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公休日,吴雅萱和许翰明一大早就吵起来了。战争导火索是一条领带。许翰明有个重要客户要应酬,早早起来,就四处翻腾着找领带,找不着了,就推着吴雅萱问,老婆,我那条银灰色的领带呢?多多闹夜,吴雅萱夜里睡不好觉,早晨睡意正浓,就闭着眼睛咕哝说,你吵什么呀,领带不是挂在衣柜里吗!许翰明说,你别闭着眼睛说胡话,那是枣红色的,不行,配银灰色的西服不协调。吴雅萱翻了个身说,那就换套西服呗。许翰明说,我是在为西服配领带,不是为领带配西服!吴雅萱说,你不是要协调吗?管他谁配谁呢!许翰明说,真没档次!亏得你还是搞艺术的!
吴雅萱一听这话,眼睛就睁开了:“哦!你还知道我是搞艺术的呀?我都成你许翰明家的保姆了!”
许翰明说:“你说这是谁的家呀?我许翰明的家也是你吴雅萱的家,你别总是觉得自个儿挺委屈,这是你和我,我们的家,我们的!懂吗?”
吴雅萱彻底清醒了,她跳了起来说:“我委屈,就是委屈!还我们的家呢,你是这家里的主人,我是这家里的仆人。”
许翰明说:“你要是这个家的仆人,我就是这个家的奴隶!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用的着这么起早贪黑的吗?”
许翰明把话柄送到吴雅萱手里了,她来劲了说:“你起早贪黑?你起早贪黑都干了些什么,你自己知道,心知肚明!”
又来了!女人最让人头痛的就是“翻小肠”,动不动就跟你算总账,鸡毛蒜皮大点的屁事也能把陈芝麻烂谷子的旧皇历都提溜出来,给你来个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许翰明解释不清了,就躲进“龙凤池”刮胡子。吴雅萱可是刚吵起兴头来,不吵干吗?她闷得慌。既然无话交流,就用吵架交流,吵架也是夫妻间交流的一种形式,一种更亲密更富有家庭气息的交流形式。相敬如宾多寡味啊,虚里吧叽的假惺惺的,知道的说你们是俩口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情人呢!多生分哪!不过这只是吴雅萱对家庭观念的新理解,许翰明还没有跟上她的认识步伐,他不喜欢吵,一吵就烦了。吴雅萱兴犹未尽,要“痛打落水狗”!她堵在卫生间窄窄的门框间,一只脚踏在门里,一只脚跨在门外,津津有味地继续挑衅说:“怎么不吱声啦?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没理啦?没话啦?说是有公事,还不知道是去给谁当帅哥呢!”
许翰明这回当真有事,理直气壮地说:“不放心啊?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雇个私家侦探来跟踪我,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的。”
吴雅萱说:“雇侦探干吗?还得花钱。反正我也没事,我就抱着多多跟着你,你走到哪儿,我们娘儿俩就跟到哪儿,见你跟女人说话,就让多多喊你爹。”
许翰明气得说:“无聊!”一狠劲,没怎么着吴雅萱,却给自己脸上来了道小口子。这下可好,许翰明像胜利者一样走了出来,把伤口亮给吴雅萱看,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活像剃须刀割得不是他的脸,他说:“怎么样?你满意了?出去人家问我怎么啦?我就说让老婆刷的,我倒要看看是我丢人,还是你丢人!”
这一招厉害。许翰明知道吴雅萱是个死爱面子的人,她还真就急了,气急败坏地说:“你敢!你诬蔑,你栽赃,你陷害……”
许翰明潇潇洒洒地把西服往肩上一搭说:“哦!你也知道什么是诬蔑栽赃陷害啊?好好提高提高认识吧!”说完一甩门,走了。把吴雅萱气得一只拖鞋就飞到了大门上。
许翰明心急火燎地赶到公司,晚了十分钟。小郑早等急了。两人打“的士”往客户下榻的宾馆赶。这天大概是黄道吉日,路上接二连三地碰到结婚车队,车堵塞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干着急没办法。许翰明瞅着结婚车队发了句感慨,这人怎么都犯傻啊?怎么活着不好,尽急着往火坑里头跳。小郑还没成家,正处在取经阶段,他仔仔细细地欣赏着许翰明脸上的小刀口,话中有话地问,你深有体会?许翰明说,深有体会。小郑问,有家的日子不好?许翰明说,不好!小郑问,怎么个不好?许翰明说,你那来那么多废话?不好就是不好!小郑说,那你干吗要往火坑里跳啊?许翰明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得了便宜来卖乖啊?那你去跳啊,跳啊!没人拦你!他寻思寻思又嘀咕了一句,可也没人拦着我。就因为这事他根本没人拦,大伙儿都撮弄着你,巴不得你早日犯错误,所以,我跳进去了,我老婆跳进去了,大伙儿也都前赴后继地跳进去了。我告诉你吧,只有跳进去了才知道那是火坑,真经是从火坑里取出来的,懂吗?
许翰明冲着小郑把气撒出去了,心里就舒服了,好像此刻在火坑里受煎熬的不再是他许翰明而是小郑了。心平气和了,他还真的想了想,这有家的日子到底好不好呢?也好,也不好。好在哪儿?不知道。不好在哪儿?也不知道。其实这事儿根本就没人能说清楚,说不清楚也无所谓,大伙儿不都是这么稀里糊涂地往下过吗!过日子过日子,就是一个“过”字,生命不息过日子不止,日子过完了,生命也就终止了。就这么回事儿!
吴雅萱没地方撒气,憋得难受,就抱着多多到苏明明家去串门,这是她休产假后惟一的社会交往。
要说他们两家的友谊可谓源远流长。苏明明的丈夫叫王大年。在大学时,苏明明是吴雅萱的同室好友,王大年是许翰明的同室好友。吴雅萱和许翰明的恋爱关系还没确定时,苏明明和王大年常常自报奋勇地去充当“电灯泡”。人家热乎上了,他俩就闲下来了,闲得无聊就聊天,一来二去就通“电”了。他俩都是急性子,大干快上只争朝夕,许翰明和吴雅萱还在那儿粘粘乎乎玩朦胧呢,人家早就开“壶”了。吴雅萱怀孕后和苏明明说起女人的悄悄话,苏明明说,翰明真有耐性,大年可不行,要不是我城门防守得当,在学校时我就成了孩子他娘了。把吴雅萱惊得“哇”的一声,差点没把孩子生出来。两家一同参加的集体婚礼,同年同月同日入了洞房。可蜜月刚开始,他俩就打得焦头烂额了。许翰明家成了他们的“家务仲裁所”,三天两头准来投诉。苏明明说:“你们给我评评理,以前大年对我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这结婚才20天就跟我吵了21架。”
王大年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只能维持到结婚前一天。”
苏明明说:“以前他总是甜甜蜜蜜地叫我‘小天使’,‘小可爱’,现在倒好,凶巴巴地叫我‘老婆子’,前面还加上一个‘死’字。死老婆子,你们听听,多难听啊!”
王大年说:“恋爱时我的智商为零,所以常常说胡话。现在我的头脑已经恢复正常了,你应该为我感到庆幸才对。”
他俩总是大节一致小节分歧,可这小节却比大节要命。比方说在男女家庭地位问题上,他们的共同观点是国不可无君,家不可无主;分歧是谁是领导,谁是被领导,两人争得天翻地覆。苏明明颇有点苏小明的风范,师大音乐系毕业后就去唱通俗,很快就唱得光芒四射了,虽然算不上什么“大腕”,也是可以喊喊出场费的小明星了。王大年一直在师院当老师。于是由经济收入决定政治地位,确立了男主内女主外的家庭关系。王大年还吹牛,说他是抓大放小。吴雅萱逗他,你抓了哪些大事?又放了哪些小事呢?王大年说,什么家庭存款啦开销啦,这些杂七杂八的乱头事都是她管。我呢,决定是否支持本届市政府,是否赞成美国对伊拉克采取军事行动等等等等。结婚一周年纪念两家人也是一同庆祝的。当时出了道题,每人根据切身体会对婚姻作一句概括性评价。苏明明语惊四座地说,婚姻是战争的序曲。王大年不愠不火地说,我和她的看法总是一致,尤其在婚姻问题上。这对冤家总是打打闹闹,却也没见谁肯离开谁。他俩吵架实际上也用不着别人劝,回回都是前头一个后头一个,横眉冷对吵吵闹闹地进来,然后勾着胳膊搭着肩亲亲热热地回去。用老人的话说叫“没正经”。他俩不像吴雅萱需要生活的调教才懂得这个真谛,天生就是这么种类型:斗嘴的鸳鸯,吵闹的夫妻。他们真正的分歧是孩子。王大年是连爹都没当就急着当爷爷了,可苏明明赚的是青春钱,腆着肚子谁请你出场啊?王大年说,这歌唱不唱没啥关系,可女人要是不生孩子还叫女人吗?苏明明说,我要不是女人,那咱俩就是同性恋,同性恋能恋上就不错了,生啥孩子啊!这场战火绵延数年,苏明明至今仍据主盘优势。
苏明明夜里演出,起得晚,上午十点半了,早饭还没吃。王大年正在家里看电视。苏明明见吴雅萱来了,电视机一关就把王大年撵进了厨房说,下厨去!早饭午饭凑一顿了,弄点好吃的,犒劳犒劳我们这些翻身解放了的姐妹们。王大年蔫不登地进了厨房,人进去了,撂一句话出来,别以为解放是什么好事,翻身的滋味累着呢!两天半你就得找压迫,不压迫你,你还得求我呢!
苏明明说:“瞧你那熊样儿,十足的‘家庭主男’,还满口‘中国猛男’理论呢!雅萱,说实在的,当年要不是给你当‘灯泡’,我怎么也不会嫁给他这头蠢驴!”
王大年从厨房探出头来说:“是没有比我更蠢的了,要不然怎么这满世界的人都不娶你,就我娶了你?可你也没聪明哪去呀,你要是聪明,怎么这满世界的人你不找,偏找了我这头蠢驴呢?甭埋怨了,认了吧!咱俩还真就是天设地造的一对:蠢驴!”
吴雅萱羡慕地说:“看你们说说笑笑的,真热闹。这才像个有家的日子啊!”
苏明明说:“得了吧!大年哪里赶得上你的那位帅哥啊,又聪明又能干。大年呀,窝窝囊囊的,废物点心一个!”
吴雅萱叹了口气说:“我看大年挺好的。谈恋爱时总想找什么事业型的男人,结婚了才知道,他就是国务院总理也没用!过日子就这么实实在在,女人能有个守着你的丈夫比什么都重要。可翰明自打从商就像出了家,同在一个屋檐下,连说上句话都挺难!早知经商是这个样子,还不如让他继续教书,穷是穷了点儿,可过得叫个日子,现在算什么呀?”
苏明明说:“算了,想开点儿,凑合着过吧。这男人啊,也是熊掌和鱼不能兼得。那种又有事业又擅长家务,又风流倜傥又感情专一,又有男子汉阳刚之气又懂得温柔体贴的男人,就算有,也都跑到琼瑶小说里当男主人公去了,哪是给咱们预备的呀!”
两人说着话,多多撒了泡尿。吴雅萱忙着给多多换裤子,话题就转到了孩子身上。苏明明向多多伸出手说,来!阿姨抱。多多没反映,抓着一面小镜子痴痴地照着。苏明明说,男孩还这么“浪”啊?她逗着用手在多多的眼前晃了晃,多多连眼睛都没眨。苏明明警觉了,说这孩子咋回事?好像看不见东西嘛。吴雅萱说,东西倒是能看到,不然他总照镜子干什么,可他就是不理人,除了照镜子什么都不会。连妈都不会叫,就会说句“吗啦啪叭”,也听不懂是啥意思。翰明说那是宇宙语,他儿子是宇宙天才。苏明明说,这可不大正常,你别掉以轻心,今天没演出,我陪你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
苏明明陪吴雅萱带多多去了儿童医院,经过一番眼花缭乱的检查,结论是多多患的是幼儿自闭症。
苏明明说:“闻所未闻,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病?”
医生讲解了半天:幼儿自闭症是发生于2岁半以前的一种严重的幼儿精神疾病,主要特征是存在人际关系和语言发展上的障碍。自闭症患者大都四肢健全,眉清目秀,看起来各方面发展都很好,但行为怪异,虽有正常的视觉听觉,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法与人沟通。有些自闭儿永远学不会说话,有的只能重复别人说的只言片语,或者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这一点似乎比聋哑儿更糟,聋哑儿听不见不会说话,但他用眼睛猜别人的意思,用动作表达自己的需要,而自闭儿却不用语言表达,也不用动作表达,他根本就没有与别人沟通的欲望。医学上还没有找到这种病形成的机理,只知道这是一种先天性疾病,遗传及脑功能障碍占重要因素。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吴雅萱急了问:“后果会怎样?”
医生说:“很难说,不过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自闭儿终身都不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晴天霹雳,吴雅萱懵了。苏明明说,赶快找许翰明吧。
许翰明被找到的时候,正在饭桌上和客户杠酒呢。吃的是粤菜,他刚把一只凤爪吃到嘴里,就被这个消息卡住了,那鸡爪子把许翰明的心挠得乱七八糟的,连说出的话都是支离破碎的了。他的第一反应是医院出了诊断错误。他说什么也不相信,有着那么优秀遗传基因的多多怎么会是白痴呢?许翰明匆匆忙忙结束了饭局,急三火四地赶回家,带着多多和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用两天时间跑遍了市内所有的医院,得出的却是同样残酷的结论,只不过说得温柔一些,多多虽然从反应上看没有伴随其它不良症状,但有自闭症倾向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许翰明和吴雅萱的“希望之钟”彻底坍塌了。
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无论多么豁达,或多或少总会对自己的子女有一番期望,许翰明和吴雅萱刚为人父人母,在开始希望的同时就失望了,那真是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震惊、悲伤、压抑、痛苦至极,接下来是大脑的一片空白……
吴雅萱回到家就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许翰明也想哭,但他不可以哭,法律没有规定,但男女游戏规则上是这样规定的:男人不许流泪。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许哭,你得用脑袋顶着肩膀扛着。其实男人根本就没那么坚强,“天”他们是断断扛不起来的,他们不过是有另外一种发泄形式,喝酒,然后借着酒胆说胡话!吴雅萱哭了一天两宿,许翰明喝了一天两宿。吴雅萱哭得不吃不喝不说话,许翰明又吃又喝捎带着把几辈子的胡话都说完了。吴雅萱把几床棉被都哭湿了,许翰明把几瓶58度的老白干都喝干了。吴雅萱是把体内的液体流出来:外泄。许翰明是把体外的液体流进去:吸存。里外里还是男人聪明啊!他俩就这么哭着喝着较劲地耗着,今后的路怎么走,谁也没去想。
多多闯了这么大的祸,把他爹他妈整得要死要活的,却一点自我反省的表示都没有,他撅起小屁股就睡,张开小嘴巴就喝,觉足饭饱了,就高昂着小脑袋,若无其事地照他的小镜子,他仍然是幸福的,也许会永远幸福下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是永远幸福的,那就是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