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台岛相望 1-海峡之痛

罗进在五十年代末奉调回到台湾,到台湾后依然在陆军情报部门供职,军衔升为少校。罗进所在的机构驻于台北郊外的一个山岭下,营区外有一片竹林。

罗进调台湾三个多月后,处里有一个同事奉命到台南公干,开一部卡车去,同事随口问罗进想不想跟着走。罗进那几天恰逢休假,他考虑片刻,搭上了同事的便车。

“不到台南,你把我带到台中行了。”

罗进生在高雄,父母把一家人从台湾带回大陆时,他年纪很小,对台湾的旧居没有多少印象,跟高雄一带的亲戚也没多少来往。罗进从金门到台湾后懒得出门,像一条正在蜕壳的虫似的总窝在他的营区里,在台北他无处可去。

那一天,他们的车一早出发,途中稍有耽搁,到台中时已近中午。罗进跟同事道别后,叫了辆计程车到市区七转八转,来到一条小街,那街不长,略显古朴,如旧书摊上一本散发着陈年尘土味的古书。小街街道弯曲,路面铺着石板,有行人来来去去,街道两侧开着一些店铺,插着些花花绿绿的旗子。罗进在街头下了车,顺街边“五脚距”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一直走进街尾部一家茶馆,这茶馆门面很新,里边空间不算大,却布置得相当清爽。中午时分,茶馆里的客人不多,罗进在靠窗边找了张空桌子坐下,一个小姐即走了过来。

“先生要点什么?”

罗进向小姐要金门高粱。小姐面露惊讶,说她们有高山茶,有乌龙茶,先生点的这种牌子她还不太知道。罗进不答,只问老板娘,说:“老板娘叫吴淑玲吧?”

小姐没有马上回答。

“你跟她说,有一个姓罗的找她讨酒喝,从金门来的。”

小姐让罗进稍等会,自己去了后边。片刻,吴淑玲就从吧台后门走了出来。罗进看到吴淑玲还是在脑后梳一个发髻,穿白衬衫,外边套一件马甲,收拾得清清楚楚,比在金门岛当寡妇时耐看许多,只是脸色有点发暗,眼圈略有些黑,模样显得疲倦。

“你来了。”她说。

她的语音平淡,情绪平静,像是烧过香求过签,知道罗进会在今天上门一样。

吴淑玲从金门到台湾后就住台中。吴淑玲有一个叔叔在台中警局里做事,有些身份,吴淑玲在他关照开了这么一家小茶馆,卖杯茶水搭点茶配,有一点没一点谋几个水钱度日。吴淑玲到台湾后跟罗进时有书信联系,但是没见过面。

罗进对吴淑玲说,他已经调到台北,有两三个月了。总打不起精神。这两天休假,忽然就想来台中看看吴淑玲。吴淑玲问他是不是嘴里发涩又想起金门高粱了?罗进点点头说,吴淑玲离开金门后,他再没喝过那么地道的酒。吴淑玲说:“走吧。”

她领着罗进从吧台后门走了。他们穿过一条小巷走到街上,吴淑玲指着街上的铺子跟罗进说话。时为秋天,“双十节”刚过,街上这里一条那里一条还挂着些政战宣传标语,不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反攻复国”,“肃清匪谍,巩固复兴基地”之类词汇。吴淑玲说:“跟金门一样。不过这里还好,不打枪,也不打炮。”

“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罗进说。

“美国大兵在这里跑来跑去,共军敢来?”

罗进说,共军在韩国跟谁打?还不是美国人?等有了足够的飞机和军舰,他们就上来了,到时候不管国军美军都一样,屎都得拉在裤裆里。

吴淑玲问:“那你还呆在兵营里干什么?等枪子?”

罗进一声不响。

吴淑玲把罗进带回家。吴淑玲住在小街附近一条巷子里,那一带多为平房,显得破旧低矮,屋顶覆盖的瓦片都黑不溜秋,有一种饱经沧桑模样。吴淑玲住的房子是两层小楼,楼前一圈围墙围着一块小庭院,楼虽也旧,在周围平房中倒有些鹤立鸡群。

罗进问:“是自己的房子?”

吴淑玲说房子是她到台中后买下来了,用的是孩子他爸爸留的钱。罗进说,这肯定是保安队长大人健在时搜刮的民脂民膏。吴淑玲倒没生气,只是摇头道:“又来了,总这么阴阴沉沉。”罗进问起吴淑玲的孩子,吴淑玲说:“上学去了。”

罗进在吴淑玲家喝了一下午酒。吴淑玲在台湾已经不做酒馆生意,她自己家里就是寡妇独子,没一个喝酒的,可她的柜子里金屋藏娇装着好多酒,一瓶一瓶,全是金门高粱。她说:“我知道会有人要来喝的。”罗进也不要其他下酒的,只要花生,吴淑玲现炒了一盘,罗进便坐在吴淑玲家楼下厅堂的八仙桌边自斟自酌,埋头喝酒,一副认真办公之状。吴淑玲在一旁看着,时而跟他说说话。

“这么喝不行,”罗进对吴淑玲说,“会坏事的。”

“你有几天假?”

“三天。”

“那就喝吧。”

罗进大醉,当晚人事不省,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罗进发觉自己躺在吴淑玲家楼下侧房一张陌生的床上,有一个男孩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吴淑玲的孩子,时近十岁。罗进在金门时常进吴淑玲的小酒馆,因此这孩子跟他挺熟,孩子大名叫庄文炳,他母亲和到小酒馆的大兵们都管他叫“阿炳”。

阿炳说妈妈到茶馆里去了,他是放假呆在家里。

“叔叔你会开小汽车吗?”男孩问。

罗进说他会开玩具汽车。阿炳说玩具汽车谁都会开,他问的是开真汽车。罗进说什么汽车他都会开,但是他不喜欢汽车,因为汽油味挺臭。

“妈妈让叔公给借一辆小汽车。”男孩说,“叔公说可以。”

“干什么呢?”

“明天是星期天,妈妈答应陪我去看日月潭。”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了日月潭。男孩说的“小汽车”其实就是一辆旧式美军敞篷吉普,罗进当参谋驻防江西九江时,天天开的就这种车。那一天罗进充当车夫,送吴淑玲和她儿子去游日月潭。罗进弄了一张地图,一边走一边看地图一边对路标,走走停停捉摸不定,罗进自己开玩笑说这还弄得有几分共党特工摸上台中的模样。中午时分他们到了目的地,在潭边一个饭馆吃排骨面,然后去坐游湖船。小男孩阿炳特别喜欢玩水,游过湖下了船后还赖在岸边,罗进和吴淑玲在岸上找了块石头,并肩坐下,静静地看着孩子玩水。

“你要让阿炳学会划船。”罗进说,“等共军登陆的时候,让他用一条舢板把你划到美国去。”

吴淑玲说:“我不听。”

那天她放掉了发髻,把一直盘着的头发松开,在脑后束成一把。显得年轻、充满生气,只是颧高颊削,清秀中显露着精明。她的肩膀紧挨着罗进,身上散发着一股女人诱人的体香。

“你到底来了。”她说,“好些人来过,我想怎么就你不来呢?”

“我当然会来。”罗进说,“你不要想我。”

她没吭声。好一会儿,她看着在湖边戏水的孩子,耳语般低声道:“你看这样多好,你还去台北做什么呢?”

罗进苦笑了一下,满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楚。

“还那么放不下?”

罗进长叹。他说,这一次是他自己申请调台湾本岛的。他在金门呆得快要疯了。白天黑夜看着那边,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水里雾里越看越远。看来是没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