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灾-女殇

王君>>女殇

第二章天灾

1989年5月3日零晨四点,是我冤仇和血泪一生的开始,不只是惊心动魄,而是天怒人怨!

朦胧中,我被外公嘶哑的叫声惊醒了:

“香,香子,快,快!……”

我一骨碌坐起,小屋子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摸到了外公的手,连声问道:

“外公,你,你怎么啦?外公……”

外公没有回答,我急了,连续大喊了起来,还是没有回应,我慌了,伸手朝外公的额头摸去,看他是否在发烧,却黏糊糊地弄了一手,我意识到血,我惊呆了,想喊,却隐约听到了外公断续的声音:

“香……香子,快,快去叫,叫四爷爷,快!”我欲起身,外公却拉了一下我的手。

“香……香子,我不,不行,行了,是,是刘,刘麻,麻子干……”外公歇了歇气,又说:“外公冤……冤……报……报……”外公突然不说话了,我连掀带摇地喊叫着,他连动也不动。我吓坏了,边喊边冲出了屋子。

“杀人咧!杀人咧!杀—人—咧—”

“香子,香子!”

四爷爷边跑边喊着我的名字,我像看到了救星般地跑了过去。真的,现在我已记不清当时吓成了什么样子,四爷爷怎么能一下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四爷爷一把搂住了我。

“香子,出啥事咧?别急,娃呀,别急!”

四爷爷拉住我的小手奔入了屋内,伸手不见五指的却什么也看不清,四爷爷在自己身上忙乱地摸着什么,我的哭声震击着黑夜的寂静。

“别哭咧行不!”四爷爷忽然吼了声,我的哭声被他吓住了,“真是,打火机咋找不到咧。香子,你家的洋火在啊达搁着呢?”

“没有,有,在,在外公身上,他不准我玩火。”我拖着哭腔模糊地回答道。

“等一下,我回去拿打火机,别怕,娃呀!”四爷爷边说边朝门外走去,我害怕,又尾随了出去。四婆婆和几个邻居也闻声赶了过来,不知谁打着了火机,灯点着了。

邻居照着灯亮,四爷爷走近了外公,外公的半面脸全浸在了血泊里,四爷爷用手在外公的鼻子上试了试,又摇了摇外公的身子,“咳”地叹了声,道:

“完咧,没指望咧!”

我知道四爷爷说的“没指望”就是死了,哇的一声又哭了,四婆婆抱紧了我,我的哭声更大了。

“报案,快,你两个去派出所报案,我家柜盖上有把手电筒,越快越好。”四爷爷吩咐后,两个年轻人匆匆去了。

天慢慢地放亮了。

那间平时很少来人的破小屋一下子挤满了人,出出进进的。人们交头接耳地说:

“讨饭的老汉嘛,能和谁过不去!”

“谁能和这号人结怨呢,不和人争高论低的‘要吃’,能得罪谁?”

“难说,反正不是一般的小仇小怨。”

“咳!讨饭的外乡人嘛,杀他做啥呢,雷劈天杀的!”四婆婆的骂声我记得最清,因为我在她的怀里。我和外公住的小房子是村子看菜园子的,离四婆婆家最近,她的话我最能听懂。

“老黄说,”村里人都叫外公老黄,此刻,一个年轻人说:“老黄说,他见过有人在柿树林子里埋啥东西呢!文管所被盗的案子到现在也没破,说不准……”说话的年轻人忽然不说了,我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一个老头正瞪着他呢,他伸了下多嘴的舌头。

“少说几句能憋死你,就你能。”老头的样子很生气。我虽然叫不出他的名字,却知道他们是一家人。

“老黄说,他在这里住不成咧,”一个中年男人又说道,我认识他,最爱和外公说笑,他说,“我问他为啥住不成咧,他光是叹息,逼急咧才说,有人警告过他。娃没说错,老黄可能知道人家的事。”

刚才瞪那个年轻人的老头有些着急,忙纠正道:

“别听他胡说,娃娃家,爱出风头。”

“娃说对着呢!办文管所案子的人还问过我呢!”一个年轻人又证实道。

老头再没说什么,匆匆地避开了。

人们各自谈论着看法,更多的是叹息之声。

四爷爷一直不说话,蹲在一旁的碌碡上,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

四爷爷是村子里说话最管用的人,大事小事都离不开他,虽然他没有刘麻子的势大,却比刘麻子的威信高,无论邻里纠纷,还是娶媳嫁女,连法庭解决不了的事,只要他出面说句公道话,都能很快解决。

我焦急地望着四爷爷,指望着他快点拿出个主意,我的印象中他说出的话都管用。

不知怎么,我的记忆一下闪出了两村打架的那次事件。沟西的村子叫苍益村,沟东的村子叫登台堡,常常因沟底的芦苇园打闹不休。平时倒没什么,每年霜降以后,收割芦苇的季节必有一场镰刀镢头的真打实斗,已基本成了规律。去年冬天,两村又动起了家伙,而且前一天已伤了六个人,危重一人。公安局、县、乡的干部站满了两边的沟岸,却谁也没法把这场事端压下去。尽管公安局的人在当场,架暂时打不起来,他们却不敢离开。实在没了办法,这才叫人去请四爷爷。四爷爷的脾气不好,不愿意和请他的干部一块走,自个儿随后到了现场。虽然是个三十多米的深沟,两岸却离得不远。四爷爷站在东边的沟岸上,对着两村的人劝说了起来:

“苍益村和登台堡的父老,虽然这事与我老汉没啥纠葛,要说也算多管闲事,可谁叫咱们的祖先把咱生在一个地方呢,让咱连绊种地呢!就我知道,苍益村娶了登台村十二个女坤?穴女子?雪为媳,登台堡娶了苍益村十四个女坤,只就亲家都近三十户。从古到今,哪有个亲家打斗不息的理儿呢?打伤了沟东的小伙,是登台村的女婿;致残了沟西的男人,是苍益村的女婿,都是谁和谁呀!常言说的好,远亲不如近邻,远朋抵不住连村,真要有个天灾人祸,还是近村相帮,总比千里搬兵方便。家伙没长眼,伤了谁家的人都是事嘛!有老有小的,死了谁家的人能不痛心,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多收几捆羽子?穴芦苇?雪吗?能值多少钱?昨天个已伤了七个人,住院治病总不要我老汉掏钱吧?多收的芦苇又能够几个治病钱呢?不还是为了口气,争个胜负的面子,又能做啥!水里淹死的总是会游泳的人,得绝症的都是气大的人。贤人不与人争,俗人红脖子涨脸,没一个息事宁人的人过烂光景。诸位听老汉劝说了,各自收回那股子怨气,各选三位老者,由我作主,把上水放开,让老天爷公断,水流在哪里,以流渠为界,各自收割到渠边为止,这就算给了我天大的面子,两村也能和气相处。三十户亲家也能顺畅的你来我往。说不准谁家的女坤还要嫁到沟东,说不准谁家儿子还娶沟东的女坤为媳,各位三思而行。”

很奇怪,本来虎视眈眈的年青小伙,一下子没了火气,这场“战火”也就这样熄灭了。

四爷爷留着短发,本来就特别高的额头,加上头顶秃的亮光,更显得宽阔高平。嘴圈上长满了胡须,最长的足有三寸,人虽然高瘦,却蛮精神,高耸的鼻梁和一对锐利的眼睛搭配得别有个性,我的感觉他是个严厉又善良的人。

派出所的警察和太阳一同赶到了现场,却没人进那间小房子,只是把人们喊到了外边,站在一旁跟没发生事一样地说说笑笑着。

他们怎么不去抓那个杀死外公的坏人呢?这么大的事,还顾得上说啥笑吗!他们为啥不到小房子里去看外公,还要把看外公的人撵出来?为什么不准我到外公跟前去?我想问他们为什么,又不敢,只能站在四婆婆一旁奇怪地揣摸。

九点钟左右,我是用现在的时间衡量我记忆中的那个时候的,又来了两辆顶上有红蓝灯的汽车,下来了几个戴大盖帽的警察,还拉了一条很凶的狼狗。

他们拍摄了外公的照片,连地铺也拍了。询问了四爷爷和我,我的小指头也染上了红色。那只狗带着警察在小屋周围转了几圈又跑了回来,好像是说进小屋子的人太多,破坏了现场,警犬的嗅觉失去了作用。

折腾了好长时间后,警察带走了那把锤子和他们认为需要的东西,拉着警笛离开了。

我指望警察为外公伸冤,期待把凶手绳之以法的那天到来。

四爷爷买了张用芦苇编的席子,把外公的尸体卷了起来,在西坡的土坎下掏了个洞掩埋了。

安葬了外公,小屋内剩下了我一个人,温馨的小屋子忽然特别的阴森空旷。倒不是我怕外公什么,而是孤单给我的恐惧。我关上了那扇木条钉做的单扇门,搬来了几块不大的石头堵在了门后,看看还是不放心,又拿来了外公挑水的水担顶了上去,还是取不掉恶人闯进来杀了我的恐惧感!

我躺在地铺上,觉得累了,一闭上眼睛,全是外公血淋淋的样子。我只好坐起来,老想朝外公睡的位置瞅,觉得外公还活着,一阵一阵地泛着苦酸,眼泪又“刷刷”地流了下来。我睡不着,像被人抽了筋似的瘫软无力,就这样翻来覆去,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像往常一样,我站在小屋外的柴草堆旁,等候外公讨饭归来。外公瘦小的身影出现了,我跑了过去,他的布袋里有好吃的东西——不太甜却新鲜的葫萝卜或苹果呢!谁知,外公却退了回去,我以为他逗我玩。扑了上去,他却忽的扭过了脸,我吃了一惊:

“啊!咋是刘麻子……”

刘麻子一掌打了过来,我倒退几步摔倒在地上,刘麻子拿出把刀子,我忽然发现那把刀子和我家的菜刀一模一样。他凶狠地朝我砍来,我惊叫着坐了起来,是个噩梦。

这下更睡不着了,我吓坏了,睡前门缝中透进的微光也消失了,小屋外漆黑漆黑的。

可能我从小就是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孩子,惧怕蛇虫野兽的感觉没常人家孩子那么厉害,却在讨饭时畏怯施主们那张张不同的面孔。说实在的,我怕的还是人。

也许这些习惯与外公的教诲有关,他说这个世上的神神鬼鬼没啥怕的,野兽也是善良的,教我不要伤害它,兔子急了也咬人。该防的是人,狠毒的是人,善良有怜悯心的也是人,残酷阴险的还是人,他说人是防不胜防的,你不惹他,他也会“咬”你,也会无缘无故地给你找事。他说野兽饿了才伤害别的动物,人却不一样,会以虐杀它类作为享受。教我千万别给他惹麻烦,说我们爷孙俩是这个世上最软弱的人,最没人格只有人品的人,只能承受,不能反抗的人,别人吐在脸上擦一擦就过去了,这样才会减少灾难。

外公的话不无道理,村子里的孩子常常欺负我,骂我乞丐,说我是穷光蛋。我忍着,外公说一定要忍,说孩子们不懂事,说我们穷,惹不起人家。他们的父母不高兴了,会把我们爷俩从那间看菜的小屋子赶出去,赶出去就得住在野地里。所以,我尽量委屈自己,回避他们。

村子里有个小学校,外公讨饭走后我经常去那里,因为那里的女孩子多,总想和她们一起玩,羡慕他们的父母有钱,能上起学。

教书的老师是个女的,挺年轻的,也很善良。一开始我怕她,见她来我就藏起来。时间长了,她却喜欢上了我,说我漂亮,说我长大后一定会嫁个好婆家。她叫我到孩子们的教室里听课,教我认字,我挺喜欢她,也很感激她。

学校里的男孩子比女孩子坏,我常常受男孩子的欺侮,那个比我高了一头的男孩子趁我没注意,从身后一下抱住了我,硬是在我脸上亲了一口,逗得孩子们轰轰大笑。我羞极了,举拳朝他打去,不巧却打在了他的眼睛上。这下惹祸了,他的眼窝成了青色。父母找到了学校,那个好心的女老师也受了连累。外公回来后赔情道歉,才免了场是非。打那以后,别人家的孩子无论怎么欺负我,我也忍着。我一次又一次地体会了外公的话是说对了。

我总想不明白,人为啥会有强弱之分,贫穷差异,贵贱界定,高低不等呢?为啥会有管人的人,欺负人的人,坑人整人的人呢?我这个软弱的孩子啥时候才能和人家的孩子一样呢?却怎么也没想到,外公的死突然把我推入了无依无靠的绝路。

外公的去世断了我仅有的欢乐和生存来源,也许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话是对的。我想到了天亮后该怎么办?拿起外公的讨饭棍走他的路,还是,……又想到了姐姐玉香,要是她在的话,不还有个照应吗!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念来想去,又回到了讨饭的现实中,外公的讨饭棍放在了哪儿,我想看到它,却黑得看不见。忽的却听到了“呜呜”的风声,我知道又起风了。我暗暗祈祷着:老天爷,千万千万别下雨,下雨了怎么去讨饭?四爷爷说了,天亮了还要去外公坟地一趟,是乡俗规矩。

四爷爷说那叫圆墓,必须在第二天太阳未升起前赶到坟地,看看坟土有没有填平,或者把坟堆加大一点,重要的是怕坟地出了什么事。四爷爷说作恶的人,掩埋后会被野狗从坟地里拉出来。乐善好施的人,埋入坟地后会很快长出小树来,圆墓就是怕被野狗拉出来扔在地面上,让邻居看见了笑话。有钱人家,圆墓时要请来三朋四亲,子女骨肉一同前往,圆罢墓后化纸焚香,向亡灵告别,是不能更变的规矩。

我没亲人,外公又是个再穷不过的人,当然也就少了这些麻烦,但圆墓的程序一定要走,四爷爷说这对后代有好处,至于什么好处,我就弄不懂了。

风越来越大,呼啸声几乎要把小屋的瓦片揭去般地狂吼着。“哐”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我紧张了,和刚才的梦又联在了一起,我一把拉过被子,蒙头盖脸地钻了进去,浑身抖成了一团,等候着可能的灾祸到来。庆幸的是,门缝里透进了晨曦也没出啥事。也许,老天爷可怜我这条弱小的生命,才没让龙王落下难为我的雨水。

天朦朦亮,迫不急待的我爬出了地铺,在小屋的地上来回走着,等天大亮后随四爷爷去给外公圆墓。

天终于亮了,我朝四爷爷家走去。

四爷爷家的门不知怎么却上了把锁,不是说好了和我给外公圆墓吗!一定是他有急事出门了,他是个守信的人,我只好孤身朝外公的坟地走去。

我很害怕,窄小的茅草路被高高的庄稼夹在了中间,风吹着庄稼叶子“沙沙”的响个不停,一阵一阵的。外公给我讲的狼吃娃的故事不断在脑海出现,好像随时会有只饿狼冲出来似的害怕。我轻手轻脚地移动着步子,暗暗提醒自己千万别惊动它们。忽的一股大风吹来,“哗哗”的响声连续从周围包裹了过来,我慌忙蹴在地上,心“腾腾腾”地揪在一起,注视着可能出现的危险。好长时间后,却没啥动静,站起身又朝墓地走去。

跪在外公坟前时,所有的恐惧全消了,好像外公又活了过来一样地保护着我,止不住的眼泪“刷刷”地流着。我边哭边想,我的凄悲一定会感动外公,说不定能把外公唤醒,和我一起回到那个让我留恋的小屋子去,呵护我再长几年,长成大人后……

我在外公的坟头上睡着了,现在想来可能是哭晕了的原因!

“香子,香子,醒一醒香子!”

模糊中我被叫醒了,是四婆婆。

“香子,都啥时候咧,跟我回去吧,娃呀!”

我抬头看时,太阳已过了正午。一看到四婆婆,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四婆婆把我搂在怀里,我哭得更伤心了。

四婆婆的眼泪滴在了我的额头上,和我的泪珠混在了一起。

四婆婆拉着我的小手,不忍离去的我望着外公的土坟却咋也挪不动步子,总有种外公没死,他活着,咋能把他一人留在这里的想法。在四婆婆的劝说下,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去了。

我开始了白天讨饭,晚上归来的生涯。除了四婆婆来看我外,唯一陪我的只有外公留下的一张黑白照片。黑夜来临时我就想外公,想起和外公一起欢乐的情景。你可别说,穷人家有穷人家的欢乐,富人家有富人家的难过。外公虽然很少和人来往,只要一回到小屋子,就会和孩子一样逗我开心,他说那叫天伦之乐。外公除了模仿各种小动物的叫声和动作外,能讲很多很多故事,每当外公有声有色地讲述时,我的目光和耳朵就完美地组合在一起。

“‘哞……哞……’小山羊给妈妈撒着娇。因为小山羊没有爸爸,它们是母系社会。”外公边解释边学着小山羊的叫声:

“‘我的孩子,亲爱的,是饿了吧?’羊妈妈把脸贴在了小山羊脸上,心痛地问着小山羊。”外公用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蛋做着比划。

“‘哞吆!……’小山羊说:‘不饿!……’”我又一次被外公逗乐了。“羊妈妈呵护着小山羊一天一天长大了,她教小山羊吃草,跑步,告诉小山羊很多很多生存的道理,告诉小山羊如何认清大灰狼的面目,小山羊一一记在了心里。”

“小山羊长大了,开始自力更生,寻草觅食。一天晚上,小山羊回到家里,发现妈妈躺在了血泊里,它慌了,用嘴在妈妈头上舔啊舔啊,羊妈妈慢慢缓过了气力,对小山羊说:‘孩子,妈妈不行了,妈妈是被大灰狼咬死的,要为妈妈报仇,报仇……”

“羊妈妈没说完就咽气了。小山羊哭啊哭,小山羊伤心极了,下决心要为妈妈报仇。一天一天过去了,小山羊就是没有机会,它要急死了。”

“可是,大灰狼的儿女一大帮,小山羊怎么能斗过人家呢!随着小灰狼慢慢长大,报仇的可能反而越来越小,又一次给小山羊的生存带来了威胁,小山羊不得不为了自己活命和小狼仔们做了朋友。你说,小山羊做得对吗?”

“不对。”我气愤地回答了外公的提问,不料,外公却说:

“对,小山羊做对了。先保全自己,然后才能找机会给妈妈报仇。”

我想通了,外公说的道理就是保存实力,适应环境,然后才能改变环境的道理。

外公的童话故事太多了,每次讲的都不一样,而且表演得很地道,讲完后还要问我很多为什么。我怎么可能没有他呢?是外公带我到这个半山区来的,我只知道我的亲人就是外公和姐姐,其余的亲人我一点也没记忆。

外公临死时的一幕在我的脑海里常常浮现,那句“给我报仇”的话时时提醒着我。那天我生病了,没有精神再去讨饭,蒙上外公留给我的财产——一条起了疙瘩的棉被躺在地铺里,却睡不着,外公出事前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

天很黑了,为了节约煤油,外公不让我太早点灯。我嫌屋子里黑,坐在门口等他把好东西给我带回来。我每天都能吃到外公带回的水果之类,已成了习惯。有一次不知怎么,外公比哪一天都回来的晚,我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香子,醒一醒!”外公拍着我的肩头,边喊边拉起了我,“醒一醒,香子,外公给你拿苹果回来了。”

我迷迷糊糊地接过了苹果,边朝回走边在苹果上咬了一口,躺在地铺上又睡着了,朦朦胧胧地听着他好像说过的话。

“倒霉,又让我碰上咧,刘麻子不知在埋啥呢,又看不清。他为啥要我把嘴管好?你说,香子,这……”我含糊地应了声后又咬了口苹果,“你说……说这,这不会有事吧?”

外公等了半天,见我没应声,又说:

“这娃,咋睡着咧。”

谁知,这一觉却是我和外公永别的一夜。

那是片很大的柿树林子,是刘麻子承包村子里的,也是外公讨饭回来时必经的地方。除了那条小路可以到小屋外,要么就得从村子里绕过来,外公又是个走路顺着墙根溜,自知卑下的人,所以外公也就碰上了两次。

刘麻子是这一带最有钱也最有势的人,虽然也是个农民,每逢佳节或他的生日,都会有很多人来拜望或祝贺,大车小车你来我往的,说起话来总是梆硬的气人。虽然当官的都得给他的面子,村子里的人却不买他的账,除了那个乡长的夫人和他来往外,别人很少跟他打交道,背地里反而说他不仁不义的坏品行。特别是四爷爷,一见他就把脸拉下来。

刘麻子的弟弟在外边做官,听说官做的很大,至于大到什么程度,十三岁的我当然弄不清。

我回忆着外公出事的经过,思考着外公说的“把嘴管好”,还有他死时未说完的“刘麻子……外公冤”的话,加上四爷爷的分析,我认定了杀死外公的人就是刘麻子,我的仇人非刘麻子莫属。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个日子——1989年5月3日。那是外公用生命刻记在我心中的日子,我期盼着能为外公报仇雪恨的警察,把法绳套在刘麻子的脖子上。谁知,一天天过去了,得到的依然是等待。

四爷爷领我去过一趟公安局刑警队,以后便由我去催案。

刑警队的头头叫张伯让,他们的人叫他张队长。他是个很干练的男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有种逼人的寒光,也许正是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才一次次给了我一个他一定能为外公伸冤的信心。虽然他的个头不高,却总是精神百倍,来去一阵风的一闪而过。我每次去都能得到他的同情和言语上的安慰,他告诉我一定会把杀死外公的罪犯抓住。

在那把砸死外公的钉锤把上,在留下的指纹和现场的痕迹以及我所能提供的线索上,张伯让作了仔细的分析和肯定,他说很快会有好消息给我的。第三次见他时,他又一次提问了我。

5月27日,我又去找张队长,见到他就不自主地流眼泪。最让我高兴的是他关上房门后悄声对我说的话:

“有眉目咧,香子!最多一个星期,凶手就会绳之以法。”

我高兴极了,“噔”的一下跪在了地上,给他磕起了头。他扶起我,安慰了几句后又匆匆出去了。

我等待着一个星期的到来,等待着七天后能为外公伸冤的消息。

七天好不易过去了,一点音信也没有。第八天,我又去了公安局,却没见到张队长。

隐约中,他们的人交头接耳着什么!对了,我记起来了,大城市闹学生运动,是上大学的学生,公安局的人全忙上了。我无望地返了回去。

最后一次找张队长的时候,却换了人,新队长叫刘飞。我吃了一惊,四爷爷说过,刘麻子的儿子叫刘飞,我也远远地见过他几次,刘飞结婚时看得最真切,人样挺排场的。真是他吗?虽然我并不完全明白会有什么坏处,却有种会出麻烦的感觉。我打听张队长的下落,他们都说不知道,我失望了。

我把这个消息说给了四爷爷,我还能说给谁呢!我认为唯一可信,也能给我操上心的只有四爷爷。四爷爷听了却没反应,只是沉默。我望着他为难的样子,期待着他的主意出现,四爷爷却一直抽着旱烟。

忽然,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

“娃呀!没指望咧,这下真没一点指望咧!也再别去催案咧,记住,千万别去咧,更不能叫刘飞看到你。”

“为啥?”我似乎明白了,又不全明白地问道。

“你不懂,你太小咧,记住,不能让刘飞认识你,见都别见最好!”

我有点醒悟,还是没全明白。我却能悟出来四爷爷的话一定有原因,我点头应诺了。

从那以后,我从公安局门前走过时,只能斜目朝大门里偷看一眼,再也没有勇气和胆量走进去为外公伸冤了。

尽管不敢走进公安局的大门,却总有种想见到张伯让的奢望,无论如何也得见他一面,他一定会告诉我外公的冤能不能伸的实话。我常常在公安局大门外转悠,一旦有警察出来,我先看看是不是张队长,一旦不是,便悄悄地藏起来。等着等着,又失望了。

此后的一月左右,我正挨门挨户地讨着饭,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看时,却是我寄托着全部希望的张伯让。我飞跑了过去,眼圈又潮湿了。

“张叔,我咋找不见你咧呢!你不当队长咧吗?外公的仇得是报不成咧!你说过,再有一个星期就能抓住凶手吗!你说话咋不……”

“嘘——小声点,”张伯让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到一家杂货店前,又看了看周围,说:“我被免职咧,调到云岗镇当警员。香子,别再催案咧,你外公的冤鸣不了咧,你要马上离开那个村子,那个房子又不是你家的,记住了,离开那里,越快越好。”

张伯让说完,又瞅了瞅四周,道:

“我走咧,小心,娃呀!”

张伯让背过身突的站直了,完全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匆匆离开了。我还想问他什么,憋了口气却没喊出去,眼巴巴望着他被那堵破土墙隔去了身影。

我的大脑不停地忽闪着刚才的一幕:张伯让喊我名字时的亲切;看见他时我的激动,以及刹那间的希望和喜悦;他朝我走来时正气凛然的形象,变换在脑海中。我不全明白的是,他窥望四周的一瞬,畏惧或者说怕被人看见的神情,似乎不该是从他的身上发出来的怪异现象,我糊涂了——他是张伯让吗?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那个正气裹身,寄托着我全部希望的张队长。

我知道外公的冤没法伸了,更仇恨起了刘麻子,我必须亲手杀了刘麻子,无论如何也要为外公报仇。我想了很多杀人的办法,都被自己推翻了。张伯让叫我离开这里,四爷爷也这么说,我能这样离开吗!离开了谁为外公报仇呢?我固执地留了下来,杀了刘麻子后再走才可以,我打定了主意,靠近刘麻子身后,趁他不防一刀刺进……

我随时注意着刘麻子的动向,同时也小心地回避着刘麻子对我的注意。四爷爷不让我和刘麻子见面,说刘麻子看见我一次就会有一次的危险。

我从小的野性支持了我必须报仇的决心。每当刘麻子的身影在我眼前出现时,小拳头和小眼球一样的劲圆,心又止不住“怦怦”直跳,既想冲上去一刀戳死他,又明白自己身单力薄,是鸡蛋碰石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次又一次从眼前走去。

好不易有了机会,在乡政府做事的那个白乡长的女儿办婚事,他的夫人和刘麻子很要好,刘麻子当然是这场婚宴的大红人。我把准备了好久的刀子装进了衣袋里,悄悄朝白乡长家的宴客席走去。

咳!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想笑,说是把刀子,其实是把比削苹果皮的刀子略大了点儿的带把的小刀,能杀死刘麻子吗!

这里的女孩子出嫁,做父母的提前给亲朋好友下了柬子,写清女儿出嫁的日子,出嫁的前一天是女孩子一方宴宾谢客。说是谢客,客人都不白来,各自根据骨近血远,叔高侄低地为女孩子贺上礼品,有钱人家陪嫁的是时兴的三转一响——人力车、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权大的人只要能来一下婚礼现场,等于给足了主人面子,尽管那个面子不实惠,主人也比那些送实惠的人看得起,满接满送的认为蓬荜生辉。至于有钱人的心里平衡与否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趁机蹭上点“势”的光就足矣了!

祝贺婚宴的客人和村里的邻居不太一样,争着抢着和他们认为体面的人套近乎。只要哪个客人姓名后边缀上个“长”字或“主任”的尊称,贺客们就会千方百计朝他们跟前挤,尽管人家不屑一顾,他们也不会因为泠漠了自己而脸红。也许村子里的人认为自己高攀不上,或者说太爱面子而惧怕丢人,只能远远地站着。

乡邻四舍也有贺礼,一块五毛的走走形式,那还得看你平时的为人咋样,他们说这叫互为往来。

白乡长家的婚庆算得上热闹体面,虽不比刘麻子的儿子刘飞结婚时那么远近皆知,那么排场势大,小汽车排长队,自行车、大卡车一溜两行的摆满了村头。村长、支书、站长、所长、校长、主任的,吆三喝四地凑着兴儿。

也不知白乡长怕刘麻子,还是想借借刘麻子的威风压压阵,来的贺客都得先到刘麻子跟前打招呼,刘麻子一副俨然大师的派势,坐在宴宾席中间那张祖宗牌位前的桌子上,皮笑肉不笑的应付一声算给了客人面子。窜来窜去玩热闹的孩子,你追我撵地大喊大叫着,村里的大人却很少有目光凑过去。

客人们越来越多,乱糟糟的。我暗暗祷告上苍,我以为报仇的机会到了!我向刘麻子靠近着,心却“扑扑”地跳个不停,攥着的手心紧张得直冒汗。刘麻子坐了把很旧的靠背椅,我走到他的身后,手伸进衣袋,偷视了眼四周,见没人注意,一把攥紧了刀柄,心“噔噔噔噔”地跳个不停,我暗暗给自己鼓着劲:别怕,从他的背上捅进去,千万别捅在骨头上,捅在骨头上就挡住了,刺不死他了。我瞅准了刘麻子的腰部,我知道那儿没长骨头,我在自己身上已摸过好多遍,那儿是没长骨头,除非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从那里戳进去一定能戳死他,我攥紧刀柄,猛的拉……

“香子,过来。”

我“刷”的惊了身汗,回头看去,是四爷爷,这才放心了。握刀柄的手也松开了,瞟了眼刘麻子后朝四爷爷走去。

“啥,啥事,四爷……爷爷?”我的声音在发抖。

“过来,跟我过来。”四爷爷很严肃,很生气,一双眼睛瞪得我心颤。我随他去了一旁的草垛后,他忽然压低了嗓门,道:

“瓜娃些,别做瓜事咧,你还小,能杀死他吗!回去。”我第一次看到四爷爷目光中的威严,也觉察出了他话中的凄凉与同情。四爷爷说完,又回宴席去了。

我明白了,不是没人疼我,没人关注我,四爷爷在随时注意着我的行踪呢!要不,他咋能知道我想戳死刘麻子呢!我忽然想到我幼稚的做法也许还会有人看出来,要是被刘麻子的人看见……

那天晚上,四爷爷叫我去了他家,四婆婆端上晚饭,我没心思吃,四婆婆劝道:

“苦命的娃呀!老天爷不睁眼哪!咋偏要跟讨饭的爷孙过不去呢?香子,吃饭,正长身子呢!别饿坏自个,又没人疼!”

四婆婆的眼泪“扑扑”地流着,我更伤心,四爷爷一旁想着心事不说话,饭凉了,三人都没动筷子。

“咳——香子!”四爷爷很沉重,长吁短叹的,“别犯瓜咧,这地方你不能再待咧,迟早要出事的。柿树林里埋的东西公安局都拿走咧,听说和文管所丢东西的案子有关系!你外公也不是刘麻子杀的。”

“啊?不是刘麻子?”我吸了口凉气,别人怎么会杀他呢?不可能,外公就没和别人结过怨,“不,四爷爷,是刘麻子杀的,外公没有仇人,外公死的时候说是刘……”

“不是刘麻子亲手杀的,”四爷爷抢过了我的话,“刘麻子花钱雇‘黑社会’杀的,本来都该结案咧,刘麻子的兄弟刘振雄回来转咧一圈,那个姓张的队长也倒霉咧。”

我记下了,我记准了那个叫“黑社会”的仇人,可又一想,还是刘麻子,是他雇了那个叫“黑社会”的人杀了外公的,仇人当然还是他,我是个记死理的性格。

“黑社会”、刘麻子……我幼小的心灵反复着这两个让我惧怕又仇恨的名字,外公怎么能和“黑社会”结冤呢!外公咋会得罪了刘麻子这样的人呢!“黑社会”住在什么地方,我怎么才能找到他们,谁能帮我找到“黑社会”?四爷爷,张伯让……

张伯让的影子一下又闪了出来,要我离开这里的话也响在了耳边:

“香子,那个地方你不能待了,房子又不是你家的……”

我忙把见到张伯让,张伯让叫我离开这里的话说给了四爷爷,四爷爷好像很紧张,忽的站了起来,道:

“对,张队长说的对。香子,你马上离开这里,他能这么说就一定有原因,幸亏刘飞不常回来,要是……你必须很快离开,更不能轻举妄动。”

我点头答应着,却没完全弄懂他的意思,又不敢不听四爷爷的话,边想边朝我住的小屋走去。

我怎么也睡不着。四爷爷和张伯让都是好人,他们都叫我离开这里。我也想到了继续待下去可能会出事,顶天立地的张伯让都不让当队长了,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我虽然这么想,为外公报仇的心牵拽得又无法走开。我口应着四爷爷,心却依旧打着杀了刘麻子后再离开的主意。

四爷爷连续催我快点离开,四婆婆却因我太小又不放心让我走,四婆婆的唠叨也为我的打算帮了时间的忙,就这样又过去了几天。

第二次刺杀刘麻子的情景也同样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七月的一天夜晚。

七月的天气实在太热了,加上气温连年升高,我住的小房子热得无法停留,交过夜后,才慢慢地能凉下来。

我实在不能入睡,在村子里转着,只有走动才会有吹风的感觉。经过刘家大门口时,意外地看见刘麻子躺在他家大门口的木板上乘凉,肥胖的肚子和一头拔了毛的猪没啥两样。我忙隐身在一棵桐树后,刘麻子那副让我既恨又怯的模样一下占据了大脑:显著的鹰嘴鼻下一口总是裸露的马牙,一直很少使用剃须刀的嘴边长了圈不算太黑的胡须,给人一种不干净的恶心感,秃顶上从右到左拉了数十根特长的头发,深陷的眼窝把凶残的眼球突显得能崩出来一样,笔筒样的鼻子倒悬在两颧中间,压挤得下巴涌出了一檩一檩的肥肉,超重的头颅布满了粗犷的褶皱,汗毛孔也暴露得特殊明显。我越想越恨——后半夜靠近他,戳死这个凶煞后连夜离开这里。

我轻手轻脚地朝后退去,回到了小房子里。

从我看见刘麻子睡在大门口那一刻起,心就如同崩紧了的弦,焦急不安地等待着时间流去,把复仇的机会给我留下。我打好了不多的行李,藏在了小房子后边的茅草里,以便事后逃走。我偷偷关注着迟迟不睡的乘凉人,等待着他们回家后或者熟睡了再朝刘家大门口移去。

也许我复仇心切,也许闷热的气温让人们无法入睡,村子里的人们总是唠叨个没完没了。我既焦急地期待着气温凉下来,又怕凉下来后刘麻子搬回家睡,急死我了。

终于,周围静了下来。

我提心吊胆,颤抖着双腿朝刘家大门口移去。“嚓”的一下,脚踩在了小坑里,痛的我直冒汗,我咬着牙四下看了看无人后又朝他走去。

我清晰地听到了刘麻子拖着哨音的呼噜,庆幸我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谁知,越是靠近刘麻子,两条腿越不听使唤地抖个不停。我努力地壮着胆子,到了,刘麻子依旧呼噜不停,我伸进衣袋的手攥紧了刀把,眼睛瞅准他肥大的肚子,一刀进去,再朝上一点,朝上一点就是心,天保佑一刀戳在他的心上,把那颗害人的心戳透!我又一次攥紧了刀把,鼓足力气猛朝外抽,却拔不出来,刀尖挂住了衣布,连口袋也拉动了。刘麻子突然停止了呼噜,我忙蹲下身子,刘麻子翻了个身,不知嘴嚼着什么东西还是说着梦话,“哼叽”了几声又睡着了。我再次抽动刀子,还是抽不出来,只好朝树后隐去。

我又失败了,我咋这么的无能呢!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和女孩子天性的怯弱,憎恨自己无力杀死仇人的可怜,真想把刀子戳在自己身上。

我躺在地铺上咋也睡不着,回想着自己的不幸以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四婆婆因不让我离开和四爷爷闹了气,自己又无能杀死刘麻子,这样下去该怎么办,我难极了。忽然,四爷爷说的刘麻子雇黑社会杀死了外公的话提醒了我,为什么我就不能雇人杀死刘麻子呢!我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了雇人杀死刘麻子的指望上。

我虽然有了主意,可怎么雇,凭什么雇,雇人要有钱,从哪里弄钱呢!一想到钱,又想起了藏在小房子后草丛里的包袱,只包了几件破衣服的小包袱,天哪!我哪来钱雇人为外公报仇呢!

我伤心地哭了,到了小屋后,我又无奈地坐在了地上,凝望着满是星辰的蓝天,又出现了和外公在一起看星星讲故事的情景,眼泪“簌簌”地流着,我擦了又流,流了又擦,慢慢地,天放亮了。

走,四爷爷说得对,张伯让也这么说,他们的话没错,我还是离开这里,只有离开这里才不会出麻烦,离开这里才有可能挣到钱,有钱了才能为外公报仇。

我拿起小包袱又返了回来,站在小房子前却不忍离去,好像外公还在里边躺着,需要我给他做伴!也许这间小房子多年来为我遮风挡雨的情感所牵,给了我磨灭不去的疤痕的原因,我又一次滚下了说不清的泪珠。我进了屋子,环顾着熟悉又空空的房间,目光再次落到了外公睡的地方,好久好久,慢慢地退了出来,拉上木框门朝茅草路走去,忽然又站住了,再次回头看了眼生活了十多年的小房子,狠狠心离去了。

我跪倒在了外公的坟前,只有“簌簌”的泪水滚过脸庞。我不知道,这一走啥时候再回来!啥时候再能来给外公烧张纸钱!如果真有魂灵的话,可怜一世的外公做鬼也是个穷人,没人烧张纸钱不还是个讨饭的穷鬼吗!

“外公!”我抓起了外公坟头的泥土,颤抖着双手说:“你别怨我,谁叫我是个女儿身呢!谁叫你把我领到这个不该来的地方呢!我走了!外公,我要离开这里了,离开你了,不能再来看你了,不能给你烧纸钱了,别怪我,没办法呀,外公。只能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才能为你报仇,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我抓起了坟头的泥土,我想用这把泥土把外公的阴魂带去,我对着手中的泥土道:

“外公,你就随我去吧!随这把泥土和我一块走吧,无论我走到哪儿,都会带上你,如果你有阴魂的话,就藏在这把泥土里,等着,等着我,我,为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