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翰明和吴雅萱经过那次泪与酒的较量,不知不觉就变换了在家庭中的角色,吴雅萱变得暴躁了,火药筒似的一点就着,说炸就炸。许翰明变得蔫巴了,吴雅萱一炸他就哑巴了。
吴雅萱中了邪一样抱着多多四处求医,所有信息来者不拒。她先是信西医,吃Pinozide、RTHBP、Endorphins等等等等,全是写着西洋文字的外国药,没见效果。听说有种中药能重新对接紊乱的脑神经,她又开始信中医了,天天熬中药,熬得整个“胜利楼”都弥漫着药味儿,活像是座制药厂。她疯狂地给多多吃药,比二楼张嫂还冤大头,没几天就把“家库”倒腾空了,钱流水一样滚进了形形色色真真假假的郎中兜里,中药西药吃了一大堆,多多却是越吃越糊涂了。以至于后来见了吃的东西就闭嘴,什么花言巧语都不上当,那神情比渣子洞的革命志士还坚决。自闭症没治好,嘴巴又闭上了。小小的人儿瘦得三根筋挑着个小脑袋,可怜兮兮的了。
这天,吴雅萱不知打哪儿听说有种用野生草药熬成的偏方,能引发患者吐出胸膜内的黏液,神志就会清醒。她就跑到郊外漫山遍野地寻找,攀岩时一不小心滑了下来,膝盖摔破了,鲜血淋淋的,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坐在山坡上,思前想后,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多多啊多多,你要是治不好了,妈妈可怎么办啊!”她嗓音好,哭起来特别的委婉缠绵,这么好听的哭声,自然就引来了听众。一位当地老农听明原委,很快就把那种野草找到了。吴雅萱如获至宝,回到家就熬,熬好了就喂多多吃。多多不张嘴,她就捏他的鼻子。多多坚强着呢,宁可不喘气憋死,也不张嘴。许翰明就抱怨了一句:“你当他是个药罐子啊?他是个孩子,是个人。人是靠吃饭活着,哪能靠吃药活着。”吴雅萱狮子般地一声吼:“说风凉话有你了,那你管啊!你管过多多吗?难道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你还知道他是个孩子,是个人啊?那你都干什么去了?”
许翰明不敢吱声了。现在他是一贯错误,怎么都是错的;吴雅萱是一贯正确,怎么都是对的。没理可讲了,他就躲到门口便民小店里去喝酒,喝了酒就在心里头嘀咕:你说我干什么去了?我赚钱去了!多多治病的钱哪来的?你知道你辛苦,就不想想我辛不辛苦。你让我顾及你的感受,可你顾及过我的感受吗?你是多多的娘,你痛苦你烦闷,我是多多的爹,我也痛苦我也烦啊!扪心自问,许翰明承认他是不愿回家,那是因为他害了头痛病,一回家就头痛。吴雅萱整天忙着给多多治病,家里乱糟糟的,每天都像在出演大逃亡。屋里的空气中散发着各种古里古怪的味道,就是没有家的味道。去便民小店的次数多了,女店主就问,这位大兄弟啊!你怎么总是这么晚才回家啊?许翰明回答,因为我怕我老婆骂。女店主问,你老婆为什么骂你呀?许翰明回答,因为我总是这么晚才回家。因果循环,至于哪是前因哪是后果,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纠缠不清。
许翰明喝得晕晕乎乎回到家,这时吴雅萱骂他什么,他都听不见了,觉得幸福了不少。吴雅萱没了配角,成了唱独角戏的了,就愈发忿忿不平。这女人有一大嗜好,就是一定要与丈夫分派自己的痛苦,我痛苦你不痛苦,或者你痛苦的程度达不到我所要求的高度是万万不可以的。吴雅萱端起一杯凉水就泼到了他脸上,许翰明一激灵醒了说:“你这是干什么?”
吴雅萱说:“你活得倒挺清闲自在啊?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许翰明咕哝说:“听到了。”
吴雅萱说:“你说,我都说了什么话?”
许翰明像背书一样机械地说:“你不管儿子……”
“什么?”吴雅萱火了:“你竟然说我不管儿子?”
许翰明说:“我这不是原文背诵你的语录嘛,你说的‘你’不就是指‘我’吗?”
吴雅萱消了点气说:“继续说。”
许翰明就继续背:“你不管家,你赚钱不多派头不小,你不关心我的生活,你不顾及我的感受……”
吴雅萱问:“还有呢?”
许翰明说:“没了!”
吴雅萱说:“还有最最重要的一条,从明天开始你必须重新做人,不许再喝酒!记住了吗?”
许翰明说:“记住了。”
第二天晚上,许翰明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吴雅萱火了:“你不是答应从今天开始重新做人,你不是答应不再喝酒了吗?”
许翰明委屈地说:“我今天早上是重新做人了,可谁知道这个重新做过的新人到了晚上又贪恋上了杯中之物,明天这个人我也不要了,我再重新做个人,看他还贪不贪酒!”
于是吴雅萱就又开始唠叨,许翰明面子上保持着男人的风度不还嘴,可听着听着头就痛了。他就闭上眼睛装睡觉,这招忒灵,吴雅萱一个人吵得无趣就自行休战了,然后拽过毯子给他盖上,里外里他赚了回温柔的体贴。所以说,愚蠢的男人和老婆讲道理,聪明的男人和老婆装糊涂。许翰明闭着眼睛睡不着,就在心里头做诗,这首诗他做了几百遍,还是只有第一句,不过这句诗和他以前做的诗有一点不一样,就是感叹词倒换了位置:假如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唉!……就像被子弹射中了胸口,后面,没了。
吴雅萱奔波了几个月,多多毫无起色。她心力交瘁终于泄气了。吴雅萱开始信邪了。文化人信邪也信得比较有档次,街头巷尾跳神算命的她是断断不信的,她求助的是一位学者,有硕士文凭,专门研究《易经》的,写过论文出过书,门上挂着营业执照,那叫“置业研究所”。研究所是搞研究的,和那些土算命的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连推算方法都实现了计算机编程。天干地支合起来就是生辰八字,输进去,一会儿结果就出来了:说吴雅萱和许翰明是天设地造的一对,那根本就是屁话!他们生辰八字不合,注定命里相克,必然累及长子。更绝的是,那台上溯五千年下溯五千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万年通电脑,还计算出许翰明曾祖父的爷爷死于老年痴呆,必转为许翰明此生的报应。事故根源总算找到了,从此吴雅萱对多多就不那么上心了。
吴雅萱开始思索重大问题了:多多是真的治不好了,这是命,命里注定他许翰明要衍生出一个傻子来。那自己呢?自己怎么办?难道一生一世都要消耗在这无望的挣扎中吗?这对自己公平吗?公正地说,吴雅萱绝非没有母爱,如果生活对她不是这么残酷,她也会是一个温柔善良的贤妻良母。但她的母爱有一个极限,那极限就是她的爱不到放弃自己的程度。吴雅萱想来想去就想到离婚上去了。
苏明明是旁观者清啊,劝她说,你别犯傻了,离婚会有一大堆问题的。多多怎么办?翰明能带多多吗?翰明不能带,你就得带,你带着多多,今后怎么办?再不嫁人了?要嫁人?哪个男人肯接受这样一个痴呆儿?全是问号,解不开的X。所以啦,苏明明说,这个婚不能离,你就是耗死也得和多多的亲爹耗死在一块儿!
苏明明入情入理一通分析,吴雅萱愈加没了主意,于是她就继续想。她身上卷着床毛毯,盘腿坐在床上,披头散发,两眼直勾勾地正视前方,不吃不喝,思考得出神入化,那神神叨叨的模样和跳大神的差不多。多多拉了尿了渴了饿了,她都视而不见。许翰明喝得醉眼朦胧地回来,见状心中一悸,以为家里又出了个自闭症,酒顿时就醒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啦?吴雅萱的重大思索还没得出结论呢,就被许翰明打断了思路,顿时哭声大作:怎么啦?你居然还问我怎么啦!都是你害的,你家有精神病遗传基因,才造成多多这个样子,现在多多怎么办?我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你说!你说呀!你一点办法都没有,还算个男人吗!
一个没有思维的小多多,把他聪明的爹娘整治得精神都不大健全了。吴雅萱横竖不讲理,许翰明嘴巴闭着,心里核计的都是些不着调的歪理:唉!都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殊不知做个男人更更难。不是吗?没人会因为女人的无能诅咒她不是一个女人,而一个男人要是无能就会被开除男籍。若被开除了男籍,能入女籍倒也罢了,实在说来做女人也没什么不好,怕的是连女籍都入不了,那就惨了,只能去做阴阳人,这阴阳人不符合国际认证的通行标准啊!上厕所,上男厕还是女厕?洗澡,进女浴室还是男浴室?还有啦……许翰明关于阴阳人的思考还没结束,就被吴雅萱扫地出门,赶到了大街上。
许明翰没了去处,就跑到王大年家避难。往常都是许翰明收容王大年,这回轮到王大年收容许翰明,他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忙着炒了两盘小菜,许翰明说没胃口。王大年说,你想开点吧。许翰明说,我想不开,越想心里的疙瘩就越紧,再想下去怕是离痴呆不远了。王大年说,那就别想了,听天由命吧。许翰明说,不想更玩完,没等痴呆就憋死了。王大年本不想让许翰明再喝酒,一看没了辙,就开了瓶北京二锅头说,那咱们借着酒想,边想边消愁。一喝酒,许翰明更蔫巴了,却把王大年的话勾出来了,他一板一眼地从有家的日子数落起:你说这有家的日子究竟好不好呢?说它好,过起来真是没什么意思,吃喝拉撒睡,油米酱醋盐,全是烦心事!说它不好,是个火坑,可千百年来人们前赴后继地往火坑里跳。想想那没家的日子多潇洒啊!特别是你许翰明,帅哥一个,屁股后头的女人一堆一堆的。你干吗偏认准一个啊?这男人为什么偏要找一个老婆呢?保持能拥抱全世界女人的良好状态多好啊?男人要是只认准一个女人,那就进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再聪明再伟大的男人结了婚,就成了傻瓜蛋了。这女人哪,也真是善变,就说雅萱吧,在学校那阵子清高得跟仙女似的,这才两三年功夫,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你说怪谁?
许翰明接了一句话:“怪谁?总不能怪我吧?”
王大年说,说对了,不能怪你,还得怪这有家的日子。这女人哪,只要有了家,立马就得变俗。她不俗不行啊!这锅碗瓢盆勺容不得她上档次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有了家的女人要是不变俗,那就更麻烦了,她没有过日子的心啊!就像我们家明明,天天在外头疯,心野的那是万马奔腾,连孩子都不给你生一个,你说这还叫女人吗?我真他妈的倒霉,一不小心,娶了个……
话音还没落,苏明明“砰”的一脚踹门进来了说:“王大年!你给我说清楚了,你娶了个什么?说呀!”
王大年立刻改变了语言运作方向,讪讪笑着说:“我说我说,我是说我运气好,娶了个‘宝’回来,招财进宝,家宝!”
苏明明“哼”了一声说:“这还差不多!知道我的辛苦,算你还有点良心。”她转而冲许翰明说:“翰明,你可是难得,怎么有雅兴跑到这儿喝酒来了?雅萱怎么不一起来?”
王大年说:“别提你那姊妹了,雅萱把翰明赶出来了。”
苏明明连理由都懒得知道,就冲许翰明吼开了:“许翰明,你都到了离婚的生死关头了,怎么还不知道戴罪立功争取宽大处理啊?快回去快回去!现在别说雅萱骂你,她就是打你,你也得受着点!”
许翰明没法呆了。王大年怀着沉重的心情,一脸沮丧地把许翰明送到大门外,嘴里的高谈阔论还在持续:“男人啊!甭指望和老婆讲什么道理,和老婆,那道理是不讲不清楚,越讲越糊涂啊!”这番话没注解,不知是在说许翰明,还是在说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