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未婚状态

那天晚上找过阿盼之后,我犹豫再三,决定染发,换另一种颜色。我想我这样做的动机是要告诉自己也要告诉别人,我要和过去所有的东西告别,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就这么简单。

于是在一个周末我打电话给一位姑娘。她是一天晚上我在我们学校的英语角认识的。她的英语口语很差,希望我能帮她学英语,同时她还喜欢我写的文章。但是说实话,我觉得她长得不漂亮,所以没有去追她的意思。这样也好,我俩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没有必要为了什么去一味地讨好她。我们几乎每周都能在英语角碰上,有时候聊一聊,有时候不。平时她会打电话给我,我俩在电话上说英语。现在想起来,我之所以找人陪我染发,说明我还是觉得这种做法对于我来说似乎有点出人意料,而且我也没有勇气一个人去染,我需要另外一人给我鼓励,给我壮胆。而我为什么不去找别人而去找她?是因为相对来说她离我比较远,不仅是空间上的远,主要还是心灵上的。我不想让了解我的人知道其实我很脆弱,我需要什么东西来掩盖。

去染发的路上,那姑娘用英语问我为什么染发。说实话她英语说得很差劲,发音不准,说起来结结巴巴,还经常犯一些弱智的语法错误。但是看得出来,她的水平是越来越高了。我其实很佩服她这种人,至少不敢小瞧。我说就是想换换样子,给人一种重新开始的感觉。她没有再问。我想她一定明白了什么。

染发之前我心里很激动,但是真的坐到那张皮椅子上时又觉得其实没什么。她不断递纸给我,因为发梢上的水总是不断的顺着脸颊往下流。我眯着眼,一动不动。她从书包里掏出“文曲星”,银白色的。我问她多少钱,她说三百多。我脸上带着无奈的笑说,我上学期也买过一个,比你的低一个档次,花了将近三百块钱,两个月之后人家降价了。她听了就笑,说我查你单词吧,看看你的词汇量如何。我说真服你了,这么点时间都不放过。她笑着说,咱们小学的时候不是学过一篇课文吗?我问她是什么课文。她说那篇课文说列宁在理发之前排队,排队的时候看报纸。我便闭上眼睛想像头发掉得差不多的列宁在众目睽睽之下泰然自若地看报纸。他一定知道大家都在用或崇拜或惊讶的目光注视着他,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他真的就旁若无人心中没有半点波澜专心致志地看报纸吗。而且我觉得这则故事的真实性有问题。我想列宁不可能来那种地方理发,他应该有自己专门的理发师傅。退一步讲,他真的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来理发也是应该带警卫的。不知道他带没带警卫。这时候理发店的人如果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要刺杀他的话,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我闭着眼睛推出来的结论是,列宁这样做不光对自己不负责,而且也是对人民不负责。

我睁开眼。记得那时候姑娘开始问我托福三级的词汇。她说英语,我回答中文翻译。问了一阵子之后她惊讶万分,说太佩服你了,竟然背了这么多单词。我疲惫地说,没什么,其实我觉得英语最好学,主要就是多花点时间,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过于无聊的时候我就去背单词,一不小心就背了这么多,可见我的生活有多么无聊。她说我油嘴滑舌。我说没有,我说的是实话。

我的头发在四十分钟之后变成了处于黄色和栗色之间的颜色,我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我问她效果如何。她说比以前酷多了。染完发之后我请姑娘吃顿饭。

我以为我会有什么改变,但是没有,一点都没有,我还是老样子。

但是,关于头发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我染了头发之后不到两三天。一天晚上睡觉之前家里来电话,说老爸要来西安出差,问我要不要什么东西。我听后如雷轰顶,急忙说我不要,什么都不要,我这两天很忙,可能没有时间,你们来西安之后就忙自己的事情吧。说实话,我很害怕家里人来西安。他们每次来都有三部曲。第一步是带着我拜访我妈在西安的所有亲戚,大约有三四家,或者更多,我实在是搞不清楚。这些亲戚我自从来西安之后没有一次单独去过。他们提着东西带着我去人家家里做客。每当这时,我总是想起一首歌曲里的歌词: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怀里还抱着个胖娃娃呀。她们让我在西安有什么事情就去找,大家都是自己人嘛,都不用客气。这些亲戚们也很是热情,竭力邀请我在周末去她们家吃饭,还拍着胸膛保证我毕业时帮着我找一份好工作。第二步是带着我拜访我爸在我们学校的老同学。除了没说让我在周末去吃饭外,其他的都差不多。什么有事就来找,不要不好意思,等等。第三步便是时刻不忘记对我进行教育。每次来准备的话题都变换纷飞,叫人应接不暇。比方说,你的生活自理能力太差,你的脾气太暴躁,你为人处事不成熟,你太冲动,你学习不刻苦,等等。但是每次来都有一个话题作为压轴——考研。什么现在考大学越来越容易,大学生太多,毕业之后根本找不到好工作。考研其实没什么,只是要个招牌,但是在中国你就是离不开这些招牌……

以往还可以勉强应付,但是这次我实在是招架不住。因为我不知道老爸见我染发之后会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反应。

老爸来到西安之后在宾馆给我打过电话。他让我晚上去他那边,说已经给我订好了床位。我说我们今天晚上要上党课,上完党课之后可能就晚了。他又问明天晚上呢。我说那就说不准了,可能也有事,我最近这一阵子很忙。挂电话之后,我长长地吐了口气,今天的这一关总算过了,不知道明天怎样。听得出来,老爸有点生气。

第二天下午上完专业课之后我去上选修课。那天下午的选修课是《美学入门》。那老师把我们这些非美学专业的人都当成白痴,什么同学们,你们说维纳斯为什么好看,美的东西是不是都是没有用的。这老师每节课都要点名,所以不得不去。我带了本北京大学出版的《现代美学体系》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

等到回到宿舍发现坏事了——老爸早已怒气冲冲地坐在那里。

我进门时阿强笑着对我说,哥们,你爹好像有点生气。我拍拍他的肩笑了笑。老爸的第一句话是,你墙上贴的是什么东西?说话的同时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我床旁边阴暗的墙壁。墙壁上贴着一幅巨照,一个金发女郎和一个体格健壮的小伙子接吻。金发女郎光着上身,乳房紧紧地贴在小伙子隆起的胸膛上,小伙子的手从她背后伸进裤子里。我笑着说,我给您倒水吧。老爸说,你别给我打岔,我问你,谁让你往墙壁上贴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你们宿舍的同学都见过我,你让他们怎么说,说我就把你教育成这个样子?我递给他杯子,笑嘻嘻地说,没这么严重吧,他们比我还过分呢。我说这话的时候真有点怀疑我爸这是真生气了还是假装的,都是过来人,他应该清楚呀。我爸继续说,给我揭下来,立刻给我揭下来!我也没揭,三下五除二全部撕下。这画在我床边也有一阵子了,我正准备换一幅更加“艺术”的,现在刚好,还显得我很听话。

正当我把撕下来的画往墙角扔时,我听见我爸几乎是失声喊出,突突。我回过头看见他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他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问,你什么时候把头发也染了?我笑了笑,没说话。我爸调整了一下情绪,语重心长地说,你留长头发我都不说你什么了,只要你好好学习,考上研究生,留长头发也没什么。当然,这是我的意思。我这次来,你妈还专门叮咛我,让我一定带着你把一头的长毛剪掉。我当时还替你说话,劝你妈。但是你看看你,你越来越过分了。你染头发干什么?是不是学个外语还要把头发也变成外国人的。我看你干脆把皮肤也漂白了,变成白种人算了。我听老爸提到外语,灵机一动说,您也太大惊小怪了,也不问问我情况就随便批评人。我没事吃饱了撑的要去染发?我给你说,是我们系有个外语话剧团,在过几天要演外语话剧,我是里面的男二号。这是工作需要,再过几天染回来不就行了。老爸听后态度稍好。这时阿强推门而进,我趁机将话题转移,才得以暂时蒙混过关。

因为我爸害怕我这样子带到亲戚和朋友家丢他的人,这次他来西安,我因祸得福,躲掉了三部曲中的前两部。

三天后的晚上十二点,有电话找我。当时是阿强接的。我一边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一边问阿强是谁。阿强说是一个女的。我在恍惚中的某一瞬间以为是阿盼,接到电话才知道是我妈。我妈当时情绪异常激动,她第一句话就是,突突,你还是不是我儿子?我一听这话顿时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惊醒,急忙问,怎么啦,妈。然后她就劈头盖脸地将我教育一顿,说我变了,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特别听话特别叫人喜欢的突突了。说我翅膀硬了,说你飞吧,飞吧,愿意飞到哪儿都行,等等。她说话的过程当中我一直保持沉默。我知道我要是再辩解什么,老妈一时生气,说不定明天就亲自跑到西安了。但是我没想到问题严重到她竟然在电话里哭了。她最后说,你爸给我说你把头发染了之后,我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好多。你要是不把头发染回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这时我爸接过电话,说看你把你妈气成什么样子,赶快把头发染回来,再过几天你舅舅要去你们学校找你,专门看你把头发染回来没有。还有,你别以为我现在年龄大了你就可以骗我,你还演话剧?好了,我就不多说了,赶快好好休息,好好的,别老是让我和你妈担心。说完之后就挂了电话。在老爸挂电话之前,我听见我妈在电话旁边抱怨说,你怎么不好好把他说一顿。我爸说,都大了,要讲究方法。呵呵,他俩简直可爱极了。

我躺在床上想,老爸老妈要是知道我和阿盼之间的事情,岂不要气得跳楼?

阿盼的事情和那天晚上阿盼给我说的话对我打击很大。我刚刚形成的良好的作息时间逐渐被打乱。我晚上开始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第二天早上又头疼得厉害。我又开始上课胡思乱想,又开始旷课。吃过晚饭后我提着水壶上自习,常常出现的情况是我刚刚把桌子擦干净就想回了,于是我又提上书包回到冷冰冰的宿舍。或者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隔上很长一段时间才想起来要把书拿出来。书拿出来后又呆呆地望着那些像脸蛋一样的字母,一个多小时翻不了一页。我又开始抽烟,直到抽得头疼。我像从前那样喜欢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一个人在阳台上看如血落日,想事情,但是无论如何都理不出头绪,像从前那样。

我想——

有的时候,或者大多数情况下,世界上的事情并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复杂。就好像我从前解高考题,并不是我智商不够解不出来,而是因为我觉得这是高考的压轴题一定奇难无比,一定要用奇特的方法才能解出来。所以结果是我往往不知如何下手。但是如果没有人告诉我这是高考的压轴题,我十有八九至少可以做对一半。

也许我把有些事情想得太难了,也许我把它想得过于复杂。也许我应该什么都不要去想,活着就是了。活着,活着,像一只猪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吃饱了睡,睡完了吃,过一天是一天。就这么活着吧。日日夜夜,星移斗转,物是人非,循环,循环,循环到某个时候便突然停止。于是上帝交给我的任务我便完成了。

我希望过一种不需要金钱来维持的生活,过一种不需要太多顾虑的生活,过一种充实的生活,过一种没有邪恶与欲望的生活,过一种远离孤寂的生活,过一种单纯的生活,过一种不需要逃避痛苦的生活。

我喜欢睡觉,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睡去可以忘却一切痛苦,躲避现实中所有难于躲避的东西。

我内心痛苦,无所事事,只是想写点东西,把内心的痛苦表达出来。我急急忙忙冲上楼,打开门,迫不及待地翻开笔记本、拿起笔,但往往写了几个字就烦透了,实在是无话可说。

我究竟是为什么而痛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时候想,也许是因为我对任何东西看起来都很在乎,其实从本质上来说都不在乎。

我很幼稚,我很愚蠢,我呆头呆脑,步履维艰。其实我一直都在想方设法适应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不是去背对它。但是我做得不好,我总是被世界这个大粪坑抛弃。我因此总是满腹委屈,总是心灰意冷。

两个人走到一起,相爱、白头到老究竟是什么原因?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每个人也许都变得放荡和不知羞耻,而自己却毫无察觉,这便是成长。每个人也许都一点点想变得放荡和不知羞耻而不能,自己却无时无刻都在察觉着。这便是衰老。

我越来越意识到,女人是不可与之论理的,而只可以去哄,甚至去骗。哪怕你多么得喜欢她、爱她、珍惜她,想要去保护她。只要她坚持不采纳你的观点,说得再多都没用,甚至会弄得双方伤痕累累、鱼死网破。但是如果你去哄去骗,顺着她的意思来,让她笑颜如花,或说一些甜言蜜语讨她欢心,一切所谓的问题都解决了。

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这个世界简直是太滑稽了。

其实,考研考博是他妈的所有个人奋斗途径中最轻松但又最事半功倍的一种。与其找一份工作后窝窝囊囊、辛辛苦苦、碌碌无为、低三下四,不如在三十岁之前把文凭读到底。这样的话,什么住房、工作、收入、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解决了。

我老爸说:“你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人聪明。你不想考研,那些争先恐后考研的大学生人家都是傻子?”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去他妈的,这样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那段日子我还经常听几首歌。我觉得他们说了我在不清醒状态下想说的话。注意,我是说在不清醒的状态下。

《狗》——

我就像是一条狗等待爱情的骨头

垂涎你的容颜永不罢休

你就像是一个洞吞噬男人的美梦

看过你的人啊心都被掏空

站在欲望的街头我们都是一样的酷陋

争得头破血流只是想把你占有

你就像是一把火烧痛的我的情欲被放纵

当夜来临的时候放开你的矜持枷锁

我像一条受伤的狗藏在人群的背后

但你躲不过我贪婪的眼眸

《哪呢,高级动物》——

矛盾虚伪贪婪欺骗

幻想疑惑简单善变

好强无奈孤独脆弱

忍让气忿复杂讨厌

嫉妒阴险争夺埋怨

自私无聊变态冒险

好色善良博爱诡辩

能说空虚真诚金钱

哦我的天高级动物

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伟大渺小中庸可怜

欢乐痛苦战争平安

辉煌黯淡得意伤感

怀恨报复专横责难

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

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

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

我的脑子里还经常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词汇或者成语。我把它们记下了,试图进行自我的心理分析。

爱那飘忽的云,穿裤子的云,云缝中透射出来层层光柱,飞舞的漂泊不定的尘埃,冬日的炉火,年迈的奶奶,乱七八糟的书,剥离,花生,母爱,远方的电话,生活的窘迫,麦片,黄色,夏日,汗水,镰刀,考验,娇气,没有母亲的孩子,家庭,维持,生活,心灰意冷。

无事可做,万念俱灰,饱经沧桑,莫可名状,功过是非,四处碰壁,怨天尤人,眼高手低,好高骛远,夸夸其谈,穷途末路,众望所归,沉沉浮浮,无人理睬,独断专行,狐假虎威,平白无故,入不敷出,无人喝彩,无计可施,呆头呆脑,傻里傻气,胡作非为,为非作歹,似曾相识,接二连三,见风使舵,畏首畏尾,小人之心,互不理睬,碌碌无为,黄粱一梦,打发时日,桀骜不驯,久经沙场,天堂地狱。

你忘了吧,所有的厮守承诺;你忘了吧,所有的甜美的梦……

我和陈茜就是这样开始的。好像我遭遇的爱情都是这样很奇怪地开始的。因为一件小事,或者是一次简单的邂逅,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子。结果只能是两种,她是我的女朋友或者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在这之后,在这之后我觉得单单在那里傻傻地想事情,似乎解决不了问题。我有满肚子的委屈要向人诉说,我有数不清的回忆希望永远从记忆里清除出去,我有积压了很久的怨恨要发泄出来。但是我找不到合适的方式。

直到有一天——那天好像是国庆前后。我给水壶里灌满水之后,背起书包上自习。在教室里呆了三分钟后又提起书包回宿舍。我回到宿舍,把水壶里的水一饮而尽,然后躺在床上想事情。但是我实在是对这种没完没了毫无用处的思考厌烦透了。于是我问阿强借了车子,骑到我们学校旁边的一家书屋,看了一阵书。感觉有些书简直就是垃圾,出版社竟然同意给出出来,真他妈的不可思议。我借了本池莉的《来来往往》,拿到宿舍后却没有心思再看。

于是我锁上门,在男生宿舍前面走来走去,然后蹲在一个小土堆上,点上一根烟,眯着眼看从我面前走来走去的男男女女。一个扫地的老大爷拉着满满一车垃圾从我眼前慢慢走过。他穿着黄色的清洁服——我们学校的清洁工都穿这样的衣服,背上是校徽和我们学校的校名,干一天活八块钱。他额头满是汗水,低头擦眼镜的样子让我心里满是伤感。后来他走了,眼前只是一堵光秃秃的墙。我回头希望看见一个人在哭、在诉说、或在赶路,然而没有什么人。于是一个温暖而又无聊的下午又过去了,像以前的许多下午。

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的一个女老乡迎面而来。她没看见我。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半天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冲着我哈哈大笑。我问她你笑什么呢。她说你一个人蹲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说觉得无聊,一副颓废的样子。她说她刚和一群同学从翠华山回来,然后她快快乐乐地走了。在我望着她的背影从我的视野里逐渐消失的时候,我突然决定我他妈的要写小说了。

我要写小说了,是的,我要写小说了。这个主意从脑子里冒出来之后,我的心情好多了。我觉得什么事情最好说干就干,千万不要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我立刻从土堆上站起,伸了伸懒腰。因为蹲在小土堆上时间过长,伸懒腰的时候我脑袋一阵眩晕。这种情况在我上厕所蹲坑或者洗澡在浴缸里躺的时间长了时也会同样出现。我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宿舍,在床底下找到我从前写另一部小说时用的钢笔。我迷信这支钢笔,觉得它总是给我灵感和激情。然后我来到我们学校图书馆一楼的读者服务部,买了五本那种绿色的格格纸。每张纸五百个格子,一本一百页。五本就是二十五万个格子。我想我只要把这一厚叠纸用光就可以了。我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我只想把我想说的话写出来,我只想把我经历过的傻逼事情写出来之后就永远的将它抛弃。我总是觉得以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实在是惨不忍睹,真的。

买完稿纸,我顺便在小商店买了三瓶“鸵鸟”墨水。我想我把这三瓶狗日的墨水写完就行了。我不管别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许我写出来没人看,那么,他妈的我看。在宿舍楼底下我用手机给古力打电话,还好这次他的手机开着。我说帮我个忙。他问怎么啦,是不是又要打架。我说自从上大学之后我就再没有打过架。以前打架不要紧,大家都是小孩。现在都是大人了,打架之后有保卫科和公安局的收拾你。他问那是什么事,你今天怎么有点语无伦次,说话啰啰嗦嗦的。我说能不能给我租个房子,要安静一点的,远离人群,最好谁都不认识。他说没问题,又问我是不是要和女朋友同居。我说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我和她分手了。古力问我那你又吃饱了撑着了,在外面租房子事情多了。我说,我要写东西了,得找个安静的地方。他听后哈哈大笑,说,肯定是又受打击了,不过也挺好的,好好写吧,你说你除了写写字还能干什么。

第二天学校还是放假。古力打电话来说房子已经找到了,要我过去看。我借了辆车子,来到和古力约好的地方。房子的条件不是很好。房子很大,里面有张木床。这个地方脏脏的,不安静。但是我当时求房心切,和房东说了几句就同意了。一个月不算电费一百二十块钱。我给房东说我下午就搬过来。等我快要回学校的时候才发现古力旁边的女孩又变了。我趁那女孩四处张望的时候问古力这是第几任女朋友,古力拍拍脑门说他也记不清了。古力住的地方和我的房子不远,他叫我寂寞的时候就去他那儿。我睁大眼睛问他,我这种喜欢孤独的人还害怕寂寞吗,真是笑话。再说我来这儿是写东西的,不是聊天的。他说那咱们等着瞧吧。事后证明我错了。我这人就是这个样子,有时候过于自信,有时候又过于自卑。

下午我开始搬家。我在一个朋友那里借了辆小三轮车。从前没骑过三轮车,刚开始骑的时候差点翻车。真没想到三轮车竟然比自行车还要难骑。总共跑了四回,卷走了我的铺盖,又拿了些像水桶、板凳、收音机、充电器、水杯、茶叶、饭盆、抹布之类的生活必需用品。东西搬完之后我去了趟旧货交易市场。这个旧货交易市场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就两站路。我五十块钱买了张旧桌子,又花十块钱雇了辆三轮车帮我把旧桌子运到住的地方。之后我花了两个小时打扫布置房间。等一切都收拾好之后也该睡觉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贼香。

说说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我曾经还害怕早上起不来。但是睡过一晚上之后发现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我住在三楼,三楼的楼顶上养了两只大公鸡,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咯咯咯乱叫。我小的时候在老家住,那个时候常常被后院养的鸡叫醒。所以刚开始在租的房子里住,老是恍惚之中回到了童年,以为又要起得早早的去上学。所以清醒之后既庆幸又遗憾。这楼的楼道没有护栏,而且没有路灯,即使在白天走在楼道里也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我爬到三楼拐弯的地方要一边走一边往上看,防止那两只可爱的大公鸡把屎拉在我头上。我给窗户上贴了报纸,防止有人偷窥,也让自己感觉安全一些。我在一张很大的白纸上用手蘸上墨水写下几个大字:“主角都已安息,配角还不该退场吗?”然后把这张大白纸贴在我书桌前面的墙上。我记不清这句话出自何处,但确实不是我想出来的。它在某一瞬间从我头脑里直接冒出来。

这房子很大,但是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所以显得很空旷,也更加让我感到自己孤苦伶仃。我写累了就打开收音机收听VOA、BBC,或者“西安音乐台”,竟然可以听见很微弱的回音。我通常在宿舍里都是拿热水棒烧水,从来懒得去提。但是这里用不成热水棒,一用插座就烧了。我只好事先在宿舍里喝得饱饱的,或者在楼下买汽水,最常采用的办法就是在楼下的饺子馆、面馆吃饭的时候喝很多很多的饺子汤、面汤。我经常去的那家饺子馆不错。我刚刚搬进去的时候这家饺子馆刚刚开业,我是一天天看着他们的饺子一点点变小、态度变得越来越不恭不敬。

除了喝水这个叫人头疼的问题之外,另一个面临的严峻问题是如何放水。房东的三层小楼里没有厕所,我每次上厕所都得从三楼跑到一楼,然后再走上一大截路跑到公共厕所。上一次三毛钱。有两三个老头长年累月在厕所门口玩扑克。有时候罗马或者古力他们在我那里喝酒,喝到一定程度后,常常出现的情况是从厕所走回来还没有坐到凳子上,就又想上厕所了。我一天至少得花上一块多钱上厕所。时间长了,看厕所的告诉我,他们这里可以办月票,一张月票三十块钱,厕所任你上。我没有钱上厕所,也没有钱办月票,只好找来一个小水桶似的“雀巢”咖啡的瓶子盛尿。所以你可以想像我的小屋里一定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楼底下每天早上都有卖油茶的。这小伙子骑着一辆柴油三轮车,用他那奇特悠扬的叫卖声招揽顾客。所以即使我睡得太死,不被两只可爱的大公鸡吵醒也会被这个小贩吵醒。我买了他一两次油茶,但是因为没过几分钟沾在饭盆上的油茶就凝固了,十分难洗,所以以后就很少买。打开我的窗户,对面平房顶上一大群小孩在周末练毛笔字,几乎每个人脸上都黑黑的。一楼有一群闲人成天到晚打麻将,晚上有时候甚至玩到一两点,吵得我睡不着觉。他们就靠收的房租维持生活。每个人都膘肥体壮,满脸的横肉。再远处是一栋十多层红色的高楼,美丽得像是谁的脸蛋。我身处破烂不堪的陋室,爬在窗户上眺望这座大楼,体会着两者之间的差距。那座红色的大楼下面有一片碧绿的草坪。我写累的时候或者心烦的时候,常常平躺在草坪上看着无边无际的天空,想要想通什么事情,期望在一瞬间大彻大悟,从而变成另一个人。但是我根本从来就做不到,我想来想去,有时候甚至会出现倒退的情况。本来心情出来的时候好好的,等在草坪上平躺一个多小时再往回走的时候,心情更加颓废。

还有我难忘的邻居。我的邻居是两位漂亮姑娘。两个人的个子都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也就是说她们都差不多一米八零了。我刚搬进来的时候,曾经问过房东那两个姑娘是干什么的。房东支支吾吾,说这个不太好说,这个不太好说,都是从外地来的,为了挣点钱。说完之后一声叹息。这就促使我不得不往那方面想。后来我发现,她们俩人总是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出去,然后就再也不回来,直到第二天七八点。所以我推理她们是妓女或者三陪,文明一点说是小姐、坐台的或者应召女郎。她们的屋子里有时候会来陌生男子。她们门旁边的窗户上摆的全是酒瓶子。有时候有陌生男子来的时候,我甚至偷偷地屏住气息偷听有什么动静。可惜没有什么突破性发现。我知道这样做不好,但总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她们俩对我挺好的,有时候主动帮我清扫门前的垃圾。一次阿强来我这里,我鼓噪着他去找两位姑娘聊天,说体察体察社会嘛。本来是开玩笑的,没有当真。但是阿强信以为真,拿起我的水杯以借水为名想趁机和两位姑娘闲聊两句。他还开玩笑说先混熟再说,混熟了她可以给咱打折。但是很可惜,那天两人不在。阿强敲门时我的心激烈地咚咚直跳,还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了头。

还有我的写作。我每天都必须上课,当然能不去的就不去了。我开写的时候为用第一人称写还是第三人称费尽心思,最后决定用第三人称。每天五千字,也就是我用的稿纸十页纸。

只是,只是,我呆在这个地方真的很寂寞……

在我搬进新家的第二个星期天,古力请我去他那里吃火锅。我放下手机,合上稿纸,手忙脚乱地锁上门,朝古力住的地方飞奔而去。

我他妈的在这个鬼地方都快要寂寞疯了。

我进门的时候,古力嘴里叼着根烟,正在摆弄他的吉他。

“不会吧,就咱俩。你老婆呢?”我在古力的双人床边上坐下。

“和她一个朋友出去买菜了,估计快要回来了。”他递给我一根“白沙”,点上。

我弓着腰打量他的爱的小屋。屋子和我的差不多大,但是设备齐全多了:双人床、吃饭用的小圆桌、两个单人沙发、书桌、小煤气炉、电饭锅、“漫步者”音响。真是的,有个女人就是不一样。

“怎么样,小说还写的可以吧?”古力扬起头问我。他刚刚和他老婆染过发,听说两个人一共花了五百块钱。

“就那样了。我也不清楚。反正总是内心空虚、无所事事,不如找点活干。自己让自己忙着,就没那么多自找苦吃的破事了。”

“行了,别那么颓废。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没说话,索性斜躺在他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在床单上找见他老婆一根长长的黑头发,还有一根卷曲的黑毛。心想这家伙明知道今天有人来,也不好好把床收拾收拾。接下来我盯着天花板想入非非了一阵子。生活,真是枯燥啊!

过了一阵子,我听见楼梯上有人说笑。就听见古力说:“回来了。另一个姑娘叫陈茜。跟人说话,听见没?不要总是傻里傻气的。”

我慢慢悠悠从床上坐起来,顺便理了理头发。

古力他老婆先进来,冲我笑了笑,说:“来了。”我也冲她笑了笑。这才发现我还不知道古力他老婆的名字呢。她左边脸蛋上有个迷人的小酒窝,我就在心里叫她小酒窝吧。

然后是陈茜紧接着进来了。她的头发出奇的短,好像还没有我的长。脸蛋红扑扑的,给人的感觉是浑身都散发着使不完的劲。我注意到她的脖子细长雪白,好像清晨小河里划水的天鹅。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脖子。

“这是突突。”古力放下吉他,从沙发上站起来,“颓废的作家。”

陈茜听了咯咯直笑,说:“听说过,我看过你的文章。你怎么就那么忧伤呢?”

小酒窝插话说:“这是我们的阿茜,谁见谁喜欢。”

陈茜在小酒窝背上轻轻捶了一下:“胡说什么呢?”又转过身对我说:“我叫陈茜。”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蛋变得更红了。我最喜欢女孩害羞的样子。我觉得她当时的表情简直动人极了。

我没说话,只是冲她裂开嘴傻笑了一下。然后我好像听见陈茜在转过身时笑着说:“你这人真怪。”

接下来我和陈茜作为客人留在屋里。小酒窝和古力去一楼洗菜。和我住的地方一样,他们这里也是整座小楼只有一个水龙头。

“听说你在写一部长篇小说?”陈茜边摆弄吉他边问我,没有抬头。

“随便写着玩的。其实我现在还这么年轻,刚走出高中没两年,脑子里也就那么点破事。”我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在给谁表演着什么。

“可以了,有这种想法就已经不错了。”陈茜放下吉他给我水杯里填满水,叫我感动不已。她接着说:“我看过你以前写的文章。”

“是吗?”陈茜刚才给我倒水的时候我闻见她身上的一股香味。那种柔柔的香味,但又不像是香水。

“你猜我看过你的文章之后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陈茜现在又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两条腿前后摆动。她抿了抿嘴说:“我想你一定很酷,留着长发,穿着有破洞的牛仔裤。喜欢抽烟,喜欢一个人思考。不爱说话,喜欢沉默。当时看过你的文章之后我还挺想见你呢!”

我听了直笑:“现在见了我是不是大失所望?”

陈茜撅着嘴嗔怒道:“你笑什么呢?我有那么好笑吗?”

我急忙说:“你误会了,真的误会了。我其实是在笑我自己。”

“为什么?”陈茜在朝我翻白眼。

“因为好多人见了我之后都这么说。古力第一次见我时也是这么说的。我听了你们的话简直有点后悔不应该跟你们认识了。”我喝了口她给我倒的茶,继续说:“实话告诉你,你刚才说的那一大堆我就符合一条:不大爱说话。我很丑但是我不酷。我曾经想留长发,但是每次到关键时刻都因为太热,而没有坚持到底。所以留的头发总是不长不短。我有时候抽烟,但是我知道吸烟有害健康,所以很少入肺,大多数情况下抽烟是为了发泄心情或者酿造心情。我只是成天胡思乱想,但总是想不出结果。这样想不是思考。”

“你说话还蛮有意思的嘛。”我听她说这话的口气,心想她一定是听烦了。

这时小酒窝从门外走进,在抽屉里拿出来一包“正林”瓜子,递给陈茜。她拿走桌子上一个小铝盆又出去了。

陈茜打开塑料袋子,给我的掌心倒了些。我突然之间想起那天从西安回家在火车上碰见的女孩。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

“你还想念你从前的女朋友吗?”她把瓜子放在门牙间,轻轻一咬就吃着了。瓜子皮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像是一个小山尖。

“你说什么?”我扭过头看她。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我说你以前写的文章,不是总是说你以前和你女朋友如何如何?你现在还想念她吗?”

我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们不提这个好不好?怎么——”

“大家聊呢嘛,那有什么?”她见我那种窘迫的表情竟然高兴得哈哈大笑。

我只好说:“这不是想念不想念的问题。只是那段岁月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它构成了现在的我……而且,我觉得我总是老样,总是长不大,我每一次的恋爱都好像是初恋,总是不知所措。”

她扑扇着长长的眼睫毛,认真地看着我说:“你其实挺能说的嘛。”

“可能是我在我那小屋里呆的时间太长了,太寂寞了,终于找到可以说话的人了。”

“我有时候也很寂寞的。”

我开始觉得这女孩真有意思,不知道她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便半开玩笑地说:“那好呀,刚好你寂寞我也寂寞。那你寂寞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随叫随到。”

“真的吗?你说话可得算数!”

“算数算数,你看我这种老实人会说谎吗?”

接下来我俩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她拿起我的手机打量了半天,说样子有点土。我告诉她不要小看这个手机,它曾经救过我的命呢。她急切地问我这中间难道还有什么传奇经历。正好这时古力夫妇洗完菜归来。我对陈茜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接下来我们开吃。古力夫妇准备了好多样菜,但是我没有吃多少,都喝酒了。开始的时候古力从楼底下的小商店提了十瓶“汉斯2000”,喝到后来十瓶啤酒都光了。我摇摇晃晃地要起来再买,被陈茜拉住。她说你喝得差不多了,还是我去买吧,别走到半路不光自己摔了一跤,还把买来的啤酒卖了。但是小酒窝执意亲自要去,她说你俩是客人,怎么能让你俩去呢。说完径直走了。过了两分钟她又回来了,说是没带钱。我看她也是喝多了。

之后我们又喝了十瓶酒。前后我可能总共喝了六瓶。我行动开始变得迟缓,连扭头都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四周的东西在我眼前轻飘飘地晃动,他们三个人的脸也似乎变了形。我很快乐,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没有忧愁,不会担心明天,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带上了心情,它们都是快乐的。他们三个人不用说是快乐的,酒瓶是快乐的,桌子是快乐的,床是快乐的,吉他也是快乐的……

再后来好像是古力开始弹吉他,唱歌,我们三个也跟着他唱。唱“花园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唱“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眉,你的眉毛细又长呀,好像那天上的弯月亮”。唱“你说你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充满伤痕,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你的心中满是悔恨”。

来到了南泥湾

南泥湾好地方好地方

如今的南泥湾

与往年不一般不一般

不是旧模样

是陕北的好江南

好地方呀么好风光

好地方呀么好风光

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

后来事情就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他们不唱了。古力的小音箱里飘出歌曲,比刚才我们唱的好听多了。然后也不知道谁跳起了舞,一边跳一边尖叫。我坐在床沿边上,一手扶着,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好像他们都是我养的小孙子,我满心的自豪。然后好像陈茜也拉我起来跳舞。我急忙摇头晃脑地摆手,但是她不听。我跟她一起跳起来,但是我清醒地知道我其实只是在原地走来走去。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我扶在陈茜肩膀上,我好像还搂了她软软的腰,在一瞬间我似乎在做梦,我怀里搂着阿盼不知道在干什么,而有什么东西软软的贴在我的胸膛上……

我醒来的时候花了老半天时间才弄清楚我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从床上爬起来,口水弄湿了半边枕头。然后我看见了我合起来的厚厚的稿纸、蓝色的能带来灵感的钢笔、墙角横七竖八躺着的汽水瓶子。我知道我是在我的小地方了。我开始想在这之前我都干了什么,然而只要一想脑子就疼,像是谁在我的太阳穴上狠狠地捏着。最后我终于记起所发生的事情。我先记起我扶在陈茜的肩膀上在原地摇摇晃晃走来走去,然后记起我们扯着嗓门唱歌、喝酒、吃火锅、我和陈茜聊天、陈茜红红的脸蛋、雪白的脖子……想着想着,浑身又是一阵犯困,我重新抱着被子,继续睡去。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已暗。我从床上爬起,扶在脸盆上洗了把脸。我都不知道那三个人是怎么把我弄回来的。洗完脸,古力来电话,问我没什么事吧。我说没有,就是头有点疼。古力说那你好好写吧,我们年龄都已经不小,该干点什么了。我说是呀,这么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古力突然打断我的话说,突突,我准备去德国留学。我说怎么啦,要重新做人,实现儿时梦想。他说,我本来就有这个意思。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真他妈倒霉,我考试照抄有两门都被抓住了,而且都是被教务处的抓住的。学校可能要开除我。我半天没有回过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古力继续说,我想得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德国的大学是公费的,不要交学费。我都在陕西省教委咨询了。办签证、联系学校、买飞机票这些乱七八糟的算下来是一万五;再带一万五是刚去的时候前三个月的生活费;三个月之后你差不多就可以找到工作了,养活自己没问题,说不定还可以给家里寄钱;另外带五万块钱,德国政府给你存在银行里,防止发生车祸、重病这样的意外事故,至少能给你买张飞机票把你送回来。我问他那你到那边学什么呀。他说也就是广告设计之类的。我问那你现在的老婆怎么办。他说到时候再说吧,事情多了。Lifeisnoteasy.然后鼓励我好好写。之后就挂断了。我站在桌子边发了阵呆,脑子里乱乱的。这才感觉到嗓子烧得难受,从前墙角拿起一瓶汽水启开,一口气喝光了。

我把喝光的五个汽水瓶子装在塑料袋子里,锁上门去楼下的饺子馆吃饭。路过楼下的商店我把空汽水瓶子还给老板,老板找给我五块钱押金。我在饺子馆要了半斤饺子,总共喝了三碗饺子汤。饺子汤太热,我喝得太急,嘴唇上烧出了水泡。我吃饺子总是一口一个。在吃饺子的时候,我不知怎的,突然间想起陈茜,就有点兴奋的感觉。我喜欢陈茜这种性格的女孩,她们活泼开朗,懂得享受生活。而我总是过于沉重、顾虑太多、想的事情太多。所以她们能带给我快乐。我从兜里掏出来陈茜留给我的小纸条,上面是她的“小灵通”的号码。字迹清秀,我甚至能闻见纸条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我想起她倒水给我时身上那种叫人心跳的味道,有香水味道的感觉但又不全是香水味。我想起我扶在她肩膀上傻傻的样子,像一只树袋熊。我甚至还想起喝醉酒之后稀里糊涂的搂住了她的腰,还有她雪白的脖子,照得人眼睛发亮……

我从饺子馆走出来,路过小商店时又买了五瓶汽水。老板对我说,算了,押金就不用交了。我裂开嘴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回到屋里,打开灯,拿起笔,摊开稿纸,我继续写我的小说。只是有时候会不知不觉走神,好像想起了陈茜,又好像想起了阿盼。那是说不清谁的影子像半透明的什么东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