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进彻夜未眠。那时风在呼叫,阵阵林涛夹杂着寒意逼人的杀气。
他想,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
此刻罗进是“反共挺进军特别支队”的支队长。罗进和他的队员一起蛰伏在山腰处一个岩洞里,周围是一片密林。夜幕浓重,队员们经长途行军,已疲倦不堪,罗进命令大家休息,准备天亮行动。附近有各种嘈杂声响在传布,估计解放军和民兵正在对这一片山区实施包围并准备搜查。这是在大陆,人家的地盘上,在这种地方根本没有哪个方向可视为安全去处,因此罗进不急着盲目行动,不当那种一吓就毛只顾逃出巢穴让猎人打个正着的野物,罗进要等天亮后搞准了再说。
罗进和他的支队潜入大陆,起初还算顺利。此前他们在金门训练适应了数月时间,于两天前正式行动。登陆为午夜,时神不知鬼不觉。登陆后罗进率队迅速离开海岸,沿一条避开村庄和主要道路的路线漏夜行军,迂回西北,夜行晓宿,并无意外。罗进知道解放军迟早会发现他们登陆的踪迹,他只希望不要发现太早,只要有四五天时间,罗进就差不多够用了。为了行动安全,罗进和他的支队队员全都伪装成解放军,装扮得像是一支执行任务的解放军小分队。罗进自我解嘲,说自己这回不光是“匪谍”嫌疑,是从帽子到鞋子整个儿投共了。他知道自己这一队人毕竟不是真货,装得再像,也会在某个不留意的地方例如在鼻毛那里露出马脚,因此极为小心,专找最偏僻的路走,尽量不让人看见。但是只要行动,绝对不碰上人是不可能的。
罗进的特别支队奉命潜往云峰山区,要在那一带潜伏下来,依托当年土匪苦心经营的基础和几个于该地潜伏多年的特务,集合地下人员,建立一个秘密行动基地以策应未来的政治、军事行动。为了不让对手警觉,罗进行动诡秘,声东击西,上岸后直趋西部水车岭,准备越过该岭后折转向北,在丘陵地带绕一圈再潜入云峰山区。如果对方像罗进估计的那样在四五天后才发现踪迹,罗进就大功告成。可没想上岸第三夜就被解放军和民兵围堵在水车岭上,搞得躲藏在山洞里的一队人如惊弓之鸟。罗进记得头天下午时分,曾有一个放牛娃突然从山腰的一块石头后边跳出来向他们喊话,把他们称为“解放军叔叔”,当时手下人曾问是否把这小子毙了,罗进不让他们开枪,唯恐过早暴露。在队伍行进中,看到他们的可能不只这个放牛小孩。昨日黄昏,他们发现了解放军和民兵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迹象,从包围的速度分析,恐怕在上岸的第二天,对方就发现了他们留下的痕迹并在四处开始撒网。
天色泛白时分,罗进把他的上尉副支队长叫在一块。两人把地图铺在地上,用一只微型手电筒照明,在岩洞里商量行动方案。
“分成两队,两个方向。”罗进说,“不要让人家一锅端了。”
罗进命令副支队长带四个人向东,走出水车岭后再向南,到东部沿海山区一带潜伏。罗进给他们留了一部电台,约定了联络的办法。罗进说,他自己带另四个人向西,顺来的方面碰碰运气,突出包围后向北运动,如果成功,他会用电台跟副支队长他们联络,双方会合行动。如果遭到不测,他预先命令副支队长相机行事,在东部沿海山地能够立足就立足,不行就弄船下海,哪怕只穿一条裤衩跳海泅水回金门去。
“要没我的消息,就报告行动失败,我报效党国了。”罗进说。
他留了一手,没让副支队长率队向云峰山区潜进,支队里只有他自己知道本支队的主要目标和任务。
黎明时分,特别支队全体队员吃过干粮即兵分两路离开山中岩洞。副支队长率四人往东,攀上附近山头,罗进和另四个人向西,顺下坡路走出林子。罗进这一队人并没有走远,太阳刚出山头,他就选择一条几乎被灌木覆盖的山涧,让他的人隐藏涧旁灌木丛中,静待事态发展。罗进特别吩咐说,没有他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半个钟头后,有大队民兵从山坡下黑压压潮水一般漫上坡来。
“注意搜索!”民兵队中一个粗嗓门大声命令,“搜那条沟!”
罗进把手枪掏出来,他的心里一片绝望。
罗进很清楚自己这次重返大陆凶多吉少。不要说登陆困难,即使登陆之后不被发现,顺利潜入云峰,同样前途凶险。罗进在云峰当过土匪,知道当年卢大目如何横行一时,末了还是完蛋。如果能够立足,几年前他就用不着往台湾跑了。明知凶险,他一咬牙还是爬上大陆,一来他别无选择,二来也心存侥幸,他认为即使无法在云峰干出名堂,把枪一扔在大陆隐身藏匿也是有可能的,大陆区域无边无际,一个人在这里找个藏身之所就跟在沙滩上藏起一粒沙子一样。
那时他还想着一个人,杜荣林。如果不冒险重返大陆,什么时候他才能跟这个“大北杠”邂逅并寻找妻女?他在金门守望多少年?在台湾又等了多少年?还会再有什么机会吗?难道就永远放弃了?
离开台湾之前,罗进安排了所有后事,把自己的财产和身后抚恤全部留给吴淑玲和他们的孩子。他没把重返大陆的事告诉吴淑玲,因为事涉机密,军令不允。他对吴淑玲说,上司有一项任务交给他,事情不大,办完后即回台中跟她结婚。然后他就消失了,只在出发赴金门前给她去了一封信交代了一些后事。他知道如果自己在劫难逃于大陆遇难,有关部门会把他阵亡的情况告诉她,把他留下的钱和抚恤支付给她和他们的孩子。在那片临涧灌木林里,看着数不清挺着各种武器的大陆民兵朝自己走来时,罗进想起吴淑玲,还有尚未出世的那个孩子,他的心里阵阵发紧。他想,这孩子大概快生了,不管是男是女,恐怕都是遗腹子了。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枪声。
“砰!砰砰!”
罗进心里一震。从枪响的方向分析,可能是副支队长那一路跟解放军遭遇了。
接着枪声大作。
“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前方的吼叫立刻改变了罗进身边的局面。正在指挥搜索的民兵指挥官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他们相当勇猛,却太喜欢凑热闹赶集一般唯恐落后。只听民兵指挥官大声下令:“在那边!快!”大队民兵当即放弃搜索,步履杂沓朝枪响方向扑去。罗进这边迫在眉睫的一场恶战忽然烟消云散,在远处猛烈的枪声中,小涧边异常安静。
罗进压低嗓门喝道:“出来。”
他领着他的队员顺山涧往下跑,然后折转跑向旁边的一座山头。罗进注意到远处的枪声很快停了。那边的战斗大概已经结束,五个人对付数百上千个人不可能支持太久,副支队长他们要不是被乱枪打死,就是跟党国拜拜向解放军投降了。对方很快就会发现有人漏网,他们立刻就会掉过头来再搜。因此罗进逼着他的人拼命往前跑,不管附近有何动静。翻过两座山头,有条河拦住他们的去路,罗进让队员们脱下外裤,把枪顶在头上,涉过齐腰深的水,爬上对岸,钻进一片密林里,那时大家都松了口气。
罗进说:“不停,快走!”
他们在那片山地一直走到黄昏,其间只在一片农人的地瓜地里休息片刻,大家野猪一般从地里刨地瓜,一人啃几块,便又上路。太阳落山后,他们穿过一条山区公路窜到另一侧山岭,罗进对了一下地图,说:“跑出来了。”
这里已是另一个县的地界。
他们继续往前走,直到深夜,累得快趴下时,罗进才决定宿营。宿营地是山坡上的一座破庙,附近极静,没有人迹,庙早已荒废,无屋顶,只剩几堵残墙和一尊塌毁将尽的泥雕菩萨。罗进念声阿弥陀佛,说佛祖保佑,咱们睡觉时别让共军从屁股踢醒。进了破庙后一行人就地一倒,就死活不愿再爬起来。
罗进一直睡到清晨。醒过来时,他感到身上有点冷,然后就听到外边有动静。他爬起身,抬腰往外看了一眼,当下就愣住了。
佛祖显灵。没有人踢他的屁股,但是外边到处枪口,还有人。前面,后面,左边,右边,他们已被团团围住。
罗进站在残墙后边,静静欣赏对手收拢他们的包围圈,他的队员横七竖八都还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这些人被罗进像赶鬼似的赶着走,末了还是没有逃脱覆灭的噩运。
罗进用脚把他的部下一一踢醒。
“起来,看共军。”
他们全都吓呆了。
罗进说:“举枪。”
他看到他们的脸白得都像死人。
“扔出去。”
罗进领头把自己的手枪扔出废墟,他的部下跟着把枪支全部扔了出去。然后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高举双手,摇摇晃晃从破庙的废墟走了出来。
罗进发觉自己干得真有些轻车熟路。十几年前的一个上午,在一场遭遇战后,他也曾如此这般把枪扔出一个废墟,跟同伴一起举着手走了出来。
他对自己说:“没有办法,这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