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圣爱

许翰明当了快两年的爸爸,这回才算真正“上岗”了。

如果现在有人问他,最艰苦的工作岗位是什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当爸爸。生活的琐碎是许翰明始料不及的。首先他要给多多寻找一个白天的栖身之地。他填了三天的请假单,在事假理由一栏写了两个字:隐私。他不愿公开自己离婚的消息,这事儿说的再好听,其实质也是被老婆给踹了,掉份儿!川美子对着“隐私”两个字瞅了半天,心里痒痒得难受,许翰明会有什么隐私呢?可她没问。既然他打出了隐私的牌子,那一定是不高兴别人问的,她不愿意让许翰明感觉她没修养。

许翰明带着多多来到街道托儿所。托儿所不大,有不到10个孩子。托儿所的最高行政长官是个20岁刚出头的女孩,学会自己擤鼻涕才没几天,如今却身兼数职:所长、保育员、外加营养配餐员。她太年轻了,精力过剩,这么多“衔”也压不倒她。许翰明去的时候,好几个人等在哪儿了,她却在和男朋友开电话会议,是那种屁扯扯的大尾巴会议,说的全是没滋没味的废话:什么?你想我?想我怎么不来看我?什么?你忙?谁不忙啊?千山万水总是情,你来个电话行不行?你还是心里没有我。什么?你发誓?一千年一万年?得了吧,不用一百年我就变成木乃伊了。什么?来生来世?我这辈子还没过完呢,扯那么远干嘛?你呀,发什么誓都没用,不如来点实际行动。什么什么?你坏!你臭美!谁是那个意思啊!谁呀谁呀?就是你吧,臭流氓……许翰明耐着性子等着,过来人对这种事儿得理解!也就是这阵子吧,什么屁话都是香话,等结了婚,什么香话都成屁话了。可等着等着就等不及了,他礼貌地敲了敲桌子,指了指大伙儿,意思是说这么多人等你呢。所长捂着话筒不耐烦地说,等等,没看我正忙着哪!好在“会议”进行到了实质阶段,开始约会时间了:什么?明天下午四点?不行!我四点还没下班呢!改成五点?不行!五点我要去做美容。什么?六点?不行!六点我要吃饭。七点?七点我还没吃完饭呢。八点也不行!我要看电视剧,港台片,武打的,特逗!你说十点?你脑子有病啊,十点我该睡觉了,后天还得上班呢!什么?后天晚上六点?还是不行,后天晚上六点我要……就这么一天一天约会下去,约到明年也约不出个结果来。许翰明忍无可忍就出声了,我说小姐,这是工作时间。所长白了他一眼,对着电话扔出一句,先说到这吧,你等我电话!她怏怏地收了线,满脸不高兴地问,你们都什么事啊?几个人都礼让许翰明先说。许翰明如实介绍了多多的实际情况和自己来的目的。所长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是个傻子啊。许翰明不满了说,你怎么这么说话?所长说,那我怎么说话啊?实事求是!我这个人最不会虚里冒套了。想听好听的,别处听去!许翰明忍了忍说:就这么个实际情况,你能不能照顾一下?所长说,我照顾你?那谁照顾我啊?许翰明又忍了忍说,你的工作不就是照顾孩子吗?所长说,我的工作用得着你安排吗?照顾孩子也得分什么样的孩子,你这孩子还是让疯人院照顾去吧!

“你……”许翰明刚要跟她急,旁边一中年妇女拽了拽他,小声说:“先生,算了。求人办事就得看人的脸子,得忍!依我看你这事办不成。就是勉强办成了,你孩子也没个好。你不如到那些大的托儿所去试试,庙越小越没王法。”

许翰明突然就明白了,他许翰明万事不求人的潇洒年代已经过去了,今后带着多多,求人的地方多啦,自己首先得学会一样:忍!从此这个“忍”字就成了许翰明的座右铭。

许翰明带多多来到了全市最富盛名的聪聪幼儿园,这是一家从托儿所到幼儿园六年一贯制的示范幼儿园,据说经这里调教出来的孩子个个都是神童。孩子家长们挖门挖窗,削尖了脑袋把孩子往里塞,生怕塞不进去,会给国家造成减员一名神童的重大损失。许翰明没那奢望,望子成龙他不敢想,只要能把多多调教得懂人话吃人饭,别尽吃鼻涕就行。幼儿园院长没听完他诚实谦虚的陈述,就不屑一顾地毫无同情心地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们只接受健康儿童,作为优秀学苗输送,像你这种孩子来了,会影响成功率,从而影响我们幼儿园的信誉。许翰明说,院长啊,您可别错过了机会,没准我儿子经过您的培养,会成为了第二个卡尔·威特,到那时您的幼儿园可就享誉全世界了。院长倒也虚心问,卡尔·威特是哪家幼儿园调教出来的呀?得!她连卡尔·威特是谁都不知道,也就别指望她能培养出第二个卡尔·威特了。

许翰明带多多又来到一家托儿所,这回不是示范托儿所,所长的态度反而和蔼了许多,她像对小朋友一样耐心地听了许翰明谦虚而诚实的叙述,极富爱心地无比同情地循循善诱地说,哎呀,真是可怜,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会得这种病呢?许翰明刚觉得有点希望,就被“可是”给转折没了,可是,我们所人手不够,一个保育员要带二十几个孩子,怕是没能力照顾这种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一旦有个闪失怎么办啊?像磕啦碰啦,拿东西不小心戳到眼睛啦,吃东西不小心噎着嗓子啦,这要是残了瞎了……许翰明吓得赶紧跑了出来,他知道再说下去就该说“噎死了”。许翰明足足跑了三天,腿都跑断了,还是没有一家托儿所肯接收这个完全没有自理能力,也许永远不会有自理能力的精神疾病患儿。

许翰明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最难心的事是给多多做饭。多多没得商量,你得一样一样地试,做米饭不吃,做稀饭,还不吃,再做面条,又不吃;烧牛奶,不喝;冲豆粉,不喝……一顿饭扒了许翰明一身皮。吃完饭得给多多洗澡,这也是件难事。多多怕水,进了浴盆就吓得撒尿,总不能用尿给孩子洗澡吧,得重新烧水,烧好了,倒进浴盆,刚把多多放进去,哗哗啦啦,泉水叮咚一响,又是一泡尿。许翰明急眼了:我再烧水再换水再把你放进去,我看你那小小的膀胱里能储存多少尿!这回多多不尿了,小手紧紧地抓着盆沿儿,老老实实地坐在浴盆里,两只恐惧的小眼睛黑溜溜地直直地瞪着他爹,许翰明欣慰地说,儿子啊!你还算有点良心,没把你爹往死里尿。他捋胳膊挽袖子,正准备大干,水面上漂漂乎乎地浮上了一橛黄黄乎乎的东西,许翰明仔细一看,差点没抱头痛哭,儿子啊!你可真是想要你爹的命啊!一个澡又扒了许翰明一身皮。到这儿,工程还只进行了一半,多多失去了妈妈,失去了那种习惯了的安全感,就患上了皮肤饥渴,第一夜许翰明是光着脊梁抱着他睡的,这就成了惯例了,回回都得这样,多多才肯入睡。许翰明不会唱摇篮曲,哄他的时候翻来覆去地就重复一句话,你是多多,我是爸爸,你是爸爸的多多,我是多多的爸爸……重复来重复去倒也有了一点韵味,和摇篮曲也差不多了。多多睡了,他要给多多洗衣服,洗完衣服要给多多刷尿盆,刷完尿盆……许翰明的皮就这样一层一层被他儿子扒光了,好容易躺到床上了,最重要的问题又来了:明天怎么办?

许翰明和多多之间的较量是一场无规则的较量,无论许翰明怎样设身处地,都无法理解多多的思维,因为多多根本就没有思维,其战果总是小人战胜了大人,弱者打败了强者,多多是永远的胜利者,许翰明由此封他为“司令”,自己做了“勤务兵”。多多司令滥用职权,把勤务兵许翰明调遣得团团乱转,他请了三天假,可不知不觉就误了六天工。

川美子耐不住了,这天下班后,屈尊就驾来到许翰明的寒舍。多多已经睡了,许翰明正在给多多洗尿裤,两手沾着肥皂沫,家里乱得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川美子倒也没嫌恶,自己把沙发上的东西归拢归拢,腾出块地方坐下了,四处寻视了一圈问:“你太太呢?”

许翰明不想隐瞒了,一个人光明磊落活得才轻松,保留隐私,太累!他说:“我爱妻子的艺术没掌握好,离了。”

川美子的眼睛顿时就发光了。她没料到她最大的绊脚石竟然没费她的吹灰之力,就主动让贤了,好傻的女人啊!她进入状态了,好像许翰明已经是她的了。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多多在里屋哭了起来,许翰明看看表,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就往里屋跑,边跑边说:“差点儿误点,我儿子这尿啊,比飞机航班还正点,二十一点零一刻,分秒不差,准来。”

现实问题摆在面前了,许翰明有孩子,还是一个傻孩子。以她川美子的尊贵,能做这傻孩子的继母吗?谈婚论嫁,可不是玩情趣,来不得半点的浪漫。许翰明抱多多撒完尿回来,川美子问:“你这儿子打算怎么办?你就一辈子背着这个包袱吗?”

许翰明说:“我是他的父亲,有这个责任和义务。”

川美子说:“他母亲就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了吗?”

许翰明说:“我没想那么多。”

川美子说:“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就这么呆着?不上班了?”

许翰明脑袋耷拉下来了。这一切的确来得太突然了,他一时还无法适应和应付这种变化。川美子看着他的难过样儿,心想,如果现在让他抛弃儿子,他不但不会同意,还会引起反感。慢慢来吧,男人对女人都没长性,何况是对一个傻孩子呢。没几天他就被孩子闹腾烦了,那时不用她开口,他自己就把累赘抖落了。想到这儿,她就容忍了他。她用关怀的语气说:“既然托儿所送不进去,就先找个人家看着吧,重赏之下必有勇妇。”

川美子还真的给许翰明找了位保姆,打哪儿找来的不知道,不过是她精心挑选的,别的不论,就一条:厉害。保姆是位四十多岁的下岗女工。不过据说她们厂人手挺缺乏,她是在“组合”中被刷下来的。这不仅是一个用重金买来的“勇妇”,还是一个天生的“悍妇”,长得虎背熊腰的,那块头和许翰明差不多大。她在工人阶级队伍里当了半辈子主人公,对自己从事这下贱的工作,满肚子的不愿意,见面就发牢骚说,我们工人阶级倒成了你们资产阶级的仆人了。许翰明赔着笑脸说,就冲你家这29寸平面直角大彩电,你就比我资产阶级。保姆问,你家彩电多大?许翰明说才21寸。保姆就笑了,看来她对自己也能挤进资产阶级的队伍很得意。双方议定价格,保姆说,女孩400元,男孩600元,你这是一个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男孩,要格外再加300元,就是900元。这是8小时工作制双公休日的价,如果双休日加班,平日加点,按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规定,工资加倍。以小时计算,每小时工资5元钱,加倍就是10元钱。许翰明问,为什么男孩比女孩的托保费贵?保姆说,男孩命贵。时代不同了,男女也不同。你若不信,可以到物价局去咨询,看我蒙没蒙你。这时代真是倒退了,老人家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现在又成了时代不同了,男女也不同。许翰明别无选择,就同意成交了。

安置好了多多,许翰明就上班了。

川美子一见许翰明,立刻把他叫进了她的办公间,神神秘秘地拉上了鹅黄色的幔帘。许翰明以为出了什么事。川美子说,没事,你吃早点了吗?许翰明说,没吃。她就用微波炉给许翰明做早点,是西式的:面包牛奶加咖啡。许翰明说,让董事长给我做早点,这怎么好意思啊!川美子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只要有良心,别辜负了我就行。许翰明边喝着牛奶边问,我怎样做才算得上是有良心呢?

川美子说:“很简单,娶我呀。”

许翰明差点被牛奶呛死,“扑哧”一声喷了一桌子。他从没想到川美子会对他动真格的,他认为她不过是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闷了,找他解闷的。男人嘛,有几个柳下惠?就是有,也都在封建社会被埋葬时就死光了。现在的男人不主动招惹女人就算是优秀男人了,如果有女人送上门来,个个都是来者不拒,况且川美子是个漂亮的女人。但他喜欢和川美子交往主要是精神上的需要,在他和吴雅萱关系出现裂痕的时候,他需要她的关爱和慰藉,当然男女之间嘛,他也并不反对实现一点“主题内容”。可自从川美子冷下来以后,他连这点念头也没有了。川美子是老板,老板就是老板,自己是雇员,雇员就是雇员,仅此而已。他从来没有设计过他们的未来,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差距太大。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她,更没想过在他们之间可以谈婚论嫁。

川美子连忙上来给他捶背,关爱备至地说:“看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

许翰明抹着嘴巴说:“让你吓的,你看,我都吐奶了。”

川美子娇甜一笑说:“开个玩笑,看把你吓的。”

许翰明松了口气。他认为,这种事,如果被当作玩笑说出来,她就绝对不会当真。如果她当真,就绝对不会用玩笑说出来。玩笑在这种状态下往往是用来淡化可能出现的误解。也就是说川美子在暗示他,他们之间绝对不可能谈婚论嫁,这恰好符合他的原则。于是他也开玩笑说:“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没准我一当真,还真的把你据为己有了。”但这回是许翰明失误了。

川美子以为得到了响应,心花怒放,捶了他一拳说:“你少臭美!”川美子说这话时的表情很地道,原汁原味,整个一个东北娘们儿。许翰明又纳闷起来,这川美子是挺奇怪的啊,怎么比中国人还像中国人呢?

川美子没有在公司传播许翰明离婚的消息,许翰明也无需为自己的离婚开新闻发布会,所以一切从表面看来都没有什么变化。就是许翰明下班后不再搏杀“扑坛”了,扑坛上缺了把好手,又没了搞笑的人,同事们都觉得特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