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海峡之痛

清晨时分战斗打响,剧烈枪声持续了十分钟。很快,电台传来消息。

“毙敌两名,俘虏三名。敌特上尉队长被打死。”

“不对。”杜荣林说,“不只五个。”

他命令前方立刻审问俘虏。几分钟后消息再传到指挥部电台。前方报称已将情况了解清楚,敌特务共十名,原一起活动,发现被我包围后,于凌晨分两路行动,敌特队长、副队长各率一路。被我军和民兵歼灭的是敌上尉副队长所率一路,另一路由敌队长带领往西运动,目前未发现踪迹。

杜荣林命令搜山,说:“务必全歼。”

据报,尚未落网的特务队长军衔为少校,姓罗。

这场战斗发生在夏天,起于陈石港的一个电话。头天上午,陈石港远从海边给杜荣林打电话,他的声音混杂在一串串噼噼啪啪的杂音里,时而清晰,时而混浊。当年沿海乡镇用手摇电话,靠特大号干电池供电,线路长,信号弱,听电话就像听大舌头结巴讲话一样异常吃力。

“来,来,水鬼啦....”

杜荣林听明白了。杜荣林吩咐副营长立刻安排部队做好战斗准备,同时向上级报告情况。他自己带一部电台,一个班战士,驱车往海边赶去。

到达现场时,陈石港副县长率他手下短衣赤脚头戴斗笠的民兵人员已经把那一片海岸控制起来。海上有风,大约四级,海水正在上涨,涨潮时刻的海浪在海滩的礁石群上打出一片飞沫,海风中的咸腥味特别浓重。

民兵们把两条被丢弃在礁石群中的橡皮艇拖到岸上,橡皮艇已经给放掉气,海带似的瘪成两摊。陈石港对杜荣林说,最初线索是附近渔村的几个孩子发现的,孩子们于昨天黄昏到这一带海边捞小鱼,发现两堆黑乎乎的东西随着海浪在礁石间起伏,便用竹竿把东西勾到岸边。几个孩子看了半天,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那时天已经暗了。孩子们回村里一说,村里人警觉起来,立刻有人跑到镇上报告,天一亮镇上武装部长带着民兵到海边检查,断定那是两条橡皮艇。陈石港闻讯赶到海边察看情况,即给杜荣林打了电话。从海边沙滩脚印分析,陈石港估计弃艇登岸者的登陆时间可能是前天夜间,大约有十个人。使用这种橡皮艇的人肯定来自海那边,他们当然不是上这边嘻嘻哈哈玩儿来的。

杜荣林说:“跑不远。”

他们在海滩上摊开地图,推断不速之客的潜入路线,异常耐心,尽量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杜荣林用电台跟营部联络,让副营长及时把情况报告上级。陈石港也给本县机关打电话,让紧急通知全县各地,注意可疑迹象,有情况立刻报告。

杜荣林吩咐道:“要他们注意北部山区。”

他们从海边赶到镇上。

那年月里,东南沿海一线平静的日子不多,大规模的武装对抗不再出现后,小型战事依旧持续不绝,其中最让杜荣林操心的是类似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这些来客基本上都在夜间光临,他们从金门及其附属岛屿下水,乘快艇至大陆近海,再乘橡皮艇靠岸,所选择的登陆地点都是远离村庄、道路的荒僻海域。登陆的均为小股武装人员,一股约七、八人,最多十来个,携武器弹药、轻便电台和其他物资,执行一些特殊任务。杜荣林陈石港他们把这些登陆人员叫“小股武装特务”,本地人则简称之为“水鬼”。在海峡西岸漫长的海岸线上,小股武装人员登陆就如几滴鸟屎从半空中落入林丛,一眨眼就无影无踪。

但是这些人总会在哪里冒出踪迹。

大约中午时分,有消息陆续传到设在镇上的临时指挥部。杜荣林在众多杂沓情报中发现一条消息,称水车岭附近有一队解放军在演习。杜荣林立刻吩咐电台向司令部报告,说:“要求查明那一带活动的部队番号。”同时杜荣林告诉陈石港:“通知水车岭附近乡村集合民兵,准备战斗。”

陈石港很吃惊,他说真是在哪边吗?

“基本肯定,方向、时间都吻合。”杜荣林嘲笑道,“还有他妈的军装也对。”

果然,不一会儿电台传来呼叫,司令部回电,水车岭一带没有我军部队行动。

杜荣林说:“咱们走。”

他们坐上吉普车离开小镇,火速赶往县北。杜荣林用电台调兵遣将,吩咐所属部队派一个连前往水车岭,其中两个排部署于岭北一线,一个排在岭西南水车村附近。另外的部队留在营区,做好准备,等待命令。

“对付十来个人,一个连够了,再说还有你那么多民兵。”杜荣林对陈石港说,“我还得留着些兵力,提防敌人声东击西。”

杜荣林他们赶到水车村时,陈石港召来的各乡村民兵和杜荣林调遣的战士已经到位。这时太阳西斜,杜荣林把民兵编成十来个分队,分别派去扼守山间各路口,吩咐安排于岭南的分队不要声张,岭北的分队则大张旗鼓,说:“让那些人吓一跳,猫下来,别再玩什么演习了。也叫他们老实呆在咱们这边,不要窜到北边邻县去。天黑以后办不成事,各队都准备好,天亮了听命令一起动手。”

他仔细了解了情况。有两个放牛孩子看到了那些人,大约十来个,背着枪和电台,从水车岭南边两个山头之间走过去,匆匆忙忙,打仗一般。这两个山头间没有村落,是偏僻之地。有一个放牛娃在山腰看到他们,站在石头上招手,大叫“解放军叔叔你好!”叫了四五遍,那些人才向他摆手。放牛娃有些委屈,说:“开头他们不理我。”

杜荣林笑道:“他们一时没调整过来,总记着自己是‘国军’。”

杜荣林在水车村村部设搜寻指挥所,时已入夜,他安排部队和民兵先休息,准备天亮行动。当晚司令部发来命令,同意杜荣林组织搜山,并已通知附近各部队和地方民兵配合围捕特务。杜荣林部的战斗准备基本完成,包围圈坚如铁筒。

那天晚上杜荣林和陈石港于村部指挥所一起忙到深夜,万事俱备,只待天亮。杜荣林把手中一支红铅笔往地图上一丢,感叹了一句:“弄半天干什么?十来个特务,打来打去就打这种仗?”

陈石港说你还嫌少?把他们都请来?飞机军舰大炮一起上?

杜荣林道:“要那样还真解决问题。”

他说,像现在这样,跟小特务们玩捉迷藏还真是不痛快。他总想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大打一仗,彻底消灭敌人。两军隔着海峡对峙已经十多年了,这一仗拖得真长。部队进军福建时,指导员于立春在笔记本上写了四个字,读给他听,说这叫做“台湾海峡”。当时他没想到这汪蓝色海峡会这么折腾人,越过它这么不容易。

杜荣林跟陈石港提起女儿杜山。他说,杜山告诉他,她要上大学,毕业后制造导弹,帮爸爸解放台湾。难道真会等到那个时候,把老子们没打完的仗交给小子们接着打?让杜山去造导弹,杜海去开炮艇,杜路去打冲锋?让陈石港家的陆军空军和海军也一起上?叫他们向敌人射击,也让他们吃敌人的子弹?一想起这个他就觉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陈石港说老杜你是“大北杠”,你就是喝了南方姑娘的迷魂汤,娶了个南方老婆,在南方生儿育女。你要是土生土长本地人,你会更知道这什么事啦。

他们也没多说。夜已深了,得小休片刻,准备指挥天亮后的战斗。村部已经打好地铺,他们和衣而卧。杜荣林往地铺上一躺,忽然哈哈笑了两声。

“还记得溪坂村那晚吗?老陈?咱俩一块,睡的也是地铺。”

陈石港说你又想念哪个相好的?那刘什么?刘四斤。那回好险,差点让小土匪弄死在祠堂里。还好老杜你命大啦。

他俩哪里知道,杜荣林曾那般想念过的土匪刘四斤,此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清晨战斗打响,一路敌特被歼,另一路敌特不见踪迹,潜逃。据报,率队潜逃者为敌特队长,少校,姓罗。

此人原非生人,他自有来历。