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进“匪谍”案很快波及台中。他入狱不久,就有两个穿西装的警总人员走进吴淑玲的茶馆,他们装模作样地按照标准程序办事,向吴淑玲出示证件,说明自己的来历:“我们有事找你。”
吴淑玲请他们坐,给他们上茶,问:“我这里谁犯案了?”
两个便衣让吴淑玲看罗进的照片。问她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认识?”吴淑玲嗤之以鼻,“这我相好的。”
便衣要吴淑玲谈谈罗进,包括罗进跟她都说过些什么。吴淑玲却不跟他们如此谈心,反过来追着便衣要人。她说这家伙眼下在哪里?有个台风天他在台中跟她拌了两句嘴,连夜赶回台北,以后就上了勾魂鬼的勾子,忽然失踪不见了,害得她到处找,什么结果都没有。现在好了,来了两位警总的长官,他们肯定知道这家伙的下落。
便衣不跟吴淑玲纠缠,他们就让她交代罗进。
“他没跟我说过些什么。”吴淑玲冷笑道,“他到我这里总是挺忙的。”
那些人问罗进在这里都忙些什么?吴淑玲说,这还能忙什么?脱裤子上床睡觉啊,他哪有警总的长官这么客气这么有礼貌。便衣锲而不舍,他们问罗进是不是讲过共产党的什么事。吴淑玲问:“你们说他是共产党?”
“他涉嫌匪谍。”
吴淑玲大骂,说:“这该死的要是了才好,他根本就不是!人家是个死硬分子,‘国谍’,一天到晚只想跟共军算老账,过不去,根本不管我,也不管这个家。你们快替我把这个‘国谍’毙了!”
然后吴淑玲跑到台北,直奔警备总部。她却不是胡闯乱碰,在这个戒备深严的大衙门里她竟有熟人:吴淑玲前夫的一个好友就在这里,是某个部门的上校主任。吴淑玲找到这位主任,要他无论如何一定营救罗进,说:“阿炳他爸爸让共军打死了,我的下半辈子和阿炳就靠这个罗进。”上校主任一听所托之人涉嫌通共,当下直抽气如同挨了一鞭似的,说:“这事不好办。”
吴淑玲耍赖道:“你要是不管,我带孩子上你家讨饭吃去。”
那时候罗进正在狱中苦熬。他没想到自己在台北跟陈汉的一次邂逅以及这位前情报站长的一顿免费午餐竟然如此麻烦。他要是那天没在大街上碰上陈汉,这家伙再怎么有想象力,也不至于在惨遭刑求时突然想起他,并把他慷慨拉入自己编织的所谓共产党“匪谍”网里。罗进知道自己在军法官的名单里肯定是一块烤得喷香的甜馅饼,挖出一个混入本方情治部门内部的特别危险的共党特工,这份功劳虽比不上捉住孙立人,却也称得上一大奇功。他们肯定要想尽办法把他往死里打,直到把他打成货真价实的共产党特工为止。罗进是干特务的,他知道特务机构都有什么手段,知道人的忍耐力的极限。他当然不会承认子虚乌有的指控,但是他觉得自己不可能熬到最后,他想这回他是完蛋了,完蛋的方式如此滑稽实在让他意想不到。
几次提审之后,高个审官的面目越来越狰狞,眼看着就要对他狠下杀手锏。突然审讯停了下来,而后罗进被丢弃在单人囚室里,像一条上下是洞的破背心被随手丢在垃圾桶里一般。人们在一眨眼间把他这个要犯忘了,老长一段时间里没人管他,只是时有送饭的从门洞里推进一些食物。罗进不知道这是祸是福。
然后有一天狱警把罗进的囚室打开,把他弄到外边理发,洗头洗澡,让他穿上他的军便服,再把他送到看守所的接待室里。
“宋组长要见你。”监狱长对罗进说,“你留神点,别胡来。”
罗进在接待室见到了监狱长说的宋组长,这人有五十来岁,矮个,秃头,着便衣,一口山东腔。罗进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属于哪个机构,但是猴子和猩猩一路货,罗进看得出这人是搞特工的,职级不低,他一看就有感觉。
“罗少校还好吧?”组长问。
“我不是匪谍。”罗进说。
组长大笑。
“你的经历看起来挺复杂。”他说,“我仔细研究过你的材料,挺有意思。”
罗进说他的履历当然有些意思,其中最大的意思应当是毫无嫌疑。说他是共党特工就跟说他是美国总统一样可笑。
“那不一定。”组长道,“比如讲,你自述国军撤出大陆那一年秋天,你因部队被打散而落草为寇,在闽南参加了一个‘东南反共纵队’,该纵队为收编当地土匪而成。没有人能证明你怎么上山的,是像你说的那样自己跑去入伙,还是有人,例如是共军派你去的?谁能证明?据我们资料,你入伙的那支队伍后来被共军全歼,只有你跑脱,一直跑到台湾来了。看来让你当特工有点屈才,应当让你去跑奥林匹克,是不是?到底是你会跑,还是谁把你放了再把你派到台湾来?这你能说清楚吗?”
罗进说要这么看台湾岛上这些人全是共党特工,那年从大陆跑过来的足有二百万人,从总统到连队里的伙夫,这二百万人也许全是共产党派到台湾的,哪一个能证明他不是?组长说别人是不是他不好说,单是罗进履历上那几行字就构成许多可疑之处,足以把他打成共党特工,还用不着那个陈汉。
罗进道:“你是说我这匪谍当定了?”
“像你说的,你要真是匪谍,这个台湾岛上全是共产党了。”
罗进没想到宋组长会这么说,他着实大吃一惊。
“你没事了,”组长大笑道,“我今天找你另有公干。”
组长说,他在国防部下设的一个特情室供职,他已经正式通知罗进所属的陆军情报部门,让他们把罗进从名单里注销,移到自己属下。
“你在那什么反共纵队时,经常在云峰山区活动?”
“对,主要在那一带。”
“你会讲闽南话,你是高雄人,又是在潮州长大的,曾驻防金门,参加过打东山,对大陆沿海非常熟悉,还非常可靠。”组长说,“你最合适,真像人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组长宣布解脱罗进,让他出狱,于即日前往基地受训,准备接受任务,在适当时候潜入大陆,目标是云峰山区一带。组长说,上峰十分关注那一区域,因为该区域藏在闽南沿海侧后,战略地位特别,属共产党控制较为薄弱地带,山高林密,居民分散,历来土匪众多,官府难以驾驭,是一个可以开发经营的合适区域。
“让你故地重游,怎么样?”
罗进觉得太突然了。他说,他要考虑一下。组长即笑,说:“还要考虑吗?”
罗进恍然大悟。他想他哪有斟酌的余地呢?他要不答应回大陆当潜伏特务,恐怕就得留在台湾某个监狱里继续当他的“匪谍”,除此之外没有更美好的去处可供挑选。毫无疑问,经过仔细审查,组长他们已经认定罗进可靠,绝非共产党特工,所以才会挑他当特务去跟共产党周旋。他们知道罗进这种国军土匪特工反共三料分子绝不会,也不敢投共,去让共产党痛加收拾,因此派他潜入大陆最为合适。但是如果罗进害怕了,不愿意去,他们就没有什么必要跟他客气,肯定唯以“匪谍”伺候之,对他们来说,怕死的特工一点用处都没有。
罗进的心头忽又隐隐作痛。他想起“那边”,想起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龙潭山谷,一个婴儿,妻子刘小凤。还有自己在金门张望多年的无边水气。
罗进点头应允,决定跟组长成交。
“罗少校知道危险吧?”组长问。
罗进狠一咬牙:“愿为党国效忠,杀身成仁。”
他只问了一个问题。
“那个陈汉到底怎么回事?”
“你别管。”组长说,“他送火烧岛了。”
罗进知道位于台湾东南海岸外的火烧岛是专门关押要犯和“匪谍”的。庆幸终于免遭此劫之余,罗进也挺纳闷,他是作为一个“匪谍”嫌疑被牵扯进来,怎么会逃脱陈汉那样的,被严刑拷打然后冤招并前往火烧岛的命运?难道仅仅是老天开恩,让他履历上的几行字意外地跳进那些人的眼睛,引他们大感兴趣,把他开脱了?
隔天下午,罗进提着他的行李离开看守所,他算了一下,在这里已经大占便宜地免费居住了三个多月时间。罗进没有通知任何人他出狱的消息,走出大门时他猛吃一惊:竟有一个人带着辆车守在大门外等他,不是别人,却是吴淑玲。
在看守所的单人囚室中,罗进曾一次次想起这个女人,满心惆怅。这是个对他非常好的女人,他要娶了她真是运气。但是他也颇庆幸自己那天因为结婚和妓院的话题跟她吵了一架,然后各奔东西。要不是这样,吴淑玲和她的阿炳就得无比烦恼地跟“匪谍”缠在一块了。也许相书真的有些道理?他们说吴淑玲虽漂亮却有一副克夫相,她曾经克死过一个保安队长,如今没准又要克死一个特工少校,这叫在劫难逃?
哪想吴淑玲突然就出现在看守所的大门外边。
罗进这才知道吴淑玲没有克他,反倒是救了他。只是吴淑玲把罗进救出警总看守所和火烧岛,同时也把他送进了更危险的另一个境地。吴淑玲找的那位警总上校主任过问罗进一案后,负责办案人员不敢过于草率对待,陈汉供称发展罗进为共党间谍的供词确实漏洞百出,稍稍认真一点就可挑出疑点,因此罗进被悄悄地从陈汉一案分离出来。这过程中,罗进的履历引起其他特工部门的注意,于是没待出狱,罗进时来运转,荣幸地给弄进特情室宋组长训练并派遣潜入大陆人员的特别行动计划里。这种计划不仅仅是宋组长说的“危险”而已,罗进自己是搞特工的,他非常清楚,这种任务的妙处在于被选中者就跟上电椅一样通常有去无回。
吴淑玲并不知道后边这些事情。她从她求助的那位上校主任那里知道罗进出狱的时间,特地带了辆车在看守所外等人,并从看守所把罗进直接接回台中。
她跟罗进说了件事。
“咱们有了。”
罗进不觉茫然。吴淑玲指了指下腹,罗进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
“四个月。”她说。
罗进的心脏“怦”地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