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翰明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不管那保姆是不是敲了他的竹杠子,那也是川美子给张罗的。他感激川美子的关照,工作也就越加卖力。川美子也不那么矜持了,像保镖似地把许翰明带在身边,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许翰明的身价呼呼看长,没几天就被提升为副总经理,成了公司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二号实权派人物。任命后,川美子把许翰明叫到鹅黄色的幔帘后,含情脉脉地说:“翰明,我会给你你所需要的一切的,包括金钱地位和女人。”
许翰明心里却不大舒服,他全然没有了第一次升职时的那般兴奋,似乎这次升职并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的,而是川美子施舍给他的。许翰明骨子里是条东北汉子,是汉子就得自个儿顶天立地,靠一个日本娘们撑着腰杆,算个什么东西!川美子承诺给他的一切,反而让他有了受控于人的感觉。你想想啊,连媳妇都是她给找的,你就是钻进被窝里,都在她的控制中,难受不难受啊?许翰明万事不求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别人的“恩”他是一定要领情的,但他还是觉得川美子的“恩”这样背负下去过于沉重了,他就开始回避川美子了。许翰明下了班就像被狼撵急了的兔子一样,撒腿就往家跑,当然这也不全是因为川美子,还因为多多。
多多自打被寄放在保姆家里,就明显瘦了,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保姆说是他自己不小心磕碰的,你儿子傻着哪,没事就用脑袋撞墙玩,信不信由你。多多也不挑食了,回到家就像饿了八百年似地,给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是狼吞虎咽的。许翰明怀疑保姆白天是否给过他饭吃,就试探着问了一句,这孩子是不是吃饭不太好啊?保姆就不高兴了说,你以为我是他的后妈呀?我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人,我能虐待他吗?他要是死了,我的经济来源就没了,对我有什么好处?许翰明就不敢多说了,怕引起她更强烈的报复意识,于是就格外买了补养食品送过去给多多吃。保姆满脸开花地收下了,说多多早该补养补养了。可补养来补养去,多多还是越来越瘦。有一次许翰明办完事顺路接孩子,比平日早去了两小时,进门就看见保姆刚放学的儿子在大吃特吃,吃的全是他给多多买的补养品。还没等他开口,保姆就开口了,你可别以为我儿子是吃你的,那是我今个儿上超市买的,不信你就过来瞅瞅,包装上没写你的名字了吧?你叫它,它也不答应啊!那保姆欺负多多不会说话,瞒天过海,信口雌黄,许翰明还有辙吗?他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下了班像冲锋一样,把多多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这天下了班,许翰明又急冲冲地往家跑,在走廊里,被川美子拦住了。川美子说:“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许翰明说:“没那事儿,我躲你干嘛?我是急着去接我儿子。”
川美子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说:“又是你的儿子,我不是给他找了保姆吗?你还有完没完?”
许翰明听着不顺耳,也不那么高兴地说:“这能有完吗?保姆是保姆,爹是爹,保姆是一时的,爹可是一辈子的。”
川美子又缓和了说:“既然当爹是一辈子的事,也不在这一时了,我希望你能把今天晚上的时间给我,今天是我的生日。”
许翰明就不好拒绝了。
许翰明和川美子又置身于那个如诗如画的情景中,那像玻璃花房一样的夜景餐厅,那悠扬委婉的萨克斯旋律……但有了多多这块心病,许翰明的激情就没那么强烈了。他很难进入情景,隐约之中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情景是虚幻出来的:玻璃房是悬浮在宇宙中的一个无依无靠的空间站,萨克斯的旋律像天籁之音一样遥远,就连川美子温柔的微笑都僵化得像一张戴着面具的假人,这一切并不真正属于他。属于他的是那38�505的“皇宫”,是他的儿子多多……
川美子脱下风衣,亮出了剪裁合体的中式旗袍,紫红色的,上面有手工刺绣,很漂亮,就是不大像生活着装,像是在电影里或舞台上。川美子面如桃花,春意浓浓地问:“好看吗?”
许翰明点点头说:“好看!我只是不知道你们日本人也会喜欢我们中国的民族服装。”
川美子说:“最具民族性的也是最具国际性的。不过除了中国旗袍以外,我对中国的什么都不喜欢。”
许翰明听着有些别扭就问:“那么你喜欢中国人吗?”
川美子摇摇头说:“不喜欢。不过你是一个例外,我喜欢你。”
川美子用这么直白冷静的方式表白了自己,倒让许翰明感到意外了,他支吾着说:“我怎么会有这种殊荣?”
川美子用欣赏的微笑看着他说:“你可爱就可爱在你不知道自己可爱在哪里,这比那些自以为是装腔作势的臭男人强出百倍,我就喜欢你的这一点。”
许翰明难为情地说:“你别开国际玩笑了,你是个日本人,我可是个中国人。”
川美子说:“爱情不分国界。”
许翰明说:“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
川美子说:“爱情没有尊卑之分。”
许翰明认了真说:“川美子小姐,真的很抱歉,我现在精力有限,我得照顾我的儿子,我……”他想说,他没有精力泡妞玩,但川美子没让他说完,就扭转了他话题的方向,说:“这正是我顾及的问题。算了,我们先不谈这个,谈点开心的话题吧。”川美子从精致的皮包里拿出包“大中华”和一把手枪式的打火机说:“来一支?”
许翰明开心不起来说:“不会。”他记得川美子平时不吸烟。
川美子自己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把浓浓的烟雾喷在许翰明的脸上,嘲笑说:“你怎么像个童男似的,好没劲!”
许翰明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也叼在嘴上,川美子用“手枪”啪地给他点燃了。许翰明吸了一口说:“我看,你倒像个教唆犯。”
川美子又笑了,妩媚之中透露着妖艳,她说:“男人个个都是靠女人教唆的,没经过女人调教的男人不算是个真正的男人。不过自己调教出来的男人别有一番情趣。”
许翰明说:“你该不是想调教我吧?”
川美子说:“为什么不?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调教出来的,但你能,我对你有信心。”
许翰明感觉自己很没面子,被女人调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点像是被女人强奸的味道。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就能调教出来?”
川美子心情好,话特别多,她只顾实现自己的表现欲,就不大顾及许翰明了。她说:“我喜欢研究男人,女人只有了解男人,才能了解女人自己。”
许翰明说:“你了解男人有多少?”
川美子说:“中国男人曾经是世界上最规矩的男人,毛泽东时代的男人是‘红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大帮’。现在不同了,现在中国男人是世界上最花心的男人,是‘白米饭,王八汤,孩子一个,老婆一大帮’。这年头,只要是有点本钱的男人,个个都是‘家里有个能干的,外面有个好看的,远方有个思念的,单位里还有个犯贱的’。真是‘情况’人人有,不露就是高手啊!”
许翰明被川美子幽默得大笑起来,有了点兴致。
川美子被许翰明笑声鼓励得情绪更加高涨了,她继续说:“我从男人对女人的态度可以猜出他们的年龄,肯和女人结婚的男人,一定是二十来岁不谙世事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他们还不知道,家庭是女人的港湾,却是男人的牢笼。三四十岁的男人就比较成熟了,他们没了家庭的梦想,也就没了结婚的热情。所以他们爱一个女人只能爱到同居的份上,只要你一提出结婚准会把他吓跑喽。他们宁可忍气吞声,腹背受敌,做一辈子‘地下工作者’,也不会放弃原有的家庭,和一个所爱的女人结婚。”
许翰明像被脱光衣服,放在川美子面前的手术台上做解剖,那感觉委实不怎么受用。女人太了解男人,特别是在男人面前表现得太了解男人了,会让男人感到可怕。因为男人都是外强中干的,他们肚子里的那点玩艺儿,最怕被女人揭穿。许翰明突然觉得自己很糟糕,从第一次和川美子接触开始就很糟糕,川美子不管自己说话还是听他说话,永远都是占着上风的。他的机智幽默一到川美子面前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他不甘心了,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像在研究一件古董。
川美子说:“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许翰明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你的汉语说得比我们这些中国人还地道,对中国的历史和人情又这么了解,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川美子说:“这是我的秘密。”
许翰明说:“我不可以知道吗?”
川美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骤然冷若冰霜,冷冷地说:“一个人最好的生存之道,就是永远不要知道那些不该他知道的事情。”
许翰明倒吸了口凉气,川美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时而纯洁得像个圣女,时而放荡得像个妓女。许翰明自卑了,他怀疑自己的智商有问题,吴雅萱他搞不懂,川美子他更搞不懂,要搞懂一个女人实在是比搞一个女人更难啊!他倒真的需要向川美子请教了:“好吧,我不问了。既然你这么了解男人,那你说说,我是哪种男人?”
川美子恢复了常态说:“你呀,介于两者之间,是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
许翰明突然就发了狠,他不计后果地攥住了川美子的手,把她拥入怀中说:“那好,我就来个贼胆包天!”
川美子躺在许翰明的怀里急促地喘息着,凸凹有致的胸脯性感地起起伏伏,许翰明把手伸了过去……川美子突然挣脱出来,她是理智的,她要的不是他的一时冲动,而是他的一生一世。她抚平凌乱的头发说:“我可没那么贱。”川美子又失误了,其实她并不了解许翰明这种男人。许翰明经过这次打击就再也没了主动进攻的欲望,蔫头耷脑地喝起酒来了。
川美子说:“怎么?自尊心受损伤了?”
“没有!我的自尊心早被狗吃了。”许翰明话中有话地说。
川美子听出来了说:“你在拐着弯儿骂我?想骂我也别当着我的面骂,写到日记里去。”
许翰明说:“太遗憾了,我的日记都是不会写字的时候画的,自打我学会了写字,就不写日记了。”
“你别总没正经!”川美子觉得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她很平静但是很认真地说:“说真的,翰明,我不希望我们彼此仅仅是一种临时的需要。我希望我们能结婚,我们结了婚,这朝明船运公司,这千万资产就是我们共同的了,由你来管理。我累了,真的累了。翰明,我需要你,这对我们双方都是理智的选择,是不需要太多的考虑。”
这大大出乎许翰明的意料了。她真的要嫁给他?而且如此重大的人生决定,她竟然谈得如此平静,就像一个与己无关的问题,就算是他们可以谈婚论嫁,这种谈法也太寡味了。许翰明感觉中的婚姻不是这个样子,虽然他不再幻想浪漫,但至少应该有点激情。他想用调侃搪塞过去,就说:“你可别把我吓死了。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在找老公,是在找雇员,是吧?你是想找一个不花工钱的雇员。”
川美子说:“不!我是在找老板,别人为此要奋斗好多年,甚至一生,而我可以使你在一夜之间就成为老板。”
许翰明说:“刚才你还在说我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
川美子说:“正因为如此,求婚的话才由我来说。”
许翰明一看搪塞不过去了,也严肃起来说:“你想过吗?你要和我结婚必须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你要做多多的妈妈。”
川美子说:“如果你的儿子是一个正常的孩子,我愿意接受他,做他的妈妈,可是……”
许翰明说:“没有‘可是’,不管多多是否正常,他都是我的儿子。无论谁成为我的妻子,都必须成为多多的妈妈。”
川美子说:“这太过分了,我若不接受呢?”
许翰明说:“对不起,我并没有要求你接受。”
这不像是在谈恋爱,倒像是在谈判了,男女之恋不能凿得太实,凿得太实了就凿没了。于是气氛就沉默了,两个人都没了话说。从饭店出来,秋风习习,川美子突然打了个寒战,说化妆袋忘在了洗手间,让许翰明先走。许翰明知道这是不愿与他同行的借口,也不强求。他觉得天气并不那么冷,至少没冷到打寒战的地步,川美子似乎在回避什么。这次接触给许翰明的感觉不怎么好,觉得忒没劲!他还是喜欢以前那个善解人意,安静温情,朦朦胧胧,似乎有着无穷韵味的川美子,不喜欢今晚这个咄咄逼人,放荡轻浮,一览无余的川美子,到底哪个川美子是真实的川美子呢?这么想着一不留神迎面和人撞了个正着,他连忙道歉,对方没反应。许翰明以为自己是撞上了电线杆,定神一看,又的确是个人的模样。那人又瘦又小,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上,皱纹像刀刻一般充满雕塑感,显示出他的年龄至少在70岁以上,他穿着件不合时宜的旧式中山装,脏兮兮的。老头充满怨恨地看了一眼许翰明,就转移了视线,绝望的眼神热切地盯着一个地方,抖动的双唇几乎不出声地喊:“小美子,小美子!”许翰明顺着他的眼神寻去,那头系着的竟然是走回酒店的川美子。他好奇起来,闪身躲在树后,等了半天,川美子就算回洗手间取十次化妆袋也该出来了,可她始终没有出来。许翰明怏怏无趣地离开了。心中又多了一个疑团:这老头称川美子为小美子,是认错人了吗?不像!川美子躲在酒店不出来是不是为了避开他呢?可许翰明实在想像不出,这个穷困潦倒的中国老人和雍容华贵的日本川美子小姐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他突然就联想起了那双窥视他和川美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