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圣爱

刘老爷子死了,多多没了玩伴,就又蔫了。

不能让多多继续孤独下去了,许翰明决定送他去幼儿园,接受集体教育。这回许翰明接受了以前说实话受辱的教训,对幼儿园老师介绍说,我儿子是个天才,数学天才,可惜国家没有这方面的规定,要不然他三岁就该上大学了。幼儿园老师好奇地问,那他怎么现在才来上幼儿园啊?许翰明说,他只有一个缺点,不合群,怕见人。老师说,这好办,许多独生子女都怕见生人,锻炼锻炼就好了。多多终于跨入了普通孩子的行列。入园后,许翰明才对老师实话实说。幼儿园老师个是刚从幼师毕业的年轻女教师,很有爱心,知道了实际情况,不但没有歧视多多,反而对他寄予了更多的关注和爱心。多多像正常儿童一样成长起来了,除了有些孤僻胆小,没其它不同。

多多在幼儿园面临的第一个新问题就是要理解妈妈的概念,因为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妈妈,都是妈妈来送来接,他就问爸爸:“爸爸,有的孩子是妈妈生出来的,有的孩子是爸爸生出来的,我就是爸爸生出来的孩子,对吗?”

许翰明笑了说:“多多说的不对,所有的孩子都是爸爸妈妈共同生出来的。”

多多问:“那我为什么没有妈妈呢?”

许翰明犹豫了,他不知道“妈妈”这个概念的出现是否会影响到他和多多的正常生活。但他想起了自己对吴雅萱的承诺:“如果多多真有懂事的那一天,我会让他记住你的,你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个事实天荒地老也改变不了。”不管怎么说,多多享有对自己出身的知情权,他指着照片上的吴雅萱说:“多多当然有妈妈啦!喏!这就是你妈妈。”

多多说:“哇!妈妈真漂亮啊!”

多多的感慨触动了许翰明神经,他有些神往地说:“你妈妈是很漂亮,她的头发直直的,又黑又亮……”

多多问:“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呢?她不喜欢我吗?”

许翰明说:“不!她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她会来看你的,一定会的……”

“妈妈”这个概念的出现,并没有影响多多的生活,因为妈妈对他来说只是照片上一个漂亮的影子,爸爸才是他生活中的一切。

多多在数学上的天赋使他很快脱颖而出,成了同龄儿童中的佼佼者,居然在本市首届幼儿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得了第一名。为了参加颁奖大会,父子俩去商场买新衣服。许翰明为多多选了套虎皮装,他学着老虎叫:“呜……多威风!”多多严肃地摇了摇头说:“不好!”许翰明又选了套小白兔的服装,学着兔子跳,边跳边唱:“小白兔呀小白兔,活泼又可爱。”多多用早熟的眼光冷静地审视着蹦蹦跳跳的爸爸,又摇了摇头。售货员忍不住捂着嘴巴笑了说,先生,依我看你该给自己买套童装,给你儿子买套西服。许翰明纳闷了,这孩子老成持重,像谁?怎么一点不像我许翰明呢?他蹲下来,摸着多多的头说:“多多,把你的想法告诉爸爸,好吗?”

多多说:“爸爸,我不想买新衣服。”

许翰明奇怪地问:“为什么?你不喜欢新衣服?”

多多说:“喜欢。可是,爸爸赚钱好辛苦啊。”

许翰明不知道多多记忆中的那一幕,他被儿子的体谅感动了,他把多多搂进怀里说:“爸爸不辛苦,真的,有你这样的好儿子,爸爸就算辛苦,也是辛苦命不苦。”他拉着多多离开了童装柜台,不然他的热泪会当着售货员的面流下来。

许翰明和多多没买新衣服,但还是很隆重地打扮了一番,因为他们是天才和天才的爸爸。许翰明刮了胡子理了发,把箱底的衣服翻了出来,他突然记起了川美子说“你以后穿藏蓝和银灰两种颜色的西服”,许翰明就穿上了藏蓝色的西服,多多也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父子俩漂漂亮亮齐齐整整地出现在颁奖大会上。

多多上台领奖时很害怕,主持人喊了三遍,他躲在爸爸的屁股后头,就是不敢出来。主持人很善于调节会场气氛,利用静场的间隙很有感情色彩地说:“现在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感人的画面,谁能想到,我们的这位金牌得主,曾经是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自闭儿童……”全场哗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台下角这对父子的身上。这时会场的音响中播放出优美的旋律:假如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主持人用她的激情继续感染着全场:“他有一位值得尊敬令人敬佩的父亲,这位年轻的父亲用自己全部的爱心,帮助孩子战胜了这世界上难以战胜的疾病,现在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许联结和他的父亲一同上台领奖……”全场掌声雷动,许翰明把自己缩小了,他蹲了下来,捧着多多的小脸说:“儿子,勇敢点,这不会比你做数学题更难的,如果你能大胆地走上台去,爸爸会比你获得数学奖更高兴的。”

多多眨巴眨巴眼睛说:“你会带我去吃肯德基吗?”

许翰明说:“会的!”

多多说:“说话算数?”

许翰明说:“一定!”

多多伸出小手指和许翰明勾上了,父子俩小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多多终于独自走上了领奖台。

多多领着奖状走下台来,许翰明真比自己得了诺贝尔奖还高兴,他把多多顶在头上一个劲儿地转圈子说:“得奖喽,得奖喽,爸爸得奖喽。”

多多奇怪地问:“爸爸,你的奖在哪儿呀?”

许翰明把多多抱在胸前亲着他的小脸蛋说:“多多,你就是爸爸最好最好的奖章啊!”

“啪!”荧光灯一闪,有人抢拍了这个场面,许翰明很想要一张留做纪念,可那么多记者他根本分不清是谁拍的。

第二天,天天乐洗浴中心来了一位年轻的女记者。严大头自打开张也没接待过记者,乐得又是茶,又是水,又是饭局伺候,又是纪念品馈赠,忙了一周遭还不知道人家来干什么。女记者初出茅庐,没有经验,整个被他热情懵了,正儿八经坐下来时就卡了壳,不好意思说她不是来采访严老板的,又不知道如果采访严老板能采访点啥。闷了一会儿,严老板就发毛了,跑到一边找许翰明求救说:“怎么办?那记者该不是来曝光的吧?”

许翰明说:“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她曝光啊?”

严大头憋哧憋哧说:“以前是干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可自从你用科学方法把买卖搞上来了,我就没干太违法的事了!”

许翰明说:“没事你就不用怕!就把我们的服务理念和规章制度给她介绍介绍。”

“哎!”严大头如获至宝转头就跑,去了一会儿又颠颠地跑了回来,擦着满头大汗说:“不行啊!我说不明白,还是你去说吧!”

许翰明说:“我不喜欢见记者。”

严大头一边推一边说:“我的祖宗耶,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倒是喜欢了,乐不得她在报纸上给我发个大照片,露露脸,可不行啊!我再说下去非说砸了不可。”

严大头硬把许翰明推到记者面前,刚介绍了一句:“这是我们洗浴中心许经理……”话音还没落,那女记者就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了,她站起来热情地向许翰明伸出了手说:“许经理,我就是来采访您的。”

“采访我?”许翰明懵了。

女记者说:“许经理,你有个儿子叫许联结,是吧?”

严大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对不对!他儿子叫多多。”

女记者说:“对,小名叫多多,他刚刚获得幼儿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第一名。我听说他曾经是一名患有精神疾病的儿童,我想请许经理回顾一下,您是怎样把他教育得这样出色的?您一定经历了许多困难,付出过许多艰辛吧?”

回顾?许翰明心“忽”的一下:四年了,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其间的路程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从来没有回顾过,也从来不想回顾,他甚至根本就忘记了来时的起点。那是一个不知不觉的过程,他稀里糊涂地上了车,然后靠着惯性的力量,数着今天,寄望着明天,一天一天地往前走着。在漫长的岁月中,他把多多变了一个人:从一个低能儿变成了一个有智能的人。他把自己也变了一个人:从一个社会骄子变成了一个低贱的人。困难吗?艰辛吗?高兴吗?遗憾吗?他都淡忘了,在经年累月的消耗中淡忘了。如果他不是这么容易淡忘,如果他时时都在回顾,他会有足够的勇气走到今天吗?不!他不要回顾,再回顾他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岁月,他现在是生活在社会另一个层面的人了,他还有明天的路要走,而且仍然需要靠着生活的巨大惯性,闭着眼睛走下去……

许翰明说:“对不起,这个话题我谈不了,我这个人忒健忘,啥事做完就忘,你现在问我早晨吃的是什么饭,我都想不起来了,真的。”说着他就退了出来。

女记者不依不饶地跟了出来:“许经理,许经理!听说您为了孩子的康复教育,曾经以搓澡为生,是吗?听说孩子的妈妈因为孩子弱智抛弃了他,是吗?”

许翰明猛地站住了,转过身来严厉地说:“你听着,他妈妈的离开完全是我和他妈妈之间的事,与孩子无关,你不许以任何形式提到孩子的妈妈!”

女记者吓了一跳,站住了。

严大头赶了上来,一个劲地喊:“小许,许经理,你别走啊!”

女记者不满意了嘟囔说:“这人怎么这样啊?”

严大头连哄带劝:“你别生气别生气,他这个人就这样,不愿见生人,自闭,对!自闭!”

女记者惊讶:“他也有自闭症?”

“不不不!”严大头不知该怎么解释了:“他没有自闭症,就是,就是……”严老板“就是”了好几遍也“就是”不出来什么,突然一拍大腿说:“你不就是要采访他吗?他呀,我最了解了,我来给你介绍介绍不就得了吗!”

别看严大头介绍经验不行,讲故事可拿手,把凡是他知道的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番,特别善于提供足够的细节,当然免不了有些自吹自擂,把自己标榜得就像是许翰明的救世主。那位女记者感动不已,一边记一边抹眼泪,小手绢湿了好几条。

几天后,报纸在醒目位置刊登了这位女记者撰写的长篇通讯《人间最美父子情》,同时配发了在数学竞赛颁奖会上拍下的许翰明和多多的照片。女记者文笔不错,通讯写得感人肺腑,催人泣下;照片上的父子俩更是光彩照人,许翰明英挺帅气,小多多聪颖可爱。但由于是严大头介绍的内容,又没经过许翰明本人审稿,就难免有点小错误,比方说多多5岁时还完全不会讲话,好像许翰明有神功,就那么一年功夫,多多就“哇啦”一声从一个弱智儿变成了天才。最关键的是文章中写到,多多两个月时就发现患有先天疾病,他那丧尽天良的妈妈毫不犹豫地就抛弃了他。

这下,许翰明的世界乱套喽。

首先是许翰明出名了,是跟他儿子多多出的名。自打他的名字和照片上了报,电话和信件就铺天盖地涌来了。有熟悉的,更多的是不熟悉的,有的表示慰问,有的表示敬佩,还有的是有子女问题找他来求教,就好像他是儿童教育专家。幼儿园托儿所排着队请他去做报告,聪聪幼儿园早就忘了曾拒收过多多这个茬了,还专门下了张大红帖子,请许翰明出任“名誉院长”、“客座保育员”。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啊,这猪壮了离死期就不远了。这人要是出名了,死倒是死不了,可就是没有安生日子过喽。有一回,许翰明走在大街上,突然蹦出个孩子指着他说,看!这就是多多的爸爸。那神态就像在说,看!动物园又来了一只大熊猫。

惟一指责他的就是他最好的朋友王大年了。王大年说,翰明,雅萱她是有错,但错不至诛。再说头两年,多多还不全是靠人家雅萱带的吗?你想出名,我不反对,可你不能沽名钓誉浪得虚名,这倒好,你是高大了,可雅萱呢?名誉扫地,你让她今后还怎么做人哪?我这意见也代表着明明的意见,我们忒一致,她比我还绝,说要与你断绝外交关系。

许翰明有口难辩,气冲冲地找到报社,坚决要求更正,澄清事实。那位年轻女记者捅了漏子,就躲起来了,许翰明去了多少次也找不到。后来许翰明威胁说,若她再不出来,他就在报社静坐。这一威胁出来了,不过出来的不是女记者,是爱兵如子的记者部主任。

记者部主任见面就说:“许经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这记者她年轻,没经验,采访时不够深入细致,有道听途说的成分,成稿后又没送经您本人审查,所以在细节上有些出入。还请您多多担待。我们一定给你解决问题,该更正的一定更正,你这个典型形象我们是一定要保的,我们不搞过去‘高大全’的那一套,一定还你一个真真实实的有血有肉的形象。”

这番话让许翰明听着心里热热乎乎的,气也没了。接着就进入实质性问题,要更正哪些内容呢?许翰明说,多多的病是一岁多了快两岁时才发现的。主任问,到底是几岁?把许翰明给问住了,这党报就是党报,实事求是,来不得半点含糊。许翰明算了半天说,是一岁零四个月。主任说,好!那就更正为16个月。许翰明说,他妈妈也不是在他两个月时走的,她是在多多两岁的时候才走的。主任说,好!那就更正为他妈妈在他两岁的时候抛弃了他。许翰明说,不是这个意思,他妈妈没有抛弃他。主任问,他妈妈没走?许翰明说,走是走了。主任问,那他妈妈把他带走了吗?许翰明没词了。主任的词还多着呢,他说,既然他妈妈没把他带走,不还是抛弃了他吗?许翰明说不清了,想了半天才说,他妈妈不是抛弃他,是抛弃我。主任说,这不还是一样嘛!他妈妈抛弃了你也抛弃了他。如果他妈妈没抛弃你,只抛弃了他,那就成了你们俩抛弃了他,也就不会有这篇报道了。至于他妈妈为什么抛弃了你,那不是这篇报道所关注的内容。许翰明说,我提醒过记者,不要披露他妈妈的事。主任说,那读者不答应啊!读者们会问,孩子的妈妈呢?难道这孩子是用单亲繁殖方法炮制出来的吗?生姜还是老的辣,记者部主任几个来回就把许翰明给绕懵了。主任又说了,我知道你不愿损害孩子他妈妈的形象,这进一步表明了你的宽怀大度与善良。但人的形象最终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是你的前妻自己损坏了自己的形象。不管怎么说,她放弃了一个母亲对孩子应尽的责任,跑到国外去了,这总是一个基本事实吧。所以这篇报道的基本内容是属实的,大方向也是正确的,你这个典型也是不折不扣的。既然基本事实是正确的,仅仅把“两个月”更正为“两岁”,报纸丢了面子,记者扣了奖金,对你而言又有多大意义呢?

入情入理,许翰明被打掉的牙,也只能往肚里咽了。

好在多多不会看报纸,所以他爸爸还是他爸爸。伟大得没有任何瑕疵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