上的一幅字画——郑板桥咏竹:

青叶何奢许,

稚笋欲无极。

不识载然朽,

但求节出俗。

我默默地读着,却一下弄不明白,便逐字逐句地想了起来。早到的客人却长长地“嘘”了声,我把目光又挪向了他!

“赵书记如果也是他们线儿上的人的话,升副局的指望恐怕不会大了。”早到的客人情绪很低落,看也不看我一眼。他们的话我一点也听不进去,只是有种他们遇上了难题的感觉。

“咋可能呢!人家是一把手,你的政绩在那里摆着呢,不可能——”领我来的男人边劝边给他鼓着劲,也顾不上和我说什么,我想连他们都说不清的事我能搀和什么,又把思维回到了那首诗上。

也许客人的话影响了我,局长一下,书记一下的有所领悟,忽的明白了“青叶何奢许”一句的意思:竹子乃一年便能长成的全科植物,接下来只是叶子的长落,不再增添主体竹节,除了加固竹杆外,别无奢求。意思是说只有过来的人才会知道当初的无知和今天的已知,是这个理儿。我一阵高兴,又把目光望向了“稚笋欲无极”一句。

“你就不懂”,早到的客人忽然大声说道,“你没在机关干过,只会挣钱,根本不知道官场的肠肠肚肚,政绩是个屁,领导说你对了,错也是政绩,领导说你错了,对也是过失。关系,关系比政绩管用得多哟!”

我猜测,领我来的男人可能是个做生意的,要不,早到的男人咋说他只会挣钱呢?可早到的男人为啥不去挣钱,却要为个局长犯煎熬!早到的客人又说话了。

“你不懂,企业家和政府官员完全两回事:企业家的能力是营运,实质是扎实,目的是效益。政府官员的能力是周旋,实质是圆滑,目的是秩序。做官的秘诀在于你的队站对了没有,站对了,上司高升了,你跟上‘鸡犬升天’,站错了……咳!”他摇了摇头,“赵书记也得站队。”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明白。早到的客人怎么一会儿找赵书记帮忙,一会儿又来了个赵书记也得站队,既然那么麻烦,何必还要难为自己呢!望着墙上的诗一想起郑板桥的名字,那句“难得糊涂”便游于脑际。忽的明白了,未出土前的竹笋自然的嫩稚无知,抱着一日出土去,志向冲天端的雄风锐气,所以才有了这句稚笋欲无极,也就是人们说的“无知者无畏”吧。一旦过来了,也就明白了青叶后天还是那么的高,就是倾尽全力施肥浇水,也不会“冲天端”而认命罢了。

“你又不是不懂得咋站队,亏你也在官场混了这些年,这点猫腻还弄不清。”领我来的男人说完,这才扫了我一眼,我忙低下了头。

“你真不懂,官场中的人际关系微妙得很,对你笑的人不一定和你是一条线上的,对你吊脸的人不一定就是对手,线儿是暗的,谁也弄不清谁和谁是啥关系,更弄不清相互的深浅,咳,太难把握了。”

“赵书记这条线儿总是实的吧!”领我来的男人忽然声音提高了。

“嘘——”早到的男人忙制止了他,“那是从前,从前就是过去,现在要的不是这些,是上边有人,是钱,咱又没给人家送多少,就是送了,你能知道谁比咱送得更多呢?”

“那你再这个这个,走动走动……”领我来的客人用大拇指搓着食指,我明白是送钱给上司的意思。

我忽然出现了种“原来如此”的想法——当官和才识竟然关系不大,古人都讲究考榜眼、探花、状元呢,咋能说……管他呢!我又接上了诗的第三四句:不识载然朽,但求节出俗。不明明在说不懂得草生草死乃四季规律,秋黄冬枯的无可奈何黄叶去嘛!不是在说竹子一年后才明白了当初的雄心壮志,如此的结果又能如何呢!只能求己坚韧之骨节宁折不屈,出众脱俗了。我深感郑板桥画竹咏竹,抒己情志的无奈与世态的可悲可怜,以及他宁为竹而折,不做柳奉曲之做人品质与做官气节。

“嗨!能不吗!”早到的男人差点没大叫起来。我忙扭头看去,他的声音忽又压低了,“十九万都出去了,可能有人比咱送的还多,才一直没啥消息。”

我虽然弄不懂他们谈话中完整的渠渠道道,却能听出是用钱买官的意思。

“小姐是哪里人!为啥要进这个行当呢?”早到的男人可能是怕我听见了他们的什么,带着关心的口气问道。我没回答,我不知道该咋回答他才对。

“像你这样,人样有人样,气质有气质的女娃,不去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为啥非要干这种事?”他以为我没听懂他的话,又解释了一遍。

怪事!我寻思着,你咋这么说话呢?咋就是正儿八经的事?是你们叫我来陪的,又不是我寻着要陪你们,也不是干什么坏事,咋能……我真想回他一句,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一急,冒了句:

“这一行怎么,陪人说说话,挣点钱有啥不好?”

“只是说说话吗?多好的女娃,这路走不得!”领我进来的客人一本正经了起来。

我的目光凝视在了他的脸上,我真不明白,是你挑来拣去地要我来,这阵子咋又劝起我来了。这些人也真是……我以不服气的心理情绪看着他。

“说那些干啥,对于废物来说,教育也成了废物。”早到的客人可能看出来了我的不满,不耐烦地制止了他。

我的脸一下羞红了,他在讽刺我,说我是废物,陪你们说说话就是废物!我觉得他们才是废物,才是贼喊捉贼或者说混淆是非的废物,我想问他们怎么就不是个废物,你们不正在送钱买官吗?一个月不也就那么点工资,十九万送人的钱从哪里来?别说我不是小姐,就是小姐也比你强,小姐在用肉体换钱,用眼泪换钱,用凌辱换钱,你们又用什么在换钱呢?

“好啦好啦!你就别烦了,叫你来就是为让你开开心。既来之,则安之吗!这女娃多清纯,说说话也就过去了,是不是?”领我来的客人又劝起了他。

“咳!也怪孔老二那帮老东西,编了个‘读书做官’‘升官发财’瞎理文化,真是害人不浅。和你们经商一样,把资投了进去,赚不了钱也烦恼。我们读书是投资,做官是事业,升官就寄托着发财,也是个经济效益问题。有一天退了,没官了还有钱,可这阵子钱也扔了,官还没个影儿,能不烦吗!”

我全明白了,他完全是为升官发财烦恼呢!我联想到了自己,我是为了报仇的钱在烦恼,领我进来的客人经商为赚钱也在烦恼,这世上看来就没有不烦人的事。我又不明白,读书是能做官,做官是靠才华考取!古戏里的状元也是考上的。你们却要站队,要买官!官能买到还读书做啥!我正想着,早到的客人却忽然说:

“好吧!我先走一步,这事还得抓紧!”说着话站了起来,顺手扔给了我一百元。

“去吧!走正道,年轻轻的。”

我拿上钱正准备离去,领我来的男人却叫住了我。

“记住了,给你一百元是因为你老实,没给老板搞效益。”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边走边想,还是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小姐们一旦被客人选中,吃的喝的一要一大摊,是歌厅老板安排宰客的托儿和手段。

扔给我一百元的男人那句“走正道,年轻轻的”话刺激了我,我怎么也想不通:什么正道不正道的,不就陪你们坐了会儿吗?不是连话也没说几句吗?咋就不是正道呢!你买官,哼!老鸦笑猪黑!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谢他的“慷慨解囊”。

我很高兴,一下挣了一百元。返身去找小莲花。小莲花还在那里等着客人挑选,我靠近她悄声说:

“一百元,我挣了一百元,他们给了一百元,莲花!”

小莲花却突然道:

“拿二十元出来,我帮你交到吧台去。记住了,只能说你挣了五十元,要不还得再交二十元出来。”

我不明白,以为小莲花起了坏心,想拿去我二十元钱,便尾随了上去,她却真的把二十元交到了吧台上。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不睡了,亮了灯,守望着我的郁金香。又想起了外公说过的话:“其实讨饭不见得就不好,讨三年饭给个皇帝还不当呢,那太费心。别看当官的人前炫耀,他们哪有咱活的舒服正气,虽然低三下四,却不做害人的事,咱是为了讨口饭吃,他们是为了讨个官做,他们那叫低五下六,比咱更下贱,咱叫乞丐,他们叫官丐。”这下我算经历了,外公真说对了,那个早到的客人不正是个官丐吗?

我凝视着郁金香:

“外公,你说对了,是这么回事。告诉你,外公,我找到了挣钱的路子,找到了为你报仇的钱路。”

我边说边盘算着,一阵一阵地高兴,挣钱原来这么简单,这样下去,一个月就是三千块,要不了两年,就能为外公报仇了。

就这样,我连续去了五个晚上,至少每天都能拿回五十元。我辞去了饭店的工作。

辞去饭店工作的当天是个星期五,是双休日,娱乐城的客人特别的多,我精心打扮后早早赶了过去。

小莲花没来,我和东丽边聊天边等着客人的挑选,东丽突然指着吧台前站的男人说:

“香子,看,那,那就是朱鸿,挺有钱的,是娱乐城的老板,谁要是攀上他,嗨!一辈子算走运了,吃、穿、玩,那才叫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我随着东丽的“广告”远远地注视着朱鸿:瘦而不太高的个头,笔挺的西装,面容虽然看不清,却蛮有精神的,就是背稍驼了点儿。他给吧台的人说着什么,从他得体的动作上,看得出是个很自信的人。吧台的工作人员连连点头应诺着,我问东丽:

“朱鸿哪来那么多钱,他也是个人呀!”

“谁知道,挣呗!”

“能挣那么多钱吗?”

“说不准!不过,他挺能干的,人都说他通天着呢!”

“通天!”我愣了一下,我真不懂她说的通天是啥意思,忙问:“啥叫通天?”

“关系网呗,背景,后台呗!有人说他背驼是因为见了官点头哈腰弯驼的,是个笑话,咋可能呢!不过,他的后台硬着呢!”东丽说着缩了一下头,诡秘地笑了笑。

在东丽的心中,也可以说在姐妹们的心中,没有比钱更能吸引她们的东西了,只要谁有钱,谁就是目标,是她们心中的“偶像”,也是“猎物”。

东丽说着,我一旁想着,怪不得那个男人为当官唉声叹气呢,原来……朱鸿的形象在我心中一下增高了位置,认为他才是个凭本事干事的男子汉,我的思维和目光一直停留在朱鸿身上,感慨并钦佩着他这样的男人。

忽然,朱鸿朝我俩的方向走来了,我集中了注意力,想清楚地看一眼这个老板和常人不同之处在哪里。

姐妹们全给他打着招呼:

“朱老板好!”

“晚上好,朱总!”

朱鸿理也不理地一闪而过。我认识了朱鸿,却没看清朱鸿,灯光太暗,他走的又那么快。

朱鸿走过去后,我的大脑又出现了很多问号。朱鸿的亲人,亲戚,都是些什么人,是个大商人,还是他发了横财?咋能有那么多钱呢?都是人呀?姐妹们咋就这么可怜,非要卖身才能生存下去吗,卖身也发不了那么大的财呀?咳,我叹了声气,想这些做啥,挣自己的钱,做自己的事,管得了那么多嘛!

这天晚上,我又挣到了五十元。

星期六的晚上,也就是我看到朱鸿的第二天晚上。已初步熟悉了陪客人唱歌说话的我又早早去了红太阳娱乐城。没等多大功夫,客人便选上了我。我随他们进了包厢,这个包厢是红太阳歌厅最高档的房间。里边有台大屏幕电视机,转半圈的长沙发,灯光虽然很暗,却能看到人的大概模样。我坐了下来,等着客人点歌。客人却没唱歌的意思,总是说着他们自己能懂的话,我也不管那些,只是注意着客人随时要我做什么。选我的那个客人忽然对我道:

“嗨,小姐,记住了,把我的客人今晚侍候高兴了,多给你钱。”

我点了点头,也许灯光太暗,他们没看见我的表示,又道:

“咋不说话,装聋卖哑的!记住了,把我们的客人今晚侍候高兴了,给你五百块,一千块都行,我们的客人越高兴给你的钱越多。”

说着话,一把甩给了我五百元,是五十元一张的整整十张,我暗自庆幸客人的出手大方和我的运气。

“这是小费,好了还有大费,大费,听见了吗?”

我寻思着挺幸运的,遇的都是些好人,同时也做着如何把客人侍候好的打算。忽然,门开了。

朱鸿,怎么是他?我很惊讶。他陪了个客人进来了。我寻思什么人这么大的面子,连朱鸿这样的大老板也来陪他。朱鸿奴颜卑膝的样子让我不可思议,东丽说的那句“他背驼的原因是见了官点头哈腰弯驼的”话又闪上了脑际,这个人一定是个当官的!我窥测着,选我的客人却站了起来,打了声招呼出去了。朱鸿和新来的客人客套了一番后,转身拧响了电视开关,声音调到最大音量后,拉上门走了。

这下我才近距离看到了朱鸿的长相:粗眉大眼的,五官看上去都在位置上,却总有些不紧凑的感觉,厚敦敦的唇和那双特殊的大眼睛很协调,安装在那副富有的脸盘上,让人觉得憨憨的实在,却被那桶低陷的鼻梁宽松了整体结构,松松垮垮的。他的皮肤异常的白,细皮嫩肉的一副书生相,我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能发这么大的财呢?

电视机的声音简直能把房子震裂出缝子来,我的耳膜很难受,就这么两个人,就这大点包间,不是故意在损坏音响设备吗?我越想越觉得奇怪,选我的客人要我好好侍候他们的客人,客人来了他们咋又走了呢?又是朱鸿大老板亲自送进来的,他到底啥来头?朱鸿临走时把电视机声音为啥开得那么大?再说,陪人唱歌也不能只是两个人……我正猜测着,客人说话了。

“听说是新来的妞儿,小脸蛋挺俊的,过来,我看看咋样!”

他边说边朝我靠近,声音好像很耳熟,又像在哪儿见过,尽管包间的灯光很暗,还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的大脑不断地变换着记忆,却一时想不起来。

“过来,我看看,是处女吗?最好是处女。”

刘飞!我忽然想起了刘飞,对,是刘飞,刘麻子的儿子刘飞。真是冤家路窄,他不是在县城当刑警队长吗?怎么……

刘飞挤到了我的身边,我忙朝一旁挪去,他又跟了上来,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我甩开了,一股憎恶泛上了心头,“忽”的站起了身。

“我只是陪人唱歌说话,不喜欢动手动脚!”

“是吗!那你喜欢什么,不动手动脚动什么,动那个……”

刘飞的脏话上来了。

“尊重一点,少恶心……”

“咦呀!带彩,带彩!还尊重呢,啥叫尊重,这种地方有尊重吗?”他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就喜欢你这种有刺的女……”

“住口,我不想听脏话,少玩流氓……”

“啪”的一个耳光打了过来,我的脸火辣辣地痛,耳朵嗡嗡发响,他随口骂道:

“臭婊子假装正经,什么破玩艺!”

我委屈极了,“哐”的一声,拉开门跑了。

我边跑边问自己:我是婊子吗,婊子是我吗!婊子是什么东西?是垃圾,被人唾骂的垃圾。我不是婊子!我的眼泪串珠般滚了下来。

我隐身在没有灯亮的角落里偷偷地流着眼泪。

陪人唱唱歌说说话就是小姐吗?小姐就是婊子吗?小姐和婊子是一回事吗,小姐和婊子有界线吗?就算我是小姐,可我没陪人上床呀,我只是陪人说说话的小姐,是小姐,就算小姐不体面,也不是婊子,不该是婊子。

我委屈极了,全身瑟瑟发抖,刘飞刚进来时的文质彬彬,严肃的表情,西装革履和一丝不乱的乌发,英俊的长相和清秀的眉毛,还有那双有神的眼睛,怎么一下变成了可怕的色狼,污言秽语粗俗不堪的下流东西呢?我庆幸自己的果断,庆幸自己逃离了那个色狼的掌心,我定了定神后朝小莲花走去。

小莲花还在那里等待着客人的挑选。我知道她在着急,尽管姐妹们表面上都装得若无其事,眼睛却不时盯着来往的客人,希望自己能很快被选中,保证自己当天的收入。我有些为难,小莲花没被客人选中,情绪当然不好,别去打搅她,免得……

可又不行,我觉得实在太委屈,而且有种必须马上告诉她的紧迫感,我还能说给谁,当然不能告诉东丽。还是挡不住自己的脚步朝小莲花走了过去。

我对小莲花诉说了我的委屈。谁知,小莲花却说了句:

“你干的就是婊子行,说句婊子又有啥!”小莲花生硬地说了我一句,大脑“轰”的一下着了火般地难以接受。

天哪!我干的是婊子行,婊子行当然就是婊子,那你怎么叫我来当婊子呢?那你为什么要我……我真的成了婊子了吗?我忽然恨起了小莲花,恨她不该骗我,陪陪人怎么能是婊子?恨她不该把我变成了婊子,恨她咋不早说这是婊子行当呢?又一想,我不是婊子,我洁身自爱,怎么做人我自己知道,干么……

“咋?想不通?”小莲花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站起身,递了张纸给我,又说:

“瓜女子,别自我作践了,你不是好好的吗?说你是婊子就是婊子吗?好啦好啦!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你不是说只是陪人说说话吗,怎么?……”

“我能管住别人吗?有权有钱的人都这样,你不愿意就行了,怎么能管住别人说什么呢!就像人爱人一样,你可以不爱别人,总不能阻止别人爱你呀!他爱你没有错,你不爱他不也没错吗!”

小莲花的话好像有道理,我也在想,男人都这样,田科长不也是个好色之徒吗。为了不给饭店惹麻烦自己不也忍了吗?是啊,小莲花说的对。也许自己忍受不了是因为那个客人是刘飞,是自己仇人的儿子,所以……

“喂!小姐,过来!”

又一个客人叫我了,我不想再去陪人了,至少今晚不想再去了。我想告诉小莲花,说我先回去了。一张口,却被她推了回来,她以为我是让她帮忙拉客,又和客人搭上了话:

“先生,去,她去呢!”又回头对我道,“香子,有话回去再说,总不能白来一趟。”

我没白来,刚才不已挣了五百块吗?权当一个耳光换来的,还是回去,还是不?正迟疑着,客人催了,小莲花推着我,三拉两推地又跟客人去了。

客人领我进了另一个包间,返拉上门又走了。

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客人咋又走了呢?虽然我陪客人的次数不多,却每次都是几个客人一起玩,今晚咋就不一样了呢?选我的客人为啥都不在场待呢?

电视机的声音依然很大,大的成了噪音,只有地上的黄灯管亮着,和没开灯差不多。

长沙发上斜靠着个男人,刚被刘飞惊了一下的我还未全静下来,心“扑扑扑”地跳得难受,偷看了眼那个男人,胆怯的坐在了沙发的另一头。

客人站了起来,走到了电视机跟前,我以为他也嫌声音太大,关小一点好说话,不料,声音开得更大了。

我还在揣摸着,他猛地扑了过来,我被压倒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