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革命”运动热爆之前,罗进进展缓慢。
那时罗进已经走过许多沿海兵营。面对海峡,闽南一带兵营星罗棋布,海陆空各军兵种齐备,野战部队和守备部队互相支撑,交叉配置。前线地带的兵营戒备深严,处处安夹捕鼠,反特警惕极高,罗进必须小心行事。
此刻罗进已经不是国民党陆军情报部门的特务,“反共挺进军少校支队长”的头衔已不如一张草纸,罗进热衷寻访兵营不为收集情报,纯粹是个人原因。他只打听一个人,就是此部队是否有一个大个儿“北杠”指挥官,姓杜,叫杜荣林。
罗进只能从杜荣林这里入手继续他的寻找,这是打散他一家三口的仇人,也是知道他女儿下落的人。罗进所知的最后消息是他在沿海某营当营长,该情报为前秘密情报站长王汉夫,也就是后来在台湾被捉为“匪谍”的陈汉提供的,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里,人世间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罗进身边发生了不少事件,他估计杜荣林也差不多,但罗进始终认定杜荣林依然呆在沿海,在军营里。两军对峙,最需要好军官,共产党不太可能放弃杜荣林这样的军人。
作为一个收“破鞋橡胶底”的,罗进没有当年搞特工时的情报网络,没有电台和密写药水,也不敢冒险闯入重兵防护的营区,只能单枪匹马在各兵营之外转悠,用各种曲折的方式打探消息。罗进收捡和分析废纸,外加攀谈,两者都是传统特务的传统手段,罗进精于此道。军营保密措施比较严格,涉及机密的文件、纸张通常都在营区内焚烧,或者直送纸厂打浆,很难让罗进收购到他的废物筐里,但也不是绝无缝隙。罗进紧紧盯住各军营附近的垃圾箱,尤其是军官家属院附近的垃圾箱,后者通常比军营要随便一些。罗进不惜钻入臭哄哄的垃圾堆里挑挑捡捡,把臭桔子烂布头甚至女人用过的月经纸翻得底朝天,从中查找线索。他还格外注意攀谈,任何一座军营都在人间,都不可能不附着着一些村庄、小镇或者小学校,以及理发店、杂货铺、缝补间和肉摊菜担,这些地方总会有一些特别饶舌的家伙,他们喜欢一边卖货,一边卖弄自己的博学和广闻,特别是他们知道的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例如部队里的事情,他们会从买菜的司务长那里探听连长喜欢吃哪种豆腐,指导员喜欢辣的还是酸的,等等。
在一个县城机关大院外的垃圾堆里,罗进捡到了一本油印小册子,在小册子上再次跟杜荣林隆重遭遇,很滑稽也跟罗进自己邂逅相逢。这本小册子是当地文化部门的一个拥军宣传小故事集,里边有一个演唱脚本,题目是《独立营歼敌英雄赞》,演唱的竟是当年驻本县的海防部队独立营和民兵围剿罗进特别支队的故事,里边有一句唱词,叫做“功勋营长杜荣林,星夜布防抓匪兵”。罗进看到这句唱词,百感交集。
但是杜荣林已经不在这个营了。该营营区外小镇上一个卖咸鱼的货摊摊主对罗进说:“张营长最喜欢吃我的咸鱼,没有我的咸鱼下稀饭,他不动筷子。”
罗进说:“我见过张营长,大个子,‘北杠’。”
“去,大你的鸟,张营长个矮,像我这样。”
“以前有个营长姓杜,他不喜欢吃咸鱼。”罗进说。
罗进不知道杜荣林上哪去了。九弯?东山岛?另外的军营,还是上天入地了?
忽然间天下大乱。“文化革命”爆发,一片混乱。政治热度持续上升,直至白热化状态之际,一个藏在军营深处的杜荣林意外地被送到罗进的破烂筐里。
罗进在一张红卫兵传单里再次遇见杜荣林,传单大字赫然为:《打倒杜荣林》。杜荣林果然还在解放军部队里!他在另一防区另一部队,当了代理团长。
罗进兴奋不已,也颇为杜荣林遭逢恶运兴灾乐祸。罗进没有丝毫耽搁,即挑起他的破烂担,前往传单所说的杜部防区。
他开始琢磨下一步。找到杜荣林以后怎么办?眼下首要的自然不是打黑枪、报仇一类勾当。那不易得手,也不行。他们间的老账如果能一枪了结,当年刘四斤早下手了。罗进盯着杜荣林的要因是女儿,怎么才能从他那里搞清她的下落?用什么办法?得怎么小心?罗进清楚,不仅是他在找杜荣林,杜荣林可能也在找他。
罗进受审时,审讯人员曾追问过一些旧事,问起过王汉夫搜集杜荣林情报的事,连当年金门前沿大喇叭广播的《致杜营长的信》都翻出来问。罗进一问三不知,说自己从未派驻金门,所属部门与金门前沿特务机关不同系统,装得跟那些事毫无关系。他心里却清楚,也挺惊讶:大陆情报部门掌握的内情不少。有人盯着他,有人在查那些事,这里会不会就有杜荣林本人?
没待罗进找到正遭逢大字报轰击的杜荣林,一个意外事件突然发生:一队民兵在杜部兵营附近的小镇抓住罗进,把他捆到了镇上。
罗进身上有一张证明条,是罗进户口所在地的“革命造反委员会”给他开的路条,路条上写明,持条人罗进原为国民党特务少校,曾被判刑,经政府宽大,劳改释放,为坏分子,以拾破烂为生。路条要求罗进在收破烂所到之处都须向“革命群众”自报反动身份,接受监督,“各地革命群众应加强对其专政”云云。罗进向抓他的民兵出具路条,挨了一顿狠揍。民兵们骂他:“臭家伙你跑这么远干什么来了!”
罗进发觉自己的运气有些问题。这一带位居山区,位置相当隐蔽,早先一直比较平静,不料就在他涉足的前两天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有通知说附近发现国民党特务活动,于是所有民兵紧急动员,到处搜查,任何形迹可疑的人都一捆了之。事实上那段时间里除了罗进这个前特务,并无真正的国民党特务光临本山区刺探军情,紧张局势主要是传单挑起的:其时这一带发现大批反共传单,红的绿的散布于大片区域。
罗进在捡破烂生涯里时常邂逅这类纸张,上边写有“反攻复国”、“反抗共党暴政”等口号。罗进知道这些传单不是哪个党国忠勇之士冒死书写并投放于此,它们都来自天空,由一些灌饱氢气的气球从金门等岛屿带来,这些气球借风势飘过海峡,风向合适时能飘飞上千公里,把携带的传单投放于广大的大陆地面。罗进在金门参与过这类活动,那边的政宣人员将此定为“心战”一策。大陆这边针锋相对,也由沿海军民用气球和海上漂浮物把宣传品送到台澎金马等岛屿,称之为“空飘”和“海漂”。双方隔海开展宣传攻势,为当时对峙一大项目。让罗进备觉气恼的是,自己早先干过的所谓“心战”忽然战到自己的头上,伙计们的气球早不扔晚不扔,偏就在他接近目标时一古脑儿扔下传单,让他四周花花绿绿全是这些纸片。于是民兵如临大敌捉特务,他被一条绳子捆走,还挨了一顿狠揍。
几天后罗进受到遣返。没有证据表明他还在干特务,他身上的路条表露了他的确切身份,抓他的那些人打几个电话证实他的来历后,不再跟罗进多嘴。他们没有把一个拾破烂的前国民党军少校收容在本地供养的必要,于是遣返了事。
罗进被塞进一辆货车。同车数人,两个身份不明的流浪汉,一个算命瞎子和一个乞丐,时称一车牛鬼神蛇,由一警卫护送押回原籍。遣返途中,罗进的晦气再次作祟:他们那辆老爷车在半路上抛了锚,修理大半天,耽误了时间。午夜里,司机把车开进一所中学,该校坐落于城郊,司机说不行,累坏了,就在这里睡觉,明早再走。
罗进等牛鬼蛇神下了车,被关进一间教室。那会儿学校里“文革”正热,不少学生有家不回,就住在学校里。罗进诸位的到来受到了中学生们的热烈关注,不一会儿就有几个男女学生跑过来欣赏。孩子们多衣冠不整,一边好奇地观看,一边不停地打哈欠,一看就知道是从床上跳下来看热闹的。
然后来了个学生头头,是个扎两条小辫的年轻姑娘。一个男孩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点点头,径直走到罗进的身边。
“你是特务?”
罗进看着姑娘,一声不响。
“问你呢!”姑娘身边的男孩大声喝道。
罗进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有关他原为特务,后蒙政府宽大,释放安置本镇,以收破烂为职业,须请各地革命群众进行专政的证明条递给姑娘。姑娘看了看,还给罗进。
“老实点。”她说。
而后姑娘走出教室。
罗进看着姑娘的背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深身发抖,有如挨了电击。
在那一刻他想起庐山,想起一个晴朗的下午,他的吉普车驶过一辆抛锚的军用卡车,有两个学生打扮的女孩突然从后视镜里闪了出来,其中一个是刘小凤。近二十年后,刘小凤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从这间教室的大门朝他走过来,带顶军帽,穿身军装,右臂上挂着红袖章,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精神又干练。
除了衣着和语言有异,这位学生姑娘的脸型身材和表情神气,都跟罗进记忆中的刘小凤一模一样。
第二天上午罗进又被押上卡车,继续前往遣返的目的地。然后一站一站相接,一直被押回他落籍的那座小镇。罗进在小镇上因流窜被狠斗一场,吃了一点皮肉之苦,在保证老老实实,决不乱说乱动后被放走。回到小镇他租住的破房子后不到半个小时,罗进又故伎重演,失踪不见。
几天后他出现在遣返途中住过一夜的那所中学。
没费多少周折,前职业特务罗进很快就搞清究竟,知道让他有如遭受电击的学校女生头头名叫杜山,她的父亲不是别个,就是杜荣林。
他整个儿呆了。他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个样子。他千辛万苦到处寻访杜荣林,却在被民兵意外逮住并遣返途中碰上这个跟刘小凤一模一样的孩子,这孩子还是杜荣林的女儿!如果她是杜荣林的亲生女,怎么会长得跟刘小凤如此相像?如果她是刘小凤和罗进丢失的女儿,她怎么会变成什么杜山!
罗进从学校一步步追踪到城里杜家居住的小院。恰在这时杜家出了大事:大字报披露杜荣林已被调离前线部队,免职受审。然后秦之川的名字出现在大字报上。忽然间杜山采取行动,带学生抄了自己的家,这把火掉过头立刻烧到杜山自己的身上。两天后学校为之震动,出了爆炸新闻。
王碧丽供认自己的丈夫是国民党上校秦之川,承认藏匿秦之川着上校军服的照片是期待国民党“反攻大陆”、“图谋变天”。她交出了所藏的一本“变天账”,是厚厚一个笔记本,从头到尾,密密麻麻写满一本,全部都是抄录的古诗词。大字报说,不明真相的人以为她就在练字,或者抄写,其实祸心尽在里边。据王碧丽供称,她和她丈夫是在杭州认识并结婚的,其夫喜爱古诗词,她因此染有此好。她在其夫照片后边抄录的《长相思》作者是唐朝的林逋,林逋是钱塘人,钱塘即今杭州。“吴山青,越山青”,写的就杭州一带景物。王碧丽是以此怀夫,想念逃亡台湾的反动丈夫。她那本“变天账”里抄录的诗词,无不是怨妇思夫、盼望重聚的内容,其中包藏着许多东西。例如“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谁问谁归期了?王碧丽是否里通台湾,与其夫存在着秘密联系?还有“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王师”是什么部队?是否盼望国民党部队卷土重来,“反攻大陆”,北定中原?
秦秀珍爆出了最大新闻。大字报说秦秀珍在接受红卫兵提审时供认了其家另一大问题:原来杜山非其亲生女儿,也不是抱养自医院或农村。本校前线红卫兵团副团长,到处出头露面,非常风光的杜山一向以解放军军人家庭出身自诩,其实她是假货。没人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但是肯定不是好人。当年国民党败兵车队逃亡,遭到解放军伏击,她的父母把她抛弃在被击毁的敌军大卡车中。
这张大字报的标题是《杜山的生父是国民党军官!》
罗进与自己再次懵然邂逅。
罗进没能看到事情的结局。他在杜荣林家这场灾难发展到接近高潮时被赶来追捕的几个民兵逮住,拖回他呆的那个小镇,而后即以“不老实接受改造”之罪关进一个临时拘留所,不久随一群时谓“牛鬼蛇神”者一起被押往一个看管极其严密的水库工地参加劳动,又一次失去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