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圣爱

许翰明又生龙活虎地站起来了。

多多有了交流的欲望,也就不痴也不傻了,他的语言能力迅速发展起来,很快就能组织起连贯的语言了。许翰明开始感到与多多交流的乐趣了。这天,多多在“御花园”里发现了一只小黄猫,说:“爸爸,虎,老虎。”许翰明问,你怎么知道它是老虎呀?多多一字不差地把在刘老爷子那听到的歌谣复述了出来:“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面,吃个王八蛋。”许翰明那个高兴啊,生活的艰难使他变得很容易满足了,多多任何一个微小的进步,都能让他发自肺腑地笑出来,不然他就没有笑的机会了。小猫“虎虎”从此成为了许翰明家的第三个成员。多多的生活充实起来了,他每天喂虎虎吃饭,给虎虎梳毛,忙得不亦乐乎,居然培养出了一定的生活自理能力,可以独立地吃饭睡觉了。最重要的是多多不断地跟虎虎说话,给虎虎讲故事,话也就越说越连贯了。

但是多多仍害怕与外部的接触,他喜欢独自一人抱着虎虎,趴在窗台上,数公路上来往车辆的车牌号。许翰明试着跟他比了几次,回回都甘败下风,多多能在瞬间记住三辆车的车牌号,而他一个车牌号都记不全。他更加相信多多是个数学天才。于是他找出各式各样的数学智力题和多多玩数学游戏,多多在有趣的玩耍中产生了越来越强的交流欲望。许翰明开始进一步鼓励他独自出去和小朋友一起玩,但这次失败了。多多到了孩子堆里就变得呆头呆脑的,失去了反应能力。一帮孩子看光景似地围着多多又蹦又跳,嘴里喊着:大傻带小傻,小傻长脚丫,脚丫夹个大王八!许翰明看着心里难过,就想把多多拎回来,张嫂的“兔崽子”没完没了,跟在屁股后头追着骂,他光顾骂去了,没留神绊了一跟头,就坐在地上撒着泼地嚎了起来,许翰明刚伸手去扶,一只破铁勺从天而降,砸到了他的头上,接着就是一阵泼骂:你干什么你呀?大人欺负小孩呀?你不是你妈×里养出来的呀?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许翰明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他的额头出血了,多多一见血就吓病了。

多多病了三天,不敢睡觉,睡着就做恶梦,惊得小胳膊小腿乱踢乱蹬。许翰明足足抱了他三天。病好了,睡觉却不肯离开许翰明了。许翰明说,多多,爸爸要去赚钱啊!有钱咱们才有饭吃啊!多多说我要和爸爸一起去赚钱。许翰明只好把多多带进了洗澡堂。许翰明把多多安置在一个角落里,多多睡不着,眨巴着眼睛,透过腾腾雾气,看着爸爸光着脊梁汗流浃背地劳作着……留下了童年记忆的第一幕,这个记忆注定了他会成为一个勤奋的富有同情心的人。

王大年和苏明明俩口子来探望,见许翰明头上缠着纱布,脸色熬得蜡黄,胡子拉碴的,人瘦得只剩下了骨架,心中不忍。苏明明把许翰明拉到镜子前说,翰明,你要注意身体,你看看你自己,都成啥样了。许翰明很欣赏地在镜子中端详着自己的尊容说,我想起来了,像国民党残匪兵,对!还是西藏残部的。王大年和苏明明相视无语,笑不出来,连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出了门,苏明明说,不能让翰明这样继续下去了,他早晚得累死,得给他找个媳妇。王大年说,我跟你的想法完全一致。这回他俩倒是真的一致了。只是许翰明死不开窍说,女人,我怕了。

许翰明的自我感觉倒没那么惨。脑袋上挨了一铁勺,他也没生张嫂的气,做男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和女人一般见识。他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张嫂对他的仇恨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头脑里固有的吗?也不是。那么是从哪儿来的呢?他终于想起来了,就是吴雅萱走的那天晚上,张嫂敲管子跺地板骂多多是个兔崽子,他心存不满地还了她三声管子。就那三下,结出了这仇恨的果实。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就知道该怎样和张嫂相处了。许翰明决心要改善和张嫂的关系,因为这“胜利楼”里就属张嫂凶,张嫂要是不难为他,多多的日子就好过了。至于是求她也好,巴结她也好,就是给她下跪,他也不在乎,只要能为多多创造一个好一点的成长环境,怎么就行!大丈夫能屈能伸,做人就得学会一个“忍”字。

许翰明头一天见到张嫂,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说,哟!张嫂,你气色真好,人苗条了,怎么连皱纹也没了呢?这是知道,我得叫你张嫂,要是不知道,我一准喊你大妹子。张嫂有点尴尬,咧了咧嘴算是接受了赞美。许翰明第二天见到张嫂说,哟!张嫂,你这衣服是新买的吧?你这身条是咋长的?模特一样!啥衣服穿到你身上都是满分。张嫂脸上有了笑模样,说你真会说话。第三天见了面不等许翰明开口,张嫂就说了,大兄弟啊!嫂子今天包饺子,鲅鱼馅的,你爷俩过来吃啊!就算嫂子给你赔不是了。你要是不来就是没原谅你嫂子。许翰明说,瞧您说的,不打不相识嘛!要没您那一铁勺,咱也近乎不起来不是?饺子吃了,张嫂也从阶级敌人变成了阶级姐妹。多简单的一件事,许翰明要能早早领悟,脑袋上也不会挨那一铁勺了。

张嫂是卖鱼的,每天一大早就上早市去卖鱼,其余时间都呆在家里头,她就成了多多的保护伞,谁要是敢欺负多多,她那东北虎一样“嗷”的一嗓子,多多立马就进入安全区了。刘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为了不给他增添负担,许翰明就不再带多多到洗浴中心去了,晚上把多多哄睡了他就去上班,托付张嫂起夜时过来望一眼。其实张嫂这人心眼挺好。你要是敬着她,那心眼就更好。她提出要把多多带回自己家去睡,怪事儿,多多跟刘老爷子睡觉啥事没有,到了张嫂家就适应不了。张嫂就干脆陪多多睡在许翰明家里。一来二去,张哥有意见了。张哥是开出租车的,一天到晚不着家,心里头没底了就对老婆说:“咋的?你看那小子长得帅,想跟了去啊?”张嫂双手掐腰雌风凛凛:“放你娘的臭屁!人家大兄弟一人又当爹又当娘,容易吗?你拍拍胸脯,那里头长的是良心还是狼心啊!”俩人就吵起来了。在邻里间,桃色新闻是最受欢迎最有听众也是传播速度最快的,一时间左邻右舍沸沸扬扬,“胜利楼”的居民还不大习惯用“第三者”这种新鲜词,从他们嘴里说出的话,那叫“搞破鞋”。

许翰明是男人,这年头男人能搞搞“破鞋”那算是一种能耐。张嫂是女人,嗓门再粗她还是个女人,这名声就不那么好听了。许翰明年轻英俊有文化,怎么会勾搭张嫂那个半老徐娘呢?顺理成章就成了张嫂勾搭强奸了许翰明。许翰明过意不去了,破例买了瓶酒,找张哥喝酒套近乎。张哥其实是个挺憨厚的人,憨得有点缺心眼,喝多了酒,就胡说八道起来了。他说,兄弟啊,老哥我知道兄弟你是个正派人,日子过得也挺不容易的。可我就是心里不托底啊!不瞒你说,我他妈的那玩艺也不知怎么啦,这临门一脚都抬起来了,一闻到她身上的鱼腥味儿,就射不进去了。许翰明天天泡在洗浴中心,这种话听得多啦!他说,张哥,我教你一手,忒简单,花不几个钱。张哥的耳朵竖得比狗耳朵还长,真有这样的招?许翰明说,你听好啦,买瓶香水,要法国进口的,你别嫌贵,一瓶够用一年。晚上睡觉前,把香水喷在大嫂身上,把房间的灯给关喽,然后你跑到便所里躲起来,闭上眼睛,用两手堵住自己的耳朵,嘴里念,“她不是我老婆,她不是我老婆”!念上100遍,她就成别人老婆了……张哥急了,那怎么能行!许翰明说,你先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心里寻思着她是别人的老婆,其实她还是你的老婆,这时你回到房间,啥也别寻思,最最重要的是千万别开灯,上床就干,保证你如狼似虎,成为威武之师!张哥问,这,能管用?许翰明说,你试试就知道了。没几天邻邻居居都看出来了,张家俩口子的关系密切了不少。张嫂对许翰明感恩戴德,包了饺子送上门来问,大兄弟,你给他吃啥药了?还真管用。许翰明支支吾吾地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话儿。张嫂就是再泼,也不好意思问她大兄弟男人之间的话儿,她就不问了,但对多多却是更上心了。现在不单是张嫂对多多上心,张哥对多多也像亲生儿子一样,晚上张哥和张嫂轮流到许翰明家陪着多多睡觉。在这雄辩有力的事实面前,邻里中的流言蜚语也就不攻自破了。

许翰明真正融入社会的另一阶层了。过去他是身入心不入,所以他的调侃中总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怨气,让人笑中生畏。现在他变得平和了,更加善解人意了,他的调侃总是把人心熨贴得舒舒服服的,邻里喜欢,顾客喜欢,就连洗浴中心的员工有了烦心事也都愿找他聊聊。许翰明是越来越有人缘了,成了他那个圈子里下里巴人的“精神领袖”了,这份荣耀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的。许翰明有了新的平衡点。他既认命又不认命,他不忤逆命运对他的安排,却又尽己所能地涂改着命运中的悲剧色彩,从不愤世嫉俗,也不怨天尤人,更不悲悯自己,所以他活得就从容就踏实就快乐。

转眼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年四季中许翰明最喜欢春天,这是最富生命质感的季节。绿色带着生命的气息悄悄地涂抹着大地,草绿色湖绿色浅绿色深绿色嫩绿色老绿色,各式各样的绿色吸吮着阳光,赋予世间一种艺术的微妙意味。忙忙碌碌奔波在名利场上的人是领略不了这无限风光的,因为世俗的苛求淡化了他们对生命本质的感觉。许翰明超然物外,没有名利缠身,就幸运地获得了这种感觉,春天是属于他的,是属于他和他的多多的。

这是个星期天,许翰明和多多正在装扮“御花园”里的春天。现在“御花园”的格调已经变了,和它的主人一样变得实实在在的了,他们种的是黄瓜西红柿草莓大萝卜,全是过日子用的着的。多多拿着小铲子,跟在许翰明屁股后头,忙得兴致勃勃满头大汗。突然一辆白色奔驰600停在“胜利楼”旁。许翰明认出那是川美子的坐车,一看到川美子他就不平和了。“胜利楼”现在属贫民楼,少有高档轿车的光顾,于是一扇扇窗户后面就聚集起了好奇的目光。

川美子没下车,隔着车窗看着许翰明,有种别梦依稀的感觉。他们有一年多没见了,她知道许翰明现在混得很惨,她一直期待有一天许翰明会自己找上门来,向她投降。然而一天天过去了,她的期待越来越渺茫了,可她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了,她喜欢这种有骨气的男人。她说过,她不会放过许翰明的,她说到做到!

川美子摇开了车窗亲昵地喊了一声:“翰明!”

许翰明心里骂,你他妈的装什么亲热。他拍拍手上的泥土,直起腰来,大着声音说:“这位小姐,你是在喊我吗?”

川美子说:“不喊你喊谁?你装什么蒜啊!”

许翰明大声说:“什么?你来买蒜?我们这是贫困地区不产蒜,产萝卜,长着红心的大萝卜,你要不要啊?”

川美子被许翰明赖皮耍得没辙了,下车来,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园边,隔着篱笆站住了。没有了车窗玻璃造成的朦胧感,川美子看真切了,许翰明穿着件贴身棉毛内衣,绷在身上,肌肉隆起,结实的像个壮汉。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胡子拉碴的,全然没有了昔日那儒商的风采。川美子真的有些心酸了,她小声说:“听说你在洗浴中心搓澡,你怎么混成了这样?”

许翰明根本不在乎她怎么看,继续干着手中的活,头也不抬地说:“我混成了这模样,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川美子求饶了,说:“翰明,你为什么总把我想得那么坏呢?”

许翰明说:“我总是希望把你想得好一些,可事实又总是纠正我的错误想法。”

川美子低声下气地说:“你这又是何必呢?我这都是为了你,你和我过不去,也是和你自己过不去呀。”

许翰明说:“你以为你有那么伟大吗?”

川美子强硬了一些说:“我还会让你失去工作的。”

许翰明停住了手中的活,抬起头直视着川美子说:“好啊!上次你用一百万做威胁,你赢了。这次你准备出多少价?”

许翰明倔强的眼神令川美子怦然心动,又激起了她的挑战欲,她说:“我还可以出一百万!”

许翰明算了算说:“我72公斤,这1公斤是一万三千七百元,我有那么值钱吗?”

川美子说:“你值,你对我是无价的。”

许翰明说:“你对我也是无价的,不过很遗憾,是一钱不值!”

许翰明说话带着厕所味儿,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川美子又泄气了,说:“翰明,我们究竟要吵到什么时候?”

许翰明不耐烦地说:“我一分钟都不想跟你吵,只要你别再来烦我。我再说一遍,我是不会回头的,如果你再砸了我的饭碗,我还会去找第二家第三家,我就不信,在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你能一手遮住天!”

许翰明没给川美子一丝一毫的余地,川美子绝望了,她咬着嘴唇声嘶力竭地喊:“许翰明,我恨你,我恨你!你不得好报!”

许翰明毫不嘴软地说:“我已经不得好报了,就这‘熊’样了,破罐子破摔,你还能把我怎么着呀?”

川美子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扑簌簌掉了下来,她转身跑开了。许翰明突然就掠过了一丝歉意,川美子就算是有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对他许翰明,也算得上是用心良苦了。他喊了一声:“川美子小姐!”

川美子浑身抽搐了一下,站住了。

许翰明温和地说:“川美子小姐,对不起!你,还是把我忘了吧。我不值得你这样,真的。”

川美子没有回头,走了,那样子比许翰明的落魄还凄凉。许翰明看着她的背影,也有点难过了,谁活得都不容易啊!人们只看见川美子风风光光的一面,可她也有她的苦楚。人啊,各有各的生活目的,谁对谁错,谁能说得清呢?他从心底缓解了对川美子的仇恨。或者说,他不再希望自己有仇恨了。人活得本来就很累,背负着仇恨就更累,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张嫂的窗户突然打开了说:“大兄弟,挺好的一个大闺女,你怎么让她跑了呢?”

多多一声不响地眨巴着恐惧的小眼睛,他从没见过爸爸发这么大的火。许翰明蹲下身来,默默地看着多多。多多问:“爸爸,你跟那个阿姨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耶!”

许翰明说:“大人的事,你不一定都要懂的。”

多多喃喃地说:“我还以为她是一个妈妈,是来看我呢。”

多多心目中的妈妈是论“个”数的,他没有我妈妈的概念。许翰明心动了问:“多多希望有妈妈吗?”

“嗯!”多多点点头说:“别人都有妈妈,我也想有个妈妈,有个像爸爸一样的妈妈。”

许翰明回头就给王大年打电话说,你们不是要给我找个媳妇吗?赶紧找一个,什么样的都行,只要她能喜欢多多,多多也喜欢她,她就是缺胳膊少腿瞎眼睛歪鼻子,我也不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