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茜分手后,我在打扫房间时发现掉在床底下的一张纸,上面是我写过的一些文字。我看着这些文字简直就是百感交集。我觉得我再也不敢接触一个浑身长满刺儿的名叫爱情的东西。也或许我长这么大还从未遭遇过真正的爱情。那些叫人心痛让人辛酸的故事也许都是爱情这个圆圈之外的东西,从未接触到圆周里面。但是真正的爱情又是什么样子的?书里面没有告诉我。我在书里面遇到的都是比现实生活中更加变态更加离奇的所谓的爱情。古代的好像都是一夫多妻,老头想纳妾了,作大太太有时候会大哭大闹,有时候会积极地主动说媒,还有那些三妻六妾们之间明争暗斗的关系,就足够构成古代的爱情故事了。根本和现在就不可同日而语。再就是外国的,即使是结了婚有了丈夫孩子,和另外的男的好上了也算是争取自由,或者像老卢梭那样对自己见一个爱一个的做法到死还是洋洋得意,等等,都好像不太好模仿。周围的人都是和我一样稀里糊涂。父辈们的那种先结婚后培养感情然后就可以白头到老的经历显然不是爱情。而我们呢,我们也是走一步算一步,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在爱情方面也是睁眼瞎,哪有什么本领去指导别人?
纸片上的文字是一天晚上陈茜突然心血来潮,给我的命题作文,字数和高考作文字数相当,六七百字左右,时间是四十分钟。她说今天一定要考验考验我智商是否足够,才华是否足够。但是她当时没有告诉我足够干什么。她说文章的名字就叫《接吻》,简而言之就是专门描写接吻的文章。要接吻肯定里面有男有女,她说男的不要是我,但是一定要能让她看到我的影子。女的不要是她,但是也一定要让她看到自己的影子。
“就这么定了!”她当时带着命令的口气狠狠地挥挥手。我说:“不行呀,我不会写,再说我也没时间。”她撅着嘴说:“你爱不爱我?”我说:“肯定爱,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她就眨吧着眼睛说:“爱我就写吧。哼哼!”这就是陈茜的逻辑,看似简单却极具杀伤力。
于是我奋笔疾书,写下了以下的文字——
……他顺手把她拉过来,让她斜躺在他的腿上。她仰面躺着,可以看见他卷曲的头发和略显得苍白的脸。还有蓝蓝的天,天上飘浮的白云。她突然觉得自己在看地上一滩清水里的倒影,有天、有云,还有一个人的脸。她这么想着就无声地笑了。他一定以为她的笑是某种暗示。他用手臂把她的上身托起,他略微干燥的嘴唇在她的鼻尖上轻轻滑过。他开始吻她了。他吻她这一片或者那一片嘴唇,轻轻的,好像在很小心地抿一块糖。然后他的舌头开始在她牙齿间滑来滑去。她犹豫了一下,张开了嘴。他的舌头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扭动起来。在这一刻她有些兴奋。她伸手钩住他的脖子,她的手触摸到了他的头发。她喜欢把她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可以感觉到里面的温度。她左边的乳房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她能意识到他急促的心跳。她觉得自己像阳光下的冰块在一点点融化。
他的舌头像柔软的刷子顺着她的齿龈轻轻滑过,然后迫不及待地向深入探索。她喜欢他这样略带鲁莽的探索。她想她舌头上的每一块表面都和他接触过了。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她知道他在咽自己的口水。她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她很仔细地把他的口水往下咽,像是在表明自己很认真。他的舌头一点点收回去,像是有些恋恋不舍。然后他俩的嘴便分开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很惬意的样子。她能看见他格外湿润的嘴唇在阳光下似乎泛着牛乳般的光泽。她松开了手,也长长吐了口气。然后她扭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他俩默默对视着,她似乎就能听见白云滑过蓝天的声音。他的眼睛深得看不见思想,忧郁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就这样沉默着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把她托起。他很爱怜地用舌头舔她的耳垂,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在一阵阵发热,于是她用脚跟支撑着扭动了一下身子。他棱角分明的厚厚的嘴唇轻轻滑过她的额头、她的眼皮、她略微冰凉的鼻尖。当他温润的嘴唇拂过她轻合的眼睛时,她想起小时候后院母鸡咯咯咯叫着下蛋后,妈妈会让她把鸡蛋贴在眼睛上,温热的、厚实的感觉。她的心似乎猛的往下一落,她有些失落。他的舌头又在她的齿间滑来滑去。她似乎轻轻的叹息了一下,有些无奈。于是她张开嘴,但是这次他没有急切地把舌头伸进来,他的舌头依旧在齿间徘徊。她犹豫了一下,便迎合上去,把她的舌头伸进来。于是他很沉醉地用舌头抿,像是抿甜美的冰激凌。而他的手开始像风一样在她的身上拂过。她感觉很惬意,像是躺在盛满温水的浴盆里。她的腿开始不停擦动另一条腿。这时他也伸出了舌头,变换着角度舔她的。在这个时候,她感到他的舌头的质感,不再像嘴唇一样温软。他的手颤抖着从衣服下伸进去,凉凉的。她的身体颤了一下。他的手在她的腰际间来回抚摸着。她一支手臂缠着他的腰,另一支手臂勾在他的脖子上。她主动吻他厚厚的嘴唇,而他的胡子扎在她细腻的脸上,但她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她疯狂地将他的舌头往下吸,像是要把他肚子里的一切全吸进去。她的乳房紧贴着他的胸。她感觉自己全部融化了,成了一摊水,被人抽去了筋骨。她沉醉似的紧闭双眼。她似乎看见无限远处有一颗闪亮的亮点,而她在天空中向那颗亮点飞去。他的手掠过她的肚脐,越过她玉一样的肋骨。他的手在她的乳罩下停留片刻,右手的食指就准备把它拨开。她松了紧箍着的手臂,嘴唇和他的分开,娇喘微微。她闭着眼睛,胸脯一起一伏:“别这样,周围这么多人呢。”
那天晚上,陈茜看完之后对我大加赞赏,说我果真是有才华。然后她把纸放在桌子上。当时她斜躺在被窝里,猛地把被子一揭。我眼前一亮,原来她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Comeon,fuckmenow,Iorderyou!”
我当时觉得这傻丫头真是可爱极了!我爱死她了!
我把这张布满记忆的纸烧了。
在和陈茜分手之后,我痛苦无比——这其实是根本不用说的。我觉得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为什么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在我身上却会变得如此复杂。而且,我已经不是处男了。我觉得我其实是个很传统的人。我觉得我有时候会和别的女孩接吻、拥抱、抚摸,但是涉及原则性的问题我从不冒险去干,除非我有十二分的把握。但是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我想这件事一定会在我身上留下很大的创伤。我知道我这个人其实是很脆弱的。我害怕我和我未来的老婆在亲热的时候会在突然之间想起大学的时候发生的荒唐至极的事,我害怕我甚至会一不小心在不经意中把陈茜和我老婆做一对比。天哪,一想起这些事情我几乎就要疯了。去他妈的什么承诺,去他妈的什么山盟海誓。但是我仔细地想一想,其实从头到尾陈茜就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诺言之类的东西。我甚至决定再也不找女朋友了,直到我老得不行不得不找的那一天。
和陈茜分手之后的某一天,我们的外教在课堂上给我们看一幅画。画是黑白的,上面有高山,高山下是湖泊,湖泊周围是冬天里稀稀疏疏的树。外教让我们用英文写一篇关于这幅画的文章,可以是描述性的文章,也可以编造故事,什么都可以,只要跟这幅图画有关就行。这篇文章必须包括三个段落。我当时心情一团糟,哪有心思来写什么狗屁文章。我提起笔,在借来的一张纸上写下一串简单的句子。我写的文章叫《Death》,是班里最短的,所以在我交上去的时候我很担心及不了格。但是没想到老外后来说,这是他个人最喜欢的一篇文章。
可见写文章必须有真情实感。
我又回到了我生活了将近一个学期的小屋。陈茜的东西已经搬走了。她的化妆品、洗下身的小盆、她的床单、她厚厚的课本、她复印的课堂笔记、她床头的大笨狗、她挂在门背后的黑色的衣服、她白色的小内裤、她的皮鞋、她的小拖鞋……但是她忘了拿我俩那天从“家世界”买的枕头,那双枕头这时静静地躺在床头。我打开窗户,想把这个破枕头扔下楼,但是我忍住了。枕头没有错,她要是带走,就把他妈的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带走吧。但是我分明还闻见空气中她身上那曾经让我沉醉的香味。我分明看见她蹲在地上在电炉子上煮鸡蛋汤、我分明看见她在那里洗脸、她对着小小的镜子有条不紊地往脸上抹东西、她从我背后捂住我的眼睛叫我猜她穿着什么颜色的乳罩、她从楼下买完牛奶推门而进叫着说奶来了奶来了、她坐在被子中间拿着书本一边嗑瓜子一边看书、她雪白的小巧玲珑的脚泡在脸盆里、她一进门就问突突你想不想我、她光着屁股去拉灯、她的一双小脚塞在我的怀里时还冲着我翻白眼、她撅着嘴说你把人家弄疼了、她让我平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地说我今天晚上要把你禽兽了、她脸色绯红一对门牙轻轻地咬着下嘴唇皱着眉头带着哭腔说快点快点、她洗完下身笑嘻嘻地对我说我来帮你洗吧……
我觉得我该想一想了。自从进入这所大学,我就失去了原来的自己。我不知道成天为着什么而活着。我所经历的,我所经历的都让我不堪回首。我从楼下买了一条烟、一大堆面包、半箱汽水、一箱干吃面,然后把自己锁在屋里。我关了手机,把所有的书用床单裹上,都塞到床底下。桌子上光秃秃的,只有我已经写满的厚厚的稿纸,还有那支我自认为能带给我灵感的钢笔。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想起了——
我三岁的时候和父母去北京。那时候家庭条件还不太好,我们没钱住旅馆,就住在一所学校的大教室里。对于北京的所有的名胜古迹,天安门、人民大会堂、长城、十三陵等等,我都毫无印象,虽然我留下了许许多多做鬼脸的照片。我只记得火车上人很挤,我常常被挤得哭起来;我第一次吃方便面,方便面吃完后就吃干馍,就着花生豆吃;我们住的学校旁边有一条铁路,我总是听见火车的鸣叫声但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火车。那里的老师们都很好。
老家的后院里养着两头猪,是兄弟,成天肚子饿,成天怪叫。我有一阵子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站在猪圈跟前看着他们快乐地吃食,然后想:他们俩在想什么呢?他们俩究竟在想什么呢?我成天冥思苦想,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不得不放弃。
然后突然有一天,我总是问自己:你每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因此在脱去衣服钻到被窝之后睁大眼睛静静等待睡着的那一瞬间,但是每次醒来都是在第二天早上。这样试了大约一个星期,最后也不得不放弃。
我妈不让我吃奶,为了骗我,贴了两片膏药,然后告诉我说:“你看,你看,没了。”我气愤万分,使劲把头往墙上撞,但是没有流血。
我妈要去很远的学校教书,我哭着,拖着她的衣襟不让她走。后来她、我、我爷爷一起去上街。走到一家商店门口,我妈对我说:“突突,你和爷爷在这里等着,妈妈给你去商店里买糖吃。”我就和爷爷在门口等。等了半个多小时她也没有出来。我和爷爷只好进商店找,没人。我大哭,于是爷爷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大街小巷地找。到了傍晚,奶奶又背着我到田野里找。但是怎么都找不到。
我喜欢钻进后院晾着的被子里,在里面跑来跑去。被子里面漆黑一团,被子外面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我觉得这种反差简直是太有意思了,好像能在短短的一两秒钟从白天到黑夜,然后再从黑夜到白天。我喜欢闻被子晒过的味道,那是太阳的味道。
家里人告诉我说:“不能吃别人给的东西,知道吗?”于是我永远记住他们说的话,无论是什么时候我都不吃别人给的东西,即使我妈或者我爸说:“拿着吧,吃吧,我让你吃的。”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
爸爸在寒假里带我去走亲戚。他在路上给我讲《神笔马良》、《狼来了》、《十根筷子》。
老家盖房子。我背着爷爷偷偷玩木匠用的工具。在我还没有察觉到的一瞬间,我的手指上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缝,接着血便往出涌。我不敢叫别人知道,害怕他们说我。于是我从地上抓起一把湿土,糊在伤口上,然后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捏着。记不清换过多少次土,血终于止住了。我松了一口气,擦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
小的时候我总是得病,成天到晚躺在床上。我整天盯着天花板,从天花板细细的纹路里我能看见各种各样的花草人物。我趴在小小的玻璃窗户上往外看。看太阳从墙上升起,又从厨房顶上落下。看院子里奶奶弯着腰喂鸡,小鸡们一天天长大,直到变成会下蛋的母鸡和会叫鸣的公鸡。有几只大公鸡欺负我,我上厕所的时候他们在我四周傲慢地徘徊,然后突然间啄我屁股。
我能到大门外玩必须是天气极好的日子。我浑身上下裹得严严的,就露出鼻孔和眼睛。奶奶给我的小兜兜里塞满了橘子糖。现在已经很少再见到这种糖了。这种糖有晶莹透明的糖纸,我把收集来的糖纸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我出了大门,那些小朋友们都脏脏的,流着鼻涕,浑身上下都是土。他们说:“突突,过来,过来,你给我们糖吃我就跟你玩。”我给了他们每人一块糖,但是他们拿了糖之后都一窝蜂跑了,还在远处得意地朝我笑。这时梧桐树上一只喜鹊猛然间叫起来。半空中飘着它的很好看的羽毛,我急忙伸出双手接住……
我爷爷在我犯错误之后总是要象征性地惩罚我。他拿着一把木尺子,严厉地问我:“你今天犯了很严重的错误,我应该好好惩罚你。你自己说,该打你几下?”在我脑子里有二位数概念时,我就说是九十九;有三位数概念时,我就说是九百九十九;有四位数概念时,我就说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依此类推。慢慢的我爷爷只好说:“爷爷老了,年龄大了,也打不动那么多下了。我就狠狠打你十下吧。”说完就打我十下,一点都不疼。每当这时,我心里就很是得意。
我没上学的时候,家里人给我教乘法口诀。我爸问我:“三乘七是多少?”我急忙说:“二十一。”我爸说:“你肯定吗?再想一想。”我挠一挠耳朵,问:“二十二?”我爸摇摇头。我又问:“二十。”我爸又摇摇头。于是我再说:“那就是二十一。”我爸说:“答案是二十一,但是你没有做对。”我满肚子都是委屈,但是又无可奈何。可见我这人有时候很自卑,而且意志不坚定。
我提前一年上的小学。好像都到了初中了,老师们给我的评语都是什么该生反应灵活,但是上课不注意听讲之类的。
我在老家上学的时候,每天早上起来得很早很早,是城里的学生无法想像的。我出了门朝学校走的时候,半空中的月亮还很圆很圆。早上没有电,我们都点着蜡烛。有些人带着馒头,他们在里面夹着干辣面,或者味精,就那样吃了。但是我觉得他们的馒头都特别好吃,即使上面还有脏脏的手印。
我在西安上大学的叔叔给我买了当时农村很少见的皮文具盒,我得意洋洋,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在别人跟前夸耀。后来我的皮文具盒就没有了。再过了几个月,我班同学在打扫卫生的时候,在教室背后废弃的一堆蜂窝煤背后,找到了我的皮文具盒,虽然安然无恙,但是我当时伤心至极。在那么小的年龄里,我就知道了什么叫做暗藏的敌人。
朋友送给我一条小拇指长的鱼,我把它养在罐头瓶里。朋友给我说给罐头瓶里撒上点白面粉就可以了。我撒上一小撮白面之后,透过透明的瓶子就想,要是它吃不够,饿死了怎么办。于是我再撒上一小撮白面,但是我还是觉得它不够吃,害怕它饿死,于是再添。这样反反复复,罐头瓶里的水几乎要变得不透明了。就在第二天早上,这只小鱼翻了肚皮。我手里端着瓶子,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老家养了只猫。这只猫会上树,和我关系很好。我放学后一路小跑着回来,就是为了能早一点和猫玩。然后有一天,猫突然蔫蔫的。我记得那天奶奶作了肉饺子,我给它嘴里塞肉饺子它竟然不吃。我当时简直是太惊讶了,我给它肉饺子它竟然不吃!奶奶说小猫病了,熬了绿豆汤给它,它勉强喝了几口。当天晚上它就死了,身体一点点僵硬。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不想让别人知道。
第二天早上放学回家,爷爷刚好填完一个坑,正在上面用脚一下一下踩实。爷爷说不让我看见是害怕让我伤心。我说我都长这么大了,难道还会哭吗。说完鼻子就酸了,跑到后院装作上厕所,偷偷地哭了。
后来听邻居老奶奶说,她在小猫死的前一天,看见它在我家门外叼着一只死老鼠。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六一节那天,我爸给我了五毛钱让我去买冰棍。不知道为什么,我把这件事情记得非常清楚。那时候的冰棍五分钱一根,还有一种叫作“膨化雪糕”的,一毛钱一根,其实味道不怎么样。我有个同学的妈妈,那时候专门在我们小学门口卖冰棍和雪糕。她成天推一辆“二八”车子,后座上带着个刷着白漆的小木箱。现在这人已经死了。
我们旁边的单元里有我的一位小同学,他爸和我爸是同事。我们虽然不经常在一块玩,但是成天见面,在学校里见,在我们的院子里也见。那年秋天,我们在一天下午放学后一块到山上采集树叶,好制作标本。从山上下来后我们一块在房顶上玩。但是隔了几天,上课时不见他了。再隔了几天,听人说他得病死了,是火化的,骨灰就洒在黄河里。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火化这个名词。而我和他采集的树叶制成的标本现在还夹在书里。
我小时候在大街上见到大小的乞丐心情总是不好,希望父母能给他们施舍点什么。但是他们总是置若罔闻无动于衷,我心中极其气愤,充满怨气,甚至不愿意理他们。有一天我在我们那里的市政府门前面见到女乞丐,长跪、掩面,不知其年龄。我当时竟然幼稚地想:市政府前面怎么会有乞丐呢?现在年龄大了,这类事情见得多了,也就像我的父母一样见怪不怪无动于衷了。
直到上五年级我的成绩才稳定下来,一直保持前三名。从前我有时候考到前五名,有时候又考到十多名。五年级期中考试我得了全班第一,我爸给我奖了一副乒乓球拍子。我当时竟然还挺感动的,真的。因为我觉得考好成绩是我应该做的。
六年级升初中的时候我们老师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得到了考试题,让我们拿着答案背。我当时只觉得自己起早贪黑的努力全白费了,赌气没有背。只是问了别人作文题是什么。后来成绩出来,我竟然还是全班第一。可见苍天不负苦心人。我现在干什么事情总是一无所获的时候就拿这件事情鼓励自己。有时候管用,但是有时候,即使你怎么努力,都难以实现心中的目标。
后来上了大学。那是在冬天,我在大学里活得很痛苦。其实一切都似乎好好的,我却觉得很痛苦,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于是我在周末坐火车回家。在家呆了好几天,看着父母为了生活辛辛苦苦的样子,觉得我那点破事简直就算不了什么痛苦,真是吃饱了撑着。感觉好多了。
临走的那天我记得天很蓝很蓝,空气凉凉的。在车站上,我爸去给我到远处买香蕉,留下我妈和我在原地看行李。我打了个哈欠,泪就流出来了。我妈以为我哭了,她眼睛一红,也哭了。我当时真是百感交集。
那次回家我差点坐错了车。都上车了,列车员叫住我要看我的车票,这才知道坐错车了。
一天晚上我去上自习,碰见一对大小乞丐,是父子。父亲对我说:“求求你了,给点吧,让吃口饭吧,小孩都快饿死了。”我摸了摸口袋,那天正好换衣服了,没拿钱,口袋里只有食堂的饭卡。我只好说:“我也没拿钱。”那人不相信我,以为我在敷衍,还是缠着我不让我走。我只好说:“真的,我身上真的没带钱,只拿了饭卡。要不这样,你们等在这儿,我给你们拿饭卡买点吃的吧。你们在这儿等我。”于是我专门跑回饭厅买了两个牛肉饼。过了大约两个星期,我又被他们在学校里拦住。看得出,他们已经不记得我了。说的还是上次见到我时的话。我犹豫了一下,没给他们。但是我心里确实很难受。
也许,乞讨就是他们的生活。
还有梦……
我连着四天没有洗脸、没有刷牙,没有脱衣服,甚至没有摘下过眼镜。饿了就吃面包和干吃面,渴了就喝汽水。小便就在陈茜在“家世界”买的脸盆里,用完后用一厚叠旧报纸盖上。而我竟然没想要大便。事实上我在那四天里从没感到饿,真的。只是在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想得精疲力竭之后,我才告诉自己是不是该吃点东西了。
第一天,我觉得我很不幸,我很痛苦。满脑子里都是关于我和陈茜的事情,我被淹没在回忆中不能自拔。我想起她和小酒窝买菜回来脸蛋红扑扑的样子,想起我扶在她的肩膀上在音乐声中走来走去,我犹豫着想给她打电话时我的手机响了,我请她去酒吧喝酒她唱着歌儿我给她鼓掌,她问我你想不想让我留,在我的小屋里她睁开眼睛说你怎么不继续呢,她在半夜里问我想上厕所怎么办,她给我说从额头亲起温柔一点慢一点你太着急了,她说我就是想让你试试没有我的感觉,她把一对小乳房使劲往我鼻子上挤说你吃不吃你吃不吃,她把一双冻得通红冰冷的小手从我领口塞进去,她说突突我想要你,她最后突然间收拾东西离我而去……我发现我只敢回想我俩刚开始时那些温馨浪漫的事情,我只敢想想我们俩亲热的事情,而那些叫人心碎让人疼痛难忍的分离我都越过去了。这天我抽的烟最多,我觉得桌子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烟灰。在夜深人静窗外一团漆黑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夜里,我梦见陈茜又回到我身边,这间屋子又温暖如春充满了欢声笑语。醒来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哭过之后感觉稍好。
睁开眼睛,一片黑暗。
第二天,我想起我从小到大发生的事情,觉得我越长越不如从前,我甚至想仰面长叹一声:“他妈的我这一辈子。”我愿意回忆起的事情大都是小时候发生的,虽然那时候我体弱多病,日子过得并不容易。小时候的事情是多么值得人留恋呀。那时候的天比现在蓝,那时候的云比现在白,那时候的太阳比现在好看,那时候的月亮比现在看得清楚,那时候的心情比现在好,那时候的饭比现在香,那时候的衣服比现在穿着舒服……年龄越大,我发现值得回忆的事情就越少。我只能记得起早贪黑上学,上完学吃饭,吃完饭再上学,上完学再吃饭,吃完饭再上学,然后睡觉。这几乎是我从初中到考上大学之前的全部回忆,惨痛的回忆,一堂堂上也上不完的课,一场场没完没了的考试,明争暗斗的竞争。我像一台机器走完了十多年辛勤的求学历程。眼睛近视了,腰弯了,胡子长出来了。
第三天,我思考我今后该怎么做。我觉得我应该忘记已经发生的让人伤心的事情。这一点是最重要的。我觉得我有点小家子气,老是沉迷在一件件芝麻大点的事情里不能自拔,没有魄力。我觉得这个世界上除却爱情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至少还有我的父母,他们永远都不会离开我。我觉得我可以这么坚持下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不在乎也许有一天我会饿着肚子没有饭吃,不在乎到底我能写出来什么东西,我应该一直写下去,一直写下去。然后我又觉得我应该考研究生,我应该化悲痛为力量,考呀考,一直这么考下去,考到博士,平平安安的,在沉稳之中度过此生。我还可以直接找工作,找一份好工作,我努力奋斗,广交各方朋友,使劲挣钱,成为白领。然后我就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比方说开一家酒吧。想到开酒吧我就想起了陈茜给我说过的话,急忙让思维转向,想别的抽象的事情。但是我在这么多出路面前举棋不定,不知该选哪一条才好。第三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四天,我觉得我该出去了,我觉得有些事其实很简单,我已经差不多都想通了。这时我的思维又回到最近发生的事情上。我想起来西安之前我爸对我提出的要求:锻炼身体,好好学习,不要找女朋友,千万要考研。我想起刚进大学的那天有十几个人来学校送我,都是我的亲戚朋友。他们有的帮我交钱,有的帮我占宿舍,有的帮我去买自行车。我干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去医院体检,这是谁都代替不了的。在他们走的时候,我向他们保证,我要好好学习,我要拿奖学金,我要考研究生……我想起我是如何的孤独,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是如何的打发一天天无聊的时间,我是如何变得越来越颓废,我是如何变得越来越不思进取……我想起我是如何遇见阿盼,我俩是怎样一点点变得熟识,她是怎样的爱我我是怎样的离她而去,然后她又怎样的成了别人的女朋友……我又想起陈茜。对于陈茜我已经不敢再想具体的事情,那样只会让我心里一阵阵抽搐。我只是想起她,她的面貌好像半透明的气体在屋子里的半空中回旋。而我呆呆地看着这般透明的气体永远不知疲倦……
我才明白,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想清楚。这世界上的好多事情都在我的智力所能达到的范围之外。
第五个白天。前一天晚上我一分钟都没睡。灯开着,我点烟的时候发现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的指甲盖已经被熏黄了。接下来我听见门外可爱的两只大公鸡开始叫鸣,我甚至能听见它们的爪子踏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声音。天慢慢亮了,像一出什么样的戏慢慢露出真面目。住在一楼的拾破烂的老头开始没命地咳嗽,几乎要喘不过气;卖油茶的小伙子的柴油三轮车突突突地响着,从远方开来又开向远方;镶着金牙的老太婆也开始在楼下吆喝,上气不接下气。接下来是开门的声音,扫地的声音,吐痰的声音,脚步声,说话声,风声,水龙头的水滴到脸盆里发出的空空的声响。我洗脸刷牙,对着镜子梳头,之后取出剃须刀一点点把长得已经卷起来的胡子剃掉。然后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刚洗过的脸被冷风猛地一吹就有些疼痛的感觉。桌子上落了一层尘土,或许是飘落的烟灰。我看着桌子上已经写好的一厚叠小说,想起我提笔写下第一个字时的情景。我看着桌子上已经写好的小说翻了几页,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我的笔迹。我机械地一页一页往后翻,冲着这厚厚的似乎每一页都一模一样的稿纸发呆。在长长的十几分钟里,我脑子里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发呆,真正意义上的发呆。我一阵厌倦,一阵心痛,从地上拣起打火机,点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扔在墙角。稿纸的一角开始卷起来,蓝色的火苗,灰色的烟,黄色的火苗,红色的火苗,蓝烟,一堆灰烬,轻飘飘的一堆灰烬。
我起身环顾四周,脑袋一阵眩晕。我最后深深地闻了一下里面残余的从前的气味,连门都没有锁就走了。这里面的东西,我不想带走一件。
楼下有几个孩子玩耍。两个小女孩靠在土墙根下微微仰着脖子使劲唱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大家都是好朋友。她们的眼睛像我小时候一样清澈见底,棉衣外面的衣襟在唱歌时翘得很高,脸蛋红扑扑的。
找呀找呀找朋友
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呀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冬日,清晨,学校旁边的村庄。阳光明媚,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的鼻子吸着冷空气,一酸,我怎么哭了?
她一个人静静地走在风里,低着头并不说话。她的长发潇洒飘逸,就像夕阳下在微风中摇摆的柳树,还似乎能闻见上面散发的一阵阵醉人的清香,让人悄悄入睡,或者让人更加清醒,精神为之一振。她只是一个人走着,留下美丽无比的苗条的背影。这时她慢慢地蹲在地上,眼睛盯着地面上的某处,双臂抱着肩膀,好像受了伤的样子,十分惹人心疼。我真想走上去安慰她几句,或者拍拍她的肩膀。但是这时候她似乎感觉又好了一些。她轻轻站起来,回头似乎不经意地看我一眼,好像冲我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冲我笑。她开始一点点脱去了外套,满不在乎的样子。我逐渐看见她散发着牛乳般光泽的白皙的皮肤,几乎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她脱下的衣裤直接掉在地上,她从里面跨出来。呈现在我面前的是多么优美的曲线啊!美得实在叫人无法形容。她的眼睫毛一扇一扇,好像是春天清晨在花丛中嬉戏的蝴蝶的一对翅膀。然后是那优美的雪白的脖子,脖子上还有“维纳斯项链”。她的乳房高耸,呼之欲出,似乎要冲破那薄薄的黑色的泳衣。她斜扭过身子,开始很色情地抚摸自己。她柔滑的手像春风一样轻轻拂过高耸的乳房、细细的腰际、雪白的大腿、小腿、脚踝……
MTV还是无休无止地放着。
我从“开元”商场门口三十几吋的大彩电前头也不回地走开,转眼之间淹没在波涛汹涌的平凡的人流里。
2001年1月14日——2001年2月5日初稿
2001年4月13日——2001年4月27日再稿
2004年8月9日删减若干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