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原罪-女殇

王君>>女殇

第三章原罪

我出生在那个天泪、地恸、人嚎的1976年。

父亲于炳臣是个下肢瘫痪的残疾人,是备战备荒的年代修筑备战公路炸残的。妈妈黄菊英不嫌弃父亲是因为父亲太爱妈妈了。

怨就怨外公的命不好,算命先生是这么说的。那个算命先生很有名气,他们说他说的话都应验了。他说人要信命,生在帝王家就是皇太子,生在高干家就是高干子弟,生在老百姓家就是穷苦孩子,这就是命,谁也没办法。虽然你能努力当上皇帝,拼斗当上高级干部,却不可能生下来就是皇太子,就是高干子弟,没脾气,由天不由人。算命先生还说外公是“驿马星”,是个一生劳波无果的命,现在看来真还让他猜准了。

外婆生下妈妈后便去世了。外公背着妈妈落户到了凌河岸边的农村。那儿的村民很杂乱,多半是五湖四海的逃难人聚在一起的。由于客家人太多,这里的老住户仗着土生土长的本钱常常欺侮外来人,老实的外公和年幼的妈妈自然是被欺的对象。

女孩子的生理规律使妈妈越长越漂亮,她的漂亮反而带来了麻烦。村支书硬是要妈妈嫁给他的弟弟。他的弟弟是个严重的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起路来实在困难,一撂一撂的怪费地方。周围的人谁也不愿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妈妈当然不会同意。这就得罪了那个村子里说一不二、人人都惧怕的村支书,无事生非的刁难便降在了外公身上,软弱的外公只能忍气吞声。

外公说,那个年头是一人说了算的时代,村支书不高兴了,随便给你扣上“坏分子”或者“反革命”的帽子就得挨斗,虽然我不懂那些帽子的内容,还想着多个帽子又不要钱是好事呢!后来明白了,总有些惧怕那个帽子的心理障碍。只要外公说哪个人惹不起,我就提心吊胆地提防或远离他,正眼也不敢看一下人家。

父亲也是这里的老户,又是个退伍军人,军人的正直和他的秉性成就了硬汉子的脾气,看不惯支书欺人太甚的行为,和电影里的英雄侠客一样为妈妈和外公抱打不平。村支书和人民公社的书记合计后,给父亲扣了个坏分子的帽子,父亲便成了人民的“敌人”。那个一元化领导的年代也是一手遮天的年代,大会小会,父亲都得以黑五类的“名分”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和批判。

黑五类是由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五类人组合的“阶级敌人”,这些人多是有文化有思想的人,那个“子教三娘”的时代正是无知的贫下中农教育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的时代,愚昧和一无所知的人指手画脚,自以为是的时代。

父亲因为妈妈抱打不平成了“坏分子”,妈妈很受感动,非要嫁给父亲这样的好人不可。

尽管父亲因修筑备战路成了残疾,“坏分子”却得不到任何优待。在父亲最艰难的时候,妈妈嫁给了他。

妈妈越是关心父亲,父亲越是内疚,他不想让妈妈跟他这样的残疾人受一辈子罪,拖着没有知觉的下肢尽可能干着常人的活儿,适得其反的是病情越来越严重,生活的担子反倒落在了妈妈和外公身上。

妈妈嫁给父亲一年后的1976年3月,我们姐妹来到了这个世上。

我比姐姐迟生了近两天,是双胞胎。外公说姐姐比我生的顺利,本来以为只是姐姐一个,可妈妈的肚子一直痛,村子的“老娘婆”?穴接生员?雪是个很有经验的老太婆,她说还有一个没生出来,却说不清我迟迟生不下来的原因。终于,在妈妈的努力下我来到了这个世上。

我出生时的哭声特别凄凉,有种不该出生的遗憾感,或者说压根儿就不该出生的悲啼哀鸣!也许我不愿出生的缘故,整整折腾了妈妈两天两夜。生下我后,妈妈因大出血住进了县城医院的抢救室。

这可急坏了残疾的父亲:妈妈因流血过多必须输血,住院费需要二百多块,生活也无法维持的父亲哪来那么多钱交住院费呢!有钱人也不敢把钱借给一个“阶级敌人”。这样,妈妈死在了医院里,父亲因愧对妈妈悲伤过度也病倒了。

我问过外公,我们这类人为什么活得这么可怜?外公却说出了我似懂非懂的话:

“娃!只要是人,生活都是一样的,有钱有势只是生活方式不同,生活不是享受,也不是快乐,是忧虑,是痛苦。享受和快乐永远都是暂时的,忧虑和痛苦才是长久的纠缠。就像我们得到了你们姐妹两个一样,得到你们是快乐,是享受,可这只是暂时的,长久的却是怎么来哺养你们,教育你们成人的忧虑,操劳的痛苦。做官也一样,当了小官是快乐,是享受,接着又是争取更大官职的忧虑和怎么取得的痛苦。皇上老儿也有想当平民百姓的时候呢。”

虽然外公的话我不全懂,却佩服外公知道得咋那么多。

外公还说,我出生的那年不幸极了,老天爷都动怒了。天地也在昏暗中啼哭着不该的兆头。一连下了四十九天连阴雨,下着下着下起了石头,吉林的土地上落下了三块巨大的陨石,硬度比钢铁还硬,小的石块不计其数,有经验有文化的人说是不祥之兆,听说都应验了。这一年正好死了三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名字我记不清了,外公知道。外公说全是真的,那三块巨大的陨石至今还保留在吉林的博物馆里。

外公说地也在震怒,到处一片随时将至的地震骚乱,露天搭满了防震的帐篷,以免震塌房屋伤及性命。连阴雨一直下个不停,人们在雨中回避着可能的灾难。

人也在哭,真的很多人都哭了,是因为死了大人物,聚集在广场上的人全流下了眼泪,搅和着连绵的雨水把大地变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湖泊,低洼地方积聚了很多水,整个人间被阴云笼罩了。尽管人们都饿着肚子,雨水却依旧阻止不了人们无名的宣泄。

那个年月奇怪极了,所有的人像喝了什么特制的药一样,到处唱着同一调子,呐喊着同一口号,为着同一意志拼命,在同一独木桥上行走,做着明明白白又糊里糊涂的事,顶着老天恸哭后的阴雨连绵,担心着地震随时带来的灾难,还要关注着流泪的机会把眼泪表现出来。为什么?我当然不知道,这些都是外公说的,外公说他没有眼泪,眼泪在外婆和妈妈逝去时早都流干了。

我就生在了这样的日子里。

妈妈用谢世换来了我和姐姐的生命,我们和残疾的父亲相依为命,生活来源全靠外公讨饭提供,从那个时候起,外公就进入了讨饭的生涯。

不幸的是,父亲受不了妈妈早逝,病倒后再也没爬起来,加上养育我们姐妹的劳累使病情越来越严重,终于在下一年9月12日抛下我们和外公离开了人世。

外公接过了抚养我们姐妹的担子,用布袋子背着我,怀抱上姐姐沿门乞讨为生。

村支书又生事了,莫须有的罪名连串地加在了外公头上,说外公是社会盲流,说我们姐妹是黑五类子女,外公每月必须在生产队干够二十九天活儿,否则,就不给我们爷儿三个分口粮。外公咋可能一个月干二十九天活儿呢,只我姐妹两个就够他难了。这样,“坏分子”的亲属和“坏东西”的外公的小鞋子就更多了。无奈,外公只好又一次背井离乡,靠讨饭拉扯我们姐妹成长。在四爷爷的帮助下,住到了那间看菜园子的小房子里暂时栖身。

我六岁那年的春天,那天外公起得特别早,说要带我们姐妹去赶庙会,是那一带很有名气的古庙会,远近几十里的人都去那里烧香拜神,外公说那个神庙挺灵的,供奉了三个神仙,是弟兄三个,大哥叫伯夷,二哥叫叔齐,三弟据说不是亲弟弟。周武王出兵伐纣,伯夷、叔齐两兄弟极力反对,认为武王是纣家的臣子,周伐纣是以小犯上,世上没有臣罚君,子欺父的理。弟兄二人苦劝无果,便上了首阳山,以山果充饥为生,发誓不食周朝粮食。周灭纣后,周武王念他弟兄二人忠义仁节,派人招安,二人依然不从。奉旨招安的大将嘲讽他们兄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果也是周家土地上长出来的,既然如此志节,为何要食周家地上长出的果子呢!于是,二人绝食而终。三弟本是个樵夫,常和他弟兄一起下棋,钦佩二人的侠肝义胆,结为了异姓兄弟,见二人守节而亡,也饿死在首阳山中。后被姜子牙封为太白神,后人敬慕他们的忠义节,所以月月祭祀,年年庙会,烧香供拜。

赶庙会的香客多极了,山上山下到处是人。姐姐玉香领着我,姐妹俩跪在茅草路边,“大娘大爷”地叫个不停,求香客们大发善心,施舍些馍馍之类的食物。

三月的太阳虽然不怎么热,却怪乏人的,跪着跪着,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香子,灵醒一下,玉香咋不见咧,玉香呢?玉香……”

外公连推带摇地把我叫醒了,我迷迷糊糊地回答道:

“在,在……”

“在哪里,玉香不见咧,这么多人,跑遗咧可咋办呀,快,寻去!”

“我,我不知道,她,就是爱乱跑!”我不情愿地耍着性子,寻思着她爱跑,关我啥事,还打搅了我的瞌睡呢!嘴里嘟囔着,心却有些发毛。

外公顾不上我嘟囔什么,大着喉咙朝人流中喊着:

“玉—香,玉—香,玉—香,玉……”

无论外公怎么大喊也没回音。我这才急了,爬了起来,畏怯地望着外公焦急的目光,下意识出乱子了,撒腿就往人群中钻,外公却吼住了我:

“金香,别乱跑,你给我站,站在这里,唉!小心我打你。”外公一把拉住了我,命令我站在原地别动,我乖乖地待在路边不敢动了。外公钻入了人流,直到赶庙会的人所剩无几,才有气无力地返了回来,我忙问:

“找到咧没有,外公?”

“眼睛瞎了,找到咧还不领回来,睡,睡的好,睡吧!这可咋办哪!”

外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腿也在抖,看我的眼神既恨又痛,我能感觉到他的心里有多难受,不知是可怜外公,还是怕外公打我,眼泪不停地流着。太阳落山后,外公才无力地站了起来,拉着我的手朝山下走去。

从此,外公成了我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地过着乞讨的日子。

外公含冤离去把我变成了孤儿,刘麻子势大欺人逼的我不得不离开那间小房子,离开我好心的四爷爷他们。现在我才明白,四爷爷和张队长催我离开是对的。

我开始了漂泊的讨饭生涯,外公留给我的唯一财富就是讨饭的经验。我吃着百家饭,孤苦伶仃,独自在生命的长河中爬行着,白天挨门挨户“大爷大娘”地叫着,晚上钻在农家的麦草堆里过夜,一到冬天,总有随时被冻死的可能。我尝尽了人间少有的苦涩,看尽了人间的眉高眼低,学会了各种应付人的苦笑,也看清了各类人的嘴脸,一切都那么的厌倦乏味,一切都那么的费思难解,我多少次对天发誓:有一天扔了讨饭棍,绝不会和他们一样狗眼看人低。说真的,要不是为外公报仇的话,我真不想在这个世上再待一天了。

我非常喜爱郁金香花,人间那么多绮丽多姿的花卉我都不喜欢:牡丹、芍药、菊、梅、昙花、玫瑰,我一概都不喜欢。

那些无人一顾的高坡野坎上,那些满山遍野,田园乡间红、黄、蓝、白、紫,酸、辛、甘、苦、咸,其容各异,其味但长,其质其态,其性其色,万般奇巧奇妙的草花,虽没诱人的惑力,却无处不在。如苍海之滴,江河水珠,既有簇荐名花之隐力,又有浮舟覆舟之潜能,更有遍目无极之旷势,却有种碌碌无为之俗气。

我独钟情郁金香,也许因为我出生时就有一种预兆,也许我天生就该和郁金香有缘。外公说,生我时妈妈做了个梦,是难产痛晕时做的。她梦见了个老太婆,把朵郁金香花投进了妈妈怀中,我才生了下来。所以起名金香,正好父亲姓于,便有了我——于金香的名字。我特别爱闻郁金香花的气息,它随时都会把花香散发给来者。只要我看见郁金香花就不愿离开,在它的跟前转来闻去。我讨饭的这一带很少有人养它。偶尔的机会,看见一家院子里养了很多花色各异的郁金香,怎么也不想离去,最喜欢的就是那盆“夜皇后”,趁着主人不留意,我偷偷地端跑了。也许我没有了亲人,那盆郁金香花便成了我唯一的伙伴,加上从外公坟地上带来的泥土放在了花盆里,便成了我的精神支柱和情感寄托的珍宝。每换一个地方,它都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伤心的时候,我对它诉说,高兴的时候,我与它同享。我用眼泪浇灌它成长,用汗水补给它养料,我对郁金香的感情,和外公对待我一样的无怨无悔。

郁金香伴着我艰辛地苦熬着一天又一天未知的生活,同我吃着千家饭,应付着随时飞来的横祸,体悟着尘世的冷暖善恶。我一天天地变化着,一年年地长大着。我不知道自己体内的养料是什么成分,却明白为自身提供的食物绝对是与众不同的“下角料”。唯一能让我悟明白的是,同样五谷吃进同样的人的肚子,人们的说话语气,做人处事,行为举止却不一样。

独一无二是郁金香的特点,半遮半露是郁金香含蓄又理性的个性,孤傲自负又不失大度的胸襟是郁金香的宽容本质,不同流合污是郁金香光明磊落的品格。也许世间的草木生灵都有其己的遗传规律,也许人性和物性基因的原因,我的生命以及我的性格完全受郁金香的规定而形非质同。也许,郁金香的孤傲秀雅,贯穿了我的整个生命。

我的最大情趣就是欣赏郁金香,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一看见郁金香,我就会向它走去,它的气味,品性是那么诱人,那时候,我便成了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人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我的身上,这句话成了百验无谬的真理,每当我从郁金香的氛围中走入睡眠的夜里,我的梦总是在郁金香的花园里度过,醒来后的神奇让我自己也觉得惊讶!

我对郁金香有种特殊的敬意,它超越了人的宽宏大度,用盛开给人间把诗意展现,用蕊香把真情向人间泼洒,它无求回报,没有奢望。

1992年,我十六岁,我清楚地记忆着重阳节晚上的那个梦,奇怪极了,我的花盆里又多了枝郁金香。我坐在它的对面,和往常一样凝视着它,给它诉说着自己的长长短短,喜怒哀乐,它忽然说话了。

“金香,我感谢你!侥幸我生长在你的‘天下’。我是个无力还击又脆弱无能的草木,任何人都可以随时把我毁掉,你也一样有这个权利。然而,你细心地呵护我,高兴时亲吻我,忧怨时对我流涕倾诉,你使我生活无忧无虑,和谐睦乐。”

“金香你长大了,我理解你的苦衷,你太苦了,长大了就更苦了……”

我忽然发现郁金香流泪了,真的流下了眼泪!我惊醒了,我看见它,花瓣上全是一滴一滴的水珠,那是它的眼泪,还是我在睡前喷浇它时的水珠未干?我轻轻抚摸着它的叶子,它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虽然识字不多,却一直坚持着自学。

我不可能在讨饭的生涯中混一辈子,时刻都作着如何挣钱的打算,有钱后又怎么为外公报仇的计划。

90年代的第二个春天,那个年代热闹极了,像个美丽的灯笼繁华而低俗。十六岁的我却咋也不敢把本来的女儿身露出人前。我说的不是古装戏里的女扮男装,那是演戏。可我还得用蓬乱的头发遮掩我漂亮的容颜。我知道自己无人关心,无人保护,更无人为自己报仇雪恨,只能指望那个爱我的丈夫,只有他才会为我分忧。我暗自发誓:谁能帮我报了仇,我会用心地服侍他一辈子。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依赖心理是天性:孤独感越强烈,依赖心理越严重,总希望有个真正喜欢我,保护我,帮我报仇雪恨的男人出现在面前,我不会有任何挑拣的条件,只求他是个男人,是个真正的男人。然而,我却不能和别人家女孩子那样大胆显露自己,把一个成熟的,女孩子漂亮的容颜展现给男人的目光而求得他的欣赏。我也因此常常伤心。

我开始了做佣人的工作,现在才知道那叫保姆。可我没管过孩子,我的主人也没有小孩,他们的子女都长成了大人,送去了国外留学。我的工作是洗衣做饭,日常杂务。那个不大的家,看不见的活儿总做不完。我尽量让主人高兴,再累再苦也强装笑脸把满意表现出来,这样,每个月我就可以挣到一百元,也是我一个女孩子能安全生存和暂时安身的出路。

主人姓王,夫人很善良,又有文化,她是个全职太太。在她的教习下我学了不少生字,懂得了不少文化知识。她说妻子要对丈夫唯命是从,女人天生就是爱情的奴隶,就是服侍男人的,她都做到了。她丈夫是那个县的县长。在我的意识里,村支书是这个世上最大的官,最厉害的人,他可以无端地让一个好人变成“坏分子”,可以让一个好好的家庭支离破碎。到王家后才懂得了还有管村支书的人。那个县是个半山区,全靠老天爷吃饭,我是在他们夫妻谈话时有意无意听到的。

在王县长家里,我体会了人权的重要和“打狗也得看主人”的涵义。村子里那些喜欢拍马屁占便宜的人,见了我这个小保姆也会赔上笑脸;来主人家里的客人,临走前也得给我点头哈腰地挥手告别。我体会了一个人应得的尊重是什么味道,我很满意这份工作。

两年多时间很快过去了,令我不安的是,我的主人——王县长老是用种异常的目光看着我,他一回来,我不自主地就紧张,怕他的眼神被夫人看见。尽管夫人对我很关照,具体说很疼我,可在这种事情上,我明白夫人是不会容忍的。

星期五晚上,我刚准备睡觉,夫人忽然喊我:

“香子,香子!睡咧没有?”我住在二楼的房间里,关上门的声音很容易让听觉忽视,我随时都集中着注意力,以免有误。夫人的叫声又习惯地传了进来:

“快起来,老王回来咧,下来做饭。”

我听清了,不由得紧张了起来,我一听见王县长回来就害怕,又不可能不面对他,夫人总盼着他回来,一双眼睛笑得似条线,我咋可能不欢迎人家呢?我慌忙穿上衣服,朝厨房跑去。

“多做几样菜,冰柜里有牛肉,凉调咧先端过来!”夫人大声吩咐着。

“听见咧,夫人!”

我应承着,顺手拉开冰柜取出了牛肉,抓起菜刀切了下去,“咔”的一声,刀子却卡住了。我抽了出来,重新切下去,还是挡住了,掰开肉块:我愣了,是条黄灿灿的金项链。牛肉里也长项链吗?除非西瓜长在树上,松树扯蔓。我忽然明白了,那次我收拾夫人的柜子,那个手饰盒里放了一疙瘩各不相同的金链子,戒指:白金的,黄金的,宝石的,原来……

“香子,把牛肉端上来,老王先喝酒!”夫人的催促打断了我的思考。

“知道了,夫人!”我又忙上了。

我端去了牛肉后,返回厨房做饭,大脑却咋也不上道,一个劲儿地往那条金链子上想。怎么办?送链子的人不敢明送才用了这个办法,一定有求于县长帮忙。这里做官的都这样,明着不说暗着拿,还要装副清廉的样子给别人看。交出去吧,多伤主人的面子。干脆不交了。不行,万一哪天送牛肉的人在县长面前提及此事,我的饭碗砸了事小,恐怕还得定我个小偷罪呢,张队长的下场一下又闪了出来。得设法交出去。

我停下了正洗菜的手,拿上项链进了客厅,谁知他俩却没喝酒,在套间里“叽咕”着什么。我又不能进人家内室,至少我懂得“久别胜新婚”的道理。我站在门口等着。

“十四万,是十四万嘛!”是王县长的声音,“开始换届咧,乡长、局长、他们谁也。……”后边的话我没听清。

我吓了一跳,十四万,天爷!天文数字,我一辈子能不能攒下十四万元都说不准呢!十四万能把刘麻子杀死好几次呢!我慌忙退了出来。

“香子,饭做快些!”夫人的声音惊住了我的脚步,心想着饿了不有牛肉嘛!喝酒的时间我足以把饭做好,你们就……

我还是安不下心,交迟了别让人家说咱有贪污嫌疑,还是早点儿拿去为好,我又朝客厅返去。

王县长刚喝了口酒,没来得及咽,噙在嘴里直直地看着我。我的心直发毛,可还得迎上去。他一直盯着我走到了桌前。夫人当然看在了眼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丈夫,说:

“别把眼睛看进去拔不出来咧,县长大人!”

夫人不热不冷地说了句,我难堪极了,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上。

“县长喝多咧,空肚子喝酒容易醉,夫人别开丫头的玩笑咧,羞死人咧!”我慌忙打着岔,厚着脸皮敷衍着。

夫人没接我的话,目光一直看着王县长,那种表情让我难受得没法应付。要说王县长,骨子里还是怕夫人,按夫人的话:他那一套做官的把戏我都知道,老底子在我肚里装着呢!给他十个胆也不敢把我咋样!可这阵子的表情,既有醋意,又觉得没面子,死死地盯着丈夫,在夫人的目光威胁下,王县长收敛了一些。

王县长虽然把视线挪了开来,却突的冒了句让夫人不懂的话。

“我们家的两朵花太漂亮了,是太漂亮了!”

夫人高兴了,微微一笑道:

“咳!咱老咧,开败的花不值钱咧!”女人就是爱说些明知道没用的话,向对方并非发自内心的奉承反唇相讥。

“说的不是你!”王县长好像很认真。

“啊!”夫人失望了,质视着目光道,“那咋是两朵花呢?”

“于金香一朵,郁金香一朵!”

夫人的脸一下拉了下来,连续变起了颜色。我知道又是我的错了。在这个家里,只有我的过错,没有主人的不对。我忙拿出项链,故做傻气样道:

“恭喜夫人,大富大贵不落命穷人,县长买块牛肉也生金,你讲给丫头的神笔马良的故事,鸭子下金蛋不一定只是神话呢!这不,牛肉里长了条金项链!”我故意装着傻乎乎的样子。

“是吗!”夫人一下来了个阴转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开啥玩笑呢,瓜女子!”

“是真的,夫人。”我把项链放到了桌上。

夫人一把抓在手中,像似怕我抢去一样的紧张,王县长却没反应,似乎在思考,似乎在回忆,好一阵功夫后,忽然对我说:

“快做饭去,饿晕咧!”

“是,很快就做好咧!”

我转身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王县长的司机忽然把夫人接走了。家里留下了我一人,虽然有点孤单感,却很轻松。

王夫人是个性情中人,也是个很迷信的佛教徒。我虽然只告诉了她我是孤儿的身世,她却特别同情我。来到王家后,我才算真正地还了女孩子的身子。虽然一个月给我一百元,我的几件衣服却都是夫人亲手裁制的,她喜欢我穿古典服装,说我穿上这样的服装很雅致,总喜欢带我去串门子,有时碰上生一点的人,还常常说我是她的女儿呢!我知道她很喜欢我,一旦她这么说了,我便故意地贴在她身上,让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她也经常夸赞我聪明,有眼色,说她越来越离不开我了呢!

第三天,夫人捎话回来,说她去海南旅游了,要玩一个星期,叮嘱我看好门户。说实话,夫人一个月不回来我也会把门户看得好好的。

又过了三天,那个晚上特别的黑,我早早就上床睡了。朦胧中,觉得有个茸茸的东西在脸上移动,还有点扎刺,我惊醒了,忙问:

“谁!”

“别喊!”

“你是谁?”

“王县长!”

“你要干啥?”

“还不是喜欢你,宝贝!”

我明白了,可怕的预感涌上了大脑,王县长是借夫人不在家专程赶回来的,或者说他有目的地调开了夫人。这下完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猛地坐了起来,他却一下压倒了我,我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往起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动,我急了。

“走开,不走开我喊人咧!”

“喊啥呢!不还是喜欢你吗!县城的女人多的是,我不想要,也不能要,党纪国法限制着呢,嘿嘿!有江山就有美人吗!喜欢你是你的福分,你清纯,漂亮!……”

“自重一点,王县长!”我尽量保持理智,想让他自己起来。

“自重,咳!啥叫自重,上帝也好色呢!宝贝!”他反而更疯狂了,那张臭嘴如同……我气极了。

“起来,不起来我真的喊人咧!”

“给你钱,三千块,不愿意吗!”他突然停止了行动,死皮赖脸地淫笑。

“不—不—起去!”我左右回避着他那张满是烟味的臭嘴,“我喊人咧!”

“喊,喊吧!”他停下了,严肃着面孔,“半夜三更的,谁会听见,谁会相信堂堂一县之长会看上一个小保姆。”

“滚开,给我滚开!”我急了,吼了出来。

“滚开,可能吗!宝……”

“来人哪!救—人—哪!”我见他没有起来的意思,知道再不翻脸就完了,连续地大声喊叫着,我感觉我的喊声能把房子震塌,能把左邻右居的耳膜吼穿,我的喊声不是喊声,是哀嚎,是乞求,是悲痛欲绝,我想这种凄厉的苦痛能把王县长淫荡的心软化,让他饶了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势女子,我还有什么办法呢?然而,却没有一点回应,王县长并没因我的惨叫与哀求停止行为。我越想越怕,预感到自己的一切将毁在眼前!我庆幸自己睡觉时没把衣服脱光,庆幸夫人说我穿古装衣服合适给我做了布扣子,它至少可以暂时帮我保护一下身子。忽然,我来了主意,他这种人最爱面子,家里平时要来个客人,那副板着的脸动都不动,要不是讲话需要发音,连嘴唇也不想动一下的故弄深沉。客人总是偷眼窥视他脸上的阴晴,试探着敢说又不敢说的话!所以,我喊破嗓子也要保住自己的贞操,我利用了女孩子嗓音尖细的优势,拼着命撒泼般地嚎叫了起来。这一招真管用,他的手松开了。

我一跃滚下床,冲出房门,站在了院子里,全身筛糠般地抖着。

王县长站在我住的那间房门口,不住地喘着粗气,又好像在思考什么。好长时间后,下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想不能再待下去了,王县长一旦起了歪心,夫人再好也不会容下我,夫人咋也不可能永远相信我的话,我的小鞋就多了。我回到了房子里,边收拾了东西边警惕着他冲进来,慌恐中,给夫人留了告别的纸条,抱上我的郁金香连夜离开了王家,两个多月的工资也没敢要。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了这个繁华的都峪市。

这个城市太美了,我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好的地方,可能就是外公说的那个天堂吧!我好奇地观赏着林立的大厦,观看着琳琅满目的货物,大街上飞跑不完的汽车,人行道上过不尽的人流,乱遭遭的却有条不紊,我心思着人咋这么多呢!我只顾欣赏美景奇观,思考着弄不明白的疑问,一不小心,撞在了个洋人的身上。

“Sorry!”洋人边点头边微笑着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奇怪地看着他:咋还有这种人呢,皮肤头发全是白的,个子高过我足足两头,又粗又大的。我边看着他边朝后退着,“扑”的一下,又撞上了身后的老头:

“对不起!”老头笑了笑走开了。

我边看边走着,感慨万千,我这步路走对了。

我仔细地观赏着大街两旁,新奇地思考着一个又一个为什么:一面面差异特大的匾牌上写着各式各样的字:“科技以人为本”,“真诚到永远”,“你的痛苦我来解决”,“永远高于用户希望”,“把我的欢乐带去,把你的病痛留下”……太多太多了。这里咋这么好,天堂就是和凡间不一样:这里的人一定是相互关心,相互尊重吧?人不欺负人,人不害人,没有恶人,没有坏人,一定不会有刘麻子那种以势欺人又狠毒的人,嗯!好地方。

忽然,前面又出现了两个洋人,一男一女,急匆匆的,那个女人也同样的又胖又高,走起路来利索有劲。却被四个并排走的男人挡住了。两个洋人连续想冲越他们都没成功,又一次次试着想走到前边去。正好到了十字道口,女洋人紧走了几步,冲到了四个人前边,回头笑了笑,来了句:“Sorry”的洋话。男洋人也赶了上来,回头说了句同样的话,扭头又赶路了。四个男人中突然有人喊道:

“走你的路,脱了裤子放屁,多一番手续。”

两个洋人回头又说了句什么,笑了笑继续前行了。我虽然不明白洋人说的啥,却听得出中国人的“客气”,意思是你走你的路,和我们有啥相干的。我想中国不愧是礼仪之邦,不过话说的有些不大文明。现在才明白,说中国话的人是个极没水平的家伙。

我越看越好奇,越想越高兴,红红绿绿的彩灯闪烁着各式各样的光环,两旁高高的路灯把街道照得和白天一样,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似乎自己又在梦中,明明又是真的。我把脚狠狠跺了一下,是真的呀,挺痛的,是真的。我又朝前走去。

我忽然闪出了一种奢望:如果我也能在这个天堂里待下去该多好,这里的人真有福分,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呢?我咋就不知道这个世上有这么美的地方呢?我咋就……我把郁金香花盆放在了路边的高台上,对着它悄悄地说:外公,看见了吧!我找到了你说的天堂,你一定看见了,多好的地方,多好的人!当初你要把我领到这里,咱咋能遇见刘麻子那种人呢!外公,你有灵的话,就保佑我落脚到这里,活在这个天堂里。我会拼命挣钱,有了钱,我就去找人给你报仇,就……

忽的,一股凉风吹来,郁金香的叶子发出了“沙沙”的响声。我想一定是外公听到了,外公真的借花还魂了,他答应了我的请求和心愿!

我只顾高兴,连天黑也忘记了,也许这个地方美的就没有白天黑夜之分,也许这就是平等的地方,就是天堂。我胡乱地想着这个理,对着呢,是这个理。

一股凉风吹来,我回到了现实中,该找个安身的地方了。我边走边打听着哪儿可以住宿:一个热心肠的老人给我指了军区招待所的位置,临走又叮嘱我女孩子出门要小心。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天堂里的人的善良和友好。

军区招待所到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登记台后墙上的四个大字——宾至如归,哇——真好!我又一次被触动,这地方咋这好的,到处都写着为别人着想的话,宾至如归就是让人感受到家一样的亲切,家一样的温馨,尽管我长这么大没有过真正属于我的家。

“住宿吗?”一个满头黄发的女孩子边扭着屁股边配合着音乐问道,随口把瓜子皮吐到了柜台上。

我奇怪地望着她:她是中国人吗?她的头发咋又是黄色呢?和我的头发咋不一样的颜色呢?我慌忙答道:

“对,对,是歇店,歇店!”我忙应付着,尽可能拿出讨饭时应付施主的乖巧对待了她。

“身份证!”

“没,没身份证。”

我没身份证,我到底是哪里人也不知道,可绝对是中国人,流着中国人的血,喝着中国土地上的水,真米实曲的中国人。

“没身份证住不成。”她生硬地说道。

“同志!我是中国人,真的,我真的是中国人。”我以为她说我不是中国人而不让我住。

“没身份证就不能住。”“啪”的一声,她把笔摔在了桌面上,“还同志呢!看你那样儿,科学家遇见兵,老太婆遇上大学生,掏大粪的碰上中科院院士,同的哪门子志呢!”

她一字一板地数说着,头一点一点地配合着得意的神情,我觉得这味儿咋不对了呢!我一时没了主意,她的话我没全听懂,又怕人家不让住,女孩子又不像男人,可以随便地蹲在哪里过一夜。

“同,同志!”我有点着急,人家来真格的了,来真格的就不让我住了,我乞求道,“同,同志,我,我一个女,女娃,万一……”

“嗨!装啥蒜呢!这年头了还女娃呢!处女早都绝种了!哼!你这年龄,你这模样,真还是处女的话,从幼儿园开始,就得重点保护呢!”她拖着怪里怪气的腔调,拉诗调文地让我难受,忽然又变了个口味,“干啥的自个儿知道!”

“我,我是……”

“是啥!不就是小姐吗!”她努力地拖长着下巴,比上嘴唇还长了一老节呢!

我不懂“小姐”是损人的话,以为人家夸我秀气文雅呢!我的记忆中,有钱人家的姑娘,有权人家的女儿,大家闺秀才称得上小姐。

“嘻嘻,嘻嘻”,我不好意思地笑着,“你夸奖了,谢谢,谢……”

“咯咯咯咯,咯……”她忽然笑了,前仰后合的,“稼,稼娃,咯咯咯咯,稼,稼娃,还,还小,小姐……咯咯……”

我莫名其妙,她依然笑个不停,我似乎有种她在骂我的感觉,稼娃就是傻子,土老帽儿,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又一想,咱就是土生土长的乡下娃,说就说去吧。咱是来住店的,争长论短有啥意思。我强笑了笑道:

“同志,行行好,让我歇一宿些,你看——”我指着她身后“宾至如归”的字,意思是你们那儿不是写着为客人着想的话吗,“你就让我歇一宿吧。”

“也行,二十元一床,不过,派出所查店我可不负责任!”

天!住一宿就二十元?这不要我干好多天活儿吗!我不想住了,找个台阶蹲一夜天也会亮的,又不是冬天!正想着,黄头发女孩又说话了:

“咋!不想住还是嫌贵?穷酸!”

我正没主意,她的话刺激了我:住,再贵也得住,得给自己个面子,凭啥骂我穷酸,不就二十块钱吗!又一想,咱还要啥面子呢,二十块钱得一个星期挣,才扔下讨饭棍,才做了几天保姆,还充啥能,争啥面子……

“嗨,嗨,说话,嫌贵!嫌贵了找个男人,随便睡一夜,不掏钱还赚钱呢!”

我气极了,咋这样欺侮人!我真想冲上去打她个耳光,骂她句“不要脸的骚女人,这脏的话女孩子也能说得出口!”可我不敢,真的我不敢。然而,她的话却提醒了我,真要碰上个坏男人……

我还是住了下来。

我的鞋实在臭极了,满房子全是怪味,幸好桌上有壶水,忙拿出脸盆,把水倒了进去,轻松轻松一下脚,水尽管很烫,却很舒服。

就这样,我住了下来。

城里的开销太大了,一碗面就要花去三块钱。这样下去,身上的钱应付不了几天,我盘算着挣钱的办法。

我挨门挨户寻找着我能干的活儿,天黑后又空空而回。现在才知道那些开馆子的不是不雇小工,而是我的羞涩和自卑感使我失去了找到活儿的机会。

第三天,我去了城南的大兴路,那儿有个“人市”,全是乡下来的打工人,男女都有,乱烘烘的。人人都想找到活儿,人人又都希望雇主能多给一点工钱,既怕自己出口价高而误了机会,又怕干一天挣不到几个糊口钱。一旦有个雇主出现,一忽拉涌上去几十人,争着抢着把自个“卖”出去。一群一群黑压压的,用人的人却寥寥无几,一旦没被雇主选中,就得白泡一天。

我不好意思和别人争,也不好意思问别人什么,只能望着被雇走的人的背影羡慕人家的好运气。

看看过了正午,打工人越来越少了,失望的我又回到了招待所。

我躺在床上,算计着三天四个晚上花去的八十元住宿费,这样下去,身上的钱维持不了几天。我着急了,又爬了起来,想去服务台打听打听消息,看看她们能否帮我个忙,为我找个活儿做做。我去了登记处。

“同志,帮个忙,给我找个活儿做,我不嫌脏累,也不要工钱,只要有吃有歇的地方就行!”

“给,报纸上有广告,自己看。”还是那个黄头发女孩,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声音和报纸一同飞了过来,我忙伸手去接,却掉在了地上。我边望着她那张撅嘴吊模样的脸边弯腰去捡,“噔”的一下,头撞在了桌台上,痛感直钻心窝,忍着痛又偷看了眼黄发女孩,她咧着大嘴却望着我笑,我难堪地拾起报纸,什么德性!还宾至如归呢,挂羊头卖狗肉!我返回了房间。

报纸上有很多广告,我不明白,这么多用人的广告招人,人市上咋还有那么多没活干的呢?看到那则“重庆老火锅城”急聘服务员的广告适合我,我撕了下来,明天一早就去那个火锅城试聘。

天没大亮我就起床了,收拾了一下模样,总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吧。看看还行,端上心爱的郁金香朝“重庆老火锅城”赶去。

火锅城的老板是个女的,大波浪烫发配衬上她气“派”的脸,十足的洋气,一脸堆笑招呼着应聘的人,对我很客气,和对待客人一样。她让我坐下后,送了杯水,我双手接来放在小桌上,却没敢喝。

“花是买的吗?真漂亮!”

我紧张地点了点头,根本就没顾上她问我什么。

“喝水,喝水!”

我把水杯端在手上,还是没敢喝。

尽管老板娘很和气,我的心却“噔噔”跳个不停,暗暗提醒自己:留神着,万一选不上,就得把嘴挂起来,吃啥?

“活儿挺苦的,不怕累吗,多大年龄了?”她依旧微笑着问道。

我摇了摇头,只怕人家不要我,拣了句我认为最重要的那句“活儿挺苦的”用摇头表示了。

“家是哪儿的?有身份证吗?一天十二个小时能挺住吗?”

我又摇了摇头,是因为没身份证不让住宿弄怕了我,后边的话又没听进去。

老板娘愣愣地看着我,不解的神态使我警觉了起来,坏了,哪儿做错了,千万别让赶出去,晚上还得花二十块钱的住店费。

“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你行吗?”老板娘提高了嗓门,依旧微笑着。

我点了点头,想回答却没发出声音。

“姑娘,你会说话不?”她以为我是个哑巴。

“会说。”我忙答道。

“那你咋不说话呢?”

“我同意,是真的同意。”我急忙回答道。又把笑脸送了过去,脸红得发烫。

“挺老实的,我就喜欢你这种实在的女孩子。”

“乡下人都这样,同志!”

老板娘“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我更羞了,脸通红通红的,心思着是说错了话,还是哪儿又做错了,忙低头寻找着可能的失误,女老板又说话了。

“同啥志呢!我是老板,你是打工的,我们俩谈不上同志,就别同志了好吧?你被录用了。”我慌忙起身,边鞠躬边说着感谢的话。

“谢谢你咧!谢谢你咧,我一定好好干活,……”一急,乡下话全冒了出来。

老板娘望着我直笑,我又以为哪儿错了,忙在身上寻找着该纠正的地方,她忽然又问道:

“你以前来过城里吗?”她好像认识我一样地望着我。

“没来过。是,头一回!”我更乱了,语无伦次的。

“你姓啥?咱们好像见过面,是吧?”她更认真了。

“姓于,干钩于。没,没见过,真的没见过,我来了才三天,不,来了四天。”我说的是实话,真的没见过她。我的大脑不自主地闪着问号:为啥她要说和我见过面呢!是认错了人,还是另有目的,我去王县长家做保姆时,王县长也说他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后来,他……也不对,老板娘是个女人呀?也许,也许她认错人了?

“好,好,刚来几天,”她边思考边说着,“你很像我一个忘年之交的朋友,真是像极了。好了,不说这些了。”

老板娘拉长嗓音,朝门外大喊道:

“老付——过来一下!”

“来啦!”

一个中年男人跑了进来。

“挺秀气的,做门迎合适,这个就定了,先让孩子熟悉熟悉工作吧。登记一下,明天上班。”

“知道了,经理。”姓付的男人答应了一声,领着我去了他的办公室。

我留在了这个火锅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