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海峡之痛

后来罗进每逢休假就跑到台中去见吴淑玲。有时搭便车,有时找一部车开了去。在台中时他都住在吴淑玲家里,有时帮吴淑玲打点店里的事情,有时带小男孩阿炳玩,进进出出不避旁人,俨然走红桃花运,拥妻携子,成了男主人一般,一晃数年。

他总没下决心与吴淑玲正式完婚。确如吴淑玲所说,他还放不下“那边”。妻女失散在大陆,生死不明,十多年过去了,他心里的创伤总未平复,夜深人静之际遥想,魂魄里还会阵阵作疼。他跟刘小凤从相识到离散其实也就短短两三年时间,怎会如此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旁人谁人能解?只他自己知道。

那一年,在庐山脚下,他被叫上师长刘传的坐车,进了师长官邸。当时他心里有些忐忑。师长把他请到家里做什么呢?事到临头他才明白,原来是看望病人。师长的千金病了,卧床不起,不思茶饭。时师长的一位军界同僚为儿子提亲,希望两家结秦晋之好,师长对同僚的儿子很满意,年轻人在美国哈佛读书,前途远大,刘小凤跟他结婚,肯定今生有靠。但是女儿一口回绝,说只见过一张照片,也不知人好不好,她不想这样定终身。刘传说了解过了,年轻人不错的,女儿的终身大事,他能草率以对吗?刘小凤说人家跟父亲你当然只讲好话了。她只是回绝,回得很没道理,且非常固执,绝不松口,直至卧病。小姐一向温柔可人,眼下怎么回事呢?父亲百般劝导询问,小姐也不解释,忽然提出让父亲帮她找个人,没什么大事,见上一面,说说话就是了。谁呢?罗进,刘传师长治下某团一个参谋,既无学历,又无背景的一个普通中尉。这个年轻中尉其实只在不久前,跟她十分偶然地见过一次。小姐说,那个年轻军官人挺好的,那天麻烦人家了,匆匆下车,转过身才忽然想起忘了道谢,挺失礼的。

于是罗进被请进师长官邸。师座大人说:“你来帮帮我。”

刘小凤见了罗进,很高兴。罗进说小姐这回不是庐山脚下,轮你帮我了。你得吃东西,按医嘱服药,这是师座交办的军务。军队有规矩,严重贻误军务者就地正法,此刻他只觉脖子凉溲溲的。刘小凤听了就笑,说罗先生放心,我哪会恩将仇报呢。

他们就这样走到一起。事实上从刘小凤轻描淡写提出找罗进时起,结局就已可知。

起初刘传并不赞成刘小凤跟罗进,他把罗进找来,一方面是权宜应急,另外也不觉得女儿真会选中这个年轻中尉,跟那位哈佛年轻人相比,罗进确实差之甚远。无奈刘小凤在自己的终生大事上非常感性,只是中意罗进,刘传最终认可。他对罗进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由她。你要善待她,别让她日后痛悔。”

有此因由,一朝失散,罗进怎不格外痛切?另立家室决心自然格外难下。

吴淑玲让罗进离开兵营搬到台中来跟她一起开店,他只说看看吧。吴淑玲问他什么时候才准备跟她结婚过日子,他说就这样吧,那些事等共军打过来,要是运气好脑袋还在也没缺胳膊少腿或者丢了裤衩里的老二,那时再说。罗进这种样子让吴淑玲很不高兴,他们不时伴嘴吵上一架。有一回吴淑玲非常气恼,问罗进说:“你把我这里当什么了?你的军中乐园?”

罗进说:“差不多吧,台中乐园。”

吴淑玲便大骂,让罗进马上滚,再也别到她这里来。罗进不慌不忙,无动于衷。

他说起一个“特约茶室”,也就是大家说的所谓“军中乐园”。那里的营妓在假日里异常忙碌,前来嫖妓的大兵特别多,因此特规定嫖客每嫖一妓不能超过三十分钟。营妓们连续接客,没有时间,也懒得穿衣服,每一回从床上爬起来,出门打水擦洗私处,都只穿乳罩和内裤,赤条条来来去去,“军中乐园”满园人肉。

“大兵发了晌就跑‘军中乐园’,他们管那叫跟婊子打炮。”罗进说,“没有这种乐园,大兵还上哪去?”

“你也去,你就配去那种臭地方。走!”

那天罗进饭也没吃,就开着车离开台中。走时是黄昏,天上下着雨,他知道那是某一股掠过海峡的台风在影响本岛气候,幸好这次台风没有正面袭击台湾,否则罗进根本没法上路,被吴淑玲赶出“台中乐园”,还只能真去找“军中乐团”一类妓院落脚。罗进在紧一阵慢一阵的风雨中开着他从朋友那里借的旧轿车北上,途中在一个路边小店外停留片刻,买了几个饼权做充饥。出店时随意一瞥,不禁吃了一惊:他看到另有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路灯下,车头的雨刷撇过来,撇过去在不停地动弹。

罗进满眼惊奇。他见过这辆车,几小时前,他从吴淑玲家小楼出来的时候,曾在无意中注意到它,当时它停在小楼附近,因为是军车,在那小巷里相当扎眼,就跟一只巨无霸大蛤蟆误入小蝌蚪群里一样。罗进没料到走半天路又在这里碰上它。

罗进上了自己的车,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琢磨,同时不时往后视镜上瞟一眼。他发现那辆军用吉普真是跟上他了,罗进开得快,它也开快,罗进放慢速度,它也跟着放慢速度,始终跟在罗进的后边。

罗进不禁放开嗓门哈哈大笑。他对自己说今天真是好运气,被吴淑玲赶出台中乐团,饿着肚子在台风雨里赶路算一大运气,被如此一辆吉普车跟踪更是撞上了大运。罗进是干特工的,他知道那吉普肯定是盯上他的,车上呆着的肯定是些特务。罗进不知道是哪些笨猪特务要如此明目张胆地跟踪他这个特工同行,他断定那些人是搞花了眼,他们在台中粘上他,恐怕已经在吴淑玲家外边小巷守候了不少时辰,然后他们陪着他冲进台风里,一步一步往北拱。这还算好。要是罗进没跟吴淑玲闹翻,今天晚上吉普车上的特务大概就得陪着守在那座小楼外边,那才好玩,他们大概并不是要听吴淑玲夜里是怎么叫床的。

罗进把车开回台北时已是深夜,那时雨基本停了。罗进注意到跟踪的车始终贴在后边,寸步不离,他便径直把轿车开往营区。他从后视镜上看到那辆车在营区大门被哨兵拦住,车上人挺牛,他们向哨兵出示了某个证件,立刻又紧追过来。

罗进把车停在营房前,下了车,叉开双脚站在台阶上,平静等待。

有两个人下了吉普,走上台阶,一左一右把罗进夹在中间。

“罗进少校?”

罗进暗暗吃惊:他们并没有搞错,不是稀里糊涂盯上来的。

“你们什么人?”

“警备总部军法处的。”一个人说,“你跟我们走一趟。”

那人出示证件,确切无误。他们说,他们原准备在台中把罗进带走,恰罗进往回,他们不着急,跟着一起往回,反正都得走这一趟,罗进还能跑哪去?

罗进没多话,返身上了对方的车。他知道这回有些奇怪。

当晚罗进被关进看守所,莫名其妙在单独囚禁室里坐了两天牢,两天里没人管他,只在吃饭的时才有饭盒和水杯被从铁门下边一个洞推进囚室。罗进清楚自己享受了重案犯人单独关押的礼遇,他怎么能在这里获此殊荣,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一声不吭,他想自己得沉住气,那些人把他弄到这里,肯定不会是如此客气地要把他供养起来,他们把他晾上一时半刻后终究会想起他的。第三天果然就有人打开囚室的门,对他大喝一声:“走!”

提罗进的是一个高个儿审官。他罗里罗索东问西问了一些情况,忽然单刀直入追罗进:“你什么时候当的匪谍?”

罗进嘿嘿嘿阴笑起来:“我有这么厉害吗?”

高个审官让罗进别跟他装傻。说,到这里来的人都一样,一进来个个都说不是,到末了人人都认,罗进不会不知道的。

罗进说:“当然。”

罗进明白自己确实麻烦了。那些年里台湾岛上最麻烦的就是涉嫌所谓“匪谍”,即共产党情报人员。国民党退据台湾后,唯恐共产党渗透进来在内部兴风作浪,里应外合攻台,便拼老命于台湾捉“匪谍”,真的假的大捉一气,又是杀又是关弄得全岛恐怖无比。这其中捉到的最大的一个是抗战时期于缅甸战区立下赫赫战功,到台湾后当过陆军总司令兼台湾防卫总司令和“总统府参军长”的上将孙立人,据说这人企图利用他的一个旧部属在军中建立个人力量,该旧部属被捉为“匪谍”,孙因此涉嫌谋叛,成一时大案。罗进知道,为了争功,各情治部门人员不惜追风捕影,把一些倒楣鬼弄进看守所,然后严刑逼供,一直打到人犯按要求招供为止,因此捷报频传。罗进是当特务的,他自己就干过类似事情,他没想到这种活玩来玩去居然玩到自己头上,一想起自己这么个国军、土匪加特工三料反共分子竟然要被自己人弄成共产党间谍,他觉得实在荒唐滑稽,啼笑皆非。

后来高个审官提到了一个人:“你认识陈汉?”

罗进“啊”了一声。

陈汉不是别人,就是王汉夫。此人一张白脸,曾为潜伏于大陆的间谍,归罗进联络。当年王汉夫以开油漆店为掩护,充当闽南一个秘密情报站站长,情报站被共产党公安人员侦破时,他像只兔子一般逃出大陆,“扑通”一下跳入水中,是罗进坐条渔船跑到大陆海边,从一块礁石后头把他捞出来,接应回金门的。根据上司的命令,罗进派人把他从金门送到台湾,以后再没听到他的消息,罗进奉调台湾本岛后也一直没见过这个人。两个月前,罗进离营到台北市区公干,在大街上意外地跟他重逢。这时他已经不叫王汉夫,改名叫陈汉,他对罗进说自己到台湾不久就金盆洗手,脱离了情报部门,也不再倒腾油漆。眼下他在基隆一所中学里当总务,负责为学校采购各种物品,这种工作可以吃点回扣捞点便宜多少有些油水。为了表示到台湾后混得还不错,该陈汉当时就把罗进拉到街边一间饭馆,请他吃了一碗牛肉面。

“共军攻上来我也不怕。”那一天陈汉对罗进说,“我最会藏。”

罗进把自己跟陈汉认识的情况告诉高个审官,说:“我只在台北见过这人一次,以后再没联系。”高个审官追问陈汉跟罗进谈过些什么。罗进说,他们见面后没说什么,不外讲一讲各自的情况,骂一骂共产党。

“这个人原来潜伏在大陆,差点让共产党捉去打死。”罗进说。

“他是匪谍。”

罗进目瞪口呆。

高个审官说,陈汉是老牌的共党特工,他根本不是从大陆跑出来,那是共产党用苦肉计把他派回台湾的。这个人到台湾的任务就是发展组织。高个审官要罗进跟他老实讲,陈汉都跟罗进交代了什么任务,按陈汉的要求,罗进都干了些什么?

罗进不禁着恼,语带讥讽道:“陈汉跟我屁都没有。长官您要是真想发展我当匪谍,我听你的。”

“你在金门时候让陈汉搞一个共军营长的个人资料。那人姓杜不是?谁让你干的?你想干什么?想通匪,还是早就通了?”

罗进说,关于这个共军营长的事很好办,不必逼陈汉口供,查一下记录行了。当年国军前线广播有一个“心战”案例,叫秦之川《致杜营长的信》,这里边共军营长的资料就是陈汉搞的。据情报,该共军营长因此案差点被上司革职,且有后续影响。

“这件事谁一手策划?本人罗进。”

高个审官让罗进不要自吹抵赖,他说,陈汉已经全部招供了。罗进即破口大骂。

“我也招!”他叫道,“你们打得他胡咬,我要受不了了也咬,就先咬你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