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一个人在学校外面租房子,最大的感受就是寂寞。周围的人都不认识我,吃饭的时候老板只会问:“吃什么?”走的时候再说:“你走呀。”我只要说:“刀削面。”或者说:“饺子。”走的时候再说:“嗷。”上厕所的时候也用不着说话,只要给钱就行。再就是买汽水的时候,我说:“拿五瓶汽水。”说完之后把钱递给老板。从早到晚,特别是在周末,你几乎就用不着嘴巴。偶尔对着墙壁喊一声,反倒会把自己吓一大跳。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只有你一个人,想说话也只能对着墙说。屋子里没有别的声响,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与笔尖和稿纸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再就是门外那两只大公鸡,隔上五六分钟自我解嘲似的咯咯的轻轻叫几声。我没事的时候就听收音机,除了VOA、BBC,大部分时间都听西安音乐台和交通音乐台。一天晚上十一点钟,我写累了,躺在床上打开收音机时正好放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一间空房子里、这样一个人孤独地呆了很长时间并且累得没有力气说话、对前途茫然不知所措时,才能彻骨铭心地体会到这首歌里面的无奈。我当时很想给谁打电话,让她在电话里听。我找来陈茜的电话号码,拨了一半忍住了。
我一般都是写上大约一个小时就休息十分钟,然后再写,再休息。
我总是想找谁说话,但是没有倾诉的对象。我慢慢变得喜欢上课,而不愿意在我那间孤独的小房子里呆着。上课的时候我周围有好多人,他们嘻嘻哈哈、窃窃私语,他们打哈欠、伸懒腰、夸张地翻书,他们压得凳子吱吱响,他们甚至肆无忌惮地放屁。但是我喜欢,我开始喜欢这些噪音,喜欢这类有生机的事情。
我那时候最佩服的人就是鲁滨孙。
坦白一点说,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
寂寞的时候我可怜得简直就像一只失魂落魄无家可归的狗。无家可归、心情烦闷、头晕眼花、口干舌燥、无人理睬、晃晃荡荡、四处乱转。我常常在这个时候因为找到一件自己愿意干而又值得干的事情欣喜若狂。那意味着我又可以熬过一段平凡得像白开水一样的时间。我试图找一些从前没有干过的事情。而我认为大学里最有新意而又最让自己良心不受自我谴责的事情是听各式各样的讲座。你永远可以碰见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而且可以在装着空调或暖气的豪华之处度过一个充实的下午或者晚上。
我听过各式各样的讲座,像眼睛的保健及隐形眼镜的使用方法、青春期的心理调节、南联盟的局势、中国传统文化系列讲座、金庸小说谈、美国的高校状况、考研经验交流、知识产权法、社会需要什么样的复合型人才、怎样参加面试,等等。
还听过数位名人的演讲,或者是仅仅见了一面。开始时激动不已,后来心情逐渐平静。
第一个是余秋雨。当时我刚来西安上学,余秋雨去了西北大学。我在前一天晚上去找罗马,我俩吃过晚饭后走进“边家村”文化宫,看了一晚上的通宵电影,记得里面有部影片叫《桃色交易》,里面男主角的眼神像克林顿,女主角就是“GHOST”里面的女主角,印象比较深刻。
第二天早上每人吃了几根油条、各喝了一碗糊辣汤,蓬头垢面向西北大学赶去。余秋雨穿一件西装,但同时又套一条牛仔裤。我想这可以称其潇洒、又可以说不伦不类。小小的会场里人山人海,连窗子上都站满了人。我和罗马从头站到尾,但是毫无疲倦之感。余秋雨最后说他更感谢那些站在窗子上听的人。余秋雨说话很深沉,善于见缝插针、以小见大,但是有时候过了头。听了他的演讲之后我很自卑。
我在西北大学的某处发现一块下水道的铁盖子,上面刻着1951几个字。观后感慨万千。
还有陈忠实。在我们学校听的。那天下了场小雨。我去得很早,终于占到座位。陈忠实讲的是陕西的文学创作状况,好像没有进行签名售书活动。此人很像我熟悉的关中农民,很注重“干什么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说的是方言,但是可以听得清楚。我觉得陈忠实的样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酷”形容。我在一份杂志上见到一篇说他,用“未语已沧桑”来形容,很是到位。
一年暑假之前白岩松在全国各高校游行之后来到西安。西安的《华商报》说在西安白岩松舌战群儒,老白对此特为反感,说他感觉自己像受刑的犯人。老白在演讲的时候装出很酷很够哥们的样子。他一手拿话筒一手插裤兜,滔滔不绝地说了些心里话,似乎是我们的铁哥们。但是此人略显圆滑,把什么东西都说得八面玲珑,好像是个专家。有人问他,你一个月挣多少钱。老白说养一个老婆足够了。
演讲之后,老白也不能免俗,搞了签名售书。
还有高晓松。那次“搜狐”搞原创音乐会。高晓松在音乐会的结尾唱了三首歌,有一首是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高晓松在唱歌方面很认真、投入。我有一阵子特别喜欢高晓松、老狼他们的“校园民谣”,但是这些歌曲让我更加忧伤和颓废。沈庆的《岁月》也不错。
高晓松的《画在墙上的脸》写得潇洒飘逸,很是牛逼。我特别喜欢,但不知为什么,每次都没能将其完整地看完。
听中文系主任说,他原本想请贾平凹来作报告,但是学校领导考虑到种种原因,对此要求不予考虑。我问这位老师为什么,老师说因为老贾的《废都》,怕在学生中影响不好。我说,哎,这就是政治呀,这就是他妈的政治呀。我觉得这些大学里的知识分子大概十有八九都看过《废都》。在家里偷偷看过之后,再找个地方藏起来,怕被小孩看见。然后第二天冠冕堂皇地来到办公室,说,哎,这《废都》简直就是淫秽书刊,贾平凹完了,堕落了。
“搜狐”老大张朝阳来的时候我刚刚上网。那时候我就上两个网站:“搜狐”和“Chinaren”,后来两个网站合并了。我在《21stCentury》看到一篇介绍张朝阳的文章,当时他还没有自己的私车,准备再过一段日子买一辆北京吉普。那张报纸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是那年“五四”青年节前后的。张朝阳被当作杰出青年来宣传。我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一定买到了北京吉普,说不定已经换成了“奥迪”什么的。
说了这么多,其实那天晚上的演讲我没能去成。
还有刘墉。我讨厌看这个人的作品。但是这么多年能熬出这么多本小册子来,也真难为他了。
还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莫名其妙地以为刘先生是个女的。
还有……
然后,然后在遇见陈茜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终于忍不住拨了她的“小灵通”。
电话拨通之后响了两声,然后她接了。她说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咚咚咚直跳。我几乎都想把电话挂断,但是在一瞬间想起她的“小灵通”有来电显示,而我已经给她留了我的电话号码,所以她一定知道是我打的。我说我是突突,你干什么呢。她说没干什么,也是闲着呢。又问我的小说进展如何。我说进展缓慢,这两天总是心神不定。她开玩笑说读书之人可是要耐得住寂寞呀。我听了她这话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嘿嘿地傻笑了几下。她见我不说话,说我昨天还给你打过电话呢,说是已经关机或者超出服务区。我说昨天手机没电了,可能你打的时候正在充电。我又问,你昨天真的给我打过电话吗。她笑着说,打过就是打过,那还有什么真的假的。我思维又是一阵停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人沉默了几秒钟,她问,突突,你现在干什么呢。我说没干什么,就是心神不定。又沉默了几秒钟,她说,我现在去你那里吧。我说,现在。她说,是的,现在。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激动得脑袋一阵眩晕,我似乎语无伦次地说,来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放下电话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屋子。能够记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装在咖啡瓶子里的尿倒掉。然后我打开窗户,把地仔仔细细清扫一遍,洒上水。把脸盆里的脏水倒掉,接下来叠被子收拾床。收拾床的时候我在被窝里找到《尤利西斯》、《李敖全集》的前两本、两支圆珠笔,还有我已经失踪三天的小镜子,已经被我压碎了,镜子上是一个“人”字形的裂纹。最后我打开收音机,找到一个正在放流行歌曲的台。我在床上坐着,看看表,如果她接电话的时候在学校里,那也该来了。
在床上坐了大约五分钟,我站起来,双手背后在洒了水的地板上走来走去。
这时,就有人敲门了。
陈茜进来的时候在门口先左右探望,然后笑吟吟的迈着小碎步进来。
我笑着说:“欢迎欢迎,你是来我这里的第一位女性。”
“是吗?”她故意拉长声调歪过脑袋问我。
我写字用的椅子因为年久失修,脏得洗都洗不干净,我用的时候就在上面铺张报纸。而且坐到上面就吱吱吱乱响。我只好让她坐到床上。
“屋子干净多了,床也整齐了。”她打量四周。
我启开一瓶汽水,递给她。
她见我疑惑的表情,得意地说:“实话告诉你,那天我已经来过你的小天地了。”
“是你送我回来的?”我觉得我脸红了,急忙问她。我想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脸红过了。我曾经还为此作过试验。办法是先自己想一件特别叫人尴尬的事情,然后等到觉得脸和耳朵都发烧的时候,急忙拿起镜子来看。但遗憾的是每次拿起镜子后我都是脸不改色心不跳。
“那天是我和古力一块送你回来的。”
“我是不是醉得不成样子?”我急忙问。
“也不是。就是走路时摇摇晃晃,需要有人扶着。只不过你的表情特别逗,双眉紧锁、表情沉重,好像有点愤世嫉俗。”她喝了口我递给她的汽水,乐得笑弯了腰。我的胃不好,一喝汽水、可乐之类的饮料就打饱嗝。喝一口打两个。
“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其实喝得不多。我平时没那么容易醉的。”我急忙辩解道。
“怎么样,能不能让我把你的大作拜读一下?”她转过身来看着我的时候手顺便把头发理了理。我觉得这动作简直是太可爱了,她的头发那么短。
“算了吧。”我说,“以后肯定有机会看的。这两天写得不顺,就别看了吧。”
“那好吧。”她从床上站起来来到我的书桌前看摆放在上面的几本书,“以后会有机会的。”
“怎么,你也喜欢看李敖的作品?”她拿起我刚刚从被窝里清扫出去的一本李敖的书翻起来。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年轻时写的文章经常看。感觉写得挺逗的。”
“那你经常看谁写的书?”她扭过头看我。我俩的目光相遇,然后各自急忙闪开。
“其实真的说不上专门看谁写的书,谁写的好看就看谁的。不过,贾平凹和王朔写的书可能全都看过。”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我俩的谈话越来越不着边际,或许她这样的女孩不会喜欢这样的话题。我想我们应该谈些轻松的。
“你喜欢看名著吗?”她放下书,斜靠在桌子上,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盯着她的眉毛说:“说实话,看不懂。我觉得实在是无聊透了。我长这么大,中国的四大名著没有一本看过一半的。外国本世纪以前的所谓世界名著只有老托的《复活》硬着头皮看完了。没意思。”我发现她的眉毛好像刚刚修过。
我说完之后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我一眼,然后我俩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笑。笑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我抱着被子在床上直打滚。她笑得前俯后仰,手舞足蹈的时候把放在桌子上的空汽水瓶拨到地上,碎了。
“没事没事。”我坐起来,摆摆手,努力忍住笑。
“笑什么呢?你到底在笑什么呢?”她忍着笑,哼嗤哼嗤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见你笑,就忍不住笑了。那你笑什么呢?”
“我也是见你在笑,所以我就笑了。”
我说:“真是有意思。”
“哦,那天我直笑,简直笑破了肚皮,我还是别整宿坐在这玩意上头啦,他们应该按普通的尺寸造尿盆,女人家也就能够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啦。他竟然跪下去解手。我估摸着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男人像他这样啦。瞧他在床脚那个睡法儿,连个硬枕头都没有怎么能睡呢?亏的他倒不踢踢踹踹的,不然的话,我满嘴牙都会被他踢掉。”陈茜拿着《尤利西斯》念了一段皱着眉头问:“你看的都是什么书,怎么连标点符号都没有。”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以前认识一个男的,整天到处给小女孩说他看过中外名著无数,所以要给人家谈人生、谈理想。”
我把被子放在墙角,然后斜靠在上面,说:“是不是老爱装深沉,一本正经的样子。这种人最可怕,我倒是见过不少。不过这种人很容易在女人堆里混起来的。”
这时候,陈茜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他是我从前的男朋友,我和他分手了。”
我一愣,避开她的眼光,嘿嘿傻笑几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看着天花板,长叹一声,说:“其实也没什么的,事情都发生了,也过去了。”她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美丽的忧伤,是那种叫人看了之后会产生爱怜的感觉的忧伤。你在冲动的一瞬间会希望真真切切地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两句。
我低下头重复道:“事情发生了,也就过去了。重要的是今后怎么生活。”这么说着,我就不知道我是在对自己说,还是说给她听。
她喝过两瓶汽水、我喝过一瓶汽水之后,我看了看窗外渐晚的天色,问她今晚上没有什么别的重要的事情吧。她看着窗外,背对着我说没有。我又问她现在饿不饿,要不现在先出去填饱肚子。她转过身来,耸耸肩,说她一点都不饿。我就说,要不这样吧,咱们去酒吧坐坐,喝点东西。这附近有一家小酒吧,人不多,里面环境挺不错的。她听了很高兴,直喊OK。于是我们关上窗户、锁上门,摸黑小心翼翼地下楼。
酒吧里没几个人。我们在墙角找偏僻的地方坐下。里面灯光阴暗,不仔细看会把人当成木桩子。老板走过来问我们要点什么。我问陈茜,陈茜只顾四处张望,说她随便。我就让老板推荐。可能老板见我完全是一副学生模样,就给我推荐了他们这里的扎啤。我就看陈茜。陈茜说,那就来扎啤吧。一分钟后老板端来一大杯扎啤,还有两个小杯子。装扎啤的大杯子有小孩的头那么大。
我们开始的时候都没说话,默默品着这里的扎啤。她说这里的扎啤不错,一点都没有苦味。我笑着说,可能是里面加的水太多了。她就笑,脸蛋上露出浅浅的酒窝,不注意看的话就看不到。我问她,你知道老板为什么给咱们推荐扎啤吗。她问为什么。我说原因大概是老板见我是学生模样,所以推荐扎啤,这里面所有的饮料中只有扎啤最便宜。她又笑了,只是笑的时候往周围看了看。我想她一定是不以为然,就再没说话。她却告诉我说,其实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梦想毕业挣点钱之后开一家酒吧,静静的,一个人坐在一个小小的角落。我听后大吃一惊,说不会吧,有这么巧吗。她问我怎么啦。我说,狗骗你,我也梦想开一家酒吧,我现在就想开呢,只不过是没有资金。我说我这个人喜欢孤独但是又害怕孤独。我其实不喜欢一个人被遗忘在一个孤寂的角落里。我喜欢在陌生的人群中,谁都不认识,自由自在的。我想开一家酒吧,我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周围也许来过一次这一辈子就永远也见不到的男男女女,我静静地看着故事在他们身上发生,而自己则永远是旁观者。她只是很认真地听着。我看见扎啤喝完了,又问老板要了一杯。
这时有个留着披肩长发的男子手拿话筒对着电视唱歌。他唱的是张学友的《一千个伤心的理由》。简直是像极了,特别是唱到“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一千个伤心的理由,这一次我的爱情在故事里慢慢陈旧”时那种幽怨、无奈的感觉和张学友的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我忍不住鼓掌。陈茜则吹口哨,并且尖叫几声。她见我有点奇怪地看着她,说:“哼,没有见过女孩吹口哨吗?”我只好老实说:“至少是很少见过。”她撇撇嘴说:“怎么,就允许你们男孩吹口哨,女孩就不行了?”我喝了口啤酒,咂吧着嘴说:“事实上,我不会吹口哨。”她双眼圆睁,作惊讶状:“你说什么,你不会吹口哨?”我表情平静地说:“事实上,我不但不会吹口哨,我还不会打响指,惊讶吧?”她耸耸肩,说:“你这人就是跟人不一样。”我开玩笑说:“我这人跟人不一样那跟什么一样?”她给我俩把酒填满,说:“来吧,咱俩干一杯吧。”然后我俩拿起酒杯碰了一下,各自一饮而尽。我喝完之后狠狠地打了两个饱隔。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脸蛋绯红。
我们喝着啤酒、听着音乐,有时候聊几句,有时候不聊。只是不说话的时候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就有些不自在,但是让我一直埋下头盯着桌子又似乎不大可能。我想起古力教我的绝招:女孩子最喜欢听人讲笑话,只要把她逗乐,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于是我告诉她一则从古力那里转来的笑话。当时古力说这笑话的时候,他旁边还有一个女生。那女生听后,捂着肚子直说:“哎哟,逗死了,真把人逗死了。”于是我说,有一天早上,我在阳台上看风景,见对面楼里一个漂亮女孩隔着窗户拿一条手绢跟我挥手,我也跟她挥手。然后她跑到另外一个窗户跟我挥手,我也跟她再挥。后来她又走了,到第三个窗户再跟我挥手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在擦窗户。说完之后,我舔舔嘴巴说:“有意思吧?”她微微笑一笑,说:“还行。”他妈的根本没有出现我期望中的效果。我大失所望,本来还想讲另一则笑话,现在只好作罢。
然后扎啤又喝完了,于是我又要了一瓶。
后来她走到话筒跟前唱歌,唱《城里的月光》,唱《铿锵玫瑰》,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还唱了五六首,我都叫不上名字,好像都是王菲和林忆莲的。她朝我招招手,叫我上去唱。我摆摆手,意思是我根本就不会唱。但是她过来拉我,硬要叫我唱。我说:“真的,我不是不好意思唱,是我根本就不会唱。我这人只会听不会唱,笨得很,我也没办法。”但是她还是坚持让我唱。我只好说:“那好吧,我只会唱Beyond的《光辉岁月》,如果里面有我就唱,没有的话就算了。”结果找到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唱,有些地方歌词都记不起,还好有字幕。我唱的时候她很认真地在旁边鼓掌,看得出那份真诚并不是可以装出来的。我心中就涌动着一股温暖的感觉。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体味过这种感觉了。
唱歌之后我们继续喝酒。说实话我都记不得我又要了几大杯扎啤,只是感觉到脑袋越来越沉,她的脸蛋越来越红。我趴在桌子上,努力抬起头对她说:“陈茜,你不能再喝了。”她似乎很奇怪地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因为你的脸蛋越来越红了。”但是她说她没事。然后我们又要了一大杯。快把那一大杯喝光的时候,她把两个杯子都加满,叫我和她干。于是我就一饮而尽。喝完之后照例打了两个饱嗝。
我从兜里摸出一张一百块钱递给老板,把找的钱塞回口袋。刚走出酒吧的小门我们被老板叫住,我以为钱找多了。老板说我的钱掉了,原来我没把钱塞到口袋里。
我们消失在夜色里,把酒吧里的一阵阵喧嚣抛在身后。那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没有——
……我永远记得那年秋天在娟娟家门口
祈求一个永恒的约定
哦令我心碎的回忆……
她说可爱的男孩
前面有美好的前程等着你
吉卜赛的我不值得你为我停留倾心
哦我马不停蹄地忧伤
马不停蹄
我要奔向哪里……
我俩嘻嘻哈哈来到我住的地方。因为没有灯,我半天把钥匙塞不进钥匙眼里。塞钥匙的时候,我就想已经这么晚了她该回宿舍了。可见我当时并没有醉。
进了门,我俩都斜躺在我那张小床上,她一边我一边。我俩继续嘻嘻哈哈。我问她:“怎么样,好玩吧。”她挥舞着手臂大声说:“爽,真他妈的爽。”我觉得我应该开灯的,但是实在懒得动,就没有开。后来不知怎的,我俩之间的距离就小了。我一转身,不小心就抱住了她。她身上软软的,我又闻见了那股叫人沉醉的香味,能叫人睡去,能叫人为之心动。好像她开始一动不动,后来她转过身来看着我。我甚至能看见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我把她抱得紧些,我着了魔一样一点点朝她小小的嘴唇靠近,然后我吻了她,我的手在她的身上游动。我吻了她的脖子,她美丽的脖子,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脖子。我的手在她身上抚摸着,当我的手伸进她的上衣,接触到她滑嫩的肌肤时,我好像在一瞬间清醒,我停止吻她的脖子,停止沉醉地闻她身上散发的香味。我在黑暗之中愣愣地看着她。她睁开了眼睛,好像说了声:“怎么不继续了?”于是我想都没想正在发生的事情,继续吻她,手继续伸进她的上衣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俩钻进了被窝。她脱了外套,穿着线衣线裤。我也一样。
我记得半夜的时候,灯突然打开,照得我眼睛睁不开。她问我:“突突,我想上厕所怎么办?”我迷迷糊糊地说:“就尿到盆子里吧。”然后我就听见一阵淅淅沥沥的响声。接着灯关了。我继续睡去。
天快亮的时候,陈茜稀里糊涂地问我:“突突,我饿了,你饿不饿?”我闭着眼睛说:“饿。”然后又睡着
八点钟我猛地醒过来。她看起来早都醒了,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眯着眼睛想了一下,记起昨天所发生的事情。没想到今天睡得这么死,门外的两只大公鸡和小贩的叫卖声都没把我叫醒。
“醒来了?”她扭过头来问我。
“嗯。”我有点不好意思。我的一条胳膊被压在她的身子下面。我想我昨晚一定是搂着她睡的。
“你昨晚睡得可真香啊。”
“怎么啦?”
“你昨晚老打鼾,有好几次都把我吵醒了。”
我笑着说:“昨晚是我来这里之后睡的最香的一次。原来我每天早上六点半都被那两只大公鸡吵醒。今天早上竟然睡到了八点钟。”
她没说话,好像是笑了一下,有点得意。然后她转过身看着我,脸有点红,犹豫了一下说:“昨晚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说:“不是开玩笑吧。”
“那咱俩就好上了?”
“好上了。”我表情平静,但是非常认真地说。
可能是因为我的表情,她瞧着我嗤嗤地笑。我被她笑得不知所措,也傻傻地笑起来。
她转过身子搂住我,我也搂住她。我静静地看着她美丽的容颜,闻着她身上散发的特殊的香味,然后想起昨天和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有点不敢相信。她也静静地看着我,眼睛水汪汪的。
看着看着,她搂着我先睡着了。我接下来也昏睡过去。
我一连串做了好多梦,好像过了很长时间。我的头有点疼,睁开眼睛,看看了表,其实才睡了不到半个小时。我刚醒,她也跟着醒了。
她还是搂着我,说:“起床吧?”
我说:“起床吧。”
然后我俩分开。她穿上外套,我也穿上外套。我看见她的脚小巧玲珑,真想捏上一下,但是终于忍住了。昨天晚上我俩都没有脱袜子。我的每个袜子上分别有两个破洞,我都一直把脚伸在被窝里,趁她转过身的时候我急忙穿上鞋。
她找到已经有了裂纹的小镜子,问我梳子在哪儿。我在抽屉里取出梳子。她拿着梳子,撇撇嘴说:“真脏。”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打开窗户,然后对着镜子梳头。我看了看脸盆,拿了洗衣粉,把脸盆端到一楼冲洗。等我回到屋里,她已经把头梳完了,看见我端着脸盆拿着洗衣粉回来,头一低,脸就红了。我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放下盆子,对她说:“洗脸直接到一楼的水龙头前面洗就行了,把香皂和毛巾带上。”
她拿了香皂和毛巾,走到门口,转过身问我:“牙刷呢?”
我还是没有反应过来,问:“什么牙刷?”
“你的牙刷啊。”
“你要用我的牙刷?”我有点惊讶。
“肯定是你的牙刷,我总不能嘴里臭烘烘地去学校上课吧。”
我说:“那倒是,只不过——要不我现在就去楼底下给你买支牙刷吧?”
“算了,这次就先用你的吧。要买牙刷的话,以后再说吧。”说完她就下楼了。
我回味着她说的“要买牙刷的话,以后再说吧”,内心一阵窃喜。
过了一会儿,她洗完回来,把牙刷、毛巾、香皂递给我让我去洗。我接过那些东西去一楼洗。回到屋里,她满意地看着我说:“嗯,不错,帅多了。”说完之后她递给我梳子和镜子,让我梳头。
我们锁上门,来到楼下吃早点。一人一碗豆浆,她两根油条,我三根油条。她喝完之后又要了一碗豆浆一根油条。吃完之后,她满嘴是油,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吐了口气。我笑着问她:“是不是饿坏了?”她使劲点头,问我:“天快亮的时候,我还问过你饿不饿呢,你记不记得?”我说:“记得,其实当时我也挺饿的。”
走出餐馆她看看表,说她赶十点钟之前要回学校上课,问我回不回去。我说算了,就不回去了,课也不是特别重要,我还是写我的东西吧。于是我送了她一段路,在一个十字路口她推着让我回去。临走前,她在我脸蛋上使劲亲了一口,搞得我措手不及,当时几步远处就有人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她回过头来朝我摆摆手,哈哈大笑。
送完陈茜回来,大约是十点钟。我一进门,看着床上陈茜叠好的被子和她给我收拾整齐的书桌,真有点不敢相信已经发生的事情。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屋子中间,乐得几乎要笑出声来。然后我稳稳当当坐在破椅子上,拿起笔、摊开稿纸,奋笔疾书。我不再感到孤独、不再感到空虚,写得十分顺利。写到一点半,我放下笔,甩了甩写得酸痛的手,给眼睛里滴了几滴“润舒”眼药水,锁上门,到楼下不远处的面馆里要了碗炸酱面,喝了两小碗面汤。回到小屋里,准备躺在床上休息半个小时,然后接着再写。但是一闭上眼睛我就想起陈茜,想起我和她接吻,想起她睁开眼睛问我怎么不继续呢,想起她身上那股叫我快要疯狂的香味,想起我把手塞进她上衣里那种温暖柔滑的感觉,想起她那双小巧玲珑的脚。我咽了口唾沫,坐到椅子上继续写。
这样一直写到六点多,我累得实在不行了,放下笔,回过头看今天写的东西。我完成了我给自己规定的一天半的任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启开一瓶汽水,喝了半瓶。我锁上门来到楼下。本来是想吃点东西的,但是走到饭馆门口却不想吃了。路过那家公用厕所时,几个老头还是在那里不慌不忙地打牌。
从厕所出来,我在红色高楼前面的草坪上躺了一会儿。我知道其实我的脑子里都是陈茜。妈的,怎么老是这个样子,怎么每次搞得都跟初恋一样。我真的想给陈茜打个电话,但是我觉得不好意思,而且现在还早,至少还可以写上两个小时。但是转念又想,反正今天已经超额完成任务,再能写点字更好,不写其实也无所谓,反正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我手里拿着手机犹豫不决。我觉得我简直是太没出息了。
这时手机响了!我一看来电显示就知道是陈茜。说实话,我在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一刻,激动得简直要晕了。我没有立刻接,而是等到心情稍微平静才接。她喂了一下就不再说话。我想她可能是等着我说。我说,我手里拿着手机正准备给你打呢。她说,我才不相信呢。我急忙说,天呐,我骗你干什么,我真是想给你打呢,人格担保。这话刚刚说出口,我就害怕她给我来一句:你的人格值多少钱。我认识的好多女孩都会这么说的。但是陈茜说,想打就想打呗,也用不着用人格担保呀。我说,那不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没有说谎吗。接下来沉默了一阵,她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还没吃。她有点不相信,问,真的吗。我说真的,信不信由你。她没说话。我说,要不你过来,一起吃饭吧。她想了想,问我,你想不想让我过来。我急忙说,当然想了。她说,那好吧,我现在就过去,你等我吧。然后我们互说再见。
我走到楼下,想了想,没有上楼。我想还是直接在楼底下等吧,免得上来下去太麻烦。
等了大约有二十分钟,陈茜来了。这次她拿了个小包,鼓鼓囊囊的。她冲我笑了笑,我也冲她笑了笑。她问我怎么站在楼下。我说等你呢。我问她要不现在上去,把包放到屋里再去吃饭。她说,算了,拿着吧,就不麻烦了。我就说,咱们去吃“麻辣烫”吧。她很高兴,问我怎么知道她喜欢吃“麻辣烫”。我说我不知道你喜欢吃“麻辣烫”,只是觉得整天在学校吃面条、饺子、米饭,应该换换口味了。
来到不远处卖麻辣烫的地方,我俩要了“鸳鸯”的锅底。我们各自拿了塑料盘子挑自己喜欢的菜。她挑的多是香菇、豆腐皮、青菜、蘑菇之类的素菜。我挑的多是虾、小鱼、香肠、肉丸子之类的荤菜。看来她是饿了,或者她真的很喜欢吃“麻辣烫”。我们很少说话,嘴里总是鼓鼓囊囊的。
记得她问我看没看过电影《爱情麻辣烫》。我停止咀嚼,想了想,摇摇头,然后继续吃。再就是隔一会儿她让我叫老板娘给塑料杯子里添水,总共差不多叫了五六次。我都叫得不好意思。还好老板娘脾气好,她给我俩的杯子里添水的时候就冲着我们笑,怪怪的,弄得人特别不好意思。我对陈茜说,其实你应该叫老板娘添水。她从嘴里吐出来虾皮,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你会打响指呀。她听了就笑。
从店里出来,我俩在沉默中走到我租的房子所在的楼下。我俩都仰面朝上看了看,在楼下可以看见我屋子里的窗户。她说:“没关窗户。”我说:“没关窗户。”她说:“那好,就这样吧。那我——”她话还没有说完我忍不住把她的手拉住了。她笑了,我也笑了。她就说:“想不想让我留?”我说:“肯定想,只不过我觉得床太小了,你睡在上面不舒服。”说着我就拉她往楼里面走。楼里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走在前面,我紧紧跟在她后面。走到二楼的拐角时,我忍不住从后面把她抱住,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她就靠在了我身上,扭过头问:“怎么啦?”我说:“没什么,就是,就是想抱抱你。”她轻轻一笑:“走吧,马上到屋里了。”于是我放开她,小心翼翼地朝三楼摸去。我开门的时候问她:“你是不是用‘力士’?”她说就是。
一关上门,我俩四目相对,对视了一下,然后就搂在一起。我吻着她,她也热情地回吻,甚至还主动吻了我的脖子。我一边疯狂地吻她的脖子,一边说:“你知不知道,我一整天都在想你。”她声音颤颤的:“我也是,我上课老是走神,我一直都在等你的电话,可是你一直都没打来。我等得都快生气了。”我封住她的嘴。她唔了一下,就紧紧把我搂住,很紧很紧,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然后我手忙脚乱地解开她的扣子,把线衣从裤子里拉出来。我的手急急忙忙塞进去,搂住她光滑的腰部。等我的手准备从乳罩下塞进去时,她的嘴与我的分离,说:“别着急,有的是时间,先刷牙洗脸吧。”
我摸了摸烫烫的脸,看着她打开她拿来的小包。原来里面鼓鼓囊囊的都是洗面奶、晚霜、护手霜、隐形眼镜的盒子和药水、牙刷、毛巾之类的,几乎摆满了半张桌子。她问我这里有没有热水。我说没有,但是我可以去借。说完我走出去敲对面的门。他们在几天之前曾经问我借过一本《新华字典》,还没有还呢。我拿回来一个大暖水壶,问她这么一壶够不够。她说够了。她先把手洗干净,从眼睛里取出眼镜片,泡在装着药水的小盒子里。接下来我躺在床上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往脸上抹各种各样的东西。她用的第一瓶可能是洗面奶,她洗过脸之后在脸上涂满了,白白的。隔了几分钟之后洗掉。第二瓶可能是晚霜,她娴熟地均匀地抹在脸上,根本就不用镜子。第三瓶可能是护手霜,她只是在手上抹了抹。第四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只是在眼皮那块地方抹。我想应该是防止眼睛周围产生眼袋和皱纹的化妆品吧。这中间我替她换过三次水。最后她要洗脚,也要我跟她一块洗。我摇了摇快要变空的暖水壶说:“只够你一个人洗了。要不你先洗,洗剩下来的水我再洗。”她说:“真不好意思,那就委屈你了。”我走上去把她的鼻子捏了一下。
我洗完脚准备上床的时候,陈茜把窗户关上,拉上窗帘。她又让我打开夹在床头的台灯,说吊在屋顶中央的灯太亮了。我照着她的话都做了。她走到床跟前时我再也忍不住,使劲把她往床上拉。她“呀”地叫了一声扑到我的怀里,一双鞋子踢得远远的。我和她面对面坐在被子中间,我手忙脚乱地给她脱线衣,可能是用力的方向不对,她的头卡在里面出不来。最后还是她自己把线衣脱去。她脱线衣的时候,我把自己上身的所有的衣服熟练地脱掉。我紧紧地搂着她,她也紧紧地搂着我。她的乳房透过半透明的乳罩贴在我的胸膛上几乎叫我一阵眩晕。我放开她,从背后给她解开乳罩上的钩子。那是多么美的一对乳房呀,实在是美得叫人难以形容,洁白无瑕,没有一点斑点……
再后来我俩都累了,就相互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看了看表,惊叫一声。她问我怎么啦。我说我们亲热了足足一个小时。然后她猛然间隔着内裤抓住我那个地方,我咝的一下吸了口凉气,脑袋一阵眩晕,说:“快放了,你再抓着我就要fuck你了。”没想到她抓得更紧了,一脸的坏笑:“突突,明天去买套套吧,这样下去我们会出事的。”我笑着说:“Noproblem。”但是不知怎的,说这话时我心里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