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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春天,闽南阴雨不绝,杜荣林腰痛,难受,心情不佳,每顿饭只吃半碗,唯靠饮药酒对付。杜海星期天回家,一看情况不好,对父亲说:“咱们出去走走。”
他用自己的车拉父亲去散心,去哪呢?部队,他的团里。杜家可谓知父莫若子,杜海是军人,知道自己老军人老爹的心态,他让父亲到部队转一圈,看看装备和士兵,看看部队里星期天仍坚持不懈的训练课目。时杜海已任团长,他指挥的部队是一个由传统步兵与坦克兵合编组成的装甲步兵团,配备坦克、装甲车等大量新式陆军装备,是沿海野战部队中火力最强大,战斗力最强的团队之一。部队驻地附近的大片山地被辟为坦克车队的训练场,战士们昼夜练兵,只听马达轰鸣,黄尘遮天,几个黄土山包几被坦克履带碾平。
杜荣林看得兴奋不已。
他提个了要求:“到海边走走。”
杜海陪同父亲去了沿海,没惊动沿海边防部队单位,就在杜荣林十分熟悉的一些海防地段转了转。杜荣林让杜海把车开到一些荒僻海角,沿着一些荆棘丛生的荒坡爬上海边小山包,从那里远望。台湾海峡上空时而阳光普照,时而雾气迷茫。
杜荣林指着海天相结的远方对儿子说,1949年进军福建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海峡”。于立春在一张报纸角落写了“台湾海峡”四个字让他认,解释说,所谓海峡就好比一条胡同,小巷。胡同两边是房子,中间是通道,而海峡两边是陆地,中间是海水。为什么比做胡同呢?因为如果相隔很宽,那就不叫海峡,是海洋,或者是大洋了。就像中国和美国两个大陆中间隔着大片海水,只能叫太平洋,不能叫太平海峡。
“几个月后他就牺牲了。”杜荣林感叹,“我跨了那么多年,没跨过这个胡同。”
他说,陈石港当年讲过,这里有一块大伤疤、老伤疤。当时他问陈石港,为什么你们福建跟台湾间有这么多事?陈石港如此解释。现在想来还远不止此。于立春是河北人,赵波是山东人,他的连队里还有河南、安徽、江苏和江西的兵。这块大伤疤不只在沿海两地,是在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整整几代人的心里。
那一刻杜荣林突然决定回北方走一趟。不为自己,为了早已牺牲的战友,要去看看于立春等人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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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车上,杜荣林躺在软卧车厢铺位上,一路无言。列车到了江西,即将进入福建,时为半夜,他从自己的铺位上爬起来,打开车厢照明灯,把一个笔记本摊在车窗下的小几上,戴上老花镜,连夜往上边写。
汤助理醒过来,不敢睡了。
“杜副司令,您身体刚好一点,别累着了。”
杜荣林说没事。他忽然想要开个名单,当年他那个连队干部战士的名单。
像以前那样,他认起真来了,他这人一认起真来就非干不可。当年任连长时,他能叫出每一个战士的姓名,哪怕该战士上个月刚从国民党部队解放过来。连里干部战士的籍贯他也基本了解,他的记性很好,对此他免不了时常自夸。不料那天,在火车上,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行了,他记得本连参加金门战役的干部战士有八十七名,但是回想许久,那张纸上只写下七十六个名字。
他大惊,他说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再这么过几年,可能这些名字也记不住了。
汤助理说:“没关系,回去我帮您,总能在哪查到的。”
杜荣林说家里应当有,当年他记下来过。
他摸着自己额头右侧的伤疤告诉汤助理,他这个连队组建于抗战后期,1944年。连队刚组建不久,就在山东与日军打过一场恶战,打得只剩十几个战士,他这个伤疤就是在那场战斗中被鬼子一个小队长用军刀劈伤的。当时双方肉搏,他手中只剩一把断了一截的大刀片,鬼子小队长一刀劈到他头上,刀锋削开皮肉,立见白骨,血即糊住右眼。鬼子扑过来再一刀往他头上劈,要不是于立春冲上前一枪把鬼子打倒,他就不是头上留条疤,是让鬼子劈成两半了。
“十多个人没有不带伤的。”他说,“后来大都打到福建,牺牲在金门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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