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东南流窜 1-海峡之痛

罗进服刑的地点在江西南部深山里,那里有一些劳改农场,聚集着各类被判了罪的人。罗进在劳改农场常有一种做梦之感,因为此地山水和语言他相当熟悉,百无聊赖十分亲切。赣州离此不远,罗进曾在那里生活过,十多年前他带刘小凤和女儿随败军溃逃时,曾一起乘车穿过这一带山水。

罗进没有表露任何一点异常,没有谁知道他鸡零狗碎跟本地有许多私人关联。在被捕后的审讯中,罗进只说自己是台湾高雄人,光复后进入国民党军队,派到大陆参加内战,以后撤回台湾。他自己不说,就没有谁知道他的底细,包括他那些“反共挺进军特别支队”的队员。这些队员里,除上尉副支队长和另一个士兵因拒捕被击毙外都捡了条命,几个家在大陆的士兵在审讯程序完成后很快获释,几个军官被判了刑。罗进是支队长,本次窜犯骚扰的主犯,尽管被包围后没有抵抗,非常麻利地率部缴枪投降,审讯后却予重判,处十年徒刑,审讯人员说他不老实。罗进在受审时只说给他的任务是进入闽南山区相机行事,建立秘密据点,没有具体目标,没有潜伏在大陆的接应人,让人觉得他的这一次窜犯就像小孩游戏似的随心所欲。审讯人员认为罗进隐瞒了一些重要东西,却也没办法彻底搞清。特别支队里只有罗进一个人知道任务和目的,他不说,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

罗进在劳改农场里做大田劳工,成天跟一队犯人在看守人员监视下扛着锄头下地劳动。罗进干活非常卖力,说话很少,时常木着个脸,从不给看守和管理人员找麻烦,也不跟其他犯人生事,从一开始就是个超级模范囚徒。没有谁注意到他劳作之余总在观察周围情况,木纳的眼睛里时而会闪出一种阴阴沉沉的光芒。

罗进在寻找缝隙。他认为只要有心,任何地方甚至石头蛋里都可以找到缝隙,罗进所呆的这个劳改农场在防卫方面更不可能无懈可击。作为一个为囚徒提供劳动场所的农场,必须拥有大片无法用铁丝网尽揽的水田、山林和道路,防护水平远不能像面积相对狭小的监狱那般严密,且非常容易受到自然因素的侵扰。一个关在牢子里的犯人最多指望老天来一场大地震,如果侥幸没被压死,他就有可能越残壁而出,逃之夭夭。而一个在劳改农场干活的犯人则可以指望各种天气,无论是暴日、风雨还是雷鸣,都可以为别有所图的犯人创造机会,提供条件。

罗进不动声色地准备潜逃。对他来说,十年的刑期太长了一些。罗进已经有过一次成功的潜逃经历,那一次他从九弯逃出包围圈,从闽西入粤东,再偷渡香港。他知道如今情况已经大变,共产党已经建立稳固的统治,军队和民兵在东南前线地带编织的防备网已经非常紧密,几至水泄不通之境,他的这一次潜逃绝不可能喝稀粥那么顺溜,罗进从自己率领的特别支队迅速覆没过程中十分刺骨地深切感受到这种状况。但是他还是打算冒一次大险。他决定离开台湾,离开吴淑玲潜回大陆,不是为了到劳改农场帮共产党种地来的。

罗进悄悄察看地形,他认为本农场北部是薄弱环节。这个农场南部山间有一条公路,是通往外界的便捷通道,但无疑也是防范最严密的方向。农场北部有一片断崖,崖下有一条小河,罗进估计小河穿越群山后将汇入赣江的某一条支流。由于断崖难以攀越,不是一个适宜逃跑的好去处,农场警卫的注意力并不放在那里,这就给了罗进可乘之机。只要突破那面断崖,崖下的小河反是逃脱的有利帮手,农场警卫部门养有猎犬,这些猎犬是潜在逃犯最危险的大敌,河水能洗刷和冲淡气味,帮助罗进避开这些猎犬。罗进设定在夏天逃走,因为本地夏日时有雷阵雨,大雨倾盆,雷鸣电闪之际,犯人和警卫四散避雨,那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正可一走了之。夏日里山间有各种野果可以充饥,借以补充体力,夏日里还不需要太多衣服,不至被冻死于逃亡之旅。因此罗进选择夏天,他精心策划,一声不吭地耐心等待机会。

初夏,罗进悄悄行动。他像个上吊物品收藏癖患者般利用各种机会搜集废弃绳索,藏匿于矮树丛里,还偷偷带出一双胶鞋藏在一块石头下边。为了确保脱逃成功,罗进在上山砍草时,偷窃了同队一个犯人的割刀,把它丢在一棵小树的枝杈上。丢刀的犯人被看守押着到山上找了两天,连根刀柄都没找到,为此被关了禁闭。罗进装聋作哑,做得比木头还木。那些天农场警卫如临大敌,唯恐犯人出事,半个月后什么事都没有,警卫们认为割刀看来确是无意丢失,渐渐松懈下来,罗进意识到时机已经成熟。

那时大田早稻的收获时节到了,满山金黄。数日炎阳,气温陡然升高,天上开始有雷阵雨轰隆轰隆的亲切吼叫,机会如期到来。

这一天早晨,犯人们吃完早饭,列队集合于操场,队长宣布今天到后山收割稻子。队长说,在本季收成之后,将对表现优良者进行奖励,包括减刑。罗进把腰带用力扎好,无比向往一般。罗进为自己选择的日子就在这几天了:昨日中午本地下过一场雷阵雨,本地夏日里雷阵雨常连下三四天,时间每日后推几刻,今天一早就十分闷热,雷阵雨肯定会于午后如约而至,明天肯定亦是,老天爷与罗进早有密谋一般。

队伍出发,走出大门,队长突然一指:“502号,留下。”

罗进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502,你。”

罗进知道确切无误,队长是在叫他。那一刻罗进就如被当场抓住的贼一样浑身发凉,手脚发颤。他想怎么会呢?他们不可能知道那些绳子,还有割刀。

罗进被带回囚室。队长意味深长地没有马上找他谈话,罗进断定自己凶多吉少。他感到极其懊恼。他认定事情出在那把割刀上,不弄那把刀本来也是可以的,为了它让警卫警觉起来,使自己的计划毁于一旦,这实在太不上算。罗进不知道农场警卫怎么会确切地怀疑到他头上,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

那天下午,警卫打开罗进囚室的门,用警车把他送到数公里外的总场场部,带到一个负责官员的办公室里。

“知道是什么事找你吗?”官员问。

罗进差点脱口说出那把割刀,这是他的最后机会。按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原则,如果他自己承认了,他们不一定会加重对他的处置,如果在这时他还不主动说,就是吊死鬼吐舌头没得救了。

但是他死死把牙根咬住。

“不知道。”罗进慢吞吞做好犯人状,“我要去割稻子。”

官员说:“先不去。”

罗进问:“做啥?”

官员脸容严肃地看着罗进,从桌上拿出一张纸,对着罗进读了起来。

罗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官员和他的声音都梦幻一般捉摸不定,极不真实。

但是一切都是真的。根据形势发展,政府在前些时候决定对被判罪羁押的一些原国民党军政人员实施特别赦免,特赦名单已在报纸上公布。罗进因一些具体情况不属特赦人员,但是有关方面认真审查了他的情况,包括他曾提出的上诉申请,决定宽大为怀,对他进行改判。加上已批准的减刑,罗进可望于不久后获释。官员找罗进,是要了解、核对与此相关的一些具体事项。

这时酝酿多时的雷阵雨终于如期光临,雨点噼噼啪啪扫过劳改农场,场部平房上的瓦片被打出一片乱枪扫荡般的声响,远处有闪电和雷鸣。

罗进居然不再需要它了,不再需要冒雨潜逃,借助绳索和割刀冒死攀下断崖,然后沿小河逃出劳改农场,走向吉凶难卜的逃亡之旅。谁能想到上天在最后时刻会用如此方式对他露出牙齿,嘻嘻一笑。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罗进总是本能地后怕,要是农场官员突然小腹不适拉了次稀,准备晚几天再找他谈话,天知道又是何种结局。

官员问罗进:“你对获释后的安置有什么要求?”

他说,根据档案资料,罗进是台湾高雄人,在大陆没有亲人。对罗进这样的人员有一种特殊的安置方式,就是获释后留在劳改农场工作,为本场正式职工,享受跟其他职工没有两样的自由。鉴于罗进在场改造期间劳动积极,表现良好,没有斗殴撒野或者密谋不轨之类劣迹,农场方面愿意留他,但是这要听一听罗进本人的意见。

罗进说:“谢谢。让我想一想。”

罗进对获释没有一点准备,他强使自己从满脑子逃亡计划中跳出来。现在他不必为自己寻找断崖上踏脚的石缝,却要为自己接下来的生活选择一个落脚点,同时还需要为之提供一个合适的理由。

“我有一个妻子,在大陆,叫刘小凤。”罗进说。

“我们知道。”官员说,“我们查过。”

官员说,罗进被捕后曾供称妻子刘小凤祖籍福建漳州,当时罗进称妻子跟他在1949年夏天溃逃时失散,并说明他之所以同意率特务潜回大陆,不是一门心思与共产党为敌,主要还是想借机寻访发妻的下落。罗进被捕后,有关方面曾根据他提供的线索进行核查,在闽南一带没有找到这个刘小凤。

罗进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能到那边去,自己再找一找。”

官员说:“可以考虑你的要求,但是你要想清楚,在这里可以吸收你为农场职工,在那边就很难为你安排工作,你可能得自谋生路。”

罗进说:“我愿意。”

罗进于隔年初正式获释。一位警卫干部带着他离开劳改农场,穿过群山,乘车向东。罗进曾在许多个日日夜夜里梦想穿越这片山水,不同的是原先他只能设想自己昼伏夜出,像只猫头鹰似的偷偷穿行,如今他竟是公然坐上汽车,有警官陪同进行合法旅行,秘密潜逃的危险和麻烦已烟消云散。

罗进被移交给地方,落籍在刘小凤原籍地福建漳州辖下的一个小镇上。大陆实行非常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罗进作为一个前国民党军军官,现释放人员,在落籍处受到了严格的管制。他是无业人员,不可能泥菩萨一般安在哪座庙里吃信徒供养,得自己谋生,此时罗进尚年富力强,可以到工厂打临工,可以到街头摆摊补鞋,也可以拜师学艺,当个裁缝或者厨师。罗进却不选这些相对稳定的行当,他挑起一副竹筐,拉长嗓门,学会了一句当地时常传布于城乡,非常专业化,大人小孩都耳熟能详的吆喝:“买铜卖锡,破鞋橡胶底啊....”

这是收破烂的职业吆喝,它的意思是:铜质的和锡质的东西都可以要,破鞋子则只收那种橡胶底的,其他底子的破鞋一律免谈,因为非橡胶底的破鞋其时无以回收利用。本地收破烂吆喝最具特色的是最后一个“啊”字,吆喝时这个啊要特别拖长,能拖多长就拖多长,才能叫出本行当的绝妙韵味。

收破烂是一种自由职业,对罗进而言其职业特色和好处就四个字,叫到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