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圣爱

许明翰离开了王大年家,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胜利楼”。楼房一扇扇窗户里的灯光幸灾乐祸地闪烁着,惟独“我们的皇宫”里漆黑一片,他不想回到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去,可光明在哪儿呢?茫茫然然没了目的,第一拨酒早醒了,第二拨酒还没喝到数,干脆乘胜出击,再来个第三拨吧!小卖店已经关门了,他就沿着街寻找酒吧。进了酒吧,一摸兜才想起来,他是狼狈出逃的,没穿西服,没钱!好在办公室抽屉里还锁着一个小金库。自打吴雅萱开始收缴他的衣兜,他就设了这个小金库。男人在外总得有点私房钱,打扑克输啊赢啊,下饭馆轮流坐“庄”啊,这些支出,哪个男人也没本事从老婆的兜里请示出来。所以说男人的小金库是让女人给逼出来的,男人要是掌管了家中的财政大权,那设小金库的就是女人了。

许翰明回公司取钱,没进大门,川美子出现在了灯光雪亮的门厅里。其实川美子每天都出现在许翰明的视野里,但那是董事长加贺川美子,就许翰明的个人生活而言算不上出现,但这次她出现了,作为女人川美子出现了。

川美子穿着一身酱紫色西服套裙,真正的意大利做工,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一分身材至少能穿出五分来,五分身材一穿那就是满分了。川美子亮着她满分的身材,轻盈地走下台阶,脖颈上系着藕合色的小丝巾随风飘逸起来,在端庄中散发出几分妩媚。端庄的妩媚在这个轻浮的时代实属罕见,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以前许翰明没有感受到,这回感受到了。许翰明的眼神有些异样了,恰好与川美子的眼神接轨。川美子有些意外地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许翰明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回来取点东西。”

川美子岂是等闲之辈,她见多识广,对男人有着入木三分的判断力。她看着许翰明慌乱的眼神,嘴角浮上了一丝隐隐可见的笑意,很快这笑意变得清晰可见了,就像一只温柔的小手抚摸着许翰明像兔子一样乱蹦乱跳的心。川美子说:“看你一副丧家犬的样子,一定是有家不能归了吧?走吧!我还没吃饭呢,一起去吃夜宵。”

川美子的口气既诙谐又温柔,而女人恰如其分的温柔是俘虏男人的最佳武器,许翰明心里想着要拒腐蚀,两腿却一个劲地跟着资产阶级美女跑。又一想,那些拿着政府俸禄的官员们,腐蚀来了照接不拒,他一个给资本家打工的,拒腐蚀也轮不到他呀!他这号人,想纯洁,纯洁不到哪儿去,想腐败,也腐败不到哪儿去。这么一想思想也就解放了,他坦坦荡荡地跟着川美子进了太阳城饭店。

川美子径直把许翰明带到了顶楼的夜景餐厅。夜景餐厅像一座巨大的玻璃花房,奇妙之处在于你尽可观赏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人绝对看不到里面的世界。窗外是喧嚣的夜市场,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却没有一点点声响,就像是一出市井哑剧。这道玻璃窗使许翰明产生了一种居高临下的隔世之感,仿佛窗外市井人生的奔波与挣扎都是别人的,与他丝毫没有关系,他现在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只有他和川美子的世界。

川美子用尖尖的手指随意一挑,服务小姐不知打哪儿就冒了出来。她点了几样精致的甜点和两杯赏心悦目的调制酒。当然价格的昂贵与口味的平庸是绝对不成比例的,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如今上饭店,吃饭已经是非常非常次要的了,吃的是档次,是环境,是用挥霍金钱的腐败程度来衡量你所具有的身份和价值。川美子点了首曲子,悠扬委婉的萨克斯仿佛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点点一点点充满了整个空间,在许翰明的世界里徘徊着缭绕着。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在用沉默烘托这高雅浪漫的氛围。曲终了,萨克斯的声音一点点一点点地远去了……

川美子深沉地说:“你是我遇到的懂得沉默的第一个男人。”

许翰明不知不觉就跟着深沉了起来,说:“那么,你就是我遇到的懂得沉默的第一个女人。”

川美子冰山一样冷峻的面孔融化了,变得春意盎然了。她喜欢面前这个青年男子。他相貌英俊,身材挺拔,精明能干,却又朴实无华,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浑然天成!当然如果没有这种近距离的观察,她也许会永远停留在欣赏阶段。但走近了,感觉就不同了。她注意到,他没系领带,雪白的衬衣领口随随便便地敞开着,露出了脖颈以下质感坚实的肌肉,散发着青春勃发的气息,那是性感的,撩人的,对她而言又是逝去了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她不甘心了,突然间萌生了强烈的征服欲,她要征服他!不!她不是要征服他,是要在他身上找回自己逝而不返的青春年华!

川美子挑逗地眨了眨一只眼睛,性感的声音像是从声带中振动出来的,跳个舞,好吗?许翰明说,我不会。川美子说,我来教你。她轻轻地拉着他的手,把他牵进了舞池。萨克斯的旋律委婉而悠扬,两人慢慢地晃着二步。川美子俯在许翰明耳边小声问:“你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吗?”

许翰明娶的是学音乐的老婆,耳闻目染也就有了一点点音乐修养,他说:“是《回家》。”

川美子一语双关:“你,喜欢《回家》吗?”

“嘻……”许翰明说了半句就噎住了,他想到了自己那间38�505平方米的鸽子笼,那战火纷飞的场面可不像萨克斯倾诉的这般委婉悠扬。他喜欢回家吗?不!

川美子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不再提任何能使许翰明陷入窘境的问题,无言地把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川美子细柔的鼻息像毛毛虫子一样撩得许翰明心里直发痒。她身上散发出温馨的香味,那种牌子的香水在吴雅萱身上是绝对闻不到的。许翰明何曾经历过这种阵势,顿时傻得像条胖头鱼,连鱼饵都不用挂,下钩就上。许翰明醉了,比喝上一斤老白干还醉得厉害,情不自禁就吻了她。川美子没有拒绝,温顺地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的川美子少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更显温柔。许翰明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他势如破竹,开始吻她的额头面颊鼻子脖颈……恰到地方,川美子的眼睛睁开了。许翰明强劲的拥抱和疯狂的亲吻的确令她心旷神怡,但她是理智的,今天她只要第一步:证实自己风采依旧魅力尚存。她已经做到了,就要适可而止。川美子是何等尊贵?她是不会把自己一次性廉价处理的!她刮了刮许翰明的鼻头说,毛头小子!歇着吧,我可不会傻得去找一个只能偷情的“地下工作者”。川美子说话的口气似饱经沧桑的老人,神态却像个顽皮的小姑娘。许翰明第一次领味到在一个女人身上能如此和谐地统一这么大的反差。川美子关键时刻的矜持,造成了一种朦朦胧胧的距离美,撩得许翰明更加想入非非,他的心智错乱了:她喜欢我吗?是哪种喜欢?他很快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她喜欢我!而且不是上级对下级的欣赏,不是姐姐对弟弟的爱护,更不是同志式的友谊,那么只剩下一种:就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了!至于这种喜欢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想都没想,浪漫一回算一回吧!他感觉自己成了琼瑶笔下的男主人公,于是自觉不自觉地绅士了起来,笔挺着身子,满脸的深沉,就算让别人看了酸得害牙痛,自己也觉不出来了。

曲终,川美子轻轻地在许翰明面颊上吻了一下,这温存抚慰了许翰明疲惫的心灵,令他很惬意。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座位上。川美子问,你不喜欢跳舞?许翰明说,不大喜欢。川美子问,那你喜欢做什么?许翰明说,打篮球。川美子俏皮地问,那你谈恋爱的时候,是你陪你爱人跳舞,还是你爱人陪你打篮球呢?许翰明觉得她挺风趣,就说,都不,我们轧马路。他心里好玩地想,“轧马路”的意思你懂吗?没想到川美子问,你们走了几个“红军二万五”啊?许翰明真是佩服得五服投地了,这个日本女人了不得,什么话都懂!川美子不谈自己,总是启发许翰明谈,谈的都是些很轻松的话题,她是个优秀的听众,就那么歪着头品着茶水,静静地聆听着,舒心地微笑着,那温柔的目光把许翰明撩拨得胡说八道,语不连贯,词不达意,说了后句就忘了前句说的是什么了。川美子颇有为师的风范,循循善诱,她问你最尴尬的记忆是什么?许翰明想了想总算说了句完整话,入学上第一堂体育课时,我把裤子尿湿了,体育老师把我放到太阳底下,让我撅着屁股晒裤子。川美子笑了,这一笑,许翰明发现了,其实她的表情很丰富也很迷人,她平日面孔那么冷峻,自然有她不为人知的痛苦经历,这么一设想,川美子在他心目中就更加神秘也更加迷人了。

许翰明和川美子聊到很晚,分手时川美子说:“感谢你给了我一个愉快的夜晚。”这话谦虚得恰到好处,好像不是她在替许翰明排忧解难,倒是许翰明在为她消愁解闷。许翰明心里敞敞亮亮的,他终于找到了光明,生活没有亏待他,又为他掀开了新的一页。

这天晚上许翰明在大街上闲逛了一夜,带着空空如也的大脑在黝黑神秘的夜色里行步,感觉好极了,就像夜游神一样自由自在。只是呼机一个劲地响,他知道是吴雅萱在呼他,他没理,你有本事把我轰出来,就别找我呀。直到喧哗声冲破了城市的黎明,晨雾散去暴露出一个真实的轮廓,许翰明才回到了这个有快活有苦恼有多多有吴雅萱的现实世界,川美子变得遥远了,生活的新一页又合上了。除了吴雅萱,他这是第一次吻别的女人,想到吴雅萱还在那38�505平米的小屋里,守着那无望的希望,他对自己这一夜风流产生了内疚感。许翰明被良心折磨上了,他感慨:这人要是没了良心该多好,那将少去多少烦恼啊!

许翰明被良心折磨得面如土色,晕头涨脑地来到公司。在电梯门口遇到了小郑,小郑问,你脸色怎么这么惨?是不是昨晚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许翰明苦着脸说,你懂什么?等你娶了媳妇,你就知道那万恶的旧社会简直是天堂!说话间川美子走了过来。这不是昨晚的那个女人川美子,而是董事长加贺川美子。她扬着高贵的头,脖子宁折不弯地挺立着,高跟皮鞋吱嘎吱嘎地,连眼梢都没扫他们一眼,就进了电梯。许翰明顿时找到了卑微的感觉,个子一下子就降到了1米52。下了电梯,进了办公室,川美子走到她的办公间门口,突然回转身来冲他们意味深长地莞尔一笑。小郑看傻了,一个劲儿地念叨:“她冲谁笑?该不是冲我吧?哇噻!太美了!”许翰明可是看明白了,自信心像打足了气的皮球,顿时又蹦回到了1米82的个头上。

许翰明还没坐稳,红色的内线电话就响起来了,川美子隔着玻璃隔断遥视着他,说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许翰明早晨才发现的良心“哧溜”一下又跑没了,他看着玻璃隔断后川美子那影影绰绰的面容,激动得连声音都走了调,说没事,我挺好。外线电话进来了,他用另一只手抄起电话,问都不问就说,对不起,我正接长途,请十分钟后再挂过来。小郑送单子过来签字,他看都不看,用一只手马马虎虎签上字就把他打发了。他抬头看见川美子在玻璃隔断后面吃吃地笑,是那种很顽皮的笑。川美子说,翰明,你先忙吧,下班后等我电话。她竟然叫他“翰明”。

这天,川美子和平时不大一样,脸上泛着桃花般的红润,笑容可掬地在鹅黄色的幔帘前后进进出出,似乎在故意惹人注目。偶尔心有灵犀地与许翰明对视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可临近下班时鹅黄色幔帘后突然消停了,静悄悄的。下班后,许翰明磨磨蹭蹭直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也没等来川美子的电话。许翰明疑惑了:难道川美子是在戏弄自己?他刚起身想走,外线电话响了。许翰明抓起电话迫不及待地问:“是川美子小姐吗……”

电话那头狠狠地扔过来一句话:“许翰明,你还有心情找小姐!你昨晚上哪儿去了?我看你是不想管我和多多的死活了。”

许翰明的良心颤抖了一下,低声下气地说:“雅萱,你想到哪儿去了?川美子小姐,她是我的……”

吴雅萱不依不饶地接了下茬:“她是你的什么?你说呀?是你的情人?是你的姘头,对不对?”

这么一针见血,许翰明受不住了,觉得这对超凡脱俗的川美子是一种侮辱,他没好气地说:“你别找茬好不好,算了,不说了……”

吴雅萱说:“为什么不说了?你心虚了是不是?我偏要说,你也得给我说清楚,不说不行……”

去你奶奶的!我就不说了,看你能把我怎么着?许翰明火了,他狠狠地挂死了电话,瞅着天花板发了半天呆,这和吴雅萱也就生活了不到三年吧,怎么就一点感觉也找不到了呢?家庭真的不好,两人没了距离,相互暴露无遗,丑陋全显现出来了,忒没劲!

外线电话又响了,许翰明懒得和吴雅萱打嘴仗,索性不接。铃声很有耐性地不厌其烦地响着,倒是许翰明耐不住了,抓起电话筒狠狠地说:“我说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许翰明马上意会了这种沉默,他省略了所有有碍这种默契的话语说:“是你?”

川美子的声音像云像雾又像风一样地飘来:“翰明,对不起,我今天有事,我们改日再约。”

川美子其实并非有事,挂电话时她就闲坐在写字楼对面的咖啡厅里。她慢慢地品味着咖啡,得意地想象着许翰明怅然若失的样子,就像在把玩自己的魅力。这种少男少女的游戏虽然有点小儿科,但和许翰明这种人玩玩满够用了。况且也只有这种小儿科的把戏,才能唤回她那已逝的青春感觉。对她而言,这种感觉比一个活生生的许翰明更为重要。男人这种脏物,她见得多了,个个都是手到擒来,没什么劲儿,她要玩的是一种情调。然而川美子失算了。许翰明并非她想象的那样,因为他们的情趣毕竟隔着一个划时代的距离,这个距离大了一点,以至于美消失在了距离中。许翰明属于现实的一代,不作兴玩浪漫。他有直感,川美子就在附近,玩他呢!他对现实诱惑没什么抵御能力,香风一袭,他准保糊涂。但只要看不见川美子的眼神,闻不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儿,他的心智就绝对不会错乱。川美子是在欲擒故纵,想吊胃口。吊谁呢?你累不累啊?他孕育了一天的情绪突然就溜得无影无踪了。许翰明这种男人是经不起太多揉搓的,没那耐性。他本来就没有清晰的思路,只是跟着感觉走,走得动就走下去,走不动就不走了。实在说来他是个比较矜持的男人,而且正处在有足够自信和自豪的年龄阶段。他狠狠地甩了甩头,就把昨晚的记忆和川美子一起甩到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