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海峡之痛

杜荣林让军休所派一辆车,独自前往龙潭山谷。

他在深山里大吃一惊。当年他和杜山一起走过的公路已经辟为省道,修成四车道水泥路,通行极为方便。进入山谷的旧便道已经失修,无法再走,进出龙潭须改道行驶。新建的这条通道从另一山口绕行,竟比省道还要宽敞平坦,通道两侧绿化良好。远远的,杜荣林看到山坡上大片屋顶于绿树间出露,五颜六色,阔气、洋气。

“这他妈干什么?”

杜荣林让司机直闯山谷。车到一个极其阔气的大门前,才知道这里是“龙潭假日山庄”。山庄保安将杜荣林的车拦在门口,询问客人是否已经预订了房间?杜荣林问:“我找你们老板问些情况,在吗?”

杜荣林的车挂的是军用牌照,保安不敢怠慢。他打了个电话,即回头了解:“我们山庄的杜总在。他说了,请问是哪个部队的?”

杜荣林这才万分惊讶地得知,本山庄杜总究竟是谁?杜路。杜荣林自家小儿。

不由他哈哈大笑:“好!巧了。”

……

原来他真是到这里当了总经理。他在这里抽地底下的热水给人洗澡,像搓油泥似的从客人的身上搓钞票,如此杀鸡褪毛来了。杜荣林到龙潭意外一遇,立刻感觉到对自己的这个小儿子得刮目相看。这孩子在家时总是笑嘻嘻一副玩世不恭模样,在龙潭这里却是穿衬衫系领带,收拾得整整齐齐,跟员工说话略拖点声调,大有派头。杜荣林最感奇怪的是他在此地还戴了一副大黑框眼镜,像是完全变一个人了。

父子意外相逢,杜路不觉发笑:“老爸怎么忽然跑这里来了?”

杜荣林说这下好了,不找别人,找你小子。

杜路告诉杜荣林,龙潭假日山庄是家外资企业,老板是他朋友,请他来当总经理,也让他参点股。他觉得干这活有意思,同时也因为朋友有求,不好不来。干了大半年了,情况不错。山庄生意很好,准备扩大经营。一期工程完成后,打算上二期。他说自己戴副眼镜纯充派头,并未近视:“一回家就赶紧摘下来藏在包里。在家里给爸爸当儿子,给儿子当孙子,挺没劲。在这里当小老板,得有点威风才行。”

杜荣林在假日山庄杜路的办公室左看右看。他把杜路叫到后窗边,指着度假村围墙外头,高耸在远处的山头说:“看那地方,山头那个位置,长杂草灌木的地方。”

杜路说他看到了,风水不错。

“就那里。我要。”杜荣林说。

杜路叫,他说老爸你身体好着呢。你要有点毛病就是腰痛,喝几口酒也就对付过去了,不行的话让大哥派两个连给你操练一下,感觉就好多了。最大不了到时候给你备个轮骑吧。多少子弹都没把你打死,你坐在轮椅上也能活一百岁,没准我们都得死你前边。你操心那些事干嘛呢。

杜荣林骂,说你小子就是乌鸦嘴,我可不是给自己找地埋,是正经事。

他说就在那儿,他要在那儿建一个亭子,立一块石碑。

杜路不禁发懵:“什么?亭子?”

“可以叫它纪念亭。”

谁的纪念亭呢?杜荣林当年的那个连队。杜荣林要找一个具有特殊意味的地方,在非常醒目的位置上建一座庄重肃穆的亭子,亭里立起一块石碑,将牺牲于金门战役的本连八十七位干部战士名字刻写于碑上。自北上探望几位当年战友家人后,杜荣林就一直想做这件事情。连队早已消失,除了他这个连长、幸存者,本连还留下谁了?因此这件事只能归他。纪念本连队的这个亭子这块石碑应当立在哪个具有特殊意味的地方?金门?目前看来还做不到。当年连队登船渡海进攻之处?时惨烈参战的何止这一个连队。还有什么地方?

龙潭山谷。

于是杜荣林驱车前来。

杜路把原由听明白了,他笑,说:“行,交给我了。”

他问父亲要不要在他这里洗个热水澡?再吃饭?杜荣林说你干嘛?儿子便告罪,说不敢陪老爸多说话,有重要客人马上到,他得赶紧去张罗。当小老板不容易呢。

杜荣林一摆手,坐上车打道回府。

几天后杜路回家,杜荣林抓着他再讲纪念亭。杜路这才笑嘻嘻说,当时他是有事急着脱身,怕给杜荣林抓着不放,所以有什么都先应承下来。那一天父亲在龙潭一说事情,他立刻想起什么?他想回头赶紧跟嫂子说一声,让她帮助安排父亲去医院全面体检一下。父亲该不是患了那什么毛病?老年痴呆症吧?

“都什么时候了!那什么事啊!”他说,“老爸你操什么心呢。”

杜荣林眼睛一瞪:“啊?你骗我?”

杜路大笑,说他哪敢,但是这事的确是没法办的。

……

“老爸,山庄不是咱们家的!”杜路叫道,“你儿子是给人外商打工的!”

杜荣林让杜路跟他的老板好好商量一下。他也可以出面直接谈。

“你那老板是谁?”

杜路笑,闪烁其辞,说老爸你以为人资本家是你的手下排长,你让他立正他不敢稍息?现在谁大?钱最大。人家有钱是大爷,你别搞错了。

杜荣林说:“他要不听,我找政府。他那个二期工程总还有些什么得批准吧?”

杜路说老爸你又想打伏击了?你忘了?这山庄咱们杜家也有一份嘛,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打?

“别跟我嘻皮笑脸。”杜荣林把脸一板,“告诉你我是认真的。我那连队的事早跟你们说过。没有于立春和他们我早死了,也没有你们。我宁愿不要你这儿子,也要把这事办起来。明白吗?”

杜路把手举到耳朵边,敬礼,笑:“明白。”

杜荣林还是不放过他。杜荣林抓起桌上的药酒瓶,倒一小杯,让杜路把它喝下去。

“给我说实话。你要是不想办,或者办不了,弄不过你那资本家外商老板,尽管讲。”他说,“我另想办法,不勉强你。就一句,如果你还想姓杜,别骗你老子。”

杜路脸色变了。他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几天后,杜路回家,找父亲谈了次话,非常严肃,嘻皮相一扫。

“爸,你得给我点时间。”他说,“但是我肯定要把你这事办成,不要你搞地搞钱搞批件,都交给我。你不要多管,到时候只管剪彩,怎么样?”

杜荣林挺惊讶:“你这是说真的?”

“你不光大哥一个儿子。”杜路说,“还有我。”

他这回是认真了。他跟父亲约了时间,派来山庄的车,把杜荣林拉到龙潭山谷。父子俩从山庄后边的围墙出去,从山坡一直走到山顶。杜路让父亲确定一下位置,说,定下点之后,他会把它划进他的山庄二期工程具体方案里。

“跟你们老板商量过了?”杜荣林问。

杜路笑了笑:“我没告诉他。想个名堂把他胡弄住,搞起来再说。”

杜荣林啊了一声,说:“杜路你不能这样,别又耍你那个小聪明。光明正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杜路笑,让父亲别管了。他说,他知道怎么办。他立志身在曹营心在汉,当双料劳模,除了认真帮外商赚钱,也为祖国统一做点贡献。

杜荣林知道小儿子虽然嘻皮笑脸,骨子里挺有种,可以信任。他兴冲冲归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