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摘掉了杜荣林的帽徽和领章,让他上了一辆军用吉普。
“这是规定。”他们对杜荣林说,“请杜代表理解。”
“可以回家一趟吗?”杜荣林问。
“不行。”他们说,“命令是马上前往。”
他们的吉普车往西开进,一路风尘仆仆。车上共四人,司机、两位陪送人员,还有杜荣林。两位陪送人员一路沉默不语,不说任何事情,显然是奉命行事。但是他们对杜荣林相当尊重,并不将他视同通常停职审查人员。杜荣林注意一路地形、地标,还有墙头地角各种标语口号,判定自己正被送往闽西,也可能继续西进,到江西。
鬼使神差,他想到国民党特务罗进。这人还在江西的劳改农场服刑吗?杜荣林曾想亲眼去见一下这家伙,问一点事情,可惜总未如愿。现在却是自己在如此西行。
事情闹到这个程度,杜荣林早有心理准备。
此刻他不再是守备部队的代理团长。两位陪送人员称他“杜代表”,那是三个多月前他受命的新职,为闽西一家新建兵工厂的军代表。杜荣林接任新职,却没有到单位报到,离开守备团后就一直住在分区等候通知。他在分区招待所奉命不得外出,不得与外界有任何联系,等候数月,直到今天被宣布停职检查,直送外地一个不公开的审查地点交代问题。
他知道上级没有办法了,只能这样。这一段时间里他是被保护起来,上级可能想看一看情况再说,现在形势所迫,必须这样办理。
事情的导火线就是中秋事件。中秋之夜杜荣林组织战士驱散围困营房大门的地方人员,隔天事情就闹得沸沸扬扬,孙保田副司令打电话来了解情况,问杜荣林是否开枪了?杜荣林报告说,他不过让战士们在汽油筒里放鞭炮,用的是打鬼子那时的招数。地方人员没有战斗经验,一听响声就吓毛了。当时副司令员还挺高兴,下令说:“无论如何守住大门,特别要管好军火仓库,但是不能开枪。”部队面对海峡对岸之敌,时刻准备战斗,军火库房当然必须看牢,不容地方人员抢夺去用于武斗。副司令员还特地交代杜荣林小心谨慎,说:“现在情况非常复杂。”
当时他们没料到此事竟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地方造反派在闽南各地张贴“打倒杜荣林”标语,到处开会声讨,还把这事一直闹到北京,告状直达中央文革小组,称杜荣林率守备部队介入地方事务,保护走资派,藏匿国民党特务,与群众组织对抗,竟敢开枪伤人。一时如古诗所说:“山雨欲来风满楼”。上级为平息事态,将杜荣林紧急调离部队。看看不能如此了结,终于还是决定杜荣林停职,送后方审查。杜荣林黯然离开前线。
杜荣林并不后悔,他认起真要干的事,从不管风险如何。离开守备团之前,他用自己的吉普车把陈石港送到泉州附近乡下,当年陈石港干“游寄队”时曾在这一带活动,有一些曾同生共死,如杜荣林一样可靠的铁杆老友。杜荣林亲自督车,把陈石港秘密送进一户农家,让他潜藏以待来日。分手时陈石港紧紧拉住杜荣林的手,连声要他小心、保重。杜荣林说:“不怕,反正他妈的还有什么好事要来就让它来吧。”
杜荣林进了一个偏僻山区的部队农场,开始他的隔离审查日子。农场位于闽西,规模很小,二十几个兵,三四百亩地,种水稻,养猪,场区建有一排土坯房,墙未抹灰,夯土地板,摆两张竹床,条件极为简陋,除军事化管理外,与当地地方小农场无异。杜荣林隔离之初颇受优待,给单间,伙食加菜,有时间从事一些简单劳动,不下大田,以“反省交代”为主。除行动没有自由,不得与外界联络外,没有太多其他限制。后来形势渐渐严峻,审查人员换了一批,口径开始变化,不再限于追究文革中指挥失误造成中秋事件问题,审查范围大有扩展,包括他与跑到台湾的岳父的关系,与金门战役中投敌分子王锁柱的关系等等,都要求他做出交代。所有问题汇总而至,杜荣林明白自己麻烦大了。
有一天晚间,杜荣林沉沉入睡。深夜猛一翻身坐起来,身下旧竹床吱地一声尖叫,散架了一般。杜荣林一声不吭,凭息静气倾听,外边田野上有风呼呼吹过。
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也许是在梦中。他觉得那是女儿的声音,她在叫爸爸。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日子,女儿杜山果然找过他。杜山并不知道父亲此刻呆在山沟中一间土坯房里,身下旧竹床在吱呀发响,以为他是在某一家兵工厂里忙碌工作。杜荣林停职审查是军内的决定,不对外公布,家人并不知情。杜荣林离开守备团后一直未能获准返家,只留了封信让有关方面转交家人,信里说自己奉调闽西一家保密单位工作,留了一个通讯地址,称“35信箱”。该信箱为杜荣林未到任的兵工厂的通讯代号。杜荣林特别交代说,由于保密工作要求,一段时间里不要联系。什么时候可以联系他会告知。但是杜山等不及了,有一天她守在邮电局打了一整天电话,通过长途总机一站站接转,一次次询问,千辛万苦找到所谓的“35信箱”,该信箱的电话员对杜山说:“这里没有杜荣林。”
杜山只得放弃电话联络。她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寄往“35信箱”,这封信用了几年时间才送达杜荣林之手。
事后杜荣林总想,当时杜山要是能跟他联系上,事情可能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但是没有办法,这是劫数。
那几天里,杜荣林浑然不觉中,他的家庭在数百公里外遭受一场冲击:秦之川的名字突然出现在大字报上,被公诸于众。时地方上开展“清理阶级队伍”,沿海一带,凡与海外、台湾有关联的人与事无不受到高度警惕和特别关注,人们互相揭发,无数家庭和个人的隐秘被一一曝光。杜家难以幸免。
杜山受到了莫大冲击。有一天她在学校召集红卫兵组织头头开会,一位特别激进的高中女生突然发难,说杜山没有资格继续代表本组织出头露面,因为她的家庭有问题。杜山总说自己的父亲是军人,却从不说起自己的母亲、外婆和外公。为什么?因为她外公秦之川是国民党军官,1949年畏罪潜逃去了台湾,去台后还经常跟大陆家人秘密联系。杜山的父亲杜荣林也有问题,因为保护国民党特务,镇压群众运动,已经被撤职审查。
杜山整个儿懵了。她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个什么秦之川,从来不知道这人跟自己还有关系。杜山跟外婆和妈妈一向格格不入,文革以来总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特别是父亲调闽西后,她就再没回过家,因此外头大字报沸沸扬扬,她是一概不知。
她去看了那些大字报,回家追问妈妈。秦秀珍承认了秦之川的存在,却一口否认互有联系。她说:“这些事你们孩子还不懂。”杜山跑到邮电局,打了一天长途,试图找到父亲,跟他说说这里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未能联系上。末了她给父亲写了封信。杜山在信中说,她从来都相信爸爸,不管大字报怎么骂,她都绝对相信爸爸。但是她不信任妈妈,不是因为妈妈偏心或者其他什么,那都不要紧,关键是她从来都认为妈妈虚伪,包括妈妈给她做好吃的,说是关心,其实也有引诱,让她意志不能坚定。她也一直对外婆有看法,早就觉得外婆不对劲,就像童话里会读诗,会说假话的狼外婆。以前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现在才有些明白了。杜山问爸爸为什么早不把家里的事情告诉她,那回学校宣传队到部队慰问演出,她曾经告诉爸爸外婆不正常,爸爸仍然什么都不说。也许爸爸有爸爸的道理,但是她还是觉得不管怎么说应当让她知道。她非常想跟爸爸谈心里的想法,这种想法她跟任何人都没法说,可是爸爸不在,她只能自己思考,自己做出决定。她要把事情彻底搞清楚,不让它像根鱼刺似的梗在心头。如果她错了请爸爸原谅。
她把信寄往“35信箱”,回头带着她的“前线红卫兵团”采取了行动。
她抄了自己的家。行动时间挑选在上午,这个时间秦秀珍在医院上班,可以避开彼此打照面的尴尬。行动之前,杜山把大弟弟杜海找来,要弟弟跟她一起造外婆和妈妈的反。杜海是初一年学生,知道造反怎么回事,他瞪圆双眼,一言不发。杜山一挥手不再勉强他,只吩咐道:“你把小路带到外边转,中午以前不要回家。”
他们从王碧丽的匣子里搜出了一些旧照片,其中有张旧日全家福,照片正中立着一个身着国民党上校军服,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身边站着穿旗袍花枝招展的王碧丽,还有一个是中学生模样的秦秀珍。照片中的军官无疑就是所传的秦之川。照片背面录有一首词,词句悽婉:“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王碧丽的笔迹,录的是唐人林逋的《长相思》。
这张旧照片对杜家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
三天后,杜荣林被带离部队农场,坐上一辆军用吉普,从闽西奔往东南。
同车有两位军官,他们奉命护送杜荣林即返回闽南。
“上级命令给你四天时间,回家把事情处理清楚。你要沉住气。”他们告诉杜荣林,“你妻子死了。”
“不可能!”
“是畏罪自杀。”
震惊之余,杜荣林无法相信。
他认为妻子不可能自杀。他们这个家庭最大的麻烦就是跑到海峡那一侧的秦之川,秦秀珍碰上的灾祸只可能与秦之川有关。但是这麻烦再大也不会致她于死地,因为这是一个老麻烦,十多年来他们不断为之所困,早已心中有数,思想准备充足,再怎么折腾也不会让秦秀珍精神崩溃去一死了之。秦秀珍是个很好的儿科医生,工作认真,医术上乘,心眼好,为人低调,无论在医院还是在街坊中都很有人缘。她在家里有个自备药箱,三更半夜里,邻人孩子突发急病,连夜上门求助秦医生,她衣服一披就出门,菩萨般有求必应,从不推辞。她这样的人不会树敌,她不是引人注目的当权派,充其量就是有一个把家人丢弃跑到台湾去的父亲,在最激进的造反派眼中,抓她这样的人也不会有太大意义。他们会斗她,却不会也不必把她往死里整。
是什么天大的理由要让她抛夫弃子,选择离去?
杜荣林满心痛切,一路东去一句话都没有,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当年,当年他在昏迷中,耳畔有一声轻柔的声响:“轻点,他会痛。”
此刻他已经整个儿麻木了。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直入骨髓,寒彻心肺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