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圣爱

吴雅萱出了家门就后悔了。她在“鸽子笼”里圈久了,冷丁给她自由的天空,让她展翅飞翔,她还不会飞了。后来她总结,自由首先是心灵上的。吴雅萱此时的心灵是不自由的,她在“胜利楼”外磨蹭了一会儿,盼望着许翰明能追出来,给她几句好话,她一定会乖乖地跟他回家,遗憾的是许翰明没给她台阶下。其实许翰明不是不给她台阶下,是因为她一出门,多多就拉屎了,他必须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头体验吴雅萱留给他的生活。吴雅萱看不到家里头的情景,就发了狠:好你个无情无义的许翰明!别以为我离开了你就不能活!我偏要闯出个世界来给你看看。

吴雅萱赌气走进了吵吵闹闹的大千世界,她根本不知道该上哪儿去闯世界。她和现实社会生活已隔开了一段距离,在她的心目中,什么酒吧舞厅那都是电视剧中的一种艺术夸张,并不属于凡人的生活范畴。她只会逛商场,自从有了多多,她已经好久没逛过大商场了。她乘车来到本市最大的新玛特商场,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独自遛�着。在乐器部一排排崭新的钢琴前,一对年轻夫妇正带着孩子选购钢琴,那孩子比多多大不了多少,顶多三四岁,模样却很机灵。年轻夫妇显然是音盲,可他们的虔诚却让吴雅萱大为感动,就那么一架钢琴一架钢琴地试,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地试,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样的音质算是好的,也不知道音阶怎样才算是准的,却不厌其烦地来回比较着,喋喋不休地争执着,仅仅是为了一个梦想,一个寄予在孩子身上的梦想。天下父母的心是相通的,她理解他们,就忍不住给了他们一个小小的建议。这下可好,年轻夫妇热情得没完没了。他们让她看孩子的手,问这孩子弹钢琴是不是有前途?他们让她听孩子唱歌,问着孩子是不是有音乐细胞?还非拉着她在他们选定的钢琴上试奏一曲。盛情难却,吴雅萱试了试音,就弹起了贝多芬的《命运》,弹着弹着就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多多。让多多成为钢琴家曾是她的梦想,现在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这就是命运!多么残酷的命运啊。她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孤独,她把全部身心都交给了许翰明和这个家庭,可现在连个诉说衷肠的人都没有。她正悲哀着哪,后背被人很亲热地拍了一下,她回头一下,是史诗。

史诗是吴雅萱大学同班同学,也曾经是她的“追星族”,听说毕业后靠着他在省文化厅老爸的关系,跳出了教师队伍,在市文化局剧目室当文化干事。几年不见了,史诗还是校园时的老样子,其貌不扬,留着女人一样的长发,趿拉着拖鞋,一副愤世嫉俗“英雄末路”的音乐人形象。在校园时吴雅萱对史诗的印象并不太好,觉得他酸里酸气的,没点男人的阳刚之气。但现在看到史诗的老模样,却有星辰倒转之感,仿佛过去的岁月了无痕迹,他仍生活在校园里的那个从前。史诗两眼像捕猎一样盯着她,说出的话却不着边际:“你怎么跑这儿亮相来了?怎么?离了?”

吴雅萱愣了问:“离什么?”

史诗爽朗地笑了:“离婚啊?这你都不知道?落伍哟!过去中国人见面的寒暄语是:你吃了吗?现在是:你离了吗?”

吴雅萱笑着摇摇头。

史诗说:“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吴雅萱又懵了:“什么?水深火热?”

史诗说:“又不懂了?喏,这洗不完的衣服可谓之水深,这做不完的饭可谓之火热,得!瞧你这纯洁劲儿,一定还在当老师吧?”

吴雅萱经史诗一点拨,倒真找到了水深火热的感觉。她点了点头:“我不当老师,还能干啥?”

史诗说:“惨哪!七等公民当教员,海参甲鱼认不全。”

吴雅萱突然感到以前犯了判断错误,史诗其实挺潇洒挺幽默也挺有阳刚之气的,男人的气质不在外表,在于脑袋瓜里射出的光芒,现在史诗的脑袋瓜就放光了。她说:“史诗,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挺幽默的嘛。”

史诗说:“不是没看出来,是你根本就没惜得看。现在你终于看出我的优点了,我有希望了。走!我领你见识见识海参甲鱼去。”说着拉起她就走。

吴雅萱慌了,甩开他的手说:“你别胡扯了,什么希望!”

史诗笑着说:“你那么紧张干吗?又不是开同学会。”

吴雅萱更糊涂了。

史诗说:“你真是白纸一张啊!橇行!这就是同学会的含义。不是有套顺口溜吗,情人太累,小姐太贵,老婆太没味,只好开开同学会,拆散一对算一对。你别怕,咱今天不开同学会,我就是兜里的钱太多了,想找个人一起腐败腐败。”

吴雅萱笑了说:“史诗,你不是在文化局机关当干事吗?怎么也发财了?干什么发的?”

史诗边走边说:“这太简单了,喏!我给你讲个现代童话,有个农民家里养了一只猫一只狗,老鼠妈妈对小老鼠说,你们听见狗叫,就出去觅食,猫怕狗,狗叫的时候,猫一定不在。小老鼠听鼠妈妈的话,等啊等啊,一直等到狗叫了,才冲出洞口,结果让猫逮了个正着。小老鼠问,刚才不明明是狗叫吗?猫说,这都啥年代了,不搞点兼职能行吗?你看看,连猫都认清时代了,你怎么就认不清呢?”

吴雅萱惊讶:“干兼职?你那么好的公职丢了怎么办?”

史诗说:“嗨!那有什么啊?丢就丢了呗!这年头靠公职谋生的全是无能之辈。不过想不丢掉公职也很简单,只要你理论联系实惠,密切联系领导,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就稳当着呢!我们局啊有十八个局长……”

吴雅萱惊讶了:“哇!这么多啊?你联系得过来吗?”

史诗说:“群众联系不过来也就算了,这领导你联系不过来也得联!青年学生到了社会上,最最重要的就是不能玩清高。在机关里啊,表扬的是指鹿为马的,提拔的是溜须拍马的,苦就苦了当牛做马的,整的都是那些单枪匹马的。不密切联系领导,你能有靠山吗?没有靠山,你混得下去吗?”

史诗奇谈怪论一套一套的,逗得吴雅萱哈哈大笑。自从查出了多多的病,她就没像现在这样笑过。史诗带吴雅萱来到“海鲜舫”,进了一间带卡拉OK的包间。史诗爽得很,珍禽野味生猛海鲜点了一桌子。吴雅萱怯怯地问这得花多少钱?史诗不屑一顾地说小菜一碟!他们边吃边聊了起来,聊的都是些校园轶事,史诗说:“雅萱,说真的,当初没追到你,我悲哀得差点没上吊,后来我老爸对我说:儿子啊!祝贺你没重蹈我的覆辙,你可千万别像你老爸,为了一棵树木丧失了成片的树林,还是过你快乐的单身汉的日子吧。我听了我老爸的至理名言,所以就一直风流快乐到了今天。”

吴雅萱抿嘴笑道:“真是的,还有这样当老爸的。”

“你又落伍了不是?我老爸那是集一生经验之大成,才跟上了时代的潮流,我们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嘛!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已经是失足青年了。怎么样?和你的husband过得快乐吗?”史诗最后这句话问得酸酸的涩涩的,不大是滋味儿,他有意回避提到许翰明这个名字,那是他的一大忌讳。

吴雅萱本不想在史诗面前涉及他和许翰明的私生活,可长久的寂寞使她如逢知己,敞开心扉地叙述了自己那糟糕的生活境遇,她越说心情越沮丧。史诗却是心里充满了阳光,他掩饰着内心的喜悦,满脸同情地说:“你就甘心过这样的生活?”

吴雅萱叹了口气说:“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史诗说:“当然有,把孩子扔了。”

吴雅萱说:“亏你说得出口,太残忍了!”

史诗说:“我怎么就说不出口?让一个充满活力的有意义的生命,去陪伴一个没有灵魂的毫无意义的生命,难道就不残忍吗?”

这句话吴雅萱听进去了,并从此改变了她的生活轨道。

史诗说:“雅萱,走出你的生活圈子吧,也别回学校了,我给你介绍几份工作,狠狠地赚它几把钱。”

吴雅萱说:“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翰明赚的钱够花了。”

史诗说:“人哪,缺啥不缺病多啥不多钱。他赚钱是你的,你赚的钱就更是你的了。现在是金钱社会,没钱,草命一条!生命诚可贵,有钱价更高。有了钱,你就可以替自己铺出一条金光大道来,想潇洒想享受,你可以挥金如土;想清高想事业,你可以出国深造,获取更高贵的人生价值啊!”

出国深造?吴雅萱动心了。

吃过饭,史诗邀吴雅萱去舞厅蹦迪斯科。吴雅萱好久没跳舞了,震耳发聩的摇滚乐,光怪陆离的旋转灯,仿佛把她带入了另一个世界,过去她只是这个世界的电视观众,现在她终于走进了这个世界。她在沉重的生活中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和刺激感。吴雅萱的舞跳得很专业,在大学时她曾获得市国际交际舞大赛金奖,具有国际认证水准,到了这种业余场合一下子就震住了全场。史诗附在她耳边小声赞誉说:“从这无数羡慕的眼神中,你就没看出点什么吗?那就是你的价值,是钱,懂吗?我真羡慕你们女人啊,有一本万利的资本,我要是你啊,早就腰缠万贯了,雅萱,别埋没自己了,走出你的鸽子笼吧!你看,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

吴雅萱被启蒙了,她问:“我真能赚到钱吗?”

史诗说:“你还不相信我吗?”

吴雅萱倒是个直肠子,实话实说:“我是有点信不过,你该不是让我去干那种事吧?”

史诗说:“哎哟!我的姑奶奶哟,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得!为了证实我的清白,我这就给你找份工作。”说着不由分说就把吴雅萱带到了一家五星级宾馆,找到负责人说,这是我师妹,一流钢琴手,保证你全市找不出第二个来,上你们的音乐咖啡厅弹钢琴,真糟蹋了她。不过眼下她有点经济困难,你价钱给得好一点呢,她也就凑合着干了。那负责人显然和史诗很熟,嘴里说,你史老兄介绍的人保证错不了……眼睛已经在吴雅萱身上转了几圈,天生丽质,清纯脱俗,就是没有史诗的引见,他也会留用她的,但功劳还是要记在史诗身上的。吴雅萱怯生生地说,我可以试弹一曲。负责人说,不必了,既然是史兄推荐,就这样定了吧。每天一小时,每小时80元,怎么样?吴雅萱高兴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可史诗说,老兄,你有没有搞错啊?你以为她是街头混饭吃的呀?这可是音乐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啊!100元,少一分钱她也不伺候。负责人无奈了说,好吧,就100元。简简单单10分钟,吴雅萱就找到了一份月薪3000元的工作,她没想到外面的钱这么好赚。

从宾馆出来,吴雅萱高兴得眉毛飞到了脑门上,在地上连连转了几个舞蹈圈,那既纯情又天真的样子把史诗的魂都勾走了。他心里略过一个念头:许翰明,你他妈的太傻了,瞧我的吧!吴雅萱疯够了说,对不起,史诗,我误解你了,改天我请你吃饭,赔罪谢恩。史诗说,这报答可太便宜了。你知道行情吗?吴雅萱说,你这也是一行?算哪一行啊?史诗说,听说过经纪人吗?我就好比是你的经纪人,你得的报酬,我是要抽红的。吴雅萱又长学问了,她问,你抽多少?史诗说,咱们四六开,你六我四。吴雅萱算了算,顿时情绪同比递减了四成,她说,史诗,你真黑!同学之间还讲这个。史诗说,同学算什么?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吴雅萱说,好吧,四成就四成吧,你再多给我介绍几份。史诗说,你赚钱不要命啊?吴雅萱斩钉截铁地说,没钱,草命一条嘛。史诗说,孺子可教!我早就看出你吴雅萱不是甘居人后之人。得!这成我也不抽了,你呢!也留住革命本钱。不然你革命成功了,我却落了个两手空空。吴雅萱问,那你还想捞点什么呀?史诗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你说呢?看着史诗故作深情的眼睛,吴雅萱的心害怕地紧缩了一下,但她没有表现出来,既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赞同。

许翰明这一晚上“体验”得可不轻松,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吴雅萱不过是耍耍小性子,转一圈就回来了。况且他也并不服气:体验就体验,不就干点家务活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郑重其事地画了张统计报表,边干边统计:洗衣服13件,给多多擦鼻涕20次,倒尿盆3次,喝水6次,烧奶四次,警告多多不要把尿撒在裤子上3次,多多坚持把尿撒在裤子上3次……他最挠头的是喂多多吃饭,他求爷爷告奶奶,“儿子”一声“祖宗”一声地叫,多多连理都不理,愣把他爹的好心当驴肝肺。许翰明说多了,他还嫌烦呢!自个儿撅着小屁股,趴在被窝上睡着了。许翰明忙得晕头转向,累得筋疲力尽,就把统计表撕了。他开始同情吴雅萱了,一个学音乐的高材生,过去超凡脱俗得就差眼睛没长在脑门上了,现在让她沦落在如此琐碎的家庭事务中消磨青春,也着实残忍了点。许翰明反省了,他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可转念一想,这日子总得维持啊!吴雅萱翻身道情了,他可就得暗无天日了。这么一想他又没了勇气。偶然间他看了看日历,顿时就冒冷汗了,离吴雅萱最后通牒的期限只差一天了,这些日子他没忘了数日子,却把“想办法”这茬给忘了。

许翰明就差没地方哭了,如果真给他一块哭的地方,他会像老娘们死了老爷们哭丧一样,拍着大腿嚎:我活得不容易,啊!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啊!让我跟你一堆去了吧!女人活得就是比男人痛快,至少她们可以哭。

深夜吴雅萱回到家。许翰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他知道这时绝对忌讳的话就是:你上哪儿了?为了怕暴雨骤起,他殷勤地给吴雅萱沏了杯热茶,还巴结了一句,水是刚烧开的。吴雅萱“哦”了一声,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平静地说:“这么晚了,睡吧!”

吴雅萱没给许翰明忏悔的机会,因为她有心事要想。床灯熄灭了,她透过黑幕看着天花板出神。心烦的日子她过够了,她曾经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完了。像出国深造这种念头过去她连想都没敢想,现在她开始想了。是的,多多是成不了音乐家了,可自己还年轻,如果真的能出国深造,混一张洋文凭,或许还能实现自己当作曲家的梦想。她越想路越宽,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脸也放光了。这几年她把全部心血都耗费在这个家上了,可她又得到了什么呢?多多不懂她的苦衷也就罢了,可许翰明也不理解她,她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毫无意义地耗在这无望的挣扎中呢?她感激史诗,是史诗让她重新认识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谁也没有权力割断她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谁也没有权力阻止她去拥抱这个世界。许翰明不能!多多也不能!不能让一个充满活力的有意义的生命,去陪伴一个没有灵魂的毫无意义的生命,这不公平!她要重新找回她的自我,她要赚钱,让钱来帮助她实现这个自我。

仅仅一个晚上,吴雅萱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新人,她开始向往另一种生活。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她的心灵开始自由了。

既然吴雅萱没刮台风,似乎也忘了给他的最后期限,许翰明也就乐得清静了。他也开始想心事了,他盘算的是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争取吴雅萱的宽大处理,以便把她的家庭劳动积极性进一步调动起来,更加完全彻底地解放他自己。许翰明想好了正确处理家政事务的大政方针,就开始意识流了,他想到了在暗中窥视着他和川美子的那双眼睛,会是谁呢?许翰明想到这儿就卡壳了。

两个人就这样躺在床上想着各自的心事,惟一共同的是他们谁也没有去想他们共同的拥有:我们的多多。

许翰明和吴雅萱同床异梦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