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许翰明不下一百遍地问过自己:在他和川美子之间究竟是谁的错?
是川美子错了吗?
不!她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是自己错了吗?
不!他的确不能出卖自己。
谁也没错,只是那两颗心本不该相遇。两颗不该相遇的心为什么会相遇呢?是命运在捉弄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在捉弄自己呢?
其实自从许翰明请假复出,川美子那火辣辣的眼神,满公司的人都感觉出来了。大伙儿并不知道许翰明离婚了,背地里开始称许翰明为“大老板”,简称“老大”。称川美子为“二老板娘”,简称“二娘”。川美子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一笑了之,表现得很大度。许翰明的感觉就不太好了。小郑对许翰明做了一次善意的忠告:“老大,别太猛了。孙子兵法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了解她多少啊?”
许翰明说:“我们没什么,真的,最多拉过手。”
小郑说:“谁管那些呀!你甭说是拉她的手,你就是把她拉上了床,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了解她多少?”
许翰明说:“你什么意思?”
小郑说:“有你在,我儿哪敢有意思。喏,你听好了,这波斯猫是舶来品吧,可有纯种的有杂交的;这沙皮狗是舶来品吧,可也有纯种的杂交的,这……”
许翰明说:“你别猫呀狗的绕弯子了,直说吧!”
小郑说:“你急什么,我刚要说正题呢,这东洋人是舶来品吧,可也有纯种的杂交的,纯种的叫大和民族,这杂交的呢,是中日合作生产的新品种,叫半拉东洋。你以为引进国外品种是改革开放以后的新鲜事吗?错啦!她爸她妈时髦着哪,早就进行民间合作啦!听懂了吗?没懂?你自个儿悟去吧!拜拜!”
许翰明被云遮雾罩地搁在那儿了。
初冬下了第一场雪。公休日一大早,川美子就来电话约许翰明去郊外踏雪。许翰明说:“我哪有那闲情逸致啊,今天是保姆的法定公休日,我得带儿子。”
川美子不耐烦了说:“又是你的儿子,以后在我们的谈话中,能不能不再提到你的儿子?”
许翰明说:“行!没问题,但我们以后只能谈工作,我保证不会把儿子夹到工作中来谈。”
川美子说:“你别跟我叫板,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能为了儿子,完全放弃了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啊。”
许翰明说:“我不知道你是否曾为人母,如果你有过孩子,你就该知道,很多时候,你必须为孩子放弃自己的生活。”
川美子说:“你别来教训我,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我就在那里等你,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不见不散。”说完就收了线,再挂就没人接了。
许翰明没法子,就把多多送到保姆家。保姆盘腿坐在板床上,就像地主婆对前来交租粮的佃户一样爱见不见地说:“送来啦?搁那儿吧!”多多赖在许翰明身上死活不肯下来,保姆上来一把就把他抱了过去说:“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嚎什么嚎啊?瞧你爹那驴脸拉得老长,还寻思是我虐待了你呢。”许翰明无奈地拉着他的驴脸走出了保姆的家,听见多多在背后大声哭,他咬了咬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校长说的话,他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对自己说,许翰明,好同志,忍着吧!人这一生要“忍”的事真是太多了。
许翰明打计程车来到与川美子的约会地点,晚了一个小时。郊外的山野,保持着天然的原野风貌,皑皑白雪覆盖着山峦,松枝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嗦嗦发抖。许翰明等了一会儿就和松枝的状态一样了。什么不见不散?川美子连影儿都没有!耍他呢!他怏怏地走下山来,雪路漫漫,人踪不见,更别说计程车了,他只好沿路往回步行。走了好一段才见着一个很衰老的背影,那人个子本来就不高,让北风吹得缩成一团就更矮了,像个土豆似的,在雪地上蹦蹦��地朝前滚,滚着滚着就滚不动了。许翰明赶上去一看,竟然是在太阳城饭店前遇到过的那个老头。
老头还是穿着那件旧式蓝色中山装,里面穿着一件五六十年代才有的那种秋衣,领口被厚厚的黑色油垢粘的看不出本色,袖口磨得只剩下了毛边。老头见到许翰明,又流露出那种莫名其妙的怨恨。他没理许翰明,继续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前轱辘着,又轱辘了几个跟头,栽到雪地里爬不起来了。许翰明上前一摸,他的头滚热滚热地在发烧。许翰明脱下大衣,裹在老头身上,背着他走了几里地,总算堵到一辆进城的柴油机动车,把老头送进了医院。医生说他患的是感冒,但从症状看似乎还有其它引起感冒的病因,至于是什么病,那就需要住院做全面检查了。医生让许翰明办理住院手续,许翰明犹豫了,说没带那么多钱。他听见旁边两个护士冲他撇嘴议论,这年头养儿真没用,你看那儿子穿的多好,那老爹穿的多�碜哪!老爹都病成这样了,还舍不得给老爹花钱。许翰明有口难辩。
老头住进了观察室挂吊瓶,他一直耷拉着眼皮,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许翰明的传呼机上保姆一个劲地呼叫着,他惦记多多,就想走,可他一起身,那老头就“哼呀”一声,不知是真醒还是假醒。许翰明没辙了,干脆全当认了个爹,踏踏实实地趴在床边陪护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了,老头烧也退了,可还是不睁眼。许翰明觉得他有点不那么实在了,就说,老爷子,您别讹我,您那是自己得的病,没我什么事儿。您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睁开喽,告诉我,您家住哪儿?我既然学雷峰了就学到底,一准送您老回家。老头还是不睁眼不说话。许翰明又说,要不然,您告诉我电话号码,我通知您的家人来接你?这下坏了,一行眼泪从老头干枯的眼睛里流了出来,蜿蜒曲折地爬过脸上的沟沟壑壑,一直流到枕头上。许翰明进退不得,护士催他去交这一夜的床费,他交钱回来,老头就没了踪影,连句谢谢都没留下。许翰明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老爷子装聋作哑了一晚上,就是为了逃避医疗费。你做好事,却给他提供了占便宜的机会,这年头,学雷峰,蠢哪!
许翰明出了医院,赶紧跑到保姆家接多多。一看,惨喽,多多像伤兵一样满脑袋缠着白纱布。保姆说是在她做饭的时候,从窗台上掉下来,摔到了暖气包上,我“叩”你了,你没复机。许翰明忍无可忍了,说,孩子怎么会跑到窗台上去呢?你们家住的可是六楼啊,要是孩子不是摔在屋里头,而是摔在屋外头,那还有命吗?你还讲点职业道德吗?你还有点责任心吗?你这是在用良心赚钱吗?你简直是在图财害命!许翰明抱起多多就要走,这回保姆不凶了,拍着胸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着说,大兄弟啊!你可千万多包涵啊,我们下岗女工不容易啊!你不管怎么得给我留条活路啊!我也有儿子要养啊!我保证今后不会发生类似问题了啊!许翰明心软了说,好吧,我这次原谅你,今后你可要善待我的儿子啊!保姆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许翰明抱多多回到家还没坐稳,川美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嗲嗲地说,你昨天死哪儿去了?害得你老娘好等。那口气粗俗得就像没教养的农村老大嫂,川美子实在是有些怪,品位也是能上能下。许翰明本来就气不顺,也粗鲁地说,我没死哪儿,去晚了。你什么时候变成我老娘了?正好我昨天检了个爹,你俩凑一对吧。他把昨天的事大致和川美子说了说。川美子嘀咕了一句,这老不死的。许翰明没听清追问,你说什么?川美子的声音清晰了,你听着,如果你想和我继续保持关系,就不要再管那老东西的事。许翰明问为什么。川美子说没什么为什么。许翰明说,不对,一定有为什么?我上次在太阳城饭店门口见过这老爷子,他好像是在等你,叫你小美子。川美子的声音立刻就变味了,问,他跟你说了些什么?许翰明说,我们没搭话,他到底是谁?川美子说,你还没有问这话的资格。那声音冷得能把人冻透了。许翰明的热度又降了好几度,他觉得在他和川美子之间有一种距离,一种无法缩短也无法消除的距离。他沉默了,川美子又温和了,继续约他去踏雪。许翰明说,你愿踏雪尽管去踏,我不去,你就是拿枪顶在我脑门儿上,我也不去!
许翰明开始认真考虑和川美子之间的关系了。他正值当年,身体健康,性能健全,和尚他是做不来的,迟早得找老婆。但是像当年和吴雅萱那种朦胧纯真的爱情感觉,那种恨不得钻进洞房领略无限风光的结婚冲动,人生只能有一次。他现在要找的是老婆,是多多的新妈,是一种完全理智的生活选择。许翰明承认自己的精神头不大够用,多多和女人是对矛盾体,他顾得了多多就顾不了女人,顾得了女人就顾不了多多,要协调这对矛盾,惟一的办法是找一个能照顾多多的女人。按这个判分标准,川美子只能打二十分,漂亮,十分,成熟,五分,偶尔能领略到的温情和娇娜,五分,其余的就没分了。她年龄肯定比他大,零分,她虽有万贯家财他受之别扭,零分,特别是她不能接纳多多,零分。这么一打分,许翰明的热情就大打折扣了。他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也就找准了川美子的定位,她不是能照顾多多的女人,所以也就不能做他许翰明的妻子。
许翰明彻底冷下来了,开始全面撤退了。川美子的心情变得很糟糕,整天板着个脸,就像全体员工都是她的债务人。许翰明更成了她的眼中钉,鸡蛋里面挑骨头,许翰明做十件事她能挑出九件半的毛病来。把一个副总经理使唤得跟个秘书似的,呼来唤去,就连打字订票这些杂物事,也非许翰明亲自动手不可。许翰明被支使得团团转,连上厕所的功夫都没有。一天的琐碎事刚做完,下班了,又派你一大摊子案头工作,让你再做8小时也做不完。许翰明知道她是在找茬儿,是在撒气,也不跟她“理论”,工作白天做不完就带回家去,等多多睡了,通宵达旦地干,终归自己在感情上欠了她,让她出出气,也算公平。好在自从多多发生了那次摔破脑袋的事件,保姆对多多确实好了一些,多多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没有了,也胖了一些。许翰明心里踏实了不少。
许翰明用任劳任怨的态度,向川美子传递着自己坚决退却的决心和歉意。而他表现得越平和,川美子也就越刁蛮。其实川美子的心里也很矛盾,她并不介意许翰明熬得红红的眼睛,因为她压根就不会心疼男人,在她的心目中,男人是头驴,不骑白不骑。但许翰明无条件的忍让,却撩得她欲火难忍,她欣赏这种忍辱负重的男人。于是就变本加厉地折腾起来,以实现自己变态的欣赏欲。她喜欢他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喜欢他累得靠在办公桌上就睡,更喜欢在他刚刚睡着的时候,把他叫起来,让他继续忙继续累!她要让他没有时间关注他的儿子,她要让他在繁忙中痛感到儿子是他的累赘,她要他没有精力思考别的女人,她要让自己充斥他全部的时间,成为他生活中的惟一。
但,许翰明的承受能力不是无限的。
这天许翰明又熬了一夜,早晨送了多多上班来,在写字楼门口又遇见了那个身份不明的老头。这回老头显然是冲许翰明来的。他在破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十元人民币,塞到许翰明手里咕哝说:俺也不知道够不够,可俺只有这些钱了。许翰明内疚了,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其貌不扬的老头是多么的光明磊落啊!他把钱塞回老头手里说,你只有这些钱了,就把它派点用场吧。老头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钱,喃喃地说,好人,你是个好人啊!说着就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惹得过路人纷纷回头。许翰明寻思:得!又是不孝顺的儿子虐待老爹,我这口黑锅算是摘不下来了。他凑近老头耳根说,老爷子啊,您甭哭了,这满街的人都寻思我在欺负您哪,您再哭,警察就该抓我啦!老头不哭了,抹抹眼泪又“呲”地一声擤了擤鼻涕,那功夫也算到家了,鼻涕全都擤在马路牙子下水漏的漏缝里直接排污了,一点也没污染环境,只是他把手指上的那点鼻涕抹在了衣襟上,把自己给污染了。
老头哭也哭了,鼻涕也擤了,人也痛快了,于是就得寸进尺了。老头沙哑着嗓子说,小伙子啊,俺瞅你这人面善,能不能帮俺一个忙啊?许翰明的意识流突然就流到了那双窥视的眼睛上,他不客气地问,帮忙可以,可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如实回答。这一个“如实”把老头弄懵了,他问,如实是谁呀?许翰明只好翻译说,如实不是人……老头接得倒挺快,那它是个什么东西啊?许翰明说,它也不是个东西,它是种态度,就是老老实实的意思,懂吗?老头唯唯诺诺地点着头说,懂了懂了。许翰明说,你是不是一直在盯着我哪?老头没抬头,挺憨厚的模样眼睛却转得挺勤。许翰明知道答案了,又问,我跟你有冤还是有仇啊?你干吗那么恨我啊?老头支吾了半天突然质问道,你跟俺闺女在一堆干什么?她是有婆家的人。许翰明纳闷了,你闺女?你闺女是谁啊?老头说,就是跟你在一堆儿的那个。川美子?许翰明乐了,老爷子,您认错人了吧?她可是个日本人啊!老头倔强起来,她就是俺闺女!小美子。许翰明没辙了说,就算她是你闺女,她丈夫眼睛利索怎么不来认她?你来认她?老头支支吾吾地说,他们离了。许翰明“哦”了一声说,离了,那她就是自由人了。老头儿问,什么叫自由人?许翰明悔不该说这些文明世界的话,给自己添麻烦,只好又翻译了一遍,就是说她是没婆家的人了,她可以再找男人,懂吗?老头不吱声了。许翰明拍着老头的肩膀劝慰说,好啦好啦,您老打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这世界很大,模样长得像的人很多,长得像不一定就是你闺女。您回去吧,回去吧!老人走了两步站住了说,你让俺回哪儿去啊?老家房子也卖了,钱也花没了。许翰明来气了,闹了半天还是要钱,舍小钱要大钱,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谁叫自己学雷峰呢?愣被这老头给圈进去了。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钱,往老头手上一拍说:“拿去!”老头搓弄着钱,好像在给自己寻找收受贿赂的理由,寻思半天终于找到理由了说,成!你这个女婿俺认了,花女婿的钱不算丢人吧?许翰明自认倒霉,这一不小心又给自己认了个老丈爹。他懒得和他解释了,挥着手打发说,不丢人不丢人,走吧,您哪!老头走了,许翰明刚转身,老头又喊了起来。我求你的事,还没说哪,你能帮我找个工作吗,打更看门,干什么都行。许翰明装做没听见,撒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