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未婚状态

在我决心发愤图强重新做人的那段日子里,我们学校团委发起了一个名叫献爱心的活动,号召那些积极上进的学生去给下岗工人的孩子当义务家教。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到学生工作处找了一份。那阵子这样的活动举行了很多,据说是在入党的时候,这是考核的一项。阿强也找了一份,家就住在城墙底下的一个小院子里。他的学生是个初一的男孩,学习中等,喜欢踢足球。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而志强没有参加类似的活动。事实上在我的印象中,他进这所大学后就没有参加任何社团组织和活动,偶尔开一次班会也找不到他的影子。元旦晚上我们班的聚会他也没参加,据说是自己在学校旁边的一家饭馆里小庆一番后,独自上自习了。剩下的那位参加了一次义务献血活动。但是因为营养不良身体素质不好,献完血后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缓过劲来。

我的一位愤世嫉俗的朋友曾经说,西安是什么?西安就是一个出产羊肉泡馍、尘土和垃圾的地方。我去家教的地方至少可以这么形容。那是西安典型的贫民窟。这样的地方在西安,可能除了还说得过去的东大街之外,随便一个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得到。从一条车来车往的马路上往左拐或者往右拐,再曲曲折折地走上那么一段,你就可以遇见。灰色的天空、向天空努力伸展显出痛苦状的树木,很少打扫的水泥路,象征性的点缀着的几家饭馆、散发着臭味的垃圾堆、平平仄仄的一排东倒西歪房、表情痛苦态度漠然的行人、流着鼻涕穿戴粗糙的小孩天真的笑。那段时间我还帮一位朋友在这样的地区做过一次问卷调查。敲开每一家的门遇见的情况都大致相同,里面光线阴暗,人好像生活在一条长长的山洞里。而开门的人表情漠然、疲惫,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又好像刚刚被人从睡梦中惊醒,略微有点不耐烦。之后门关上,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息。

我教的小孩就住在这样的地方。是她奶奶开的门,一个走起路来巍巍颤颤的老太太。屋内光线阴暗,一进屋就感到一种压抑感。他家有两间屋,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是客厅,也当半个卧室。屋顶和墙壁呈黄灰色,可能是被烟熏的。客厅里放着几件油漆斑驳的旧家具,几个小沙发、一张饭桌,饭桌上是吃剩下的饭菜,都是馒头、油辣子、青菜之类的,墙脚是一张单人床,床单挺脏的。

第一次去的时候他奶奶对我简直就是毕恭毕敬。她说着四川话招呼我,先是急急忙忙从木柜里取出茶叶,是那种砖茶,要用手使劲掰才能掰开。她把掰下来的碎茶叶放到一个满是茶垢的杯子里,添上水双手递给我。说实话,那时我看着那个烟黄色的搪瓷杯子,真不想喝下去。但是她满头的白发和我接过水杯看见她满是老茧的粗糙的手让我心里感觉怪怪的。我说先放着吧,待会儿我喝。后来我把那杯水都喝光了。递完水后又递烟给我,我摆摆手急忙说我不抽我不抽。老奶奶给我递的是“哈德门”。老奶奶把烟放到饭桌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好像在老舍先生的《茶馆》里,就提到了“哈德门”。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跟现在的有什么区别。之后老奶奶弓着身子跑到另外一间屋里。我以为小女孩在另外一间屋,但是她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颗小苹果,蔫蔫的,看得出来放了很长时间。我接过苹果时不知怎么,心里挺难受的。我想起了我的奶奶。虽然她们相似的地方不多,但是她们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眉宇间透出来的慈祥、那双粗糙的手、走路巍巍颤颤的样子,都让我好像回到了从前,想起童年的好多事情。我似乎想起我奶奶把晾好的水递给我,一边吹一边说好了,可以喝了;想起她把在被窝里暖好的苹果削掉皮给我吃,想起她背着我走在田野里找妈妈。在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再也不能这样颓废下去了,我不能让所有关心我的人失望。

后来老奶奶把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女孩叫回来。小女孩长得挺漂亮的,眼睛大大的,脸蛋红扑扑的,扎着个小辫子。看着小女孩我突然想起古力给我说过的话,他说他最早喜欢女孩子是在上幼儿园的时候。那女孩眼睛奇大,脸蛋红红的像是红苹果。古力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太阳底下轻轻地捏着小女孩的脸蛋,或者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看别人玩游戏。

时间长了,我对她逐渐了解。我教的这个小姑娘上五年级,学习一般。她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非常非常敏感,我任何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逃不出她的眼睛。所以我觉得她要么是特别特别聪明,要么就是在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一些事情。但是与此同时,她又很幼稚,或者说不成熟。我说这话是把她和我这一代的人进行对比,我想起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比她要成熟多了。而我在我们那一堆人里面并不是显得很成熟,他们中间有的已经在读挺晦涩的书。

我每星期去两次,一次两小时。主要教小女孩英语。五年级的英语没什么好教的,我先让她把课文熟读,再按照课文里的句型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比方说,我指着饭桌上的一颗小苹果问她:“What’sthis?”她就回答说:“It’sanapple.”小女孩很聪明,但是贪玩,不喜欢学习。我和她对话的时候,她要么在我跟前跳来跳去,要么在小屋子里跑来跑去。去了几次混熟了,就不再听我的话。她跑到院子里叫来一群小孩,都是她这么大的,叽叽喳喳的,有的还流着鼻涕咬着手指。我只好给她们一块教。回答完我问的问题一个个争着说是我先说的,是我先说的,叫人实在无可奈何。不到几分钟,我教的那小女孩对我说,我们给你唱首歌吧。还没等我说话,她们立即自动排好队,手背后仰面唱起《还珠格格》的主题曲。她们还一个个给我跳舞。

我发现我喜欢跟小孩子在一起。我被她们围在中央。她们的眼睛清澈无比,她们的笑容天真灿烂,她们的童音好像清晨的阳光——她们无忧无虑。

我站在那里,静静地想着,有些美好的东西终将一去不复返。

刚刚开学的时候,罗马打电话告诉我,他们学校的计算机培训班开始招生。罗马上学期参加过计算机三级培训,笔试和上机操作都过了。我听他说不是很难,曾经告诉他给我留心点,我也准备试一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将来万一考不上硕士研究生,毕业分配找工作的时候有个“计算机三级证书”也是蛮有用处的。

去之前我给罗马打电话,告诉他下午我过去。他说好的,我下课之后就一直在宿舍等你。

我拿够了钱,借了山哥的自行车,骑到北门,把车放在寄存处。然后出了北门,在我们学校对面的站台上等402。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破破烂烂的402才摇摇晃晃地从十字路口拐过来。但是因为上面人太多,我又不忍心和一帮老头老太太们挤车,所以被人从车门口拉了下来。又等了十多分钟,第二辆402缓缓而来。这次我挤上了,上车的时候手背被划破一层皮,往外慢慢地渗血。站在车上像是在沙丁鱼罐头里,被挤得前胸贴后胸。在我实在是忍无可忍的时候,终于到了罗马所在的大学门口。下车后发现丢了五块钱,还好我准备交学费的几百块钱没有丢。我长长地舒口气,心情很好。我丢了钱心情竟然很好,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路过报刊亭的时候我顺便买了本最新一期的《美文》。等到了罗马的宿舍罗马已经出去了,留了张纸条说有急事,马上就回来。我坐在他的床沿上等他回来,边等边看刚才买的杂志。等了半个小时,罗马风尘仆仆地回来,说他刚才去讨债一分钱没要着还窝了一肚子气。然后他领我去“计算机三级”报名的地方。去得太晚了,人家已经下班。我们又从五楼跑下来,身心疲惫。走到一楼的时候,罗马问我吃没吃饭。我说还没有。他就让我请他吃顿饭,理由是他现在身无分文。我们来到学校门外,我请他吃了碗羊肉泡馍。在吃羊肉泡馍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的《美文》放在他宿舍,吃完饭我又坐402回学校。从北门我骑自行车回宿舍的时候把自行车闸弄坏了,花了十块钱去修自行车的地方把车闸修好。

这是我第一次去报名。

第二次报名是在一天下午上完课后。我本来想继续在教室里学习,但是中午没有睡好,状态不佳,遂决定去罗马那里报名。我回到宿舍取了钱,觉得从宿舍走到北门实在是太远,就出了学校的南门,心想不管怎么说,只要方向对就一定能到。就上了401。401是小公交,在楼群里穿来穿去,搞得我晕头转向。在401上呆了半个小时我在售票员的指引下了车,转上另外一辆小公交。又是拐来拐去,拐了半个多小时才到罗马的学校。我看看表,害怕像上次那样又没赶上人家上班,也没找罗马,直接去报名处。还好还没有下班,但是要报名的话,你必须有身份证、学生证、免冠照片。这三样东西我都没带,只好下次再来。我坐402回去,又从学校北门走到宿舍。从我从学校出发,到我返回宿舍,总共花了三个半小时。

这是第二次报名。

第三次报名去当然也要坐公交车。这次我没敢舍近求远,乖乖地坐了402。我也带了钱、身份证、学生证、照片。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家要三张照片,但是我只带了两张。所以第三次去还没报成。从报名的地方回来后,我去了罗马那儿,把钱、身份证、学生证、照片都留在他那儿,以免我下次丢三落四。

第四次去报名的时候太着急,事先没有给罗马打电话。罗马当时没在,我只好返回。

坐在回来的车上,我都快要疯了。

最后一次去的时候,我简直就是小心翼翼。我事先给罗马打了电话,并且在中午两点钟出发。我很顺利的找到罗马,然后我们带着钱、身份证、学生证、三张彩色免冠照片去报名。然而……然而当我看到他们用的教材时我顿时傻了眼,一共两本书,每本都是四百多页。翻开书,里面全是那些生硬的叙述、歪瓜裂枣的公式、一连串歪歪扭扭的推导。天哪,我当时真实的感觉是喘不过气、头晕、胸闷、两腿发软。又想到每个周末都必须起得早早的,那个时候402还没有开呢,我还得骑着自行车从城墙的这一端跑到城墙的那一端,上了七八个小时课后再骑回来。光路上都得花上一个半小时。西安空气不好,我的鼻子里肯定脏脏的……想到这些我差点晕倒在地。急忙让罗马扶我下楼,走到一楼时还惊魂未定。

你瞧,要想干一件事情是多么的不容易呀!

但是,除了这件事,我其他的都干得很成功。

这样的日子就这么持续着,直到开学将近一个月快到国庆的一天——

这天中午,我正躺在床上在宿舍休息,有人把我的鼻子捏住。我睁开眼,是“北京”。几天不见,他脸上的青春痘又多了不少。

“你丫还在这儿睡呢。”他把我往里推了推,坐在床沿上。

“大中午的不睡觉干吗?我中午要是不睡觉下午头就疼,啥事都干不进去。”我在枕头边摸了半天,把眼镜戴上。

“我靠,还有心思睡。你老婆跟人接吻呢,你知不知道?今天中午我又看见他们在五食堂一块吃饭。”“北京”一脸同情的表情。

“我老婆?”我还没有完全睡醒,“什么我老婆?”

“不是你那个阿盼吗?她不是你老婆难道是我老婆吗?”

“分了,我俩分手了。”

“哎哟,什么时候分的?”“北京”喜笑颜开,“我怎么不知道?”

“你他妈是谁呀,我分手还要给你打招呼。”我接过他递来的“哈德门”,我已经有好长时间不抽烟了,“暑假前分的。”

“暑假前分的。你丫让人骗了不是?她暑假回家,现在刚来学校不到一个月,就又找了一个男朋友。而且发展特快,昨晚我和一老乡在花园里喝酒,就看见人家俩在那儿疯狂接吻。”

“接吻就接吻,管我屁事。她如果愿意和别人上床那也是她的事,我管不了,也没工夫去管。”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心里感觉确实不好。

“你别装了。我们都觉得你这文痞这次让人小姑娘给骗了。当心点吧。”“北京”拍拍我的肩膀,起身要走。

“骗了就骗了吧,反正老子也不怕失身。”这么说的时候我不知道是给自己说,还是给“北京”说。

“北京”走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我起身来到水房洗了把脸,好让思维清醒一番。但是坐在床沿上,思维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我想起从前和阿盼发生的事情,感觉这不可能呀,即使要忘记一个人也得一段时间。我木木地斜躺在床上,看了看表,已经两点二十了,还有十分钟上课。我又去水房洗了把脸,回到宿舍往书包里塞了几本书,急匆匆朝教室走去。

那天下午上的是外教的《法国文化》,几乎不用课本,只要坐在那儿听就行了。我开始的时候还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那是别人的事情那是别人的事情,你只要安心学习就行了,专心听讲专心听讲,男儿志在四方男儿志在四方。但是这种心理暗示越来越不起作用。直到某一瞬间,我又开始了像从前那样对于理想、生活、爱情之类钻牛角尖一样的思考。

下课的时候,我问“北京”要了根烟。点上烟之后上了趟厕所,在厕所里我直想哭。

上第二节课的时候我就再也听不进去老外叽里呱啦的女高音。我又陷入不可救药的回忆中。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回忆更可怕的了。在某个适当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想起一个人说过的所有的话,她的面部表情,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当时她身上的气味。

我想起我和阿盼从前的种种。我承认我伤害了她。她在认识我之前有好多人都在追她,但是我是她第一个男朋友。她和我进行了一生中的很多第一次: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在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面前将全身暴露无遗……可是我是喜欢她的,如果我对她没有一点感觉就根本不会和她在一起。而我之所以最后离开她,是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娶她。我这样做肯定伤害了她,但是这总比将她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之后才说分手要好得多。我这样做是为她好,当然也是为我好。我实在不能忍受将来和我的老婆亲热时在某一时刻突然想起和另一个女人亲热时的感觉。我想这种创伤无论对一个男孩子或者一个女孩子都是一辈子的。但是我怎么也想不通她竟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找了一个男朋友。我敢肯定她绝对是喜欢我的,这一点是千真万确,不然她不会付出一个女孩一生之中许多的第一次。况且从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中我都看得出她是喜欢我的。我和她分手之后我想她会痛苦的,至少会和我一样痛苦的。她的智商不低,经过和我的这次虎头蛇尾的爱情之后她一定能从中学到什么,知道以后该怎么做,知道以后该怎么保护自己,知道该怎么和她未来的男朋友相处。暑假过后……一想到暑假过后我的思维就再也进行不下去。她为什么会在短短的两个星期里喜欢上另外的男孩,而且和他发展的速度那么快,可以不回避众人就在花园里疯狂接吻……

我又像往常那样陷入了一个无止无休的大圈子,一个可怕的循环。命题的前提是阿盼是喜欢我的,她并没有骗我,但是经过一层层推导之后,命题的结论是阿盼根本就不喜欢我,或者她曾经很喜欢我,现在跟别人在一起只是报复,或者破罐子破摔。

虽然我觉得无论从我的魅力和阿盼的智商或者别的任何方面来考虑,后者的可能性都很小。但是我宁愿相信,我宁愿相信阿盼曾经很喜欢我,现在跟别人在一起只是报复,或者破罐子破摔。

我觉得我该找阿盼谈一谈。

在这之前我又打电话给古力,告诉他正在发生的事情。因为古力是情场老手,有这方面的疑难我一向向他请教。古力沉思半天,问我:“怎么,你还放不下她?”我说:“不是,只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古力打断:“只是什么?你既然不喜欢她还管那么多屁事干什么?她爱谁谁,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不要成天吃饱了撑着,装出心忧天下的样子。”

我无言以对。

我拿起电话,犹豫了一下,给阿盼打电话。这个电话号码我曾经是多么的熟悉,然而现在……

“喂,请问,阿盼在吗?”

“你等一下,她正在洗头,马上就来了。”

我仔细听了听,电话那边有人嘻嘻地笑,还有水滴在脸盆里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竟然咚咚直跳,我好像把刚才想好的话全都忘了。

“喂,哪位呀?”阿盼问,声音里满是笑意。

我顿了顿,小声说:“阿盼,是我,突突。”

“有事吗?我现在还忙着呢!”她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冷冷的。

“我想找你谈谈,可以吗?”

“没什么好谈的。要是没有什么事情的话,那就这样吧。再见。”说完,她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了。

我抓着话筒,听着嘟嘟嘟的声音,半天没有缓过神。我知道我现在很生气,我甚至能感觉到肋骨下面的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对自己说:我想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

我再次拨了那个电话号码。对我来说,这个电话号码的每一个数字都代表某种心情。

是阿盼接的电话。

“阿盼,你先不要挂电话好不好?听我说完吧。”

“那你就快说吧。”她的态度稍好。

“我想见你一面,我有话对你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再说,我这不是让你说吗?”

“我觉得电话里不太方便。”

“怎么不方便?”

我真没有想到原来多么温柔的阿盼现在竟然是如此的冷冰冰,像是一块可望而不可即的冰块。我说:“见我一面吧,看在我俩从前的分上。”我觉得我说话的语气都有点低声下气了。但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把心中的疑团解开。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那好吧,看在我俩从前的分上。你想怎么谈呢?”

“今晚吧,如果你今晚有空的话。”

“七点半,太晚了我就不出去了。”

我想起我俩从前经常都是晚上十点多出去,快十二点钟才回来,心里一阵刺痛。我说:“好吧。今天晚上七点半,我在你们宿舍楼底下等你。”

说实话,那天下午我什么都没干好。听课听不进去,背单词没背几个,晚饭也没吃多少。那种感觉就好像第一次去约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还有这种感觉。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男朋友,她已经不喜欢我了,而我也不喜欢她。可是我心里就是咚咚直跳,惴惴不安。

我在楼底下等她时,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情,心里又是一阵刺痛。我想起她风风火火地下楼,见了我急忙说:“实在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想起她给我手里塞刚洗好的西红柿的情景。想起她在她们宿舍的窗户上朝站在楼下的我做鬼脸的情景。想起她在我回宿舍时朝我挥手的样子,那种表情简直是可爱极了。我回头看见我们经常约会的地方前面的那棵参天的槐树,它像一个愤然昂起的龟头。

等到七点四十的时候阿盼阴沉着脸才下来。她以前很少迟到的。我告诉自己,她已经不是你的女朋友了,她已经不是你的女朋友了。

我走在她身边,已经没有权利再像从前那样搂着她了。我甚至后悔向她提出分手,即使我并不准备娶她。而且我在一瞬间意识到我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每个人在刚刚处朋友的时候也许都不敢肯定他是否要娶对方。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到适当的时候自然会得出答案——俩人是分道扬镳还是共同走完剩下的人生之路。所以我实在是太着急了。但是转眼间我又想,我做出分手的决定不是我的错,因为阿盼总是问我:“你准备娶我了吗?”所以我不得不做出决定。但是进一步分析,为什么阿盼总是问我:“你准备娶我了吗?”原因是我和她上床了,我和她几乎就要发生性关系了。所以作为一个女孩,她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有权力问我。而我不是那种可以把假话说出口的人,何况碰见这种关于人的一辈子的事情。所以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循环,又是一个等到事情已经过去才得到答案的聪明。也许我们谁都没有错,也许我们谁都错了。但是我觉得责任主要在我。如果我不那么迫不及待地要和她进一步地发生性关系,如果我们只是拥抱接吻,那么就不会发生今天所有的事情,就不会有今天面临的所有的痛苦和尴尬。我想起古代的一个成语:揠苗助长。

我们出了南门,来到马路对面的一家“碰碰凉”。她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吸着细细的麦管。她的头发比从前更短了,人长胖了,皮肤也更加白皙。我想要是从前,她一定会温柔地冲我笑,一定会鼓励我明天晚上上自习,一定会关切地问:“突突,你怎么啦你?是身体不舒服吗?”一定会说:“我随便,你要什么我就要什么。”但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阿盼已经不是我的女朋友。她低头垂眉,一脸的冷漠;她甚至从不正眼看我,总是左顾右盼。我胸中的那团气越憋越大。我在痛苦中默默想像她是如何在小树林里不顾周围有人和他现在的男朋友疯狂接吻。她现在的男朋友是否也把手塞进她的上衣里抚摸她小小的温软的乳房?她是不是有时候也情不自禁地低声呻吟?她是不是也会亲吻她男朋友不知是厚实还是单薄的胸膛?她是不是也会红着脸对他现在的男朋友说:“别弄了,羞死人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都无法想像,也不敢去想。这么想的时候我满脸的痛苦,甚至充满了仇恨。在某一个内心愤怒的一瞬间,我甚至恶狠狠地想:“当时还不如跟她上床呢,妈的!”但是这种念头转瞬即逝,再想起来我的脸会红的。

“有什么事情还要劳驾你当面说的?既然已经到了这儿,那你就快说吧。”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心中的想法实在是难于表达。我该怎么对她说呢?我说你怎么这么快就会喜欢上另外的男孩,我俩刚刚分手才两个月呀,况且你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我说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我说你如果这样做是在气我那我真心告诉你真的一点必要都没有?我说你难道没从已经发生的事情里总结经验教训,怎么反而越做越过分?我说并不是所有的男孩都像我一样会说实话,如果你现在的男朋友骗你说“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会娶你的”,然后你把你的贞操奉献给他之后突然有一天他玩腻了要和你分手,那么那个时候你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可是这些话我都不能说出口。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说话也那么难,原来说话也是一门艺术。

我手里玩着麦管,故意装出很轻松的样子说:“听说,听说你有男朋友了。”

我清楚地看见她的脸红了一下,但是又立刻恢复常态。她抬起头,也是很轻松的样子,说:“是,你消息还蛮灵通的。”

我接下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了想,说:“我知道我以前有些事情做得太过分了,可是——”

她立刻打断我的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再也不想提了。”

“阿盼,你知道我不会说话,我就照直说了。”我终于鼓起勇气,“人家说,其实你不喜欢我,只不过是跟我玩玩。”

我的话刚落音,我就看见阿盼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在大大的眼睛里转圈圈。她喘着气说:“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会让你吻我吗?我不喜欢你会跟你做那些事吗?我不喜欢你会和你去宾馆吗?我不喜欢你?哼哼——”

我急忙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喜欢我。”

“那是从前了。”阿盼擦干眼泪,语气重新变得坚定,“现在不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急忙为自己辩解。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她再次把眼泪擦干,表情又恢复到刚开始时冷漠的样子。我喝着透明的玻璃杯中的果汁,直到剩下一大堆碎冰碴。

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眉毛说:“我有时候还会常常想起我们俩在一起的事情。真的,但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短时间就找到男朋友。”我的视线转向她的眼睛。我从前总觉得她的眼睛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笑吟吟的,但是现在它里面满是冷漠。

“怎么啦?你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吗?”她也看着我的眼睛,反问我。

“不是。只是觉得——”

“我不知道你的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原来喜欢你,这是事实。我现在喜欢我的男朋友,这也是事实。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这么多想不通的地方。”

我只是琢磨她说的话,低头不语。

“突突。”这是自从分手后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是有时候这种聪明实在是过头了。所以,看得出,你活得很累。”

我没有想到我心目中温柔甚至有点软弱的阿盼竟然会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我想说,是的是的,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喜欢上别的男孩。我想要忘记过去的事情,要摆脱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我们都需要一段时间。我是无论如何在现在都不会喜欢上哪个女孩。因为我心里仍然有你的影子,因为我仍然在不经意中想起你。我不相信你难道可以把过去的事情很轻松地忘却?你难道和你男朋友接吻时不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难道不能等到这些阴影消失之后再去寻找你心目中的爱情?你难道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拥抱另外一个男孩?

所以,结论竟然是:我喜欢阿盼比阿盼喜欢我要深。

所以,从阿盼的角度出发,我完全有资格说:“我已经决定娶你了。”因为,我喜欢阿盼比阿盼喜欢我要深。

所以,我一直在自己编制的记忆里自作多情。

后来,阿盼小兜兜里的“小灵通”响了。她走到门外接了电话,然后走到我对面。当时她是站着的,而我还坐在钢管椅子上。她居高临下,冷漠地对我说:“我男朋友找我。我该走了。”

我叹了口气,说:“那好吧。”

然后她把“小灵通”装在兜里。走了几步之后,回过头对我说:“知道吗?这是我男朋友送我的。”

这是她给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呆呆地留在原地,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心里空空的。

我在等待一只年轻的土拨鼠,在我挖洞时会和我相遇,而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比如雨天的大树下,星星点点的花丛边,破碎的云影里。我想像有一天我的洞和她的突然打通。狭窄的洞里飞扬着尘埃,我俩将对方吓了一大跳,彼此灰头土脑,不约而同惊叫一声。然后默默对视,然后似乎我们前世就已相识。我会怎样紧紧地将它拥在怀里,会怎样激动得流下热泪,会怎样迫不及待地告诉它你让我等得多苦,会怎样吻它沾着泥土的小脸。她必定幸福得紧闭双眼,必定快乐得浑身发抖,必定轻叫我很土的名字。我亲爱的小眼睛,我亲爱的红鼻子,我亲爱的尖嘴巴,我亲爱的腰肢,我亲爱的长尾巴。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想念你,是多么的害怕想念你,最后是多么的害怕而不得不想念你。我忧伤的蜻蜓,我柔软的小鱼儿,我脆弱的牵牛花,我带着清香的小草。我终于等到你了,千万不要离开我。不要因为不爱我而离开我,不要因为太爱我而离开我,不要因为既爱我又恨我而离开我,不要因为既不爱我又不恨我而离开我。

离开,离开,我最害怕的就是离开,夹带着一种撕肝裂肺的痛。为什么我总是疯了一样一个人挖洞,因为我害怕终于有一天和我一起挖洞的土拨鼠会离开。带走了躯体,留下了气息;带走了往事,留下了记忆;带走了平淡,留下了伤悲。我觉得没有朋友比朋友注定要离开好得多,好像没有吃过松子比吃过一次松子后总是念念不忘好得多。我会很空虚,很寂寞,很无聊,会把鼻子埋在蓬松的红土里发呆,会在有月亮的夜晚身心疲惫地爬出洞,仰起头颅看月亮,然后拖着尾巴回洞睡觉。但是我不会痛苦,因为如果你总是一个人就不会有人离开。我没有幸福的回忆,我没有痛苦的回忆。后来我开始害怕聚会,害怕和别的土拨鼠相遇,因为它们无论停留得多晚还是得离去。我在一天晚上告诉一只脸色苍白的土拨鼠我可笑的想法,它路过我的洞边后又去远方流浪。它说照你的逻辑我们都别生下来了,因为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我无言以对。我想说的是,是的,我其实是不应该生下来的,如果我知道我会变成一只土拨鼠,如果我知道我注定要不分昼夜挖洞,不想挖洞却又离不开挖洞,如果我注定要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最终注定失去所有。所以,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美丽都会破碎,一切祈求都是无望,一切生命都会死去,一切鼠类都要夹着尾巴。

我会在很久很久以后非常非常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