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圣爱

自从吴雅萱和史诗那次历史性的重逢以后,许翰明的家就消停下来了。现在轮到吴雅萱没话了。开始许翰明还觉得挺惬意,耳朵根子清静了不少,可没多久他就感到可怕了。女人唠叨,你可以听可以不听,可以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冒。但不管怎样,你能感觉到她有热度的存在,像一只沸腾的水壶,刺刺啦啦地冒着热气。女人要是没有话了,那空气可就冻结了,见面就像没人一样,坐下,吃饭;躺下,睡觉;你就是压到她身上,她也没动静,活像个不导电的橡皮人。许翰明绞尽脑汁没话找话说,明早我六点去机场送客人,拜托你五点喊我一声。心想这回你不能不出声了吧?谁知第二天一早天没亮,一张纸条“啪”地糊到了他的脸上,拽下一看上面写着:五点了,起床吧!还是没话!女人发起狠来比男人绝,她们矫枉就过正,一定得过正,非过正不可!吴雅萱几个回合,就把许翰明的自信心打击得一败涂地了。他算是理解了这寂静的含义,那是战争形式的一种转换,由热战转为冷战。而在家庭中,冷战是最残酷的,热战两人可以越战越热,冷战两人势必越战越冷!他想起一句名言,忘记是谁说的了: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毁灭,就在沉默中爆发。许翰明惶惶不可终日地坐在了毁灭与爆发的火山口上。

吴雅萱得意了,许翰明对她巴巴结结的样子,让她感到了复仇的快意。可是这种快意没维持多久,就由量变到质变了。吴雅萱拥抱住了外部世界,也就背离了她的初衷,许翰明和这个家,在她的心目中真的变得无足轻重了。

吴雅萱变了,糟糕就糟糕在她没向许翰明做任何展示,却让许翰明自己感觉到:她变了。她重新设计了发型,把压在箱底的名牌服装都翻出来穿上了不算,还买了新的更加时髦的服装。她开始化妆了,每天早早起来,在梳妆台前一坐就是一小时,打扮得像个影星似的。许翰明当然听说过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不禁心中忐忑,这天趁吴雅萱在梳妆台前化妆,他拐弯抹角地探听虚实说:“雅萱,你近来特别漂亮啊。”

吴雅萱根本不屑于他的赞美,继续照着镜子描着弯弯的柳叶眉,冷冷地说:“是吗?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前不漂亮喽?”

许翰明连忙说:“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吴雅萱猛然站转身来,眼珠子差点瞪到许翰明的脸上。

许翰明蔫巴了,咕哝了一句:“我没什么意思。”

女人是靠男人爱慕的眼神滋润的,即便是她不爱的男人。吴雅萱开始的“悦己者”只是一个泛泛的男人群。咖啡厅是个来来往往的场所,遇到的都是些来来往往的男人。这些男人的眼睛告诉她,她是迷人的。当然他们大都不很认真,挥金如土,仅仅是为了在漂亮女人面前显示自己的价值,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自己的老婆,自己的情妇,偶尔给她献献花,请她喝喝茶,不过是换换胃口,调节一下情绪罢了。但渐渐地她发现了一个很固定的“悦已者”,是一个中年男子,亚洲人种,穿着十分讲究,也很有文化品位。他每次都坐在同一个位置上,不声不响慢慢地品着咖啡,听她的演奏。他不给她献花也不请她喝咖啡,甚至很少看她,但却风雨不误每天都来。吴雅萱这代青年女性,不大懂得深沉,那种气质对她而言很陌生很新奇,也就别具一番魅力。他很吸引她,对他有很多遐想:他是哪里人?是香港?日本?韩国?还是中国大陆?他是做什么的?是商人?学者?还是工程技术人员?他为什么总到这里来?他是单身?离异?还是有家室的人?有了好奇心,曲间就难免瞟上他几眼。有一次他们的眼神恰好对接在一起,那男人微微笑了笑,她就脸红了,心跳了,下一首曲子连连弹出错音,她似乎觉得那个男人在笑她,结果就越弹越糟糕,乱得一塌糊涂。她沮丧透了,因为她知道在这里听她弹琴的人,100个中有99个是附庸风雅,只有一个真正懂得欣赏的就是他了,她实际上是在为他一个人演奏。

吴雅萱垂头丧气地从钢琴上下来,史诗已经在等她了。自从她来这儿弹琴,史诗每天都来,每次一杯咖啡的消费,不过也就仅此而已。史诗和吴雅萱的关系始终越不过那张小小的咖啡桌,那是吴雅萱限定的距离。如果换成是另外一个女人,史诗早就没耐性了,但对吴雅萱不同,她是他青春时代的偶像,是他心目中的保留作品,是他的一种感觉,她值得他去品味去咀嚼。吴雅萱今天没了兴致,没精打采地说,今天不喝咖啡了,没心情。史诗用深刻的眼神看着她,酸溜溜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情在哪儿。吴雅萱白了他一眼说,你瞎掰!史诗说,等我说出来,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掰了,你的心情在那儿!他把头一甩,甩的正是那个男人。吴雅萱被窥破了心思,脸红了,她知道了史诗一直在窥视她。恰在这时,那个男人走了过来,用略微生硬的汉语说:“小姐,你能教我女儿弹钢琴吗?我每月付你3000元。”

吴雅萱顿时欣喜若狂,她假模假式地表示要考虑考虑。那男人微微一笑转身走了。吴雅萱迫不及待地对史诗说,你听见没有,他说的是3000元啊!史诗眯缝着眼睛冷冷地说:“我说小姐,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你的钢琴教艺不值这个钱,他痴?他傻?这明摆着是居心叵测别有所图嘛,哪有免费的午餐啊!”

吴雅萱心中一悸,突然想起苏明明说的,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

第二天同一时刻,那个男人又来了。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个位置上,静静地品着咖啡,静静地听她的演奏,他的侧影看上去很含蓄,像一具有动感的立体雕塑。吴雅萱突然就舍不得拒绝了,就是真的需要她付出变坏的代价,她也在所不惜!演奏结束后,她主动走上前去说:“先生,我愿意接受您的工作。”

吴雅萱有了第二份兼职,在英籍华人J�W�Chen先生家教授钢琴。Chen先生住在欧亚公寓,仅那间三步下沉式客厅就有“我们的皇宫”两倍那么大。卧室分主卧客卧,连卫生间都分主卫客卫。Chen先生的女儿Mary是个混血儿,七岁了,又聪明又漂亮,会讲一点点汉语,她们很快就彼此喜欢上了。问题并不像史诗说的那么严重,Chen先生很绅士。吴雅萱教Mary弹琴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杂志。Mary下课了,他会邀请吴雅萱喝一杯自己煮的咖啡,轻松地聊一聊,聊的话题一般都是满足吴雅萱对异国生活的好奇。他从不过问吴雅萱的私生活,吴雅萱也就不方便过问为什么总见不到他太太。吴雅萱只知道他是高级工程技术人员,他服务的公司在中国承揽了一项大工程,他是来做工程的。这漂亮的公寓是暂时租用的,工程再有几个月就要结束了,结束了他就会回到英国去。闲聊一般不会超过二十分钟,Chen先生会彬彬有礼地把她送到玄关处,决不多送一步。关门的动作向来是由吴雅萱自己完成的,那门关起来时会发出“咯嗒”一声,每当一“咯嗒”,她就会产生出一点点遗憾,遗憾什么呢?她不敢深想。吴雅萱回到自己家里,反差就出来了。比起J�W�Chen的豪宅,她的家简直就是贫民窟;比起聪明漂亮的Mary,多多就是一只又傻又脏的丑小鸭;比起J�W�Chen翩翩的绅士风度,许翰明就是……比到这儿她也就不敢再往下比了。

吴雅萱经常外出,许翰明当然察觉到了,但他绝对不能提出“你上哪儿了”这样的问话。如果问了,吴雅萱就会钉是钉铆是铆地反问他,我问过你上哪儿去吗?没有?是吧!那你为什么要问我上哪儿去了呢?我是一个有人身自由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不是你许翰明的囚徒和奴隶。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理,许翰明是受过自由平等观念熏陶的现代青年,自然懂得是非曲直的道理,也就不敢再问了。吴雅萱出去了,就把多多临时寄放在一个80岁的老太太家里,一小时2元钱,便宜!能不便宜吗?那老太太连自己都下不了床,就用一根带子拴着多多的腰,像拎小狗一样拎在身边,尿啊屎啊,随便撒随便拉,拉了就随便抹,就是吃到嘴里,她老眼昏花也看不见。这样一来多多就更傻了,快两岁了,本来还勉强能叫出个妈,现在连妈都不会叫了,一着急只能发出一声“啪”。家里更是乱得一塌糊涂,“我们的皇宫”快成了“我们的地狱”,“龙凤池”里的脏衣服一堆一堆的捂得都长毛了,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儿;“味美斋”没了饭菜的飘香,倒成了蟑螂世界,蟑螂爬得密密麻麻的,看着麻人。许翰明绝对不能提出疑义,提出疑义吴雅萱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你看着不顺眼,你收拾啊!你要是不愿收拾,那就将就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许翰明是宁可脏着死也不干净着生。再说啦,在家务分工中有一个惯性定律,不管什么活你一旦干上一次就算取得了承包权,今后那活就都是你的了。你要不想接受这承包权,就只能委屈求全将就点了。其实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男人在家里之所以甘心情愿地做“妻管严”,一定是有有求于妻子的地方。不过吴雅萱虽然说话就带火药味儿,但从不主动发起战争,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这个公休日,许翰明要加班。吴雅萱说,对不起,我也加班。许翰明奇怪地问,你加什么班?吴雅萱说,屁话!你加什么班我就加什么班!又是战争的语言。许翰明告饶了说,好了好了,雅萱,我们能不能换一种语言方式,心平气和地谈话。

吴雅萱说:“心平气和?那好啊!要想心平首先得事平。我只提一个平等要求,从现在开始,我们轮流带多多。你一三五,我二四六,星期天轮流坐庄,你带一周我带一周。怎么样?平等吧?”她谈论多多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许翰明心中不满,可又说不出什么,毕竟她为多多付出得多,而多多什么也不懂,的确和件东西差不多。他说,你这不是难为我吗?你知道我没带过孩子。吴雅萱说,不会可以学嘛!以前我还没生过孩子呢!许翰明说,我的工作性质少不了应酬,我是身不由己啊!吴雅萱说,那就找份身能由己的工作。许翰明说,哪儿那么容易。这份工作收入高,多多治病还得靠这份收入呢!吴雅萱说,你别把自己看得那么了不起,要不然我们掉换一下,你回来管多多,我出去赚钱给多多治病。许翰明说,你?你一个当老师的上哪儿赚钱?吴雅萱说,当老师怎么就不能赚钱?不是有个现代童话吗,有个农民家里有一只猫一只狗,老鼠妈妈对小老鼠说,你听见狗叫,就出去觅食,猫怕狗,狗叫的时候,猫一定不在。小老鼠就等到狗叫了,才冲出洞口,结果让猫逮着了。小老鼠说,刚才明明是狗叫嘛!猫说,这都啥年代了,不搞点兼职能行吗?连猫都认清时代了,难道我还不如一只猫吗?

所谓三日不见刮目相看,许翰明和吴雅萱天天都见,只是缺乏思想交流,居然也得刮目相看了。许翰明被震住了,对吴雅萱产生了一种很陌生的感觉,甚至有些恐惧。他说:“你这是打哪儿学来的理论?我出来混了这么久,还没你学得透彻。”

吴雅萱说:“那说明你笨。”

许翰明说:“好好好!我笨,你聪明。你说你能兼什么职啊?”

吴雅萱说:“多着呢!上歌舞厅唱通俗,去宾馆音乐厅演奏,教小孩子弹钢琴,多着呢!苏明明成了富婆,史诗也成了款爷,我哪儿点比他们差?”

许翰明有所警觉了,在大学时他跟史诗打过交道,当然是为了吴雅萱。当时史诗像唐吉柯德一样,威风凛凛地把许翰明堵在男生宿舍顶层平台上,只是手里拿的不是长茅,是一把手电筒,他喝醉了,打着酒嗝说,许翰明,今天咱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是我活就是你死!许翰明说,我听明白了,看来怎么着都是我死。好吧,你就用这把手电筒和我决斗吗?史诗打开手电筒照着对面女生宿舍吴雅萱的窗户说,咱俩谁能顺着这光柱爬进屋去,谁就赢了。说着就要爬。许翰明赶紧抱住了他说,别爬了,你赢了。史诗就哭了,哭得呜呜的,满脸的鼻涕眼泪,那样子实在有些可怜。许翰明从来不知道男人还能这样流泪。当时他是自信的,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吴雅萱,让她选择。不过没说史诗哭的那一段,他觉得怎么也得给史诗保留一点男子汉的尊严。可现在他的底气不足了,他说:“史诗?就是你们班的那个史诗?你还是少和他接触为好!”

吴雅萱说:“他怎么啦?我看他混得比你强,人家国家公务员当着,还兼着七八份职,年收入是你的两三倍!连商品房都买了,三室二厅一厨二卫,138平米呢!”

男人最忌讳老婆拿别的男人和自己比,特别是拿曾经是自己情敌的男人和自己比。许翰明说:“我说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俗啊!”

吴雅萱说:“俗?那说明我进步了成熟了。青年学生到了社会上最最重要的就是不能玩清高……”

这是他俩几个月来最长的一次谈话,但吴雅萱始终没有告诉许翰明她已经在兼职,为什么要隐瞒?她没有明晰的念头,就是女孩子们小时候打架赌气时说得那句儿语:就不告诉你!

许翰明潇洒不起来了。以前他潇洒是因为有坚固的后防线,现在这后防线成了他最危险的前沿阵地,再闹腾下去,家将不家!为了控制局面的再度恶化,他需要研究克妻制胜的战略和战术问题了。许翰明第二天办事路过新华书店,进去翻了半天,买了本书,名曰《爱妻子的艺术》,与吴雅萱曾经效法过的《做妻子的艺术》一字之差。其实两本书是同一个作者写的,如果对照起来看,内容大同小异,就是主宾位置掉换了一下。

许翰明夹着《爱妻子的艺术》回到公司,在电梯间碰到了川美子。川美子自从对许翰明动了心,反倒拉开了相互间的距离。她深知这是一场持久战,许翰明有妻室,自己又身份显贵,搞不好欲速不达身败名裂,必须从长计议,所以她并不急于表示什么。许翰明哪能窥透她的心机,还以为她是对那段稍微亲密了一点的关系感到后悔了。他倒觉得是自己冒犯了她,有了负疚感。许翰明的心地是善良的,只有善良的人才会经常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而那些不善良的人永远都会认为是别人对不起自己。此刻俩人面对面地站在电梯里,挺尴尬的。许翰明寒暄说,董事长,您出去办事了?川美子也寒暄着问,你买的是什么书啊?许翰明有点不好意思地亮开了封皮。川美子心里不大是滋味,挺深奥地说,爱妻子靠得不是艺术是心。许翰明倒真的提高了认识说,董事长教训得极是,可我这个人呢有心没肺,得进修一点战术问题。川美子不冷不热地说,你有心,她有没有心啊?许翰明说不准了,吴雅萱的那颗心还在原地搁着吗?电梯停了,他们的谈话也就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