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海峡之痛

……

罗天丽给杜荣林的印象很好。姑娘纤细秀气,性格开朗,善解人意,长着两道弯眉毛,讲“国语”尾音发软,典型的台湾味。这姑娘当然清楚她父亲罗进与杜荣林的恩怨,跟“杜叔叔”说话时很小心,绝不触动敏感区域。

她特意提到杜山,说:“姐姐鼓励,我们才跑到上海去的啦。”

不由杜荣林想念起远方的女儿。他知道此刻杜山不在美国,到非洲去了。她的那家研究机构跟世界卫生组织合作开展一个医疗项目,研究非洲一个小国突然爆发的一种烈性瘟疫的病理与防治。杜山作为领衔专家率队进了非洲,在非洲的工作区域主要在丛林中,条件非常艰苦,电话联络都十分困难,许多时候只能依靠步话机同外界联系。杜山只在到达非洲时来过一次电话。

陈海军跟杜荣林谈台商大举进入上海的情况,还联系台岛的政局。他说,那么多台商在上海投资兴业,而且越来越多,亲身感受一下就知道“台独”绝无可行。

两位年轻人给杜荣林带来一个新式腰托。罗天丽从杜山那里知道杜荣林腰不好,特地买来。她说这是新产品,从资料上看疗效不错,杜叔叔可以试一试。

杜荣林从不用此类物品,但是他欣然收下。他意外地发现年轻人用一个塑料广告提带装该礼品,提袋上印有“龙潭假日山庄”字样。他指着问:“你们去那了?”

陈海军说去了。天丽她爸前个月到那住过,打电话交代她抽空去看看。山庄正在上二期,规划管理都有一些需要。

罗天丽赶紧用脚跟碰丈夫,提醒他留心、住嘴,但是已经迟了。

杜荣林哈哈笑,和颜悦色。他说,谢谢两个孩子来看他,今后回福建,一定都要来一下,哪怕几分钟,别像这样带礼物,上门就行。他很喜欢他们。

待两个孩子离去,杜荣林一刻不拖,立即打电话,找杜路,也不多说,要他马上回家一趟,有事情。

“我这忙呢。”杜路叫,“老爸啥事这么急?祖国统一也还得有点时间嘛。又是那亭子吗?有些麻烦,我在想办法呢,你别管,交给我就是了。”

杜荣林说:“马上给我滚回来!别不当回事,小心我把你从家里赶出去!”

两个多钟头后杜路进了门。他赶回来了。这人聪明,他明白情况异乎寻常。

杜荣林对他用力拍了桌子:“你给我老实交代!”

直到此刻杜荣林才把种种迹象串在一起,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原来龙潭假日山庄里的老板不是别人,就是刘四斤,也即罗进。杜路拿谁的钱为谁干活?就这家伙。这罗进隐身于后,让他一个姓庄的继子活动于前,以台商开发旅游项目之名,用大把钞票买下旧日战地龙潭,搞了假日山庄。罗家的这个继子早在数年前就到了大陆,跟杜路结识,杜荣林曾在自己的家中见过此人,当时只知他来自台湾,却不知道出自罗进之门。罗进为什么在大陆台湾间晃来晃去?为了龙潭山谷。两个月前他还来过,住在山庄里,他有个“二期工程”,对该山谷另有图谋。期间杜荣林的小儿子杜路就在一旁点头哈腰,提供优质服务。杜路为什么总是闪烁其辞,不讲他的老板是何方神仙?就因为这个。他怕杜荣林产生疑问,追查出究竟。

杜荣林在自己家中提审杜路,杜路对有关情况供认不讳。他又是嘻嘻哈哈那副模样,说老爸这是干嘛?私设公堂?敌人打进我们大陆,我们再打进敌人内部,这就对了。要不我还怎么助老爸一臂之力?杜荣林气得噼哩啪啦直拍桌子,话都说不出来。杜路大叫,喊人,虚张声势,要嫂子卫红,妻子周亦萍一起上楼,扶杜荣林躺下,给他量血压,吃救心丹,让赶紧打电话给军休所所长,要求立刻派车送杜荣林去医院。

杜荣林大骂:“你给我滚!”

杜路笑,说:“好的好的,有气就行,没事就先不上医院,我先滚。”

小儿子溜之大吉。

……

杜荣林认起真来了。他说龙潭山谷谁去都行,就这个罗进不行。罗进在大陆想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能到这个山谷。杜路跟哪个老板干都可以,香港美国台湾,跟谁他都不管,无论如何就是不该跟这罗进,特别不该跟他跑到龙潭。罗进这家伙为什么别地方不去,盯上龙潭山谷?因为当年。当年这家伙在山谷挨了伏击,拼命往上冲,给打下去了,最后大败,投降了。现在他回来了,花大钱买下,为什么?他是想占领山谷,用这种方式把当年输掉的赢回去?杜路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这么跟着走,不是叛变投敌是什么!

“我放不过这小子。”杜荣林说,“我也放不过那老家伙。”

陈石港说:“我给你说说这老家伙好不好?”

罗进老家伙有什么好说的?敌军军官、土匪、特务、大不了加个台商,是不是?以前他陈石港也就知道这些。现在发现不止啊。杜荣林额头右边有一条伤疤,罗进也有,藏得深些,在左肩膀上,长长一条。谁搞的呢?跟杜荣林一个来历:日本军刀。罗进生在台湾,小时候举家迁回广东潮汕,为什么?不愿接受鬼子的“皇民化”。这家人跟鬼子有仇。甲午战争后日军开进台湾,他爷爷和大伯参加台湾民众起义,被日军打死。抗战中日军打到潮汕,他一家“跑日本”跑到贑南,父母都死在逃亡中,他在香港的姐姐一家也因日军轰炸,流失于战乱。因此这人投军抗日。1944年9月,日军为“打通大陆交通干线”,调集15万余人,从湖南、广东两方面向广西进攻,11月初,10万日军围攻桂林,罗进所部在桂林拼死抵抗,浴血巷战十天,两个中将、一个少将殉国,罗进在与日军肉搏混战中被鬼子的军刀砍伤,几乎丧命。

“那时你在北方,他在南方,一致抗日,同仇敌忾嘛。”

杜荣林说:“但是后来他做什么了?杀人放火!”

“我们就不许他悔过吗?现在就不能共同做一些事情?比如祖国统一?”

“跟他?跟这家伙?鬼!”

陈石港摆手:“不说不说。你还得找人算账啦,别先把自己气死。”

没劝下来,陈石港有些不安,临走前他让卫红特别注意,说:“这回看来厉害。”

……

她说她清楚的。两项,比较小的一项是在龙潭的山上建一座亭子。对于这件事她有些想法。她觉得有的东西应当记住,有的东西应当忘却,她说过很想把“龙潭山谷”这四个字从大家的记忆里切除。现在她觉得自己说的可能不准确,她说的不是忘却,是另一个意思。爸爸牺牲的那些战友如果地下有知,今天他们会期盼什么?战争,火焰,复仇,分离?不是,不会是这些。创伤应当平复,眼光应当放远,纪念过去是为了将来,爸爸心里想的肯定比一个纪念亭大得多。

杜荣林不禁感叹。他问杜山想跟爸爸一起做的另外一件事是什么?杜山说还会是什么?统一祖国。一项过去,一项未来,其实是同一件事情。

杜荣林大笑:“我们杜山从来就不只是个医学博士。”

接完电话,杜荣林走出他的房间,开始发号施令。他吩咐两个儿媳收拾一间房间,让方中华父女住,要找一些好玩的玩具,适合女孩的。还有吃的,用的,缺什么补什么,赶紧准备。另外就是提前准备车辆,时候一到,他要亲自去厦门机场接方中华,还有小芳芳。

家人面面相觑,忽然间一起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