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许翰明和吴雅萱到街道办事处办理协议离婚。协议内容是两人商议的,家中的资产分为三大块,活资产:多多;固定资产:房子;流动资产:四万元存款。活资产和固定资产没有异议,归许翰明。流动资产,两人礼让了一番,吴雅萱说全留给多多,就算她应该承担的抚养费。许翰明说,等你在国外发了财,再给也不迟。吴雅萱说那就一人一半。许翰明说,算了,你都拿去吧,你到国外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没有钱总是不大方便的。吴雅萱就哭了说,翰明,你真好。两人到了街道办事处门口,吴雅萱紧张了,说不知那些人会问些什么。许翰明说,不管他们问什么,我来回答就是了。吴雅萱紧紧地靠在许翰明身上,感觉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是她的靠山,虽然不似和Chen先生一起时那般浪漫,却是一种更为坚实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犹豫了一下,不过就一下。许翰明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挽着她的腰,俩人相互依偎着亲密无间地走进了婚姻调解办公室。调解员是个老大妈,正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抬头一看以为他们进错了门,拖着辽西长音说:“走错了走错了,结婚登记在201。”
许翰明说:“没走错,我们是来离婚的。”
“你俩就这模样来离婚?”老大妈的眼睛从眼镜框上边溜了出来,满脸的狐疑。
许翰明苦笑说:“那怎么来?还非得打着闹着来呀!”
老大妈说:“想好了吗?”
许翰明说:“想好了。”
老大妈说:“我没问你,我是问这姑娘想好了吗?”
吴雅萱的声音像蚊子在哼哼:“想好了。”
老大妈摘下花镜,开始上课了,依我看呀,你们没想好。小伙子,这姑娘怎么啦?漂漂亮亮文文静静的,她是偷汉子啦还是养情人啦?都没有,是吧!那你们离什么呀!你们别跟我说什么感情不合一类的时髦话,有什么和不和的?舌头和牙和不和呀,说它不和,整天在一块呆着,谁离得了谁?说它和,就没有牙咬舌头,舌头碰牙的啦?这居家过日子,还能没有个磕磕碰碰的呀!像我和我那老头子都磕碰一辈子了,不还是过得好好的吗?看你们进来时那亲密劲儿,怕是连蜜月都没过完吧?别太轻率了,回去都好好想想吧!老大妈说完了就没事了,又拿起了报纸,戴上了老花镜。
许翰明看了看吴雅萱,吴雅萱捅了捅许翰明。许翰明硬着头皮说:“大妈,我们想好了,离。”
老大妈又放下报纸,摘下了老花镜说:“小伙子,你别嘴硬,我见得多啦,吵着闹着进来,出去时连手都掰不开;像你们这样手牵着手进来的,还能掰喽?感情根本就没破裂嘛!”
许翰明低声下气地说:“大妈,我们求你了,今天不办离婚手续就来不及了,”
老大妈说:“什么来不及?没听说过,离婚还有来不及的。你是不是把别人的肚子搞大了,明个儿就要生啦?”
许翰明说:“瞧大妈您说哪儿去了,她明天要出国。”
老大妈说:“出国就出国呗,我还出国了呢!新马泰转了一圈,也用不着换老公啊!”
许翰明说:“她这跟您不一样,她出国就不回来了。”
老大妈把矛头转向吴雅萱了,开始进行社会主义道德教育,爱国主义教育,家庭责任感教育,说了一大堆,吴雅萱低着头就是不吱声。老大妈终于说累了,问:“铁了心,是吧?就是要离?”
许翰明赶紧说:“离!”
老大妈这才拿出了离婚证,认认真真地填了起来。填完了把离婚证书分别交给吴雅萱和许翰明。最后一段话,老大妈说得语重心长:“姑娘,我看这小伙子不错,事事处处都替你想着。这婚虽然是离了,你要是在外国呆着不顺心,就回来,这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亲人好啊!”
从街道办事处出来,他们就不再是夫妻了。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话说。到家门口了,吴雅萱问,你在想什么?许翰明说,我在想,这夫妻关系真是世界上最微妙的关系,近起来时俩人可融为一体,远起来时俩人可行同路人。
晚上许翰明帮吴雅萱收拾完东西,就拎着枕头来到厅房,夫妻关系结束了,那种关系也就结束了。他合衣躺在沙发上,听见卧室里吴雅萱喃喃地在和多多说话,说的都是些生离死别的伤心话,别说多多听不懂,恐怕连她自己也听不懂。大概是絮叨的时间长了,那絮叨变成了嘤嘤的哭泣声。许翰明使劲堵住耳朵,不让那声音往耳朵里钻,可脑海里的图像却怎么也挥不去,全是他和她恩恩爱爱的镜头,那些战火连绵的日子一个都记不起来了。许翰明后悔了,那么轻易就把婚给离了,真是大方过了头!可不离又能怎样?她的心已经不是你的了,留个橡皮人在家里,互相耗着,也没什么劲儿。唉!记起给多多取名的时候,他说过“咱俩就是真有打离婚的那一天……”没想到这话还真就应验了。许翰明睡不着了,他产生了强烈的生理欲望,他们已有时日没行夫妻之实了,今后恐怕也不会再有肌肤之亲了,他希望能有一次,最后一次!他踮脚走到卧室门前,想推门进去,又犹豫了,她早就不情愿跟他做爱了,现在恐怕更没那个心情。他突然就联想起了自己那次的暴行,现在俩人在法律上已经分了手,再来那么一次可真就成了强奸犯了。他就忍住了,回到沙发上继续“烙烧饼”,过瘾地想像着她柔软的肢体,弹性的乳房。里屋总算没动静了,他也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了,突然觉得眼前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像吴雅萱第一次入洞房时的模样。白影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和前额,那手有温度,温热温热的很柔和,这温柔把他撩得难忍难熬,他热血沸腾起来,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稀里糊涂就把那事给办了。折腾了大半夜,天快亮了,他才睡实沉了。这一觉睡过了头,醒来已是八点,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东嗅西嗅,发现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是那种高级香水的味道,他在川美子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吴雅萱是从来不用这种香水的。他有些懊恼,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他昨晚干什么了?和谁干的?究竟干了还是没干?好几年他都没想清楚。
吴雅萱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她用了很长时间收集多多的照片,几乎把多多所有的照片都拿走了。她对许翰明说,今后,多多对你来说仍然是现实的,对我来说就只剩下这些照片了。许翰明说,你都拿去吧,我会再给他照的。吴雅萱抽出“幸福家园”题照看了半天没撒手。许翰明说,你要是不嫌碍事也拿去吧。吴雅萱摩挲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如果你有了新的妻子,还会保留我们的照片吗?许翰明说,会的。吴雅萱就把它放回了原处说,翰明,我不能要求你不忘记我,可是我希望多多不要忘记我这个妈妈。许翰明叹了口气说,如果多多真有懂事的那一天,我会让他记住你的,你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个事实就是天荒地老也改变不了。吴雅萱又呜咽了说,谢谢你,翰明,谢谢你。最后就剩下那条项链了,吴雅萱不知如何是好,迟迟疑疑她问,你看这条项链……许翰明苦涩地说,结婚时我连一条项链都没有送你,这就算我们的离婚纪念吧,你若实在嫌碍事,就扔了它。吴雅萱说,不!我会留它一辈子的。
吴雅萱亲了亲多多,叮嘱说:“多多夜里要尿尿,你睡觉死,可千万要记得啊!”
许翰明说:“知道了。”
吴雅萱又说:“多多不喜欢洗澡,你可要耐心啊!”
许翰明说:“知道了。”
吴雅萱还说:“多多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思,给他吃饭要试着来,你可不能怕麻烦啊!”
许翰明说:“知道了。”
吴雅萱抱着多多又哭了起来说:“多多,你别怨妈妈心狠,你不要恨妈妈,妈妈没用,妈妈无能,妈妈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多多,妈妈对不起你……”多多好像要排泄这生离死别的痛苦,不声不响就尿了吴雅萱一身。
下午四点的飞机。许翰明说,我带多多去送送你吧!吴雅萱犹豫了一下,许翰明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看见的。
吴雅萱先行,许翰明和多多打另一辆计程车,一前一后到了机场。他们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偶尔远远地对视一眼。许翰明看到了那个男人,很绅士很正派很有品位特别是很有“Money”的样子,不由暗暗佩服吴雅萱的好眼力,也就了断了对吴雅萱的念头。
史诗也来给吴雅萱送行了。他忙前忙后上窜下跳,跟那个假洋鬼子“OK”得亲亲热热的。史诗远远看见许翰明,主动走了过来,先是满脸的幸灾乐祸,说许兄,被女人抛弃的滋味不大好受吧?随后又在许翰明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满脸悲壮地说,想开点,大丈夫何患无妻!给许翰明的感觉,好像就是他拉的皮条。
吴雅萱走得并不潇洒,一步三回头,难舍难分地走向飞机,许翰明抱着多多隔着玻璃窗远远看着她,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进入机舱的一刹那,痴痴的多多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妈……
许翰明在整个离婚过程中表现得像个英雄,送走了吴雅萱,就开始儿女情长了,心里空空荡荡没着没落的。他又记起了一句名言:只有失去了才能感到她的珍贵……不对!好像是:失去了的才是最珍贵的……也不对。反正意思他理解了:珍贵的感觉只有在失去以后才能品味到,那么为了品味这种珍贵的感觉,就让她失去吧!这么一想,许翰明也就豁然开朗了。
回到家,一向安静的多多一反常态地大闹了起来,镜子也不照了,鼻涕眼泪地哭叫不止。他哭的动静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眼睛一闭,脖子像小公鸡似的一挺,发出的声音却像狼崽子叫:嗷!这一闭一挺一叫,配合的倒也协调,许翰明看着挺有趣。“胜利楼”是砖砼建筑,隔音效果不好,鸡犬之声相闻,更别说这“狼嚎”了。多多嚎了几声,楼上就有人打开房门骂开了:“这是那家的兔崽子在嚎啊?给他爹他妈嚎丧啊?他爹他妈死绝了呀!”东北人骂人可真“绝”,开口就往死里骂,就像有八百辈子的深仇大恨!许翰明过去出门就上班,进门就过自己的小日子,和街坊邻里老死不相往来,自然也就判断不出来是谁在骂,不过他听出了那气势如牛的东北大嗓门是个女音。他心里寻思着,也不知她生没生过“兔崽子”,如果生过,也不知她那“兔崽子”给没给她嚎过丧。他想起他的前任房主说“胜利楼”的居民很穷的时候,邻里和睦的就像一家人似的,昼不上锁夜不闭户。现在富了,反倒个个剑拔弩张,好像面对的都是阶级敌人。东北大嗓门没震住多多的哭声,就开始敲暖气管子跺地板了,!咚咚咚!震的楼板都要塌了。许翰明火了,拿起锅铲子冲着暖气管子“!”使劲反馈了三下,楼上突然就鸦雀无声了。许翰明心里头骂:真他妈的欺软怕硬!谁知这三下会惹得祸起萧墙,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许翰明开始规劝他的“兔崽子”了:“多多,别哭别哭,你爹他没死,就是我,我是你爹呀!”
多多不嗷了,用刚学会的词嚎:“妈——”
许明翰耐心地劝说:“你妈她也没死,她走是走了,可她没死,你别嚎了,嚎也没用,她听不见,你要是非得嚎,还是趁你爹没死,嚎嚎你爹吧,等你爹真的死了,你嚎我也听不见了。”
多多坚持要汇报他的学习成果:“妈——”
许翰明恼火了:“怎么还是妈妈妈的,我是你爸爸!你爹!你老子!快叫爸!”
多多顽固不化,又嚎了一声:“妈——”
许翰明没耐性了,把多多抓到怀里,伸手就要打他的屁股,巴掌还没落下,多多就来了个本能抵御外强侵略,冲着许翰明就呲了一泡尿,这可是绝尿!臊了许翰明一身,自己毫发未湿!许翰明又好笑又好气说,嘿!儿子啊!你可真有两下子呀,连这武器你都会使用了?他脱下湿衣服,就翻腾着找衣服换。许翰明很久没料理家务了,半天也找不到,冻得直发抖。多多胜利了,也就不闹了,他开始舔自己的鼻涕了,就像大连人吃生海蛎子一样舔得有滋有味。许翰明发现了,急得大吼,停!停!你给我住嘴!晚了,多多已经舔干净了脸上的鼻涕,他骄傲地仰着舔净了的鼻头开始继续作战了。他一头拱到许翰明的怀里,扇动着小小的鼻翼,像只小狗一样在他身上嗅来嗅去,似乎在寻找什么。闻了一会儿他失望了,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大家伙,眼神迷茫而无助,他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气味的变化,皮肤感觉上的变化,他不喜欢这种变化。
多多毛茸茸的小脑袋和细细的鼻息把许翰明弄得痒痒的。这种生理感觉使许翰明的心颤抖起来,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亲情感,就像他中学时做过一篇作文,题目是:你最深刻的一次感受。他全文只写了一句话,我最深刻的感受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不是调侃,情到深处还真就是这种感觉。许翰明把多多幼小的身躯抱进怀里,多多本能地拱在他温暖的怀里汲取热量。他小小的身体紧紧地蜷缩着,小脸蛋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把自己的小鼻头都挤扁了,仿佛只有这样紧紧依靠,他才能获得安全感。许翰明低下头来,把脸靠在多多的小脸蛋上,轻声安慰说,多多,别怕,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多多慢慢安静了下来,睡着了,脸上挂着没干的泪水。许翰明心痛了:可怜的多多啊!他痴也好,傻也好,都是他许翰明生命的延续,也许吴雅萱说得对,他许翰明命里注定要转世为一个傻子,也许多多永远都不会认识他的爸爸,但他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这一生来陪伴多多的那一生,谁让自己当爹了呢?既然当了爹就得负起这责任。许翰明替多多擦干了眼泪,把他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这夜许翰明光着身子抱了多多一夜,嘴里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是多多,我是爸爸。你是爸爸的多多,我是多多的爸爸……
许翰明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一条由上帝安排的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公平的生活道路,这条路有多长,他不知道,也没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