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圣爱

林茹兰的出现还是给许翰明带来了一点变化,他开始孕育着改变自己的现状了。林茹兰说的对,他是不能当一辈子搓澡工,不管它崇高也好卑下也好,他都不能干一辈子。他私下试着应聘了几家公司,没想到的是,搓澡工竟然成了他履历上的一个污点,人家一听说他现在是搓澡工,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就像一个良家女子曾误入青楼,再想讨回清白之身,难啊!许翰明从此就不相信了革命分工这一说,他相信了“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每个人都在一定的社会阶层中生活,各种人无不打上阶层的烙印。现在他身上就打上了“搓澡工”的烙印,既然是烙印就磨灭不了,你得背一辈子!

许翰明的内心躁动起来了。

许翰明的躁动并没影响他生活的惯性,他还是照样搓他的澡,他是现实的,就算他明天要去竞选市长,今天他还得吃饭不是?这天他上班来正在更衣室换衣服,严大头笑嘻嘻地走过来说有位客人专点他搓澡。许翰明进了那客人的包间,吓了一跳,一个浓妆艳抹的男人赤条条地躺在睡椅上。那男子见许翰明进来,色迷迷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几圈,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矫情地勾着他的脖子女腔女调地说:“宝贝,我可想死你了。”倒霉,遇上同性恋了。许翰明连忙挣脱着跑了出来,回到更衣室,气还没喘匀,严大头就拉着个脸进来了,劈头盖脸地吼:“你知道他出多少钱吗?两千元!小子,你和钱过不去还是怎么着?”

许翰明说:“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吗?他是同性恋!”

严大头说:“同性恋怎么啦?同性恋那是人家的人权。”别看严大头没什么文化,却总惦记着国际社会的重大主题,人权。

许翰明说:“我也要维护我的人权!”

“你的人权?”严大头嘿嘿冷笑了两声说:“你那人权要不是我给你维护着,早成鬼权了。你快点给我过去,这财路你要是给我断了,我饶不了你!”

许翰明狠狠地把搓澡巾摔在地上说:“严老板,你看错人了!”

严大头虽然对许翰明高看一眼,但忤逆他是断断不行的。他火了,说:“好小子,你翅膀硬了?咋呼到我头上来了?你是不是不知道马王爷长的是几只眼啊?我告诉你,小子,这是我的地盘,我叫你站着,你就得给我站着,我叫你跪下,你就得给我跪下。就是老娘们要玩你,你也得给我上……”严大头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许翰明脸涨得红红的,眼睛也是红红的,严大头心虚了出汗了,想活的碰上玩命的了。许翰明一步一步把严大头逼到墙角,揪着严大头的前襟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是讲人权吗?我他妈的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人权!”又是一个重拳出击!搓澡工的臂膀是强有力的,许翰明两拳就把严大头打趴在地上了。虫子一样窝囊的许翰明突然变得龙腾虎跃的了,严大头吓得心惊胆战,爬起来就报了警,城市刚刚成立治安联防,警方承诺五分钟赶到报案现场。

许翰明打回了自己的尊严,痛快了:严大头,要玩,你他妈的陪那龟孙子玩去吧!老子他妈的不干了!窝囊了一年多,他窝囊够了!现在多多已经吃人饭懂人话了,可以送他上幼儿园了,他一定要为自己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许翰明越想越痛快,就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吹的是《共产儿童团歌》: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可他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被片警堵在更衣室里,考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留在人民队伍里的问题了。

姓名?

许翰明。

年龄?

30岁。

职业?

搓澡工。

为什么打人?

许翰明冲着门外喊:“严老板,公安同志问我为什么打人呢!”

片警说:“你喊什么喊?问你呢,为什么打人?”

许翰明说:“我没打人。”

片警说:“老实点,你没打人,严大……”那个“头”字没说出来,改成了:“严经理怎么会报警?”

许翰明说:“那你去问他呀?”

人证严大头亮着他的物证:肿得更大的头进来了。

片警问:“是不是他打的你?”

严大头说:“没错!就是这小子。”

许翰明说:“你看清楚了,是我?真的是我?”

严大头说:“不是你是谁!我还冤枉了你不成!”

许翰明一脸无辜地说:“严老板,你还真就冤枉我了,我怎么会打你呢?”他的语气加重了一倍:“我为什么要打你呢?”

片警也问:“是啊!他为什么打你?”

这加重的语气一提醒,严大头醒悟了,这不能说啊!那人模鬼样的主顾还在包间等着哪,说出来可就惨喽。严大头泄气了,支支吾吾地说:“他,他没打我……”

片警说:“没打你,你脸上的伤哪儿来的?”

严大头说:“我……我俩比试着玩呢……”

片警火了:“你俩玩,你报什么警啊!虚报警况,罚款200元!”

严大头挨了打又挨了罚,眼睁睁看着得意忘形的许翰明临走留下一句话:“严老板,这么大的事儿,我给你罩过去了,你该怎么感谢我呀?”严大头心里头那个气呀!他招来几个保安如临大敌密谋商议:许翰明这小子究竟什么来头?有的说不像有什么大来头,有来头能上这儿当搓澡工吗?有的说一定大有来头,不然就凭他那条件怎么能来当搓澡工呢?真人不露相嘛。严大头用热毛巾敷着被打肿的脸说,就算他有来头,你们几个谁能去给我摆平了他?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吱声。他们倒不是真的怕许翰明,在这条道上的人没个三头六臂的也不敢出来混。只是许翰明有人缘,虽然没什么身份,但就是有人缘,平日里和大家相处得挺好,下不去手。于是就有人劝:算了,大哥,他平日干得挺不错,今天也不是特意搅你的局,那种事让谁摊上了,都有点恶心,也不能全怪他。再说啦,若是他真有什么来头,咱们还惹上了麻烦。严大头说,那我这口气就得咽了?咽了也成,但咽也得咽个明白,我非得弄清这小子是哪条道上的不可。

严大头一干人连夜找到了许翰明家。没等敲门,门就开了,许翰明两手叉在胸前坦然自若地说:“早料到你们会来,在下恭候多时了,请进!”严大头被震住了,那屋里头黑糊糊的怕是有埋伏吧?他不敢进了。许翰明说:“怎么?不敢进?那咱们外头玩去!”

严大头又怕外头有陷阱了,这一虚一实,肯定有一头是虚的。严大头把虚的赌注压在了屋里,他说:“外头玩?我偏不!我倒要看看你是哪一行的。”说完一干人蜂拥而入。

严大头进了屋,就四处翻腾起来,发现了正在睡觉的多多。他冷笑了两声说:“闹了半天,你是干这个的呀?弟兄们,走!咱不用动手了,有办法让他妈的公安局来收拾他了!”

许翰明奇怪了:“严老板,你说梦话呢?你们夜闯民宅,公安局不收拾你们,凭什么收拾我呀?”

“就凭这个!”严大头狠狠地说:“我严大头什么法都敢犯,什么坏事都敢干,就这点良心还有,拐卖人口的事我不干,人是爹娘养的,心是肉长的,干这事你缺德不缺德呀!”

许翰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严老板,你说这番话,我倒真对你有了几分敬佩,不过那缺德的事我也不干,你先别忙,看清楚了再去报警,那是我儿子。”

严大头似信非信:“你儿子?你连媳妇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许翰明说:“我现在没媳妇不等于我以前没媳妇,你看看吧!”他把墙上的全家照摘下来递了过去。严大头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熟睡的多多,几个保安互相参谋了一下,都点头说,像!

许翰明体格虽壮,其实没什么功夫,他玩得全是心理战,便趁机缓和情绪说:“严老板,这儿子实实在在是我许翰明的儿子,老婆也曾经实实在在是我许翰明的老婆,不过,离了。”

此话一出,几个保安就七嘴八舌说开了:许哥,你这日子也不容易啊!许哥,怎么不再找个嫂子?说着一个个就自己照顾起自己来了,倒水的倒水,喝茶的喝茶,连严大头都忘了自己干什么来着,好像就是来串门的。

许翰明乘胜出击说:“严老板,其实你对我一直有误会,今个儿我就跟你说说明白。”接着他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和严大头想像的相距甚远,一干人听得目瞪口呆。

严大头听着听着“忽”地一声站了起来,手差点指到了许翰明的鼻子上,辞不达意地说:“许翰明,他妈的,你小子他妈的太伟大了!”他不管不顾地走到床边,抱起多多一边亲一边说:“小子耶,你有福啊!有这样的爹,你还要什么!”他放下多多很豪爽地说:“许翰明,从明天开始,你不要搓澡了,我也办他妈的一个希望工程,让孩子希望希望,孩子上幼儿园花钱,治病花钱,都包在我身上了。我就不信,这年头科学发达的连人都克隆出来了,就治不好一个小孩子的病。”

许翰明感动了,良心是不分社会阶层的。他跟保安一样叫起大哥来,他说:“严大哥,我不缺胳膊不缺腿,怎么能要你的钱呢!不过有你这句话,我心领了。”

严大头说:“你不愿白拿我的钱,够爷们!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就做我这洗浴中心的经理,我呢,也升升官,当董事长,我每月给你开三千元,你可以实行弹性工作制,也可以带儿子上班,你看怎么样?你要是跟我说个‘不’字,就是瞧不起我严大头!”

许翰明说:“我受之有愧啊!”

严大头说:“不愧不愧!我早就看你是块当经理的料,只不过以为你戴罪在身,不方便抛头露面。这回好了,你办事我放心,我上哪儿去找你这样的帮手啊!大学毕业,还是个名牌!这年头名牌值钱哪!好!别婆婆妈妈的,就这么定了。”

严大头说着,站起身来,随随便便地到处翻腾起来。

许翰明问:“你找什么?”

严大头说:“老弟,有酒吗?”

许翰明说:“没有,我戒酒了。”

严大头说:“戒了好!不过今天你得和大哥喝一盅。”话音没落早有人跑出去买酒了,不一会儿酒瓶也来了,盒菜也来了。严大头说:“来!为咱们的合作,为你这个经理的上任,喝!”

几个男人喝着酒聊了一夜,聊的都是些婆婆妈妈的家务事儿,活像一帮老娘们儿。

许翰明又回到白领阶层了,虽然登不了什么大雅之堂,但好歹也算是管理层,管着百十来号人,拿出名片,那上头印的可是经理。许翰明不负严大头的信任,总结了自己当搓澡工的实践经验,又下功夫研究了一番服务艺术,制定出一套对人人乐洗浴中心来说是全新的服务理念和完整的规章制度,对员工进行了正规培训,使员工个个都上了一个新台阶,洗浴中心的生意红火起来了。严大头自然是满脸生花。多多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洗浴中心,不用再潜伏了,就连小猫“虎虎”也大摇大摆地进来了,经理的儿子谁能不敬啊!就连他的猫你也得敬着点,就这世道!多多成“宝”了。但他还是宁可钻到刘老爷子那阴暗的锅炉房里,听他讲:“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面,吃个王八蛋。”许翰明感激严大头的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现在就是让他去当市长,他也未必肯去了。

这天,许翰明刚上班来就被告知刘老爷子犯病了,他赶紧叫救护车把老人送进了医院。刘老爷子得的是心力衰竭,一顿抢救,好容易缓醒过来。医生说,怕也没什么活头了。刘老爷子见了许翰明眼泪一个劲地掉。问你想点吃什么?他摇头;问你想回老家吗?还是摇头;他的喉头咕噜咕噜断断续续冒出来了个“小……美……子啊!”许翰明硬着头皮,来到朝明货运公司,不顾接待小姐的阻拦一头闯进了川美子的办公室。

川美子面容憔悴,似乎衰老了许多。她见许翰明进来,瞳孔都放大了。川美子对许翰明的确是执著的,执著得不能自拔,到后来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她究竟是在执著于许翰明,还是执著于自己的感觉。她痴痴地看着许翰明,眼睛里面有几分惊奇几分幽怨,喃喃地说:“你回来了,你终于还是回来了。”说着就一头扑进了许翰明的怀里。她身上那不知含有什么成分的法国香水味儿,直往许翰明的鼻孔里窜。怪事,许翰明一闻这味儿就产生了卑劣的情操,差点又晕糊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许翰明被川美子的痴情打动了,他没有迎合也没拒绝她的拥抱,被动地站在那儿,任她又亲又咬地发泄着。他温和地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父亲病危了。”

川美子正痴迷在情感世界里,她把脸使劲地在许翰明的胸前摩挲着,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沉醉地说:“谁死,我都不在乎,翰明,我只要你……”

“刘淑美!”许翰明清醒了,愤怒了,他推开川美子,直呼着她的中国名字说:“他是你的父亲啊,你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

川美子怔住了,就像好梦猝醒,突然也喊了起来,那嗓门一点不比许翰明的低:“别叫我刘淑美,我是加贺川美子,我是日本人!”

许翰明眼睛红红的,握起了拳头,那神情让川美子感到可怕。可捏了半天,那拳头没有挥起来,只是从他的牙逢里挤出了一句话:“你不配做中国人,你也不配做日本人,你根本没有资格做人,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畜牲!”说完大踏步地离开了,他相信那香水味儿再也困惑不了他了。

许翰明回到医院,刘老爷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却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他。他实在不忍心,又返回朝明公司。公司已经下班了,人也走光了,他从贴在走廊上的公司人员介绍画廊上撕下了川美子的照片,那张照片照得很好,像个明星。刘老爷子用青筋暴起的手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两行老泪爬在沟壑遍野的脸孔上,死前回光返照,竟然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喉咙咕噜一声,就咽了气,他的两眼直盯盯地直视着前方,好像在等待他的小美子开门。

许明翰料理了刘老爷子的后事,把他装进了小小的骨灰盒,存放在殡仪馆骨灰存放厅1008号小柜。他想,等自己有了钱,一定要为刘老爷子买一块墓地,在墓碑上刻上:可怜天下慈父心。不!是可敬天下慈父心。尽管这心痴情得有了几分可怜可叹的悲剧色彩,但他仍然是可敬的。

多多仰着小脸问:“爸爸,我们也会死吗?”

许翰明点点头说:“多多,生命只是一个过程,人迟早都要死的。不过你要记住,活着,就要好好活着,要珍惜你生命中的一切,特别是要珍惜你生命中的人,懂吗?”

多多没懂,但许翰明懂了。

许翰明出了火葬场,川美子站在那儿等他。

川美子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红红的,全无了昔日的风采。她昨晚喝了一夜的酒,至今醉意未消,她半醉半醒地问:“老爷子去了?老爷子真的去了?”

许翰明无需回答。

川美子这回看来真的是很痛苦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许翰明说:“昨天晚上,我喝酒,喝啊喝啊,我想打电话给一个人,不管他是谁,我就翻开了电话簿,翻呀翻呀,发现在中国我没有可通电话的人,因为,我是个日本人。我就想给日本打电话,翻呀翻呀,我又发现,我在日本也没有可通电话的人,因为,我是个中国人。我继续翻啊翻啊,后来我发现,我,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祖国,没有家乡,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一个可以哭的人都没有了……”川美子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

也许川美子也懂了,可惜,晚了。

许翰明眼前浮现出刘老爷子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他拉着多多的小手,走了。耳边一直回荡着刘老爷子那嘶哑凄婉的绝唱: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