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海峡之痛

杜荣林命令清理营房后山上一个旧军械房,清扫干净,布置完善,修好门前围墙,院子整理清楚。命团侦察连一班紧急演练,准备行动。杜荣林要求坚决、准确、迅速,整个行动严格保密,确保万无一失。

他狠下决心,认起真来了。

那天凌晨,四位侦察员上路,乘一辆经过仔细伪装的吉普车离开营区,行动开始。杜荣林守在营区后山旧军械库,寸步不离,等待行动结果。两小时后军械库外传来吉普车停车声响,杜荣林夺门而出。

一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人从车上踉跄而下,一把抓住杜荣林,死死不放。

“活着啦,”他的眼泪掉了下来,“老杜老杜啦!”

是陈石港。

行动圆满成功,灾祸也因此酿下。

几天前,杜荣林参加分区军事会议,会后下到附近防区现场检查,在陈石港他们县县城住了一晚上。当晚杜荣林本打算上陈石港家与老友相叙,却不料刚出县招待所大门,就在那里的大字报栏上与老友意外重逢:一排二、三十米长的大字报栏全贴着陈石港的大字报,大字报上陈石港三字全给打上红叉,如法院告示上的死刑犯人一般。陈石港被称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国民党特务”,大字报配有漫画,漫画上陈石港被画如骷髅,面目极其狰狞,凶神恶煞一般。

此前,杜荣林已经听说陈石港在县里让人贴了不少大字报。杜荣林了解这位老友,知道他为人热情爽朗,心直口快,办了不少事,也树了一些敌,“文革”一起难免首当其冲。当时地方上的负责官员没有谁不给贴大字报,陈石港并不算太特别。这回一来,杜荣林才发现陈石港非常不妙,已经被宣布撤销一切职务,被执行“专政”,关进了该县一个群众组织的“黑帮室”里,失去了行动自由。大字报揭发陈石港犯有多重罪行,一些工作上的问题和言行足以上纲上线。还指称陈石港有野心,居然把三个儿子起名为陆军海军和空军,企图当三军总司令,篡夺军权。最严重的一条竟跟杜荣林受过的指控相同:国民党特务。这一指控有出处:陈石港是厦门人,家住厦门港区一带,他家的对面有一个理发铺子,铺子的主人姓苏,被称为“剃头苏”,与陈石港家是世交。理发铺剃头苏是广东人,有个儿子与陈石港年龄相仿,读中学时比陈石港低一个年级,后来跟陈石港一起跑出厦门参加游击队,解放后也跟陈石港在一个县工作。此人懂广东话,其父母在香港有一些关系,因此在数年前被选中,派到香港做中方贸易公司工作,据说还负有联络乡谊,搜集情报的特勤使命。在香港干了几年,这人突然隐匿不见,以后便有传闻,说他因贪污公司资财事发而叛逃投敌,跑出香港,去了台湾,当了人家的特务。“文革”期间,有知情者揭发这人跟陈石港关系密切,这人失踪后陈石港仍跟剃头苏一家来往频繁,陈石港因此被指为国民党特务。

杜荣林不动声色了解有关情况。隔天他起个大早,守在县招待所的阳台上。清晨时分,他听到一个锣声在招待所西侧响起,一声一声,持续不绝,从政府办公楼朝向这边。不多会,一个人低头躬身从楼后闪出,走了过来。这人头戴一顶纸糊高帽,胸挂一面大黑牌,左手一面破锣,右手一支木棰,一边低头走路一边自行敲打破锣。

“走资派,国民党特务,”他哑着嗓子嘶喊,“陈石港啦!”

正是杜荣林的老友陈石港。一个监视者紧随其后,厉声暴喝:“大叫!叫!”

陈石港声嘶力竭:“走资派,国民党特务陈石港啦!”

杜荣林抬手狠狠一拍阳台的栏杆,那一刻做了决定。有如当年他和于立春陈石港他们伏在龙潭山谷山坡的石头后边,忽然他就想打上一仗那样。

这一段日子里陈石港是这个县最引人注目的一堆臭狗屎,双料坏蛋,无论哪一派都要斗他,一派比一派斗得更凶。“文革”迅速白热化后,学生与社会各界人员因种种原因开始分派,各自成立组织,彼此观点相左,争论不休。各派别为表现自身激进争相召开批斗会,选择一些重点对象痛加讨伐,陈石港是该县头号公共枪靶,因为他是当权派,还涉嫌国民党特务。在杜荣林阳台探望之前,陈石港已被恶斗数场,遍体麟伤,游街时已经声音嘶哑,步履杂乱,眼看倒地不起。杜荣林听说县里群众组织筹划召开万人斗争大会,据说有人为陈石港特制了一面铁皮黑牌,重达二十斤,用细铁丝挂脖子,以表现对敌特的义愤。以陈石港现有状况看,这面大黑牌没把他当场弄死,也会让他再也直不起身,只能让人抬下斗争台。

因此杜荣林决定行动,把陈石港抢出来。陈石港已被严加看管,其他时间很难下手,唯有清晨时分例行押送游街时,看管的人少,一些僻静地段目击者也少,有利行事且惊动最小。杜荣林让他的四位侦察员着旧军装,取下领章帽徽,挂上“红卫兵”袖章,伪装成地方人员,借此迷惑造反派,让他们根本不知道上哪追踪。杜荣林派出的四个小伙子个个是侦察高手,受过严格训练,曾经摸上敌占岛执行过侦察任务,这样的侦察员假冒红卫兵,在前线我军防区劫持一个陈石港只能算是囊中取物。他们按照杜荣林的命令,在县城一条小巷转弯口上劫走陈石港,看押者连一声都没唤出来就让堵住嘴,被麻袋蒙住头丢在一旁。没有任何旁人看到这一行动,陈石港神不知鬼不觉被带进了军营。

“我交代伙房做了红烧肉。”杜荣林笑着说,“给大特务压惊。”

陈石港抱住老友,冲动不已:“老杜你把我救了,可你麻烦大啦。”

杜荣林让陈石港放心,他说这里是军营,谁敢来找麻烦?来了也不怕。陈石港只管好好藏着,再别担心那面二十斤重的黑铁牌细铁丝,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杜荣林说他只怕下手迟了,陈石港让人搞完了。像他当年连里那个兵,小王,王锁柱,一不留神就搞完了。陈石港不能搞完,有人会笑话的。

“刘四斤小土匪要是没死,还藏在哪,会笑死的。”杜荣林说。

当年杜荣林和陈石港在溪坂村被土匪刘四斤堵在祠堂里,差点一起报销。土匪没完成的任务,怎么能让自己人稀里糊涂做掉?这件事杜荣林能不管吗?杜荣林只是觉得好笑,本来他以为光自己又是老婆又是岳父跟台湾的关系说不太清楚,没想到“文革”这一斗连陈石港也弄进来,看来真是天下猴子没一个白屁股的。

“你这里怎么尽他妈这种鸟事,就像你老人家讲的鸟语。”杜荣林笑道,“左一个右一个都是国民党特务,哪有那么多的名堂。”

“这什么地方?”陈石港反问。

陈石港说这里是前线,前线有前线的特点,前线的复杂性可不只在兵多。这还是福建,是闽南。台湾人跟闽南人讲的是一样的话,有八成台湾人祖籍地在闽南。几千年来不断有人渡海从这边到那边去,明清两代过去的特别多,形成了眼下台岛居民的主体。两边本是一家,来来往往不断,在闽南你随便抓一个人,把他往死里打,八成能打出一些个特别的“台湾关系”。反过来也一样,你在台湾随便抓一个人往死里打,八成也能打出几个“共党关系”来。福建和台湾中间隔着台湾海峡,这海峡不深不宽,海水却特别咸涩。为什么?两边人心里有一条大伤疤,老伤疤,不时作痛几百年了。当年漂洋过海,多少人丧生风浪,葬身鱼腹?后来几经战火,一条海峡隔阻了几代人家?明未荷兰人侵占台湾,直到郑成功收复台湾驱走红毛。郑军与清军隔海刀兵相向数十年,直至清水军克台,海峡两岸统一。清末日本人侵占台湾,五十年才光复。1949年之后,海峡两岸又是两军对峙,统一之前,两边哪会没有无数的事情?战争状态之下,最怕敌方渗透,也最怕沾上嫌疑,所以文革一来,这里免不了“国民党特务”抓得特别多,斗起来特别狠,特别痛。

陈石港说到动情处,忽然痛哭流涕。他对杜荣林说,他已经让妻子带着自家三军一平四小儿回老家厦门,并且安排好了后事,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杜荣林帮助下挺过这一关。但是有的人没有挺过来,他们永远地完蛋了。

不久前,在厦门那边,有人把陈石港家的邻居剃头苏拉出家门斗争,追查他当了国民党特务的儿子跟家里如何联系。剃头苏满嘴流血却不松口,只说没有,为此饱受折磨。剃头苏的老婆受不了跑出来替丈夫求情。老太婆说,她儿子确实在香港失踪了,确实去了台湾,但是这有缘故,他是受我们这边的派遣打到那边去的。她还说,儿子曾经通过陈石港捎来口信,让家里人不要担心。老太婆的话有谁会信?她救不了丈夫,却肯定毁了在台湾岛上的儿子。

杜荣林拍桌骂道:“真他妈胡搞!”

几天后,有数百名地方人员乘十数辆卡车扑到营区,封堵杜荣林部的大门,围剿陈石港。陈石港失踪后,县里几派群众组织一边互相指责对方藏匿坏人,一边在全县彻底搜索,想在哪个墙角旮旯里找出陈石港来。后来不知哪的风声,有人记起杜荣林,他们知道杜荣林跟陈石港的关系,便直扑部队而来。

杜荣林命令不得把地方人员放进营区。其时地方上各派群众组织彼此相争矛盾越来越深,已经从嘴战发展到枪战,以“文攻武卫”为口号,组织各自的武装队伍,用步枪互相打,拿手榴弹往对方的头上扔。这些武器主要来自已经失控的民兵弹药库,一些胆大者则公然组织大队人马冲击武装部队的军火仓库,抢夺武器。根据命令,部队不能向群众开枪,碰到地方群众来袭,必须“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只能以人体盾牌抵抗。杜荣林让他的战士手挽手组成三道人墙拦住营区大门,用架设在高处的大喇叭再三警告,称部队位于前线,承担着海防战备任务,任何人不得冲击。杜荣林还让他的人在喇叭里唤妖吓鬼,说台湾国民党特务正在利用不明真相者,组织冲击解放军战斗部队和指挥机关,企图破坏军队战斗力和军民关系。谁要是头脑发热,让国民党特务当枪使,胆敢冲击部队,跟台湾反动派遥相呼应,必遭到严惩。杜荣林的严密防范和广播宣传战使军营外的人不敢贸然进攻,他们又不甘心无功而返,便聚集不散,也在卡车上架起广播跟部队广播叫阵,双方在营区大门外僵持,从下午直至深夜。

那天恰逢中秋,晚间月亮凌空,月光如水洒满山岭。杜荣林提着两只小马扎,用一个军用挎包兜一块月饼,两粒闽南特产文旦柚,领着陈石港走出营房,在山坡的林间找块草地坐下。他们居高临下观察前方军营内外晃来晃去喧闹不止的人影,听着双方广播的对阵,在清爽的秋风中用刀切开柚子,津津有味地加以品尝。杜荣林发表感慨说:“挺有意思的不是?”

陈石港说,真想不到他们会在这种情况下如此赏月。杜荣林说可不是过了这村没这店。他记得当年那个中秋时节,他和他的连队驻在厦门岛对岸的一个小村里,部队到海边四处征集渔船,准备进攻厦门。那天从海边训练回宿营地时已经黑天暗地,他和指导员于立春走在一块,抬头看见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从海上升起,于立春说今天是中秋节呢。十几天后厦门战斗取得全胜,紧接着金门战役失败,除了他,于立春以下,整连官兵跟数千战友命丧秋风,从此只有白骨黄沙,再也没有中秋和圆月。

“要不是你老陈,我早跟他们死一块了。”杜荣林说。

他说,他决定把老友从造反派手里抢出来时,就估计到自己可能引火烧身,但是他不在乎,不仅仅因为陈石港是老朋友救过他的命。总有一天,围在军营外喊叫的这些人会明白他们搞错了,陈石港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动乱过去了,战斗就要继续进行。当年进军福建,他杜荣林干什么事?消灭敌人。十多年里据守前线,为什么呢?时刻准备解放台湾。到时候杜荣林奉命带他的团队跟着大部队冲上金门和台湾时,哪能没有陈石港为他们筹粮支前?哪能没有如此精通“鸟语”善于做群众工作的陈石港到旧日敌占岛上建立政权,发动群众消灭残敌支援部队作战?解放台湾哪少得了他?所以一定得把他救下来。

午夜,军营外的叫阵渐渐平息,双方人人疲倦,困意袭扰,彼此哈欠相向。杜荣林密切注视局面,等对方人员成片席地而坐,一个个偃旗息鼓的时候,杜荣林下令行动。猛然间军营里警报拉响,尖利的啸叫中,几盏强力探照灯唰地打亮,射向围困军营者。有枪声爆起,惊天动地,大批军人冲出大门,个个撕开喉咙大声吼叫。围困军营又困又乏的地方人员毕竟缺乏训练,受到意外惊吓无不目瞪口呆,没等搞清究竟就突然崩溃,情不自禁一起跳起来,争先恐后,像田野上的偷食雀鸟般四散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