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翰明无精打采地回到家,良心忽悠一下又把他对吴雅萱和多多的负疚感给钓出来了。进了门,一条尿裤像仙女抛下来的彩绸忽忽悠悠地就飘落到了他的脸上,扯开尿裤才得见他杏眼怒视的妻子的尊容。他早料到吴雅萱要说什么了,脱口而出恰与吴雅萱合成“二重说”:“说!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吴雅萱被问愣了:“你问谁呢?”
许翰明怏怏地说:“我不是在替你问我嘛!”
吴雅萱消了点气说:“还算你有自知之明,说吧!”
许翰明交代说:“你让我滚,我就滚到大年家去了。”
吴雅萱正颜厉色,“啪”用苍蝇拍响响地拍了下桌子,是包公断案的架式:“许翰明,你撒谎!”她铿锵有力字字有据地例数着许翰明的罪证:昨晚你不到9点就离开了苏明明家,我给你打了一夜的传呼,你没复机,原因不用问,是因为不方便,可为什么不方便?怎么个不方便?你得交代清楚了。今天早上我给你所有的朋友都打过电话,邪了!他们众口一词,都说你昨夜住在他家里,一早上班才走的。你一个许翰明,能同时住在十几个人的家里吗?这不摆明着是在合伙欺骗我吴雅萱吗?许翰明,你本事不小啊!还有分身术。你挺能收买人心的啊?!
许翰明哭笑不得,还是哥们儿够意思,这同仇敌忾就把他给出卖了。他说:“我满兜不到十元钱,拿什么去收买人心啊?这只能说明我人缘好,人家是怕你起疑心。”
“哼!”吴雅萱用鼻子哼哼着说:“我本来没疑心,这回倒是有啦!说啊!你到底上哪儿啦?”
本来许翰明已经把川美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吴雅萱愣逼着他又把川美子从九霄云外找了回来,许翰明的意识流涌动了:我可不会傻得去找一个只能偷情的“地下工作者”,什么意思?是在暗示我,她是个单身女人吗?她的条件那么优越,怎么会是单身呢?
吴雅萱见许翰明不语,更来劲了,蛮劲吼:“说啊!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许翰明心猿意马地看着吴雅萱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嘴角一抽一抽的像只觅食的猫,心想,女人那么爱惜自己的容貌,为什么要生气呢?生气的样子委实不好看。他这么想着就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吴雅萱的脸,吴雅萱闪开了骂,讨厌!还好没骂他流氓。
吴雅萱还在没完没了一个劲儿地“说啊!你说啊!”许翰明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忍气吞声,腹背受敌”了,可这点罪行是断断不能交代的,他真的疲惫不堪了,说:“你说我能上哪儿呀?我在大街上遛�了一晚上,行了吧?你行行好,让我睡觉吧……”说着就合衣拱到床上。吴雅萱不依不饶拎着耳朵把他拽了起来:“你骗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许翰明没好气地说:“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呀!”
这下坏喽!吴雅萱撒泼了:“好你个许翰明,你在外面挺潇洒是吧?我让你潇洒!我让你潇洒,我……”枕头、毯子、多多的尿布连同她换下的裤头,一古脑儿地摔到了许翰明身上,就像在掩埋一个无耻的灵魂。
许翰明边挡边说:“你别闹了别闹了,别吵醒了多多。”
吴雅萱失去理智了,她不管不顾地嚎:“醒了怎么样?醒了还不是一个睁眼瞎,一个白痴!你许翰明繁衍出来的白痴!”
许翰明的负疚感被骂没了,多多是个痴人,吴雅萱成了泼妇,家庭对他来说除了沉重的负担以外,什么也不是。他厌倦了,什么都懒得想了,也就不管天塌地陷真的睡着了。
这天夜里许翰明睡得很糟糕,总做梦。梦里全是吴雅萱横眉冷对的怒容。只有一次他做了个好梦,梦见他和吴雅萱并肩坐在金色的沙滩上,多多光着小脚,在蔚蓝的天空下,戏着海水蹦啊跳啊叫啊笑啊,吴雅萱在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光环笼罩下微笑着,那笑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温柔……偏偏那一次他忒清醒,在梦中对自己说:这是梦!真是太残酷了,连个好梦都不让做。于是他就醒了,看见了现实中的妻子吴雅萱。
吴雅萱的样子比他坏梦中的要好,比他好梦中的要坏,她既没横眉冷对,也没特别温柔,就那么不冷不热地,很平静但是很严肃地说:“翰明,我想过了,我真的不能再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这会毁了我的一生。我要回学校工作。”
这个平静的宣言把许翰明唬出了一身冷汗,他倒宁肯她吵她闹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多多怎么办?”
吴雅萱说:“别问我,你是他爸爸,你该想个办法的。”
许翰明挠着头说:“我有什么办法?”
吴雅萱又动怒了:“没有办法你去想啊!难道你惟一的办法就是把我耗死在这儿,为你的家庭牺牲,为你的儿子牺牲,为你许翰明牺牲吗?”
许翰明心里嘀咕:怎么都成“我的”了?没有你,哪来的这个家庭,哪来的多多?他现在倒是觉得在家庭中“我们的”这种思维要更切合实际一些。他说:“雅萱啊,我们必须正视现实。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多多的爸爸妈妈,总得为他作出牺牲啊。”
吴雅萱说:“牺牲?那好哇!可为什么要做出牺牲的那个人注定是我吴雅萱,而不是你许翰明呢?”
许翰明被问住了。吴雅萱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的话常常是很有道理的。吴雅萱这回比较有风度,既然占了上风,也不逼他,说:“你好好考虑考虑吧,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还有30天,720个小时呢,够宽限了。许翰明松了口气,这种没有希望没有前景没有未来的日子,也就是得过且过,过一天算一天吧。
许翰明上班来就像害了红眼病。川美子召集部门经理开例会,许翰明蜷缩在一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的酣声特别怪,有人发言时他睡得平平稳稳,一点动静都没有,会议一静场,他就“呼噜”一声,惹得全场人想笑又不敢笑,碍于川美子的威严。不过川美子特别开恩,既没发怒也没笑,甚至阻止别人叫醒他。直到散会,人都走光了,川美子才起身冲了杯速溶咖啡,轻轻地放在他面前。这一放,他醒了,尴尬得一塌糊涂。川美子恬静地看着他,温和地问:“翰明,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很不开心啊。”这温和的声音混合着川美子身上的香水味儿,把许翰明的心智又给搅乱了。于是他就像面对一尊观音菩萨,一五一十地把家里的那点老底全都抖落出来了。川美子还是那样静静地听着,用温柔理解的目光鼓励他说,整个过程她只插了一句话:“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就完了。可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许翰明听了心里就舒坦了。
许翰明和川美子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开始盼望和川美子在一起了。和川美子在一起没有沉重的话题,没有沉闷的空气,没有无休止的埋怨和唠叨,川美子的温和与安静填补了他空虚燥热的灵魂。但真的和川美子在一起时,他又感到不安,吴雅萱和多多的目光就像上帝的眼睛一样无处不在。于是他又想逃避,可躲进38�505平方米的掩体,闻着多多尿裤的臊味,听着吴雅萱无休无止的唠叨,他又厌倦了。许翰明就这样不死不活的耗着,和川美子不即不离,和吴雅萱不合不散,哪头都不讨好,里外都不是人。
川美子用圣母的形象展示着自己女性的魅力,把许翰明玩弄于股掌之中,本来她会这样一直玩下去的。但商场上的一次变故,使她改变了初衷。日本某船运公司以令人震惊的低价拉走了大批客户,朝明公司的空箱率陡然上升,一时间朝明公司一片恐慌。川美子把自己藏在鹅黄色幔帘后,几天没露面。许翰明作为销售部经理义不容辞,冥思苦想了几天几夜,终于想出了一个方案,他走进了川美子的办公间。
川美子蓬头垢面地蜷缩在高大的老板座椅里,眼神像迷途羔羊一样茫然无助,见许翰明进来,喊了声“翰明”就扑进他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软弱使川美子从一个成熟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怜人的小女孩,反倒把毛头小子许翰明衬托得成熟了,伟岸了,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了。许翰明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说:“别这样别这样,办法是有的。只要我们能壮士断腕……”他如此这般地道出了计策,这个计策几经运作,终于反败为胜,许翰明为朝明公司力挽狂澜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是后话。当时走投无路的川美子听了许翰明的建议,立刻破涕为笑,旋风般地拉着许翰明跑了出去,把办公室里的员工惊得大眼瞪小眼,不知董事长搭错了哪根脑神经。出门上了川美子的奔驰600,许翰明突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他不大自在了,问咱们上哪儿?川美子说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川美子把车开到了海滨浴场,跳下车,在沙滩上又蹦又跳,纯情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许翰明反倒显得老成持重了。他喜欢在川美子面前这种变大了的感觉,情绪也就慢慢地高涨了起来。于是他们手拉着手在沙滩上疯疯癫癫地跑着,大惊小怪地叫着,就像在创作一幅十九世纪古典浪漫主义油画,他们并不是在为自己开心,而是别人眼里的一道风景。许翰明有了这种感觉就开心不起来了。突然间他又感到了那双眼睛的存在。他不疯癫了,对川美子说,别疯了,让别人看见影响不好。川美子说,你怕谁看见?是怕你太太吗?许翰明说,不是,可我的第六感官直觉,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川美子说,你别疑神疑鬼。许翰明说,我是怕对你影响不好,你是老板。川美子说,得了吧!你呀,是做贼心虚。许翰明说我偷谁的了?怎么就成了贼了?川美子说,当然是偷我的了,你偷了我的心。此话一出,她的眼睛就定格了,一动不动深情地看着许翰明。她对许翰明的感觉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她眼中的一个男性玩偶,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许翰明被川美子看得发毛,不知怎么他害怕她的这种眼神。他就转过脸去看海。蔚蓝色的海面像漂浮的缎带一涌一涌的,他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梦中的画面:他和吴雅萱并肩坐在金色的沙滩上,多多光着小脚,在蔚蓝的天空下,戏着海水,蹦啊跳啊叫啊笑啊,吴雅萱在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光环笼罩下微笑着,那笑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温柔……多么现实又多么遥远啊!川美子轻轻地把头依在了他的肩膀上。许翰明紧张得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一动也不敢动了。他和川美子的感觉没有同步。他不知道川美子的确切年龄,但朦朦胧胧地感觉她至少比他大出十岁以上,这个年龄差距让他感到有些恶心。但川美子有着魔鬼般的魅力,特别是她身上那股特殊的香水味散发着不可抗拒的诱惑,许翰明甚至怀疑,那香水中是不是混合了某种迷魂药一类的东西。但有了川美子的那句“我可不会傻得去找一个只能偷情的地下工作者”,他就不敢造次了,他怕惹麻烦,他是有家室的人。于是他觉得索然无味了,无论川美子怎样娇甜温情,他都打不起精神来了。最后索然无味地和川美子分了手,又索然无味地回到了家。
吴雅萱湮没在一大堆书籍中,不知在忙乎什么。许翰明上前瞅了瞅,竟是些阴阳八卦,就没了好气问:“饭呢?”
吴雅萱头也不抬说:“饿了,不会自己做吗?”
许翰明忍了忍,进了厨房,一大堆脏衣服堆在一起,有他的名牌衬衫,也有多多的屎裤,他赶紧把自己的衬衫拣了出来,伸出头说:“这么多脏衣服,怎么不洗一洗?”
吴雅萱说:“你没长手啊?”
许翰明又忍了忍,进了里屋,见多多尿了一裤子,他喊了起来:“多多尿了!”
吴雅萱说:“你嚷什么嚷,尿了你就给换换呗!婚姻法上哪条写着非得是孩子他妈给孩子换尿裤?”
许翰明忍无可忍冲了出来,把吴雅萱的书一古脑掀到了地上。吴雅萱吃了一惊说:“你疯了?”
“我是疯了!”许翰明说:“你在家都干了些什么?你是怎么当的妻子,怎么当的母亲?”
吴雅萱僵立着,莫名其妙地直视着许翰明,看着看着她的眼圈红了,大大的泪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许翰明,你在问我怎么当的妻子,怎么当的母亲?是吗?可你问没问过你自己,你怎么当的丈夫?怎么当的父亲?你管过这个家吗?你管过多多吗?你管过我吗?我和你一样有学历有能力,可两年来,我一个人守在这鸽子笼里,守着什么也不懂的多多,我的苦闷,你了解吗?我流过多少眼泪,你知道吗?你有权力享受外面的世界,享受属于你自己的生活,难道我就没有这个权力吗?”
许翰明没勇气听下去了,吴雅萱说的都没错,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有这么个傻乎乎的儿子,连托儿所都送不进去,总得有人牺牲啊!是啊,为什么那个注定要牺牲的人一定是吴雅萱,而不是他许翰明?可又为什么那个注定要牺牲的人一定是他许翰明,而不是吴雅萱呢?这个怪圈谁能揭得开?
许翰明没了法子,又拿出了杀手锏,装聋作哑。可这回他没赚到吴雅萱的温柔,他越不吱声,吴雅萱就越气愤。女人就是这样,爱起一个人来就死去活来,恨起一个人来就满腔仇恨。吴雅萱现在满脑子都是对许翰明的怨恨:是的,许翰明没有虐待过她,也未必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可他用他的冷漠消灭了她的自信,用他的生活方式毁灭了她的青春。在许翰明的心目中根本没有她作为一个独立人格的存在!这种自私自利的男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值!她要报复他,要让他的儿子多多来报复他!许翰明,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你先不仁我才不义,我要让你尝尝我过的日子,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我的冷漠摧毁你的自信,用你强加给我的生活方式毁了你!想到这儿,她打开房门冲了出去,扔下一句话:“许翰明,你不是问我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吗?今天你就好好体验体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